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诗笺释》读后管见
2015-09-10方铭
方铭
陈寅恪先生以史学巨匠之笔,发为诗歌,给我们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学遗产。作为一位博览群书,学养深厚,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又具史家卓识的杰出学者,他一生历经丧乱,解放后又受到历次政治运动的侵扰,以至于在望八之年,抱憾辞世,其对社会、人生的体验固非常人所及。数十年间,他常以诗言志、抒怀、咏事,微言大义,寄托遥深,堪称一代“诗史”。尤其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中,文网森严中他每以曲笔为文,古典与今典并用,所作诗篇,其难于索解的程度,有时甚至超过“苦恨无人作郑笺”的义山诗。
陈诗现存约三百首,只是其劫后余灰中的残存。我首次得见他的诗是在河南大学出版、由华钟彦主编的《五四以来诗词选》中所选的五首诗。由于对诗作的背景一无所知,很难读懂,只有其中一首很长的诗题印象深刻,题为“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注释证,至癸丑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其中“钱、柳因缘诗注释证”亦即后来印行的《柳如是别传》。1997年夏,我得到一册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由先生爱女陈流求、陈美延编辑的《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此书基本没有注释,只能从字面上泛泛读之,由于先生诗中多引古代史事,而我对古史知之甚少,碰到这类诗句,即如堕入五里雾中,茫然不能索解。
在此期间,我读了两本陈寅恪先生的传记,一本是吴定宇著《学人魂·陈寅恪传》,另一本则是陆键东著《陈寅恪的最后廿年》,两书中都引用了不少陈诗,由此我对部分作品的时代背景和作者生活环境加深了一些了解,在学习陈诗方面算是前进了一步。但真正对读陈诗有直接帮助的还是我从网上得到的余英时先生的力作《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作者为海外知名学者,具有卓越的史识,加之身在国外,放言无忌,他以史学家的眼光首次对陈诗做出了精辟的解读,并总结出解读陈诗的一整套的“解码系统”,其中对于“古典”和“今典”的层层剖析,更是入木三分。陈寅恪先生读后,曾云“作者知我”,可谓千古知音。不过余先生解读的只是陈诗中最为隐晦的部分作品,对于陈诗的全面了解,却是得力于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文辉著《陈寅恪诗笺释》。
前此,我一直在寻觅有关解读陈诗的工具书,龙年立春日,我于沪上古籍书店意外购得该书,欣慰之情,如遇良朋。书为精装上、下两册,作者以煌煌一百三十万字的篇幅为陈诗作注,足见对陈诗的推崇和他研究工作的深入。由于卷帙浩繁,一直未能从头细读,今春无事,乃从头读之,感到作者虽著力甚巨,然而以个人眼光来看,却是瑕瑜互见,出于对陈寅恪先生的崇敬和对陈诗的喜爱,似有不能已于言者,故略陈其得失,持议或有偏颇,亦所不计,正所谓“见仁见智”之意也。
首先,我十分欣赏作者对陈诗的理解和评价。他在后记中说:“陈诗透露出陈氏专业学术背后的精神世界,它既是陈氏本人的‘心史’,也可视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心史’。”此外,它亦是“一位最擅长‘以诗证史’的学人的‘诗史’,是一位有充分史学自觉的通儒对自身所处时代的观照和理解,代表了他那个古今纠缠、文化与政治交织的思想世界。”
笺注作者是一位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的中年学者,正如他自己坦言,与老一代学人存在着文化和政治上的巨大鸿沟,于解释“古典”、“今典”均有相当的难度,能毅然负起这一烦难的任务,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何况这一命题并非当前社会关注的热点,简直可以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该书的优点首先是对于诗作时代背景有详尽的描述,所引资料翔实、完备,为解读原作开了方便之门,有利于读者登堂入室,探其堂奥。其次,此书不仅对于诗中“古典”引经据典,详为抄录,对“今典”更是旁征博引,不厌其烦地引用各种文献资料,转录同时代学人的言论,以阐发作者的微言大义,使读者对于原作能得到一个比较明晰的理解。这也是本书对读者最大的贡献。
陈诗中有大量涉及敏感政治问题的内容,以往大陆学者多不敢直面对待,往往避而不谈或采取迂回曲折手法,不痛不痒,言不及义,而笺注作者却在这些问题上旗帜鲜明,敢于直言。这固然由于近年文网较前宽松,更得力于作者政治上的成熟和智慧,卷首罗韬序云:“文辉本嵚奇不宾之士,每引自由独立之说,借为射鬾辟邪,奈不能畅其言而施其蕴,乃匡鼎杜门,笔说寒柳堂诗,岂解颐已也,乃发皇义宁心曲,并自寄其幽忧之怀”;“文辉注陈,……当更近胡省之之注《通鉴》,以寄其微旨与孤愤。”曲折地道出作者笺释陈诗的原委,如此,笺释中许多大胆还原陈诗的微言大义、痛揭社会症结的文字,也就不足为怪了。凡此种种,均有助于读者深入陈诗的思想,真正读懂这位史学大师对于现代历史的真知灼见。
总之,我们要感谢作者积数年之功,对全部诗作的背景及诗的表面和深层的旨意所作的细致详尽的笺注,这也是近年来少见的一部解读陈诗的力作。
如上所述,出于个人对陈寅恪先生的崇敬和对陈诗的喜爱,对于阐述陈诗的作品,求全责备也就在所难免。自然,客观上此书也确实存在一些不尽人意之处,试分别言之:
首先,是编目方面的“创新”。打开此书目录,根本无法查找到陈先生的原诗,而是作者“针对笺释的内容,给每首诗另起了一个标题”,以期“对于读者多少有些指引作用”。如1951年诗目为:
夫唱妇随 原题为: 答晓莹辛卯元旦见赠
知识分子积极靠拢 辛卯广州元夕,用东坡韵
病中 首夏病起
言必称马列 文章
国共之争 旧史
艾叶与红旗 辛卯年广州端午
……
其结果岂止是造成“体例上未免不伦不类”(引文均为作者后记中语),而是彻底扰乱了读者的阅读习惯。再者古云“诗无达诂”,诗人即事抒情,原本有丰富的思想内涵,而作者强加的标题,就将一首内涵丰富的诗“坐实”、“界定”为某一具体的内容,如陈诗《次韵和朱少滨癸巳杭州端午之作》目录标为《苏联模式》,其实诗中只有一句“艾诩人形终傀儡”,作者“疑指当时中国在政治和文化上都模仿苏联”而已。诗作于1953年,即使所疑正确,也并不能以“苏联模式”概括全诗。
又如《夜读〈简斋集〉潭州诸诗感赋》一诗,为陈先生读“陈与义避乱湖南诸诗”后所作,诗中以南宋建炎时钟相、杨幺之乱喻农会在湖南的活动,无一语及于明代,而作者代拟的标题居然为《宋明历史的重演》,尤为唐突。其实陈诗中用曲笔讽喻时政,随处可见,完全可以在笺释时说明,现在武断地将其作为标题,可谓“点金成铁”,而且,此举对原作者也有失尊重,实为本书一大硬伤。
再者,“笺释”的目的只在帮助读者正确理解原作,并无必要罗列过多的资料,而本书在引用史料方面,往往不嫌重复,大量抄书,“古典”固然一抄再抄,“今典”也多重复,致使笺注文字过于累赘繁琐。此种情形在书中不胜枚举。
《蓝霞一首》中有“甘卖卢龙无善价”句,其中“卖卢龙”一典出《三国志·魏书·田畴传》,胡注在全文抄录后,复引陈子昂、李昂、钱谦益等七位诗人曾用此典的诗作,而后又一一注明各诗的出处,实属喧宾夺主。如循此例,凡用过某典的作品均加征引,岂不成了“用典大全”式的资料汇编?
在“今典”方面也是如此:《阜昌》一诗系为挽汪精卫而作,其中“一局收枰胜属谁”句下之注文,其主旨本为阐明陈寅恪先生“在日本败势已成,蒋胜汪败固已无疑,而国共之间犹未知鹿死谁手”的忧虑,此种忧虑自然出于先生以史家的眼光对时局的观察,似无需详为剖析。胡注竟用三页长文,引用了从周佛海、罗君强、陈君葆、浦薛凤、张荫麟直至西方观察家的言论;就连“以弈棋喻政局”这一读者并不陌生的比喻,也引证杜甫、元好问和多首陈诗为旁证,致令句下注解达一千七百字之多。
这种无限扩张的征引可能缘于作者定位的偏颇。作者后记中曾坦言要“尽量引证同时代人的原始文献,作为旁证或对照,形成专题化的考释,以期深化对现代中国相关政治、文化事件的认识。……我的野心不仅是阐释陈氏一人的内心世界,也期望借此进入他们那一代人共通的内心世界”。出于这一指导思想,《吴氏园海棠二首》其二中,笺注作者从“无风无雨送残春”中体验出的“伤春、惜花”意象,竟牵出一大批同时代的、曾经写过《落花》诗的作者,从陈宝琛、王国维到陈曾寿、刘盼遂等达二十人之多,作品则包括相互唱和在内的《落花》诗更超过此数,实为画蛇添足。其实,如果要达到笺注者的目的,何不另撰研究专著,现在用搭便车的方式,将这些内容硬塞在这本书中,于一般读者固嫌臃肿,于研究者又未免显得支离破碎,无论从哪方面看,都非明智之举。
对诗的内容强为附会,是笺注中屡见的毛病。即如作于抗战初期的《残春》,诗的颈联为“过江愍度饥难救,弃世君平俗更亲”,本写漂泊西南,以授课为生计,于当地风土人情尚感亲切。但笺注作者却根据陈诗的异文:“伧僧义旧饥难救,曹社谋亡梦已真”,判定“陈氏对抗战前途的悲观”,居然将《残春》一诗堂而皇之地改名为《抗战初期的主和论》,且不论原诗是否透露出对抗战前途的悲观情绪,即使有,也未见得就能定性为“主和论”。尤其是一首笺注者标为《两种共产主义》的七律,原题作《清华园寓庐手植海棠》,因第六句“海国妆新效浅颦”,即附会为“暗喻中国的共产主义只是仿效,不同于近世兴起于欧洲本土的共产主义”,未免有些过于敏感了。这种硬给作品贴标签的做法,实际上是将个人对诗的理解强加于作者和读者;而用这种简单化的方法研究含蕴深广的旧体诗词,实在是一种削足适履的做法。
对诗句的解释也有一些可商榷之处,如《自瑞士归国后旅居上海,得胡梓方朝梁自北京寄书并诗,赋此答之》一诗中之颈联“萤嘒乾坤矜小照,蛩心文字感长秋”(注云“心”疑为“吟”)将“小照”一词释为“肖像”,似乎有些欠妥。其实从整联来看,如能解释为:作者谦虚地以萤火虫自比,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围的光本不值得矜夸,这是文人酬唱中常有的自谦之意。或许比“肖像”更富于诗意。
不过,这一百三十万言的笺释,对读者而言,还是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政治文化史料,我们可从中了解到大量近代政治事件的资讯,读到许多平时不易见到的名人的精彩诗词,这是一种附带的收获。何况,多余总是胜于匮乏,在大量史料、资料的佐证下,笺注者帮助我们撩开了陈诗“朦胧、神秘”的面纱,大体读通、读懂了绝大多数陈诗,因此,也就不必求全责备了。
笔者只是一名中国古典诗歌的业余爱好者,对于博大精深的陈诗,只能徘徊于门墙之外,未敢妄加评论。以上谫陋之见,聊供读者参考,亦以求教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