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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志》:小说、历史、现实

2015-09-10胡以存

书屋 2015年10期
关键词:凡尔纳

胡以存

1841年,纵横西北大漠的清一等果勇侯、湖南提督杨芳,来到东南沿海抗击英军。孰料“夷人”炮火既猛烈且精准,令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百思不得其解,疑为邪法外道,于是,他依从祖训,广集“妇女溺器”以作破敌制胜的法宝。

果勇侯的战果可想而知,时人嘲之曰:“杨枝无力爱南风,参赞如何用此公。粪桶尚言施妙计,秽声长播粤城中。”诗写得很俏皮,惜乎于战事无补。舞文弄墨嘲笑败将,容易;赤膊上阵持刀杀寇,却难。

以杨芳的经历、见闻,后人却很难苛求于他,只能为这个历史时代而悲哀。不过,我们却不能忘记,此时出现了一部俞万春所写的《荡寇志》小说,创造出许多新奇的武器,让人很难相信,它与粪桶御敌妙计同时、同地。

《荡寇志》里有特种船舶曰沉螺舟:“此舟形如蚌壳,能伏行水底。大者里面容得千百人,重洋大海都可渡得,日行万里,不畏风浪。人在舟内,里面藏下灯火,备足干粮,可居数月。进出之处,用沥青封口,水不能入。今在内河,只须照样做小的,藏得百十人足矣。”

今天的读者,会下意识地联想到潜水艇。在那个时代,不诧异于英军的船坚炮利,而别出心裁制造“能伏行水底”、“重海大洋都可渡得”的沉螺舟,谁说中国人对海洋只有敬畏与退缩?

当然,作者俞万春超人的想象,确实令人哂笑不已。哪怕略具科学常识的小学生,也会毫不迟疑地断定:这玩意儿完全不可行!玄想之于科幻,根本就没必要去舞弄高深晦涩的术语、公式,且抄录法国著名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两段文字来看看:“巴比康、他的旅伴们和他打算携带的两条狗,二十四小时要消耗二千四百升氧气,换句话说,差不多七磅氧气。所以炮弹里必须时常换空气……我们可以把问题归纳一下:氮气仍旧不动,只要制造失掉的氧气和清除呼出的碳酸气就行了。没有比利用氯酸钾和苛性钾更容易的了。”(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本生电池的装置虽然简单,但电力很强,经验证明,确实如此。产生出来的电传到后面,使面积很大的电磁铁对杠杆和轮齿组成的特殊机构所起的作用,转动推进器的轮轴,全船于是就走动了。推进器的直径是六米,涡轮的直径是七米半,每秒钟可转一百二十转……可以有一小时五十海里的高速度。”(凡尔纳《海底两万里》)

依俞万春的“仿生学”,沉螺舟形制如蚌壳,便也能像蚌壳那样“伏行水底”,蚌壳到底怎么“伏”怎么“行”,他是不懂呢,还是根本不关心?——后人无从猜测。舟行水下,需要防水,于是俞万春用沥青将沉螺舟密封,至于人与灯火,因为有空气也密封其中,在他想来,应该毫无问题吧。

俞万春生于1794年,《荡寇志》创于道光六年(1826),成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凡尔纳生于1828年,《从地球到月球》与《海底两万里》分别发表于1865年与1869年。二者相差大约三十年。

就凡尔纳的坐标系看,西方科技的突飞猛进,不仅引领第二次工业革命到来,而且也为他科幻创作的爆发储备了足够的能量。在他之前,法国化学家拉瓦锡于1777年发现了氧气。至于潜艇,据说多才多艺的达·芬奇就曾构思过“可以水下航行的船”。美国独立战争时,以手摇曲柄螺旋桨操纵的潜艇开始应用于军事领域。而电呢,十八世纪的富兰克林发明了直刺苍穹的避雷针。1821年,法拉第发明了电动机,十年后,他又制成了圆盘式发电机。尽管这些发明尚不完备,不能马上投入实际应用,但毕竟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大幕尚未完全拉开,凡尔纳敏锐地预见了舞台上即将展现的绚丽——有意思的是,就在这两部小说出版之际,大洋彼岸的爱迪生开始了他传奇的发明之旅。

有了如此根基,在绝大多数幻想已变成现实的今天,后人再回望凡尔纳,幻想已不复存在,其科学性依旧令人惊叹。《海底两万里》的描述仍可以让今天的普通人对潜艇有最基本最直观的了解,1998年第十期的《科幻世界》更是从宇航员人数、航速、航时、降落地点、发射点等方面比较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与美国阿波罗计划,得出结论:“基本事实是,在人类航天进入实施阶段后,某些技术细节与凡尔纳的预言惊人地相似。”

俞万春的坐标系则是,在他出生前一年,英国派遣使臣马尔戛尼来到中国,要求与中国通商。乾隆皇帝拒绝了这个“无理”要求,他自负地说:“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但不通中文的马尔戛尼仍然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日记中写道:“清政府的政策……只知道防止人民智力进步”,因而,中国只“不过是一只泥足巨人,只需轻轻一抵就可以把他打倒在地”。

《荡寇志》成书之后,到《从地球到月球》及《海底两万里》发表之时,中国的情况,可以参看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攻,就炸了!”华夏文明根本不理会西洋文明呼啸而去,仍在原地休息。

但是,从俞万春的坐标点回望,世界历史的坐标系并非遥不可及。天朝上下茫然无所知的“英吉利”、“法兰西”,早就被标注在康熙时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上了。只不过这幅世界地图在紫禁城里静静地躺了近两百年,任凭人们遗忘。

鸦片战争也不是国人对西洋船坚炮利的第一次体验,明末清初,西方传教士带来了红夷大炮,最大的战果,据说就是击毙了努尔哈赤。这些洋枪洋炮直到俞万春经历的鸦片战争时,还在被清军仿制、使用。

从明末清初直到鸦片战争,这二百余年间,且不说西洋武器技术突飞猛进,便是中国康熙时的火器专家戴梓,也曾仿制过荷兰的“蟠肠鸟枪”,更研制出“冲天炮”与“连珠火铳”,尤其是后者,一次可连射二十八发子弹。唯因机遇不同,“冲天炮”上了征准噶尔的战场,“连珠火铳”则“未通用,器藏于家”。俞万春在《荡寇志》里搜肠刮肚地想象着给奔雷车加装威力巨大的原始机关枪——“落匣连珠铳”时,他可曾知道戴梓的“连珠火铳”?

不得不佩服马尔戛尼的“旁观者清”,对于满清而言,长期的承平、封闭的地理环境与天朝心态,以及相对先进的武器装备,让满清政府将工作的重心不是放在发展创新上,而是利用垄断来削弱民众与潜在对手,以保持相对优势地位。毕竟使用先进武器的成本较高,在没有竞争需要时,统治者很自然地选择了这个看似最优化的方案。但世界不可能永远处于满清政府幻想的低水平,一旦超乎想象的外敌呼啸而来时,这个看似有效的政策便与满清政府所谓的优势一样灰飞烟灭。

挑战来临时,每个人都面临着抉择。茅海建先生在《天国的崩溃》里讲到,朝中大臣,坐而论道时个个高调主战,及至上了前线,先后改弦更张成主和派。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持家与治国,道理好像是一样的。见别人的武器高妙,便想借过来使唤,御侮不成,镇压老百姓还是管用的。这种思维方式,也正与清政府将先进武器秘不示人一致。所以,单纯武器层面的“用”,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清政府中最先破茧而出的是“洋务运动”,可以提供证据;但器“用”之于事无补,“洋务运动”同样也为我们提供了血淋淋的确证。

这完全是病急乱投医!大限将至,一切可用乃至无用之物皆有大用。垂死的病人,既寄希望于医学权威,也钟情于江湖郎中与传统秘方,甚至还寄厚望于巫婆神汉。俞万春对科学技术的崇信,在同时代人中独树一帜,但他也将巫术迷信推至巅峰,迹近于《封神演义》了。

只举张家道口九阳钟为例:

希真道:“……那口钟上的符箓宝箓都包藏先天纯阳元炁,善能收摄有情的精神。一声撞动,方圆九里之内,但是飞走活物,都如醉如痴,动弹不得。直待一个周时方能苏醒,却不伤性命。哪怕你闷了耳朵,都不济事。只要太阴元精秘字镇住泥丸宫,便无妨害……本师张真人时常吩咐我说:都箓大法,不到危急时不宜轻用,到得人力不继之时用了,方不犯天律。正是谓此。”众人听了,都各骇异。

陈希真及朝廷将官,皆属天上雷部诸神,功成之后理所当然地得道升天。现实中的俞万春,也自号“黄牛道人”,“晚年乃奉道、释。弥留时,诵《金刚经》百遍而逝”。道士驱神仙保国杀敌,是令人啼笑皆非,还是应为之酸鼻?亦或是该披上团结救亡的黄袍?

仅仅局限于“用”,被抽去实质的科学技术,最终只能邯郸学步。我们固然可以从科学常识上嘲笑俞万春,我们还知道更为著名、更为“伟大”的科学家如爱因斯坦等,但是,我们在享受他们带来的福祗的同时,对他们的精神又了解多少呢?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知其科学逻辑上的所以然,却不知道科学、理性何以然。除了确定爱因斯坦们不是上天神祇下凡外,我们在空调房里谈论那超出日常知识与理解能力之外的E=mc2,其实质与俞万春谈论雷部诸神又有何区别?!《荡寇志》里,“陶震霆急挂双锤,取出洋枪,扳开火机,砰然一响正中张清后颈,翻身落马”,这是《荡寇志》的进步。到二十世纪,小说《神鞭》津津乐道于手枪代替了“神奇的”发辫,我们还能欢呼历史的进步吗?

如果不切责于俞万春“致用”之心过于急切,就其对科学的热忱、对幻想的执着,还是皎然突出于群侪之上。除沉螺舟外,俞万春想象的武器应有尽有:用火机击发的洋枪、远距离定点攻击的飞天神雷与飞天神鸦、延时引爆的钢轮火柜、攻守兼备的奔雷车(颇有原始坦克的范儿)、“引太阳真火烧数十里之物”的引火镜……

某些物件,如奔雷车、飞天神鸦等,中国古代兵书中尚有端倪,但那神奇的引火镜,则完全取法于殊方。传说阿基米德(书中作“他国巧师亚尔几默特”)利用抛物镜面的聚光作用,让妇女持镜集中阳光照射入侵叙拉古的罗马战舰,将其燃毁。尽管有人不认可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故事本身的流传已久。俞万春不仅了解这个传说,就其引火烧新泰的描写来看,他对蕴含其中的天文学知识也不是完全陌生的。

当林则徐开始组织翻译西方报刊时,当魏源接手林则徐的资料开始撰写《海国图志》时,当徐继畲完成与《海国图志》齐名的《瀛环志略》时,俞万春,这个不知名的读书人,显然也在以自己的认知方式,思考着、探索着……他的心路历程如何,目前尚不清楚,我们只知道,他早年随父亲在广东任所获得过一些初步的军事经验,但那主要是镇压少数民族的反抗,无非是大刀长矛之类。是什么样的冲动与刺激,让他相继想象出如许稀奇古怪的武器?

从情感上来说,俞万春不愿承认中华文明就此甘拜下风,但他对西洋人在技术上的独到之处心悦诚服。白瓦尔罕在吴用前公然夸口:“怪得老先生不晓得,只知你那中华吕公车利害。吕公车虽好,却如何及得我这车法!”吴用也坦然相告:“我在这车上反复要寻他破绽,设法破坏他,委实算计不出。”

俞万春不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然,塑造了一个奇女子刘慧娘。尽管刘慧娘深通中国勾股之术,但仍然对白瓦尔罕执之以礼:“久慕先生乃喇哑呢喇之贤嗣,必知《轮机经》的来历,务望指教,幸勿隐瞒。”当白瓦尔罕答应译出“西洋欧逻巴国阳玛诺真传”的《轮机经》后,慧娘大喜过望:“我久慕此经,不意今日得遇,望先生速与翻出,决不相负。”并重赏白瓦尔罕,另立一帐,拨人去服侍他,手下人都称白教授,不呼其名。

也许,在“海龟”铺天盖地爬上岸的今天,我们对此不以为意,但我们应该再瞄一眼历史的坐标。1850年,两名英国人依《南京条约》来福州租赁房屋,刚刚回乡不久的林则徐闻讯组织士绅,要求效法广州,驱逐英人。面对巡抚徐继畲息事宁人的和缓手段,林则徐态度强硬,声称不惧为英人入城而再启争端。为贯彻自己的主张,他又联络在京闽籍言官上奏,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驱逐夷人,这在当时屡见不鲜,之所以特地引用这个事件,乃是因为涉及当时得风气之先的人物:林则徐、徐继畲。尤其是林则徐,用某些学者的话来说,已近乎于一个神话的存在。有了这样的坐标系,俞万春的态度不是愈发显眼吗?

让洋人进城,实非违背祖制!林则徐等人不应该忘了,清初几位皇帝甚至还让洋人进了宫呢!故宫的法琅、钟表等物件,皆非天朝土产。俞万春津津乐道的“西洋画法,写山水最得真形,一草一木,一坡一塘,尺寸远近,分毫不爽”,拿到《荡寇志》中可以作军事地图使用,发挥了意大利人郎世宁在紫禁城历康、雍、乾三朝作宫廷画师也没有想到的奇效。只是,郎世宁等传教士从罗马千里迢迢东来,最终却只能以宫廷画师身份终老于斯,这本身不就很具讽刺意义吗?

所以,我们可以略嫌武断地说,西洋器物之“用”,从来就没有断过线。且不说《红楼梦》里“依弗哪”、“温都里纳”及“汪恰洋烟”等洋货在在皆是。更等而下之的,是老舍先生笔下的唐铁嘴:“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个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类似的身影,不仅飘荡在中国,似乎也满布于世界各地。

令人略感遗憾却又丝毫不让人奇怪的是,俞万春的种种才思,结晶成的是《荡寇志》。可以想见的是,借用白瓦尔罕乃至阳马诺的几件洋兵器之后,“梁山泊”被镇压,朝廷“红肿之处,艳若桃花”,于是免不了再捣鼓起传统的“修真”“成仙”来。

可见,小说证史,并非虚妄;历史并非总被封存,它往往在不经意之间昭示着现实;而我们读到的历史,经过精心编撰之后,过分清晰的场景总让人心存犹疑,甚至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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