漫谈鲁迅与张岱
2015-09-10顾农
顾农
一
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写过一批很好看的关于中国古代的书,其中有一本叫《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温洽溢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0年版),读起来亦复良多趣味。用“浮华与苍凉”来概括明、清之际大文学家张岱(1597—1684)的一生,颇得要领,而“梦忆”二字,又正从张岱的代表性著作《陶庵梦忆》而来。
张岱回忆散文集《陶庵梦忆》的自序有云:“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如野人……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梦忆》和过去许多政治社会剧变之后出现的回忆之作一样,尽管无限伤心,但当作者追忆昔日繁华之时,文笔却总是相当有神,明丽清新,叙及早年的浮华奢豪,尤为津津有味。即如其中卷七有《及时雨》一则,记叙其故乡绍兴求雨的仪式道:
壬申七月,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争唾之。余里中扮《水浒》,且曰画《水浒》者,龙眠、松雪近章侯,总不如施耐庵,但如其面勿黛,如其髭勿鬣,如其兜鍪勿纸,如其刀杖勿树,如其传勿杜撰、勿弋阳腔,则十得八九矣。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五雪叔归自广陵,多购法锦宫缎,从以抬阁者八、雷部六、大士一、龙宫一,华重美都,见者目夺气亦夺。盖自有台阁,有其华,无其重,有其美,无其都;有其华重美都,无其思致,无其文理。轻薄子有言:“不替他谦了,也事事精办。”季祖南华老人喃喃怪问余曰:“《水浒》与祷雨有何义味近?迎盗何为耶?”余俯首而思,果诞而无谓,徐应之曰:“有之。天罡尽,以宿太尉殿焉,用大牌六,书‘奉旨招安’者二,书‘风调雨顺’者一,‘盗息民安’者一,更大书‘及时雨’者二,前导之。”观者欢喜赞叹,老人亦匿笑而去。
张岱是绍兴人,崇祯五年(1632)越中有这样的大动作,无非以祷雨为由,严选角色来展示《水浒》人物造型罢了——而妙在即以宋江的绰号“及时雨”三个字来勾连。
以画水浒人物著称的的章侯即明末大画家陈老莲,他曾应周孔嘉之请用四个月工夫画了《水浒》人物四十余幅,张岱曾为之作序,收入其《琅嬛文集》卷一;《陶庵梦忆》中《水浒牌》一节亦专叙此事。陈章侯所画人物皆“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甲”;祷雨赛会的组织者认为其形象不尽合于施耐庵所写的人物外貌,于是径据原书的描写,以重金礼聘“特型演员”来做人物造型的展示,这在中国艺术史上应当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很多年以后,鲁迅在回忆散文《五猖会》中追忆儿时所见的绍兴迎神赛会的情形,追怀旧事,提到张岱《陶庵梦忆》中所述明末“豪奢极了”的祷雨赛会,特别引用了一段《及时雨》,说是“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接着又叹息说:“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张氏为明代绍兴望族,张岱的高祖张天复、曾祖张元忭、祖父张汝霖,几代都是大官,到他的父亲张燿芳功名稍衰,屡困场屋,只当过几任小官,其人乃是一位豪华公子,“不事生计”,“一切繁靡之事……任意为之”。张岱生于这样的家庭,从小便成为所谓浊世佳公子,“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明亡之后,一切幻灭,不得已窜入深山,闭门谢客,著明史《石匮书》,又作回忆散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其余尚有诗文杂著多种,流传较广也较重要的是《琅嬛文集》六卷。此外他还有一部《越中三不朽图赞》,列越中先贤一百零九人,各有图像、小传、赞词,其中包括他的高祖张天复(列为“功业”第二人)、曾祖张元忭(列为“理学”第七人)、祖父张汝霖(列为“文学”第五人)、仲叔张葆生(列为“画艺”第二人)。
作为一个绍兴后辈作家,鲁迅很早就读过张岱的作品。鲁迅由日本回国后,十分注意搜集乡邦文献,曾经“拟立一社,集资刊越先正著述,次第流布”,此事未能施行,而他的心事却已分明如画。其时他曾手录过一份《绍兴八县乡人著作目录》;他辑校的《会稽郡故书杂集》于1915年3月在绍兴以木刻版印行。在这前后,他又辑录校钞古籍多种,大抵为绍兴人著作或与绍兴有关的典籍。鲁迅对张岱的《越中三不朽图赞》特别重视,藏有此书,1912年5月到北京以后不久“补绘《越中三不朽图赞》阙页三枚”,次年夏回绍兴省亲时又“补绘《越中三不朽图赞》三页,属三弟录赞并跋一页”。到1914年2月4日,鲁迅又购“陈氏重刻《越中三不朽图赞》一册,拟作副本,或以遗人”,第二天他就将此书赠送给老朋友许寿裳。他对此书之爱重实在非同寻常。
《陶庵梦忆》一书鲁迅早已读过,1913年2月8日鲁迅在《日记》中曾经记录以一元购得《陶庵梦忆》一部四册,有简短评语云:“此为王文诰所编,刊于桂林,虽单行本,然款与《粤雅堂丛书》本相同。”可见他对《陶庵梦忆》的版本相当熟悉;在写《五猖会》时随手拈出《及时雨》一则,则表明他对此书的内容亦复烂熟于心。
《陶庵梦忆·及时雨》中说起的“抬阁”乃是迎神赛会的传统项目,其体制大抵是在木制的台阁上有三数儿童扮演神灵,由成年人抬着游行——这可以说是一个用以娱神而同时兼可娱人的袖珍舞台。古代的民间迎神赛会后来发展到有许多成年人搞大型演出,抬阁就成为次要的了,《及时雨》中所记的情形便是如此。《陶庵梦忆》中另有《扬神庙台阁》一节,称“枫桥扬神庙九日迎台阁。十年前迎台阁,台阁而已,自骆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为之,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人定,然后议扮法,必裂缯为之。果其人其袍铠须某色、某缎、某花样,虽匹锦数十金不惜也”。这已经完全是戏剧演出了,搜寻与剧中人物酷肖的演员,不惜重金购置行头,要演得有“思致文理”,骆氏兄弟完全是大导演的派头,不仅是一个民间传统赛会的主持人了。绍兴人很有些艺术家的气质,而且手笔豪奢,不惜工本。据这里所叙,自当以“马上故事”为主,台阁则已成为次要节目,只好跟在后面了。鲁迅在《五猖会》一文中说起他曾见过一次“较盛的赛会”,在“塘报”、“高照”、“高跷”之后,也还有“抬阁”,“抬阁”即先前之所谓“台阁”。风俗一旦形成,多少年都不容易变化。鲁迅对这一类民间文化活动历来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在文章中写无常,写女吊,都是津津有味的。
二
1932年春天,周作人应老朋友沈兼士之约在辅仁大学作了八次连续性的学术讲演,其记录本当年9月由北平人文书店印成小册子,题作《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两年后又重印了一次。这一组讲演的主题是说,中国新兴的白话文学固然受到很大的外来影响,也自有其本土的历史渊源。周作人认为明代的公安派、竟陵派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提倡“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信腕信口,皆成律度”,这就在实际上掀起了一场新文学运动,其流波直达清代上、中叶,五四时期新兴的白话文就是继承了他们的这个传统。
周作人说:“以袁中郎作为代表的公安派,其在文学上的势力,直继续到清朝的康熙时代。集公安、竟陵两派之大成的,上次已说过,是张岱,张岱便是明末清初的人。另外还有金圣叹(人瑞),李笠翁(渔)、郑燮、金农、袁枚诸人……他们都是康熙时代的人。其后便成了强弩之末,到袁枚时候,这运动便结束了。”周作人又曾从事明、清散文的编选,其成果主要体现为由他在燕京的门人沈启无具体操办之《近代散文钞》。
由于周作人以及在上海呼应他的林语堂等人的大声疾呼,一时间晚明小品忽然走红,集公安、竟陵两派之大成而沉寂已久的张岱更是时来运转,这一类作品都大批地重新出版。1935年,刘大杰标点的《琅嬛文集》作为《中国文学珍本丛书》之一出版,可惜该本的标点和他先前标点的《袁中郎全集》一样,颇有些点错的地方。
鲁迅对大张旗鼓地鼓吹所谓以闲适为主的小品文大有保留,他对闲适小品文派,先是作了许多规劝和引导,希望他们改弦更张;无效,于是就以笔伐之了。其战术之一,就是釜底抽薪,指出在他们标点出版的明人小品集中有许多点破的句子:“破句,不就是看不懂的分明的标记么?说好说坏,又是从哪里来的?”
针对《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本《琅嬛文集》,鲁迅在《题未定草(六至九)》挑出两处错误给予尖锐的批评。其一为卷三乐府部分的《景清刺》,其诗序云:
景清初为北平参议,燕王与语,悦之。及即位,诣上自归。燕王曰:“吾故人也。”仍其官。清旦伏铅刀以朝。先一日,太史奏文曲星犯帝座甚急,其色赤。旦,清衣绯入,上疑之。有顷,默然而前,左右收之。清知事不成,跃而询(诟)。上大怒曰:“毋谓我王,即王敢尔耶?”清曰:“今日之号尚称王哉!”命抉其齿,立且询(诟),则含血前,淰御衣。上益怒,剥其肤,刷之以铁帚,以刍匵肤,械系长安门。上寝,梦清环殿追劫之。旦日,辇过长安门,清肤前者三,如欲犯驾状。上曰:“尚欲劫我耶!”赤其族,掘夷其先冢,籍其里,转相攀染,至数千百家,命之曰“瓜蔓抄”。
诗云:
文曲星,犯帝座。绯衣人,入朝贺。佩铅刀,藏膝髁。太史奏,机谋破。不称王,向前坐。对御衣,含血唾。鸱夷皮,实刍■。辇过长安门,犯驾尚数步。再加瓜蔓抄,梦逐常惊怖。文皇践祚数十年,未得一日安稳卧。
诗的前半三字一句,文从字顺,不知刘大杰本何以点错为“不称王向前。坐对御衣含血唾”。燕王朱棣称帝后剥景清之皮是明史上有名的事件之一,谷应泰《明史记事本末》云:“八月望日,早朝,清绯衣入……朝毕,出御门,清奋跃向前,将犯驾,文帝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剑。清知事不得遂,乃起,植立漫骂。抉其齿,且抉且骂,含血直噀御袍。乃命剥其皮,草椟之,械系长安门。”此段记事正可以与张岱的诗及其小序互参。
另一处点错的例子是卷六《琴操·脊令操》。小序云:“秦府僚属劝秦王世民行周公之事,伏兵玄武门,射杀建成、元吉。魏征伤亡(之)作。”正文道:
脊令在原,缯弋在地。兄为弟来,弟紿兄去。弟则自去,以兄予鸷。吁嗟乎鸷,吁嗟乎弟!
这是咏历史上著名的玄武门之变,以魏征的口气来写。在这前面的一首《中山狼操》则是以东郭先生的口气来写的,这就是所谓“拟作”,古代诗文中多有其例。而标点本将“射杀建成元吉魏征”一气读下,鲁迅讽刺道:“魏征实在射杀得冤枉,他其实是秦王世民做了皇帝十七年之后,这才病死的。”鲁迅又就此发挥道:“今年出了许多廉价的所谓珍本书,都有名家标点,关心世道者惄然忧之,以为足煽复古之焰。我却没有这么悲观,化国币一元数角,买了几本,既读古之中流的文章,又看今之中流的标点;今之中流,未必能懂古之中流的文章的结论,就从这里得来的。”
三
因为要关注小品文运动,鲁迅借此机缘重读了《琅嬛文集》,在《题未定草(六至九)》中引用张岱的《又与毅儒八弟》、《与李砚翁》、《越绝诗小序》三篇文章,并发表了许多重要的议论。
张毅儒选《明诗存》历时颇久,其间多次征求过张岱的意见。《琅嬛文集》卷三书牍类下先有一封《与毅儒八弟》的信,说:“见示《明诗存》,博搜精选,具见心力。但窥吾弟立意,存人为急,存诗次之。故存人者诗多不佳,存诗者人多不备。简阅此集,大约是《明人存》,非《明诗存》也。愚意只以诗品为主,诗不佳,虽有名者亦删;诗果佳,虽无名者不废……”文学选本当以文学价值为选录标准,这个意见很好。大选家当自出手眼,不受所谓名气的影响,但是要真正做到并不容易。
张毅儒选诗,艺术上大抵以竟陵派为指归,张岱又大不以为然,他认为选家应当有宽广的胸怀,不能以一家一派的风格为标准。张岱在《琅嬛诗集·自序》中写道:
张毅儒好钟、谭者也,以钟、谭手眼选明诗,遂以钟、谭手眼选余之好钟、谭而不及学钟、谭之明诗,其去取故有在也。
毅儒言余诗酷似(徐)文长,以其似文长者姑置之,而选及余之稍似钟、谭者。余乃始自悔,举向所为似文长者悉烧之,而涤骨刮肠,非钟、谭则一字不敢置笔。刻苦十年,乃问所为学钟、谭者,又复不似。盖语出胞胎,即略有改移亦不过头面,而求其骨格,则仍一文长也……余既取其似文长者而烧之矣,今又取其稍似钟、谭而终似文长者又烧之,则余诗无不当烧者矣。余今乃大悟,检、简余所欲烧而不及烧者悉存之,得若干首,钞付儿辈……古人曰:“我与我周旋久。”则宁学我。
这一段话的要旨在于不以张毅儒死守一种风格选诗的做法为然,并声明自己虽然学过徐文长,学过钟惺、谭友夏,然而仍有自家面目,仍是“似文长之宗子”绝不完全依傍他人。这篇《琅嬛诗集序》作于甲午(1654)八月,往前推十年,可知张毅儒初选《明诗存》在甲申(1644),也就是明亡的那一年,他“存人为急”的原因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后的《又与毅儒八弟》一信不知作于何年,此时张毅儒选诗的标准忽然发生很大变化,所以张岱批评他“转若飞蓬,捷如影响,何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评,乃至斯极耶”;鲁迅亦据此指出毅儒是一个“随风转舵”的选家。在鲁迅引用过的那一段文字之后,原文尚有一小半,论述也颇精彩:
……况苏人极有乡情,阿其先辈,见世人趋奉钟、谭,冷淡王、李,故作妒妇之言,以混人耳目。吾辈自出手眼之人,奈何亦受其溷乱耶?且吾浙人极无主见,苏人所尚,极力摹仿。如一巾帻忽高忽低,如一袍袖忽大忽小。苏人巾高袖大,浙人效之,俗尚未遍,而苏人巾又忽低,袖又变小矣。故苏人常笑吾浙人为“赶不着”,诚哉其赶不着也。不肖生平倔强,巾不高低,袖不大小,野服竹冠,人且望而知为陶庵,何必攀附苏人始称名士哉!故愿吾弟自出手眼,撇却钟、谭,推开王、李,毅儒、陶庵还其为毅儒、陶庵,则天下能事毕矣。学步邯郸,幸勿为苏人所笑!
这里以衣饰的时尚为例,讲不必随风转舵的道理,无论学诗选诗,总要自具手眼,绝不能随大流赶时髦,那是会永远“赶不着”的。这个道理讲得好。张毅儒似有“风派”作风,先前完全跟着竟陵派跑,后来又跟着江苏人跑,张岱皆不以为然。
《与李砚翁》一信是谈张岱本人所著之《石匮书》的,开始便道:
弟《石匮》一书,泚笔四十余载,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故下笔描绘,妍媸自见,敢言刻划,亦就物肖形而已。蒙兄台过誉,谓当今史学无逾陶庵,伯乐一顾,遂多索看之人,而中有大老言此书虽确,恨不拥戴东林,恐不合时宜。弟闻斯言心殊不服,特向知己辨之。
以下便是鲁迅引用的那一段:
夫东林自顾泾阳讲学以来,以此名目祸我国家者八九十年,以其党升沉用占世数兴败,其党盛,则为终南之捷径,其党败,则为元祐之党碑……盖东林首事者实多君子,窜入者不无小人,拥戴者皆为小人,招徕者亦有君子,此间线索甚清,门户甚迥……东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论,如贪婪强横之王图,奸险凶暴之李三才,闯贼首辅之项煜,上笺劝进之周钟,以致窜入东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则吾臂可断,决不敢徇情也。东林之尤可丑者,时敏之降闯贼曰:“吾东林时敏也。”以冀大用。鲁王监国,蕞尔小朝廷,科道任孔当辈犹曰:“非东林不可进用。”则是东林二字直与蕞尔鲁王及汝偕亡者。手刃此辈,置之汤镬,出薪真不可不猛也。
鲁迅引用此段,并发表了一大通议论。《与李砚翁》接着又道:
吕东莱曰:“见辱于市人,越宿而已忘;见辱与君子,万世而不泯。”君子所以口诛笔伐于荜门圭窦之间,而老奸巨猾心丧胆落,得恃此权也。今乃当东林败国亡家之后,流毒昭然,犹欲作史者曲笔拗笔,仍欲拥戴东林,此某所以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兄台胸无成见,不落方隅,故可痛快言之,若语他人,则似荆轲与盖聂论剑,怒目视之,所不免矣。
可见此信宗旨专在替自己的《石匮书》不肯拥戴东林做辩护,讲作史者要尊重史实,秉笔直书,不管合不合“时宜”。张岱本人是否做到了这一点姑且不论,这个道理他讲得是对的。鲁迅谓此信“以为选文造史,须无自己的意见”,似不尽符合原意,一则这里不涉及“选文”一事,而所谓造史“不自立意见”是不存成见之意,这其实乃是中国史学的一贯传统。鲁迅的《题未定草(六至九)》并非专论张岱,引用他的话并加以评述,也不过借题发挥而已,有小小出入,应亦无伤大雅。
张岱严责东林,以为中多小人,不肯表示拥戴,不肯“一味模糊,不加分别”;但对于当年反东林者,他更无好感,对魏忠贤党诛伐尤严,绝没有替他们张目之意。张岱称魏忠贤为“逆珰”,痛斥魏党“趋承要典,媚珰邀荣”,大是大非还是清楚的,还很难说是苛求君子宽纵小人。张岱从事《石匮书》始于崇祯元年(1628),可知《与李砚翁》一信当作于清康熙十年左右,张岱以前明遗老身份严责东林,以为内部的纷争至于弄得国破家亡,说话不免有过火处,但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似可不必深责。
鲁迅《题未定草(六至九)》最后从谈张岱而大发议论一转而为直接涉及时事,歌颂“一二·一六”以后人民群众的新觉醒,又引用了张岱《琅嬛文集》卷一《越绝诗小序》中的几句,该序如下:
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我太祖高皇帝,于元末忠义如余阕、福寿、李黼之辈,宝恤之不啻如祥麟威凤。积薪厝火,其焰立见。革除之际,已食其报矣。成祖灭灶扬灰,火星已尽。而吾烈皇帝身殉社稷,火焰烛天,天下忠臣烈士闻风起义者,踵顶相藉。譬犹阳燧,对日取火,火自日出,不薪不灯,不木不石,盖其所取种者大也……
昔田常作乱,移兵伐鲁,而孔子以鲁为坟墓所处,命子贡一出,本欲存鲁,遂至乱齐强晋,破吴而霸越。越人既霸,因有《越绝》一书。然则“越绝”者,越之所以不绝也。当绝不绝,越亦尚有人哉!
这大抵是明亡以后“遗民文学”中的一节。张岱其人本为奢华公子,在国破家亡之后,已不能一味风雅,不得已而心事浩茫,情绪苍凉。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闲适小品派文人专取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文笔风雅的一面,不免是凌迟和缩小了这位作家。
四
鲁迅文章中涉及张岱的,此外也还有好几处。
一是鲁迅在《无常》一文中说过“目连戏的热闹,张岱在《陶庵梦忆》上也曾夸说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按此指《陶庵梦忆》卷六之《目莲戏》条云:“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莲,凡三日三夜”。
二是鲁迅晚年作《女吊》,开头处引用明末王思任的两句话道:“会稽乃报仇雪恨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王思任,字季重,明末绍兴人,年辈略高于张岱。王死后,张岱为作《王谑庵先生传》,全文引用了王思任那封痛骂马士英的信,传称:
甲申之变,弘光蒙尘,马士英称皇太后制,逃奔至浙。先生以书诋之曰:“阁下文采风流,吾所景羡。当国破众散之际,拥立新君,阁下辄骄气满腹,政本自由,兵权在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但以酒食逢君,门户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先逃,致令乘舆迁播,社稷丘墟。观此茫茫,谁任其咎?职为阁下计,无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之士尚尔相原。若但求全首领,亦当立解枢柄,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抢地,以召豪杰。今乃逍遥湖上,潦倒烟霞,效贾似道之故辙。人笑褚渊,齿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污纳垢之地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此书出,触怒阁下,祸且不测,职愿引颈以待锄麑。”书传,人大快之。
鲁迅的引文也许即出于此。
其三,《陶庵梦忆》卷六《噱社》条下,记“出语尤尖巧”的沈虎臣其人其诗云:“仲叔候座师取一帽套——此日严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冷悠悠。其滑稽多类此。”这里的四句诗乃活剥唐人崔颢《黄鹤楼》诗的前一半。鲁迅有类似之作。《准风月谈·崇实》中也有活剥《黄鹤楼》的诗,讽刺国民党当局在日寇侵华升级时只知道将值钱的古物南运而不管其他,诗的前四句是:“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与沈虎臣之作相视而笑,但充满战斗力,不仅仅是滑稽而已。
最后不妨顺便提到,1935年2月4日鲁迅致杨霁云的信中有云:“阮大铖虽奸佞,还能做《燕子笺》之类,今之叭儿及其主人,则连小才也没有,‘一代不如一代’,盖不独人类为然也。”鄙视阮大铖之为人,而不否认他在戏剧方面的才能;按此说可能与张岱的意见有关。张、阮曾经有些交集,《陶庵梦忆》卷八有《阮圆海戏》条,颇称道阮大铖(圆海)在戏剧创作和导演方面的才华,摘引如下,以便与鲁迅的意见对照: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净,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人归人,文归文,这样就不至于因人废言了。
五
史景迁在《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一书的中文版序中写道:
……原来的社会一定非常富足,让他们的生活太值得去玩味。或许这也间接证明了晚明是中国史上文化最繁华的时期。为了思考朝代之更迭,我需要新的着力点,但遍寻不得,直到接触到张岱的《陶庵梦忆》,我明白我已找到方向,能帮助我去思索四百年前的生活和美学。
可能出于类似的原因,鲁迅以及他的二弟周作人才那样重视张岱;当然,有同乡之雅大约也是其间契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