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思《校定杜工部集》小考
2015-07-04吴怀东
吴怀东 徐 昕
作者:吴怀东,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30039;
徐 昕,安徽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230039。
宋代、清代是古代关于杜甫及其诗歌研究的两个高潮时期,相比较而言,宋代学者的研究奠定了后代对杜甫其人其诗认识的基本立场与格局,影响更为深远。目前,学术界对宋代的杜甫研究已经很深入,但是,尚有许多基础性问题亟待解决,比如对一些研杜著作还缺少专题讨论。众所周知,杜诗编年是杜甫研究的基础性工作,也是后代杜诗编排的主要形式,四库馆臣认为杜诗编年“实始自伯思”(《四库总目提要》卷一七四单复《读杜愚得》评)的《校定杜工部集》,对这样一部著作我们了解得还很不充分,值得关注。
一、黄伯思及其《校定杜工部集》撰述概况
其实,对黄伯思,学术界并不陌生,他在艺术史上的贡献早就引起了后代学者的关注。
黄伯思(1079-1118),字长睿,别字霄宾。因好道家,自号云林子。《宋史》有传。黄伯思出身仕宦家庭,据李纲《故秘书省秘书郎黄公墓志铭》记载:“公讳伯思,字长睿,……曾祖汝济赠太师,……祖履任资政殿大学士,……考应求,任奉议郎。”黄伯思自幼聪敏过人,其良好的家庭环境也为其求学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宋史》本传云:“自幼警敏……不好弄,惟喜读书日诵书千余言。每听履讲论经史,退与他儿言,无遗误者。……以履任为假承务郎,甫冠入太学,校艺屡占上游”。黄伯思幼年即能听祖父黄履讲经史,得到了很好的启蒙教育。年满二十受过冠礼便因祖父职位之故获得进入太学学习的机会,并在太学中有不俗的表现,元符三年(1110)进士及第。黄伯思不仅在科举考试中表现出色,还雅好古文奇字,“洛下公卿家商周秦汉彝器款识研究,字画体制悉能辩正是非,道其本末,遂以古文名家。”此外,黄伯思擅长书法,“篆、隶、正、行草、章草、飞白”各体书法“皆至妙绝”,其作品在当时就已经为人们所收藏。黄伯思学识渊博,兴趣广泛,著述颇丰。《直斋书录解题》载其著作八种:《博古图说》十一卷、《石渠录》十一卷、《法帖刊误》二卷、《校定楚辞》十卷、《翼骚》一卷、《洛阳九咏》一卷、《校定杜工部集》二十二卷、《东观余论》二卷。《宋史》本传及《艺文志》著录其著作四种:《文集》五十卷、《东观余论》二卷、《法帖刊误》一卷、《翼骚》一卷。去其重复,共九种,即黄伯思《文集》五十卷及《直斋书录解题》所列八种。
黄伯思的《校定杜工部集》是宋代重要的杜集之一,遗憾的是此书早已佚失,唯绍兴四年(1134)李纲为其所作之《重校正杜子美集序》尚存,对该书的具体情况有较详细的介绍。黄伯思之子黄讠乃所撰《东观余论后记》称“讠乃绍兴初寓居福唐,以先人秘书学士《校定杜子美集》二十二卷,椠本流传”。李纲序文中又有“长睿父没后十七年,余始见其亲校定集卷二十有二于其家”的记载,则该书在绍兴四年(1134)之前一直是以手稿本的形式存放于黄氏家中,其后不久即付梓刊行。南宋学者胡仔已得见此书,其《苕溪渔隐丛话》于“李伯纪杜工部集序”条下先引李纲为《校定杜工部集》所作之序,然后详列胡仔所有的八种杜集,其中之一便是“《校定杜工部集》,则黄长睿伯思也”。胡仔称黄伯思本为《校定杜工部集》,与李纲、黄讠乃所称《校定杜子美集》名称稍异,但所指应为同书,可能在刊行时名称略有改动。其后《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校定杜工部集》二十二卷,并对该书的相关情况有简要的介绍。严羽《沧浪诗话》中亦曾提及此书。
二、《校定杜工部集》的学术成绩
结合以上各书中所涉及的材料和现存黄伯思《东观余论》中论杜诗的部分,可以看出黄伯思在编辑《校定杜工部集》时,于杜诗的搜集和校勘方面用力甚勤,并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贡献之一:辑佚与校勘
王洙《杜工部集记》称:“搜裒中外书,凡九十九卷,除其重复,定取千四百有五篇”,则知王洙本收杜诗一千四百零五首。关于《校定杜工部集》的收诗数量,李纲《重校正杜子美集序》、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及马端临《文献通考》三书均有记载。李纲《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云:“盖自天宝太平全盛之时,迄于至德、大历干戈乱离之际,子美之诗,凡千四百四十余篇。”《直斋书录解题》云:“《校定杜工部集》二十二卷:秘书郎黄伯思长睿所校。既正其差误,参考岁月出处异同,古律相间,凡一千四百十七首,杂著二十九首别为二卷。李丞相伯纪为序之。”马端临《文献通考》亦著录该书,在此条下对于该书基本情况的介绍几乎全文引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的记载:“陈氏曰:‘秘书郎黄伯思长睿所校。既正其差误,参考岁月出处异同,古律相间,凡一千四百四十七首。杂著二十九首,别为二卷。李丞相伯纪为序。’”三书所载《校定杜工部集》的收诗数量并不相同,李纲称该书共收诗“一千四百四十余篇”,陈振孙称“一千四百十七首”,马端临称“一千四百四十七首”,三人所列数字存在较大的差异。但即便以其中最少者“一千四百十七首”而论,较王洙《杜工部集》也增加了十二首之多。
收诗数量的增加与黄伯思多年的用心搜集和悉心整理是分不开的。其《跋洛阳所得杜少陵诗后》一文记录了某次在洛阳访得稀见杜集的经历:
政和二年夏,在洛阳,与法曹赵来叔因检校职事同出上阳门,于道北古精舍中避暑,于法堂壁间弊箧中得此帙。所录杜子美诗颇与今行椠本小异,如“忍对江山丽”,印本“对”乃作“待”,“雅量涵高远”,印本“涵”乃作“极”,当以此为正。若是者尚多,予方欲借之,寺僧因以见与,遂持归。校所藏本,是正颇多,但偶忘其寺名耳。六年二月十一日舟中偶翻旧书,见之,因题得之所自云。山阳还丹阳,是夕宿扬州郭外。长睿父题。
正是由于黄伯思一直留心于杜诗的搜集、校勘,才能敏锐地发现洛阳寺中所藏杜集“颇与今行椠本小异”,有很高的校勘价值,最后得到该本杜集以校勘其之前的藏本。李纲《校定杜工部集序》云:“长睿父官洛下,与名士大夫游,又得逸诗数十篇,参于卷中。”黄伯思发现并增添的“逸诗数十篇”是否来自其跋洛阳所得的杜集之中,今已难确考,但长期有心的努力使其所编《校定杜工部集》在收诗数量和校勘质量上均有进步,无怪乎李纲称赞黄伯思本杜集“校雠益号精密,非世所行者比”。
当然,由于资料条件的局限,黄伯思在搜集逸诗时也难免出现失误,严羽《沧浪诗话》即对其提出了批评。《沧浪诗话·考证》云:“‘酒渴爱江清’一诗,《文苑英华》作畅当,而黄伯思注杜集编作少陵诗,非也。”又云:“‘迎旦东风骑蹇驴’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者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辨其非矣,而黄伯思编入杜集,非也。”对于黄伯思编入杜集的两首诗歌提出了相反的意见。第一首诗题为《军中醉饮赠沈八刘叟》,《文苑英华》载其作者为畅当。《杜工部草堂诗笺》《集千家注杜诗》《钱注杜诗》及《杜诗详注》等杜集中亦收此作,后两种杜集中该诗题下说明亦指出该诗作者一为畅当。第二首“迎旦东风骑蹇驴”诗今不见诸本杜集记载。唯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中《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骑驴三十载”句下载:“公有诗云‘迎旦东风骑蹇驴,旋呵暖手冻粘须。洛阳无限丹青手,还有工夫画得无?’王维遂作《子美骑驴醉图诗》,旧集不载。”亦认为该诗为杜甫所作。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指出该诗只是题于杜甫画像上,“子美决不肯自作,兼集中亦无之,必好事者为之也”。不过,在黄伯思增补的杜诗中,此类作者归属存疑的诗作也仅此两例,瑕不掩瑜,其在杜诗搜集校勘上的功劳值得肯定。
成绩之二:编年体例
收诗数量的增加与校勘质量的提高固然是黄伯思所编杜集的两个巨大进步,但其《校定杜工部集》之所以能够在杜诗学史上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则更多地要归功于其编排体例。李纲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一文中对该书的编排体例有详细的描述:“旧集古律异卷,编次失序,不足以考公出处及少壮老成之作。余尝有意参订之,特病多事,未能也。故秘书郎黄长睿父,博雅好古,工于文辞,尤笃喜公之诗。乃用东坡之说,随年编纂,以古律相参,先后始末,皆有次第。然后子美之出处及少壮老成之作灿然可观。”《直斋书录解题》也称该书“参考岁月出处异同,古律相间,”。从中可以看出,黄伯思《校定杜工部集》在杜诗编次上与此前杜集最大的不同,就是打破了诗体的界限,不再将古体诗、律诗分别编排,而是完全依照诗歌创作时间的先后排列杜诗,“以年月编次为重”,并产生了巨大影响。
李纲认为黄伯思的做法“乃用东坡之说”,参照了苏轼以诗歌创作时间顺序为自己编诗集的做法。严羽《沧浪诗话》载:“旧蜀本杜诗,并无注释,虽编年而不分古近二体,其间略有公自注而已。今豫章库本以为翻镇江蜀本,虽分新注,又分古律,其编年亦且不同。近宝庆间南海漕台开杜集,亦以为蜀本,虽删去假坡之注,亦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赵注比他本最详,皆非旧蜀本也。”可见,旧蜀本杜诗具有“编年而不分古近二体”的特点,但对此书的具体体例未作更多介绍。从该本“并无注释”仅“略有公自注”的情况来看,其所谓“编年”很有可能是指按照诗歌创作时间的顺序进行排列。因此,可以说,旧蜀本杜诗应当是现存文献中可见较早的接近于后世所谓编年本的一种杜集。王洙《杜工部集记》明确指出其在编书时参考了“蜀本二十卷”杜诗,可见其成书时代很早,张忠纲先生等便认为“此本或为五代后蜀时刊印”,则此种编排方式可能在早期杜集中已有所采用,并非宋人所创,而清代四库馆臣称“(杜诗)编年实始自伯思”(《四库总目提要》卷一七四单复《读杜愚得》评)的说法恐不确。李纲《重校正杜子美集序》称其在编此书时“裒集诸家所藏”,后又“在秘阁,得御府定本”,证明黄伯思所参考的杜集种类很多,而其中是否包括“旧蜀本杜诗”文献并无记载,其采用编年不分体的方式编杜集是否受到该本的影响也无从考证,但是,通过黄伯思的《校定杜工部集》,扩大了编年体在杜诗传播史上的影响却是无可置疑的。
从现存的文献来看,这与黄伯思本人对于杜诗编年的关注和对杜诗编次的思考有关。《东观余论》中《杜子美诗笔次序辨》一文云:
王原叔集杜诗,古诗甫与章梓州诗及游惠义寺等,皆武初尹之前,律诗则在初尹之后,二者必有一误。据王《序》,“武归朝廷,甫浮游左蜀,往来非一”,则律诗所序是也。古诗《田父美严中丞》一篇次序误矣。……政和四年八月十六日,观杜集二序,因正之。
黄伯思在此篇文章中辨析了王洙本中两处诗歌排序的错误,并特别指出其之所以能发现王本存在这样的失误是由于该集内古体诗、律诗的排序自相矛盾。杜甫与严武长期交往密切,在此期间随着严武官职的变化,杜甫诗歌中对其称呼也不同,正如鲁訔年谱中所言“公初与武云‘中丞’,《梓州九日》赠武曰‘大夫’,此诗(《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曰侍郎,再镇蜀曰上严郑公,前后自可考也。”称严武为中丞在称其为大夫之前。杜甫古体诗《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在《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之前。而同在惠义寺时所作近体诗《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惠义寺园送辛员外》却在《九日奉寄严大夫》之后。分体编年本杜集将古体诗与近体诗分开排列,不能形成一条完整的时间线索,因此在诗歌编次时很容易犯这样的错误。黄伯思可能正是因为洞悉了这一问题才选择以时间为序的这种更为清晰的编年方式来编辑整理杜诗。
在黄伯思编杜集之时,学者们一方面仍留意于杜诗的搜集与校勘,但更为突出的另一方面则是开始探索杜集编排的新体例。与《校定杜工部集》成书时间相近的何南仲《分类杜诗》、华镇《杜工部诗》皆是如此。李石《何南仲〈分类杜诗〉叙》云:“子美诗固多变,其变者必有说,善说诗者,固不患其变,而患其不合于理。理苟在焉,虽其变无害也。……吾友南仲取子美之诗句,分为十体,体以类聚,庶几得子美之变者也。”从中可知该书将杜诗分体分类编排,目的在于从诗歌艺术手法的角度解说杜诗。华镇《题杜工部诗集后》云:“余喜读杜工部诗,渐老,目力不逮,大书一部,以便观览。旧集虽五言七言、古诗近体,各以类聚,然编次随岁月先后,长篇短阙,参错不论。今因韵数由少及多以为叙,亦自便之一端。”指出分体编年本杜集不便观览,故因韵为序编排杜诗。可见当时分体编年本杜集已不如早期那般为学者们所普遍接受,新的编排标准层出不穷,在此情况之下,黄伯思倡导以诗文创作时间顺序作为编排杜集的唯一标准对于宋代杜诗的编年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黄伯思之后,蔡兴宗、赵次公、鲁訔等宋代学者均按照编年的方式编排杜集,编年本杜集逐渐完善,在此后一直占据着杜集编排体例的主流地位,黄伯思在宋代的首倡之功值得关注。
注释:
①黄伯思生平、仕履、世系情况目前已有考证成果,参见钱建状《北宋书画家郭忠恕、李建中、黄伯思生平仕履订补》,《新美术》(2013.3),李萍《黄伯思世系考辨》,《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3)。
⑳〔宋〕王洙《杜工部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卷首.
㉓〔元〕马端临《文献通考》,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849页。
㉔《文献通考》本就是引用《直斋书录解题》中的记载,也仅在“一千四百十七”与“一千四百四十七”两个数字的记录上存在一字之差,笔者推测可能是《文献通考》引用时出现讹误。李纲《重校正杜子美集序》又言:“长睿父没后十七年,余始见其亲校定集卷二十有二于其家,朱黄涂改,手迹如新,为之怆然!”则其所见当为黄伯思手稿本《校定杜工部集》,所提供的数字应较为可靠。
㉚〔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卷三。
㉞洪业《杜诗引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3年版,第8页。
㉟张忠纲《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5页。
㊲〔宋〕阙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卷首.
㊳〔宋〕李石《方舟集》,《四库全书》第114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