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谈文学翻译
2015-05-30陈武
陈武
记得很早以前,萧乾先生翻译的《尤里西斯》出版不久,有一篇文章就批评冯亦代先生,说他没有读过原文就赞美《尤里西斯》译得如何如何的好,似乎不够严肃。文章中有些观点我是赞成的,有些观点我也不太赞成(比如没读过原文,当然可以评论译文的好或不好了,这基于我们对文学的基本感受和理解,不好的译文是逃脱不过优秀读者的眼光的)。
既然是“琐谈”,我只能谈谈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老实说,我对于译文一直不太放心,往往是一边阅读,一边去想着译文的语感啊,句式啊,节奏啊,韵味啊,有时候还会给译文重新断句,或根据上下文意思,添减一两个词汇。因为我相信,每一个有独特个性的外国作家,特别是已经公认的文学大师,都必定有自己的语言体系,就像余华、莫言、苏童、马原、韩东、朱文、残雪、王小波、贾平凹、汪曾祺等人的文学语言,其独特的个性符号都是相当鲜明的,可以说,都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体系,形成了自己的叙事风格。那么,我们的翻译家,如何把风格各异的外国文学作品鲜枝活灵地呈现给读者呢?我有时会天真地想,一个好的翻译家,只能译好一个作家的作品,比如一个成功翻译了《傲慢与偏见》的译者,很可能译不好《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个能翻译好莎士比亚的译者,未见得能把卡佛的作品译好。我相信译者必须也要有自己擅长的语言风格,而这种风格一旦被“固化”,是很难有突破的,就像我们要求莫言的文学语言要像汪曾祺那样。同理,翻译家的语言风格是不太可能随着原著的变化而变化的(即便努力变化了,那译出的作品也难以准确达到原著的风貌)。现成的例子就是,周克希把《追忆似水年华》(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多人译本),译成《追寻逝去的时光》,仅从书名上看,不分伯仲,但我首先不赞成把一部七卷本的巨制,分由十五个人来翻译。普鲁斯特的文字、语言和叙事风格肯定是一以贯之的,我们十五个译者如何统一?就像一个作者,说能在不同时期写出余华、莫言、苏童、马原、汪曾祺式的小说一样,这可能吗?周克希先生是当年这十五个翻译者之一,他翻译福楼拜的小说非常成功,几乎成了范本。他想独立重译这部巨制,一定有他非常充分的理由。但就像周克希这样有鲜明个性风格的翻译家,也没有能力把《追寻逝去的时光》译完,只译出了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和第五卷《女囚》,共110万字,他给出翻译不下去的理由是,太难了(句子太难,语言风格太难)。我个人的理解,所谓太难,是没有真正走进普鲁斯特的内心世界,没有切身体会普鲁斯特的语言世界。据他个人接受采访时说,在他弄不懂一个段落和一个句式时,试图找来英译本参考一下,可惜最好的英译本也把这一段跳过去了——知难而退。还有就是2014年诺贝尔奖的获得者莫迪亚诺。很多年前,我读过译林出版社的一本《暗铺街》,被译者精美的语言所感动,后来又有人译成《暗店街》,一字之差,哪个更好些呢?仅从书名上是看不出来的。但也说明译者对法语的理解存在差异。想想吧,一个书名都有差异,何况整本书呢?《暗铺街》的开头是这样说的:“我什么也不是,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个淡淡的身影。这场大雨是于特离开我时开始下的。”《暗店街》的开头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当时,我正在等着雨停,——那场雨很大,它从我同于特分手的那个时候起,就倾泻下来了。”从我个人的阅读习惯上,我更喜欢前者那样的译法,更简洁、明快。而后者的语感有些拖泥带水。但两种译文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所以当我又陆续购买了莫迪亚诺的《缓刑》、《地平线》和《青春咖啡馆》三本书之后,发现三本书是三个不同的译者。在阅读这三本小书时,我有意注意了三个译者的文风。当然,阅读的感受也是大相径庭的。与此类似的阅读经验还有《洛丽塔》。关于这本书,现在通行的译本是2000年译林出版社出版的于晓丹的译本,但我第一次阅读,却是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译本,译者刘励志。如果仅从个人的喜好上来讲,我更喜欢刘励志的译本(当然,也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为了朋友们方便赏析和比较,我继续摘录两个译本的开头两段:
罗丽塔,照亮我生命的光,点燃我情欲的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罗—丽—塔:舌尖顶到上腭做一次三段旅行。罗。丽。塔。
早晨叫她罗。就简单一个字。当她只穿一只袜子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穿便服时,我叫她罗拉。学校里,人们叫她朵莉,表格的虚线上填的是朵莉雷斯。可是在我的怀抱里,她永远叫罗丽塔。
——《罗丽塔》刘励志译,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5年10月第一版。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腭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只穿一只袜子,身高四尺十英寸。穿宽松裤时,她是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丽。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叫洛丽塔。
——《洛丽塔》于晓丹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3月第一版。
仅凭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可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对译文的质量人们可以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来一笔带过。所以,这些年来,翻译仍然是一笔糊涂账,尤其是评论界,几乎没有人愿意对译文进行分析、研究和批评。而那些公认的权威的译本,其语言、语感、句式、意韵等都值得商榷。能不能把不同的译本,加以比较,然后合二为一呢?比如《洛丽塔》的两段译文,都分别存在一些问题。可不可以经过整合,变成第三种译本呢?我试着整合如下:
洛丽塔,照亮我生命的光,点燃我情欲的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顶到上腭,做一次三段旅行。洛。麗。塔。
早晨叫她洛。就简单一个字。当她只穿一只袜子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穿便装时,我叫她洛拉。学校里,人们叫她朵莉,表格上的正式签名是朵莉雷斯。可是在我的怀抱里,她永远叫洛丽塔。
当然,这样“比较翻译”的尝试也会存在许多问题,比如版权,比如署名,弄不好还会成为大杂烩,两边不讨好。但话又说回来,外国文学名著都有自己的风格和语言特点,因为译者的气质和修养不同(很难和原著者对应),或汉语言文学的功力不足,达不到原著的水准,译文自然也就“不三不四”了。最显著的一个例子,是草婴翻译的《安娜·卡列妮娜》,这是早就被定论为权威的译本了。但我每次翻读第一句时,就会对整本书的译文产生不信任感。因为开头这一句已经成为世界性的格言了,而在草婴的笔下,竟然是这样的:“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事实上,我们后来熟悉的句式是这样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既然第一句的语感和句式(甚至氛围)相差这么大,如何让读者对整本书都信任呢?
不久前,和朋友去拜訪著名翻译家江枫先生,他谈到弗罗斯特的诗歌翻译问题,谈到也翻译了弗罗斯特诗歌的曹明伦先生。江枫对曹明伦的翻译有着不同的看法。为了“比较阅读”,我找出了二人翻译的同一首诗《未来之路》(江枫是《一条没有走的路》),抄录译诗的第一节,比较如下:
未走之路 (曹明伦译)
金色的树林中有两条岔路,
可惜我不能沿着两条路行走;
我久久地站在那分岔的地方,
极目眺望其中一条路的尽头,
直到它转弯,消失在树林深处。
一条没有走的路(江枫译)
金黄色林中有两条路各奔一方,
可惜,我是一个人独自旅行
不能两条都走,我站在岔道上
向其中一条,长时间凝神眺望
直到它弯进灌木丛失去踪影。
第一节的原文我也找到了: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对于诗歌我更是外行,不敢对江译和曹译做更多的评论,立此存照,供对译诗有爱好的读者和诗人们欣赏。但在刚刚收到的《星星》诗刊上,看到了希梅内斯的诗选,我又生发了感想。在收录的十五首诗中,共有六位翻译者。我反复阅读这十五首诗,感觉基本风格虽然大体一致,但由于出自不同的译者,细微的差别还是有的,特别是在用词和转韵中。仅从六人翻译的十五首诗中,我不知道哪一位译者的气质、修养和语言风格更贴近或接近希梅内斯,或者至少是内心里更喜欢希梅内斯,如果这十五首诗出自其一人之手,我倒是更欣赏的。
“不放心”的阅读依然是许多外国文学爱好者普遍担心的问题。翻看近些年大量新出版的外国文学,译文的语言依然比较粗糙,经不起琢磨和推敲,更读不出外国评论界对其评价的氛围和意境。许多经典作品的重译或新译,更有明显的误译和错译的地方。我有时会极端地想,如果译者不是小说家,他不会译得好小说的。如果译者不是诗人,他更译不好诗。即便译者是小说家、诗人,最好是译他欣赏或风格相近、趣味相投的外国作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