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化与当今世界

刘文荣

今天，我主要分三个部分来讨论“西方文化与当今世界”这一话题。首先讲什么是文化，再讲什么是西方文化，最后探讨西方文化与当今世界的关系。

一

什么是文化？汉语中的“文化”一词是从欧洲语言中翻译过来的，就是英语中的“culture”一词。culture在英语中原来的意思是“耕种”。这个词加上一个拉丁前缀“agri-”就是“agriculture”（土地耕种），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农业。既然土地可以被耕种，那么人如果被“耕种”的话，就有文化的意思了。

从原始意义上来讲，文化有三种意思。第一层意思是指人类文化。这是相对于自然、野生动物的，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文化，动物没有文化;动物也许有智慧，但是动物没有文化。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的文化是人的一种生存方式。人的生存方式和动物的生存方式的区别就是文化的特点所在。凡是动物用简单的方式解决的问题，我们人都要通过一种复杂的方式来解决，以此达到同样的目的。例如饮食，人类有丰富的饮食文化;排泄，人类有文明的排泄文化;繁衍，人类有复杂的婚姻文化、家庭文化。人是一种群体动物，群体之间必须建立各种各样的关系，所以生存方式就复杂化了。所以，文化是从人类生存方式中所产生的，同时它又是有利于人类生存的一种特殊方式。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文化指的是人类文化。

第二层意思是民族文化。这个层面上的文化依然是一种生存方式，是民族的生存方式。由于各民族的生存方式非常复杂，基于人与人之间要交往，于是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人类的高级精神活动。那么在这个层面上，我们说的民族文化就是一种社会文化。这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我们称之为“俗文化”，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物质文化;另外一部分我们称之为“雅文化”，也就是思想文化、精神文化。二者都和人的精神活动有关。我们后面讲到的西方文化主要指的就是精神文化。

第三层意思是指个人文化。这是最狭义的，甚至可以小到指个人的启蒙教育。大多数时候是指个人修养，指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差异。这是最狭义的文化。

我们在平时使用“文化”这个词时，一般不加区分，但是严格说来是在这三个层次上来谈文化的。

二

我们今天要说的西方文化是指上面提到的第二層含义上的文化—精神文化。在解释这一概念之前，我们还要搞清楚什么是“西方”。

在文化层面上的西方不仅仅是地理方位上的西方，它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传统的代名词，指代一种文化。

最初的西方来自于欧洲的古老帝国—罗马帝国。为什么罗马帝国会产生西方这个概念呢？罗马人起源于意大利半岛平原上的拉丁部落，这些拉丁部落联合起来，慢慢征服了整个意大利半岛，然后又从意大利半岛扩张开来，征服了地中海周围的所有国家和民族。罗马帝国发展到后来，国家变得庞大，管理困难，于是一分为二，为西罗马帝国与东罗马帝国。西罗马帝国就是西方，东罗马帝国就是东方。但在罗马帝国兴起之前，地中海沿岸已经存在着一个发达的文化地区，就是希腊文化，它是古罗马文化的源头。就西方来说，最初的文化、历史就是从地中海上的希腊半岛、意大利半岛这两个地方开始的。希腊半岛的原始状态就是我们所说的古希腊，古罗马就是指现在的意大利半岛。

罗马帝国一分为二以后，西罗马帝国大概在公元三世纪时就遭到来自阿尔卑斯山脉北部的两个野蛮部落—日耳曼部落和凯尔特部落—的不断入侵，最后导致了公元五世纪西罗马帝国的灭亡。东罗马帝国还存在，中心在君士坦丁堡，历史学家习惯把这个时期的东罗马帝国称为“拜占庭帝国”。

这个时候的西方就是指西罗马帝国灭亡以后形成的一系列的小君主国。这一系列的小君主国是由从北面入侵罗马帝国的游牧民族建立的，它们就是现在西欧国家的前身。这些原始部落入侵罗马帝国时，还没有文字，是落后的游牧民族。他们攻占了罗马帝国的西部，建立了各种各样的小王国。大约公元二世纪到三世纪之间，日耳曼和凯尔特这些野蛮部落渐渐地和罗马人融合了，尽管他们是统治者，但是他们在文化上却服从、接受了罗马文化，被罗马化了。罗马化最大的特点之一，是有了自己的文字。他们用罗马人的文字（就是现在我们所知道的26个拉丁字母）来拼写自己的方言，于是就形成了欧洲现在的不同的语言，包括法语、德语、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

我们现在讲西方，所谓的西方开始就是指西罗马帝国，后来指由日耳曼部落和凯尔特部落在西罗马帝国的国土上建立起来的一系列小王国。西方慢慢扩大以后，西方的概念也就扩大了，而对文化来说，文化是有系统的，就像人一样，它有血统、背景，而且基本上是不太会改变的，或者说是很难改变的。所以西方文化，它随着西方概念的扩大而传播，这时候就不是地理上的西方概念了。比如，澳大利亚根本是在南半球，但是它是英国人的后裔，那它继承的当然是英国人的传统，是属于西方文化的。

西方文化有两个源头，一个就是古希腊文化。还有一个源头，称之为希伯来文化。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希伯来文化？罗马帝国建立的三十年以后，即屋大维成为罗马皇帝之后的三十年，在罗马帝国统属的一个叫以色列的地方，出生了一个叫耶稣的男孩，他到三十岁时带着几个门徒传播的教义，和当时的犹太教义不同，于是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了。耶稣就是基督，救世主的意思。信奉耶稣为救世主的宗教，就是“基督教”。基督教后来在罗马帝国就传播开了，有许许多多的信徒。刚开始，罗马当局对基督教是持镇压态度，持续了两百多年。在这两百多年中，基督教命途坎坷，这时候的基督教全部是地下教会，实际上是一种秘密活动。后来，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宣布基督教为合法宗教，再后来，君士坦丁的后继者又宣布基督教为“国教”。就这样，基督教在罗马帝国得到了至尊的地位。犹太人也称希伯来人，犹太文化也称希伯来文化，它和希腊文化一样，也是西方文化的源头。

这两个源头，我们中国人习惯称为“两希文化”。凡是以“两希文化”为其源头的文化，统统是西方文化，不管它在哪里，所以这个西方是指文化上的西方。从现在的角度来说，这个西方世界大概有多大？简单意义上来讲，世界上有五大洲，其中有三大洲是西方世界，欧洲、美洲和澳洲，剩下来的非西方世界就是两个洲—亚洲、非洲。当今世界的文化布局大概就是这样。

但西方文化也不是统一的，里面是有差异的。西方文化大概可以分成這么四个部分：在欧洲，可以分成西欧文化和东欧文化。第三块是当今世界影响最大的西方文化中的一派，是十九世纪大英帝国的后继者，我们可以把他们称为“英语帝国”（The English Empire）。大英帝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就解体了，后继者表面上不是一个帝国，但这个文化群是当今影响最大的，是西方文化中影响最大的一派，主要是语言上的帝国形象，这种语言就是英语。这主要包括五个现在世界上主要的英语国家：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这五个国家永远是绑在一起的，因为语言实际上是文化的核心部分。西方文化中还有一个集团，那就是南美。南美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殖民地，南美的绝大多数国家都是说西班牙语的，除了巴西是说葡萄牙语的。

西方文化的分布大概就是这样，东欧继承了东罗马帝国;西欧继承的是西罗马帝国;北美和澳大利亚实际上是西罗马帝国衍生出来的，因为它是从英国、法国衍生出来的;南美是从西班牙衍生出来的，西班牙应该也属于西罗马帝国，也就是说它衍生了两个，有两次向外殖民的浪潮。

西方文化现在被大家叫作“强势文化”，也就是说它在影响别人，但是别人不能影响它。那么强势在哪里？其实西方文化从今天来看，它之所以在全世界有影响，归根结底跟文化的演变有关。如果我们把各个地方的文化比喻成有生之物的话，那么西方文化经历了别的文化所没有经历过的基因突变，文化上的基因突变。经历过基因突变的品种，它具有一种极强的侵略性，它有极大的优势—杂交优势。西方文化本来就是一种杂交文化，有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两个源头。也有历史学家说，还有第三个源头，日耳曼精神。有人提出，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放在一起，如果没有日耳曼精神的话，又怎么会形成当今的西方文化呢？日耳曼精神到底存在不存在，学术界是有争议的。不管怎么说，西方文化它首先是有杂交优势的，也就是说它是由好多民族共同生成的，包括种族的不一样，由许多民族混合而成，这里面有许多的融合。其他的民族相对来说都要纯粹一点，比如我们中国文化就要比西方文化纯粹得多。他们是杂交的，我们是纯粹的。中国文化最特别的一点是因为，也许是地理环境的关系，在我们的西北面有一连串的世界上最大的山脉，挡住了入侵;在北面有世界上最大的一个荒原西伯利亚，而且是冻原，寒冷的荒原，那里人烟稀少;在东南面是太平洋。在古代世界我们是被孤立的，所以产生的文化就是一贯到底的，比较单纯。这种比较单纯的文化等到和西方杂交文化接触的时候，优势就没有了。所以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中国的文化危机史。

刚才我把西方文化大概的形态说了一遍，那么西方文化主要的特点在哪里？我们今天感觉比较直接的是西方的技术（technology）。但是技术的背后有什么？这大概是当今西方最重要的一个特点了，就是科学（science），所以科学和技术总是放在一起的。因为技术过去也有，我们也会造马车、做豆腐，这也是技术;但是造马车、做豆腐不是科学技术。所以这里的关键是科学。西方是以科学彰显于世界的，那么科学又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别的民族没有科学呢？这就要追溯它的历史了。

现在我把它简化。欧洲历史上有三个重要时期：古罗马时期、中世纪、文艺复兴。有几个非常重要的词，是西方共有的特点，别的地方没有的：第一个是基督教;第二就是哲学，中国也是有学问的，比如儒学、道学、佛学等，但不是哲学;第三个就是科学，这也是欧洲的产物。基督教、哲学、科学这三者引领了西方历史上的三大时期，也就是说西方文化从基督教开始一直发展到科学。这三者之间是有联系的，西方的近代哲学是源自于西方古代的基督教信仰的，而西方的现代科学是源自于西方的近代哲学的。

西方的基督教信仰为什么会变成哲学呢？这就是我刚才说到的基因突变。这个大概发生在中世纪的公元九世纪到十一世纪之间，基督教会出现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和传教有关，所以种子早就已经埋在那里了。我们知道日耳曼人和凯尔特人攻占了西罗马帝国，他们不是基督徒，是野蛮人、异教徒，当然他们也有信原始宗教的;但这时的罗马帝国已经是一个基督教国家了，基督教是罗马的国教。当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国家没有了，但教会还在。因此当这些野蛮人入侵以后，在罗马的土地上无法一下子有效管理，很混乱，因此在这个时候，整个国家是以教会来维系的。所以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不一样，基督教有极大的独立性，它甚至凌驾于世俗传统之上，这只有在基督教国家才会出现。在这几百年之间，罗马的教会变成了国家的管理者，在管理国家的过程中，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权力，教会的权力变得非常大。其次，在维持整个国家稳定的同时，入侵的日耳曼人在两百年之间逐渐皈依了基督教，这些野蛮人被罗马化，这也就是我刚刚说的罗马帝国给西方欧洲文化的两大遗产之一。还有一个遗产，我们刚刚已经讲过了，就是二十六个字母。罗马人让他们信奉了基督教，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必须向这些野蛮人不断解释，为什么要信奉上帝。但是宗教信仰是不能解释的。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相信不理解或者不可理解的事物。因为你要理解它，就是想解释它，你要想解释它，实际上就已经不信仰它了。你要解释它，就肯定要用另一样东西来解释，在哲学上，我们把它称为“对象化”。这也就意味着这另一样东西比你要理解的东西更加权威。过去是用上帝来解释一切东西的，现在上帝也需要解释了，用什么来解释呢？肯定有一样东西比上帝还要广。这个事情在其他宗教中都没有发生过，恰恰发生在基督教当中。这很有可能是跟西方文化的两种因素有关，一种是希伯来的信仰，一种是希腊人的理性。希腊很多早期的哲学家，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已经尝试着不用上帝这个概念来解释世界了，而且获得了比较大的成功。用理性来解释上帝，也就是慢慢从信仰变成理解。Philosophy（哲学）这个词，原来的意思就是“理解”（understanding）。理解是要通过思维的，这就开启了一个哲学时代。

十六世纪是哲学时代的开始。笛卡儿有句名言：“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他把think当作是至高无上的。这几百年间，欧洲人就是在思考，这就是哲学时代的开启。这是从基督教开始的，因为基督教的教会中出现了经院哲学，就是基督教哲学，也只有在基督教中才会出现这个东西，其他宗教都没有。经院哲学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引进来，原先的意图是要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来解释耶稣基督的教义，解释上帝。开始会这么做，肯定是想让人们对上帝有更多的信心。上帝是可以证明的，是存在的。但证明一番后，上帝没有被证明，理性却越来越发展。哲学时代就是思考的时代。

那么，哲学为什么又会变成现代科学呢？因为哲学思考是通過日常经验对世界作出解释，但它不产生知识。也就是说在原有的认知基础上，它把原有的知识组合起来，通过思考发现事物和事物之间的联系，这就建立了逻辑。这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由于对上帝的思考，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因为基督教的上帝永远不在场，所以就无法理解。基督徒是这么理解的，上帝固然永远不在场，这是上帝的特性。首先我们要承认一点，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因此世界就带有上帝的性质，上帝创造的东西都有“上帝性”。如果我们通过研究上帝创造的东西，能否知晓上帝的神性呢？于是他们在对上帝的无限追求中，开始研究上帝的创造物，这就开始了自然科学。如果没有这种宗教热情、宗教狂热的话，那么就没有什么好注意的了。中国古人就不像牛顿一样，一颗苹果掉下来就开始思考。这就意味着一种新的世界观—科学世界观—要产生了。而科学和哲学的区别在于，哲学崇尚思考，科学崇尚的是知识。知识来自于经验，要追求更多的知识就要追求更多的经验。科学的最大特点就是它有意识地去制造经验，而不是我们在日常需要的情况下获得经验，我们现在把它叫作科学考察与科学实验。它要专门考察，要去试试看，这就是特殊的经验。特殊的经验获得了特殊的知识，这就是科学。科学是一种实证，不是抽象思维。这就是西方文化的第三个时期，大约在十八世纪后期开始，这段时间被称为科学时期。在此之前，从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这两三百年之间被称为哲学时期。再往前就是中世纪了。中世纪是他们的古代，可以叫基督教时代;近代可以叫哲学时代;现代主要就是科学时代。

三

我们再来看一下当今世界。当今世界的文化分布情况我们已经说到了，五大洲当中有三大洲是西方世界，两大洲是非西方世界。就我们文化上来说，我们粗略地分为两部分，一个是西方文化，一个是非西方文化。实际上近五百年来，从十六世纪开始，整个世界都处在西方化进程中。这里有一个关键词“西方化”（westernization），也就是说西方文化不断地扩张。文化扩张的一个特点就是会产生文化冲突。我们再回到原来我们对文化下的定义，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一种思维习惯。由于生活方式、思维习惯的不同，于是就会发生冲突。这五百年来，整个世界史中最重要的事件就是西方文化和非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上个世纪末，美国有一位学者亨廷顿写的一本书《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提出二十一世纪世界的主要矛盾是文明的冲突，指的就是西方文化和非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他认为二十世纪的冲突主要是意识形态的冲突，所谓的意识形态冲突指的就是它们西方内部的冲突，与其他民族文化无关。所以，我们要从许多的矛盾中分离出哪些是文化的，哪些是非文化的。

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也就是前苏联如日中天的时候，法国总统戴高乐曾经说过，“现在的共产主义国家，它们只不过是这些民族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采取的一种特殊措施，而且这些国家迟早都要回到它们自己的民族文化上来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们不要以为俄国人、中国人在搞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他们采取的特殊措施，也就是他们国内遇到麻烦了，经济方面遇到困难了，他们采取把产业全部集中起来，变成统一产业，由国家来管理经济，因为那时候经济非常糟糕，于是采取特殊措施，统一管理，效率高，这样可以养活所有人。这时候这种政策是有必要的，但是戴高乐说，等他们有饭吃，相信他们还会回到自己的文化上。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一个民族是很难放弃自己的民族文化的。民族文化尽管处于危机之中，但是可以改进、重建，这可以给非西方文化的国家一个希望。

当今世界，非西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的矛盾构成了一个文化冲突状态。我刚才说过了，近五百年来，尤其是十九世纪以后，整个世界的总进程、形态就是西方化的。对我们非西方民族来说，这好像是很悲哀的，但是你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我们的近代史，就是我们最初的西方化。当然，我们也反抗过，但没用。现在中东一些国家也正在经历同样的过程。不过，这个进程并不是西方人的主观意识，并不是几百年前有一群西方人在一个房间里面围在一起，商量着要让世界西方化。西方人的主观意识可能只是为了得到一点好处啊什么的，但客观上他们使世界西方化了。

当然，西方世界自身也有矛盾，两次世界大战就是由西方内部矛盾引起的，甚至可以说是西方的“内战”。文化本身是一个过程，并不是一个固定的东西。不过，西方内部的矛盾永远是局部的，不是根本性的，而现在的非西方国家遇到的问题是根本性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化危机。文化危机的源头在哪里？源头就在于对西方文化的引进。西方技术并不是一样中性的东西，也就是西方技术背后有西方科学，科学是有西方血统的，你把这个东西引进来，后面的东西都要跟进来，先是技术，后是科学。西方的先进技术往往会被一些非西方民族所引进，因为这些技术很诱人，往往可以生产更多的资料，工作效率更高，这对于许多的非西方民族来说是很向往的，这样可以养活更多人，提供更好的生活。但是西方技术的背后是科学，那么你引进了技术，势必就会有科学跟进来，我们刚才说过了，西方的科学背后有哲学，哲学就涉及到了价值观。

当今的非西方国家都有一个困惑，尤其是非西方国家的领导人。他们非常喜欢西方的技术，然而又非常害怕西方的哲学，这是他们永远没有办法解决的矛盾。技术是要有人使用的，比如说进口一台核磁共振仪器，这是高技术，你不可能让外国人来给你开这台仪器，那你就需要把人送出去，去学这种技术，外国人要给你解释核磁共振的原理是什么，要涉及到核技术，还有我们对大脑的解释，比如对人体的解释，你要接受西方所有的解剖学、电磁学，都要理解。理解意味着你接受并相信它是真的。再深入一点，这个核磁共振里面的电磁学和人体的解剖学是建立在西方人对世界的看法上的，这就涉及到世界观、价值观的问题了。科学本身就是一种思想。这是当今非西方国家遇到的共同问题，也就是外来技术和自己的本土文化之间产生的矛盾，也就是价值观的混乱。这就导致了非西方国家文化上的分裂，可能有一部分人比较早地接触到西方，但是有些人可能就没有那么想要接受西方，于是这两者之间就发生了冲突。这导致了两种文化在非西方国家的内部产生冲突，所以当代文化冲突最重要的特点不是西方世界和非西方世界的直接冲突，而是非西方世界内部的冲突，其实是文化冲突。凡是非西方国家的这种矛盾，很大程度上都是这种文化矛盾，所以这些国家的文化正是处于这样的矛盾冲突当中，我们把它称为文化危机。

当然，文化危机也没什么可怕的。人总要活着，因为文化本来就是一样工具。我们不是为文化而活着的，是文化为我们而存在。当代的西方哲学可说是“活命哲学”，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存在主义。活是第一义的，首先是活，其次才是别的。既然文化会有冲突，那么我们也必须要面对这个文化的冲突，只不过是有点麻烦罢了，而且这麻烦也不是不可克服的。再说在任何时候，文化都是一种活的东西。文化是活的，每个人活着都是在创造文化。这种活的文化是最有价值的。我们说的传统文化并不是说我们把一些东西保护起来。这些东西是死文化，是没用的，只能进博物馆。活的传统文化是活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同时我们也是文化创造者，你不管用哪种原料，用传统文化也好，用西方文化也好，我们创造出来的就是中国文化，就是当今的中国文化。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又觉得非常乐观了。

一百多年前，前几代的中国人就已经开始中国新文化的创造。我们过去也有文化，但是我们过去的文化，老实说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我们自己抛弃的，别人要剥夺我们的文化是不可能的。我们抛弃传统文化后应该怎样存活呢？西方文化起了很大的作用。古人的文化也并非都是自己想出来的，相当一部分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化冲突并不可怕。这就是当今世界比较太平的一个原因。我顺便说一下，当今世界也许是历史上最太平的一个世界，没有哪一个历史时期是像现在这么文明的。

本文系作者二○一五年六月十三日在新华·知本读书会所作演讲的录音整理，刊发时经作者审定。录音整理：许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