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克,最后一位古典作家
2015-05-30高建红古冈
高建红 古冈
朱利安·格拉克(Julien Gracq,1910-2007)
一九九二年,姐姐九十一岁,他八十二岁。他一如既往地照料她,在古老的卢瓦河畔,他们父母早年居住过的老屋,“时光的流动有着一种秘密的冲动”。老人说,“人们绝不会重建死亡所毁去的亲缘关系。巴黎被掏空了,不再是相逢的年代。”(《卢瓦河畔的午餐》,华东师大出版社)血缘关系呼唤这位老人回到圣·弗洛朗,那是他的义务。他必须待在那正在慢慢老去的姐姐身边。这位照顾姐姐的老人,正是在二十世纪的法国被誉为“最后一位古典作家”的朱利安·格拉克。
一、离群索居的作家
作家、艺术家往往“六亲不认”,他们摒弃家庭伦理道德,理由似乎也站得住脚:牺牲个人的生活以成全不朽的艺术作品,岂不是孝敬了人类的精神祖先—文化的传承?当然其中也有现实的原因,不为世俗亲情牵绊,或许就可以集中精力潜心创作。诗人里尔克便是如此。孤独和沉思默想似乎是形成诗歌深度的外在条件,他离开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女儿,独自漫游在精神的世界。这里并没有非议里尔克的意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令人担忧的倒是,抛弃儿女情长的决绝举动,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幌子,给艺术家的自私找到难得的借口。
艺术家没有道德的豁免权,但用道德作为作品的判官有欠公允,也对作品的理解毫无助益。格拉克这样一个写了十六部著作的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和评论家,同时倾听了古老亲情的召唤,并把它跟世界的未来联系起来,不得不让人备生敬意。
这位可敬的作家少年时就读于法国著名的贵族学校亨利四世中学,大学进的则是以培养精英著称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主修历史和地理,毕业后在外省和巴黎的几所中学教书,七十岁才退休。对格拉克而言,创作最初似乎只是业余爱好,其个人履历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看似平淡的生涯背后,是如何诞生一位伟大作家的,确实令人好奇。
《边读边写》[ 法] 朱利安·格拉克著顾元芬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路》[ 法] 朱利安·格拉克著劉 静 韩 梅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读者对格拉克这个名字或许并不陌生。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国内就开始出版他的小说,如《阿尔戈古堡》《沙岸风云》《林中阳台》等。近年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又翻译出版了他的《首字花饰》等四本散文断片集,其中最新的一本是《边读边写》;但都未造成什么可观的影响,这与格拉克在法国显赫的文学声誉相比落差颇大。个中原因,很值得研究。
当初在法国,以出版文学作品而闻名的伽利玛出版社拒绝了格拉克的第一部小说《阿尔戈古堡》,他就把书稿给了一家书店出版商出版。即便后来声名鹊起,他也始终忠实于这个最初的出版人,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这家名为科尔蒂的出版社出版,在那儿他的书也卖得不错。曾经出版过诸如普鲁斯特等众多大作家作品的伽利玛本人,后来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他十分懊恼地承认,格拉克是他遗漏的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伽利玛想要重新出版他的书,但他不为所动,在声名卓著的大出版社和小书店出版商之间,“他从不炫耀。他只是忠于最早对他说是的那个人”,“奢华、功利、阴谋从来不曾玷污过他的双手”(《卢瓦河畔的午餐》)。这一点不禁让人联想到他照料年迈的姐姐,很多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确实是一脉相承的。
一九三八年伽利玛出版社退回格拉克的书稿,五十年后,则为他打开了一扇最为吝啬苛刻的大门:经典作家全集—七星文库。在世时就能入选该文库的作家寥寥无几,只有马丁·杜加尔、圣琼·佩斯、尤瑟纳尔等,而现在格拉克也成为他们中的一位。格拉克从骨子里不在乎尘世的虚名,他是真的看穿了一切虚幻的东西,不受诱惑地独守自己的孤寂和安宁。一九五一年,格拉克以《沙岸风云》一书获得龚古尔文学奖。要知道,龚古尔文学奖可是法国最高的文学奖,可他拒绝领奖,成为该奖历史上首位不为之所动的人。
也许有人会用当今的世俗逻辑推断,他拒绝领奖或是为了炒作,以博取更多的眼球,或是哗众取宠,故作姿态。其实真实生活中的格拉克,是一个本分自然的人,不想出名纯属性格使然,这样讲当然不排除对人生的透彻理解和领悟,而是说这种逃离世人目光的本能来自于遗传基因,他曾深刻地自我剖析:“我把自己深居简出的性格和疑心陌生人的习惯归咎于我的血统。在生活里随处都可体现出我的保守,因为我从小处在一个很小的交际圈里……一种几乎封闭的生活,身体和精神都缺少活动,就是我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所付出的代价。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看旷野中的动物们就可以了。”(《路》)
他的家族并不是贵族,对此他和盘托出,自己的父系这一支,法国大革命前已定居在这片土地,母亲也一样,他至少六代亲属都住在方圆几百里之内,世代绵延,几乎每个人的行当都跟手工业沾边:面包师、铁匠和船工。个个精打细算,经营着祖祖辈辈的作坊,这种遗传的基因造就了一个极为本分的伟大作家。某种意义上,写作者不也首先是一个文字的手工艺者吗?写匠和铁匠都是埋头干活的苦力,打造文字和炉膛里的火,一样是为了给世界的材料塑形。没有什么历史性的宏大叙事,他质朴的形象在《卢瓦河畔的午餐》里栩栩如生。
二、巴尔扎克过时了吗?
大多数国人喜欢追逐潮流,所谓“影响的焦虑”携带着一副气势汹汹的面具任意弑杀文学上的父亲,媒体和公众当然也喜欢哗众取宠的醒目标题。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降,文学口味的变换令人眼花缭乱。曾几何时,翻译书开禁,读者在新华书店门前通宵排队,就为了能买到限量的几本世界文学名著,其中自然包括巴尔扎克的小说。多年的饥渴,使得文学爱好者有如饕餮之徒,尽情饱览久违的西化文化硕果。胃被刺激了,仿佛一发不可收拾,继现实主义的巴尔扎克以后,接踵而至的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也一窝蜂地席卷而来。
那时的文艺青年尚未消化掉囫囵吞枣的“人间喜剧”,现代主义之风就裹挟着乔伊斯、普鲁斯特的名字撑大了我们的胃口。跃跃一试的写作者,情不自禁被最新的艺术风格和写作手法,诸如意识流等深深吸引,在很短的时间里,还来不及有人自称受巴尔扎克影响,标榜他的风格就已黯然落伍了。再后来拉丁美洲飓风横扫本土,一大片魔幻现实主义的徒子徒孙应运而生,莫言成了其中的佼佼者。但没人会有胆量标榜受普鲁斯特的恩惠。不过,文学的趣味在接二连三的冲击下,新与旧的较量早已不是一个等级了。倘若现在还有谁大谈巴尔扎克,就会像个老古板被人嗤之以鼻。其实法国本土何尝不是如此?
格拉克给了我们清醒的一棒,他敏锐地指出,“如今,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和普鲁斯特,法国小说界这四位伟人中,似乎只有巴尔扎克被文学批评界忽略了:有关他的研究数量也许远远没有其他三位的多”(《边读边写》,华东师大出版社)。一位有被遗忘之虞的伟大作家,就这样被格拉克再次推到了我们的面前。首先,他看出一个事实的重要性:巴尔扎克是法国第一个全身心投入的职业作家,跟别的诸如吃遗产、家境殷实的福楼拜、普鲁斯特相比,他每天晚上要惦记着完成的页数能换回多少稿酬。这倒因祸得福,造就了一个职业性的巴尔扎克。格拉克拿温布尔顿网球选手做例子,巴尔扎克是每天坚持五个小时训练的职业选手,而那些业余选手每年只练习几次,作品好坏先不论,抛开天才的因素,这两种不同选手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格拉克钦佩巴尔扎克的职业献身精神。确实,巴尔扎克像一个奴隶般拼命写作,每天平均得写二三十页,甚至一章。他一旦深夜开写,就会把全身的精神和力量投入进去,像着了魔似的无节制,三天之内用完一瓶墨水,用掉十几个笔头。每晚借助黑浓咖啡提神,通宵达旦地熬夜,像一个纸上的拿破仑。多少文学上怀有极大抱负的才俊们终究越不过这一关:首先做一个埋头于方格子上的苦行僧。那要克服多少尘世的诱惑和欲望,甚至要牺牲文人所向往的舒适和逍遥!
不言而喻,文学的艺术取胜之处在于其非凡的技艺和风格。“巴尔扎克的叙述方式是过于讲究的,人物从头到脚的细节,房间里的家具、铺陈、装饰,一应俱全地描述清楚……似乎没有一位小说家曾经运用这种瞬间追溯的本领……当时的社会面貌、流行的东西,直到现在还玩的文字游戏,种种似乎都已超越历史的长河,始终保持着鲜活,某种程度上甚至变为永恒。”(《边读边写》)这便能看出格拉克对文学的认知秉着极深的古典精神和涵养,像古典主义时期的绘画一样,稳定真实的透视感和栩栩如生的形象往往是考验一件艺术品是否真诚和伟大不可忽视的尺度。他认为,巴尔扎克的《空谷幽蘭》和托尔斯泰的《哥萨克人》属于一个水准。
格拉克着意替巴尔扎克鸣不平,有其对法语活力的精准判断和描述社会现实超凡笔力的重视。这样才能理解,为何格拉克对那么精细地丰富了法语的诗人马拉美会略有微词,甚至觉得他有些造作。也就不难理解,他在欣赏普鲁斯特的同时,并不因其意识流的创造性贡献,从而否定巴尔扎克的老旧和粗粝,只要它的活力足以让法语恢复十八世纪前的“勃勃生机”。“随着写作手法的逐渐成熟,巴尔扎克始终没有偏离诙谐讽刺的风格:作品贴近现实,节奏明快,具有启发性,不落俗套。通过艺术的变形和加工,起到不错的效果。”(《边读边写》)巴尔扎克塑造的一个经久不衰的人物:葛朗台,经常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用来形容小气吝啬的人,带着讽刺的描述视角肯定是必不可少的。
当然,格拉克不会不知道,为了过上贵族般的生活,巴尔扎克没少写粗制滥造的作品。也为了偿还债务,写了一些粗俗轻浮纯粹赚稿费的东西。你想想,有哪位作家能写如此庞大的九十几部作品,这么洋洋洒洒的多产写作中,或许是应该被允许出现低质量的东西,他有这个资本写滥东西。“巴尔扎克的天分,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密切的,同他那对成功的强烈且庸俗的欲望连在一起。”(《首字花饰》,华东师大出版社)让人不解和好奇的是,巴尔扎克并非圣徒般纯洁无瑕,他的性格中沾有低俗的市民气,他是如何点石为金,将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身的弱处成功地转化成一部艺术作品的?
格拉克对此也有疑问,“有多少把锁对他敞开,才能如此自然地将世界原本发展的线条握在手心里,这一切使得他得以驰骋在怎样广袤的领地上,使他与下列作家相提并论:普鲁斯特—一个高雅的人;福楼拜—除了艺术别无雄心的人;司汤达—视在小阁楼里写作为幸福的人!文体家有大略的和细致的两种,巴尔扎克就属于大略的一类。”(《首字花饰》)
“大略的”巴尔扎克当然不应该简单地被现代主义的普鲁斯特所取代,其实两者的鸿沟并没有文学理论家分得那么泾渭分明,虽说巴尔扎克的作品明显地是在刻画人物和社会的外在部分,通过还原那个栩栩如生的大千世界来重塑那个图景。而普鲁斯特则沉潜于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意识流的呈现手法,追忆和重塑一去不复还的光阴。简单地看,他们小说的门径不同,各揣各的法宝。但我们不能忘记文学传统的关联性,语言文字的一脉相承绝非抽刀断水似的来截断不同的文学时期。不同时期的文学家,所运用的文学技艺也都是互相穿插相同的文学技法,意识流是崭新的,但其中的人物外貌刻画、景色和人物对话,也都是共享的文学资源。普鲁斯特起初对巴尔扎克也有过不满和微词,等到他自己开始写作洋洋大观的《追忆似水年华》,吸收了巴尔扎克不少的写实技法,方才开始真正地赞赏服帖他了。
格拉克也十分清楚巴尔扎克的政治倾向,他认为“巴尔扎克好像是一位社会和谐的规划师。就他而言,社会进步的关键在于贵族和大资产阶级的开明专制统治”(《边读边写》)。由贵族统治的梦想,不但在法国,在整个欧洲曾经是不可撼动的信念,落后而没文化的农民,理应受到贵族和资产阶级的帮助和教化,我们今天很自然地排斥这种傲慢的歧视,因为启蒙和民主的观念传播以后,人生而平等成了一条无可置疑的公理。但巴尔扎克在《乡村医生》里却通过贝纳西斯之口说:“一旦农民摆脱了单纯农耕的生活而拥有随心所欲的生活,或者拥有自己的土地,他们就会变得难以控制。您将会在塔布洛身上隐约感受到这个阶层的精神面貌,表面简单,甚至土得掉渣,但是,当涉及到利益之时,则绝对深不可测。”(《边读边写》)格拉克以此断定,支持君主政体、反动的巴尔扎克不经意间迎合了俄国沙皇的社会政策。
作家和艺术家的政治态度与其作品之间构成了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比如当年塞利纳支持亲纳粹的法国维希政府,发表文章攻击犹太人,格拉克在谈到他时,并未站在政治正确的道德高度去批判抨击。对于政治问题的态度,正如他谈及巴尔扎克时一样,只是陈述历史上的一段事实,不急于作一个决然的判断,那似乎太简单容易了,以至于格拉克不屑于人云亦云,他将历史问题提出来,宁可存疑,也不简单化处理,以便在美学的层面上开拓更广的空间。
格拉克曾经加入法国超现实主义运动,并与这个运动的主将布勒东来往甚密,他自己的作品也深受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熏染,这样一位现代主义作家,能独具慧眼地重塑一个被忽视的巴尔扎克,着实有着深厚的古典情怀和深邃的视野,难怪有人称他为法国“最后一位古典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