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声
2015-05-30庞培
庞培
美国加蓬克尔兄弟有一首歌:《寂静之声》;开头的歌词是:“哦夜晚我的朋友,我又来跟你说话……”自然,我用的是翻译过来的中文歌词。
——翻译,是一种寂静之声。
中国人关于文学作品翻译,说了一百多年的废话。其中最近的有王家新、黄灿然和北岛之争,当然还有更低等的。像我一个不懂英文或任何外国的文字者,其实不必来趟这趟浑水。只是阅读经年,接触和比较(无意之中)过同一作者的不同中译本,就有一些萦绕不去的印象和读后感。昨天还在微信上,跟程一身先生聊呢。因为他译的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诗集《白鹭》,不久前刚出版。诗人浪子,也在微信留言:“……怀念家炜。”他说的是何家炜,翻译法语文学。尤其把兰波的《彩画集》译成了一个口碑极佳的中文本,世人皆知王道乾先生的翻译兰波。事实上,王的译本应该也属一流,但看2002年左右何家炜版本,似乎感觉在更加兰波方式的激情拓展上,何有略胜王的细微处。只可惜,那本书被浙江文艺出版社印得开本内页比较外行,故市场冷落。多数兰波的热爱者根本不知道何的这个本子。
我从少年时读外国文学,很多年里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翻译家隐身书背后的存在,爱不释手之余,印象较深的是:汝龙(契诃夫)、曹庸(麦尔维尔)、王科一(萨克雷)、查良铮(拜伦·普希金)、李文俊(福克纳)等等前辈。前不久在家翻旧书,竟翻出来《安娜·卡列尼娜》的周扬译本,这应该比较罕见吧?季羡林的印度史诗,纳训的《一千零一夜》,丰子恺的《源氏物语》,今天,又有多少人还注意去看呢?我所说的这些翻译名手、前辈先师,全部有个共同的特征:翻译之外,他们全都缄默无语。读者有谁听说过汝龙先生写文章呢?或者《一千零一夜》的权威译者纳训先生出来著文谈波斯语言的?没有。他们一个个终其一生,在不同的年代深处,仿佛一册册名著背后忠实的影子,跟着自己的主人——书作者——亦步亦趋,忠实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地步。就像《长日将尽》小说里的那名英国仆人似的,态度尊贵,也极其倨傲。
过去的人做学问,读书,确实有些值得当代人学习的东方式古风。傅雷先生谈过多少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以外的翻译经验呢?很少吧。有的人,终身几乎只翻译他所心仪的一位(如:汝龙);有的人更加绝对,一生只翻译了一本书,并且反复打磨。例如楚图南先生,他译的惠特曼《草叶集》!就只译了这一本,修改了无数次。以至于有一次,在外省美术馆,看到一幅结字奇异的书法,仔细一看,是楚图南作品,竟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图南的书法精妙,伍蠡甫先生(他好像译过大仲马)的字也堪称风流绝代,1980年初,一册《西方文论选》轰动和影响了整整一代人,上下两本的。主编即这位法语文学的资深译者:伍蠡甫。
翻译催生另一种现代隐士。他不再用自己本国的文字显形显身,他借助文明史上另一语种的某一部心爱的著作来惮尽积虑,来纪录或回顾自己的一生。弗罗斯特的翻译,在中国,大概有四五十种了吧,究竟哪几个更好呢?是江枫、飞白、姚祖培,还是杨铁军更好呢?哈代呢?飞白、吴笛、蓝仁哲、刘新民、徐志摩、张玲、王佐良、主万……多少名家插手进了《今昔诗集》的作者的声音里。
文学翻译,各国自十七、十八世紀始,至二十世纪盛。恰好契合了“现代性,现代派文学”的内含核心。因为现代世界以来,人人都在陌生和新奇之间层出不穷地日夜穿行。人人都是全球化日常生活图景之孤独译者,无关语言、国家、文字。每个人都是他自己陌生世界的生存图景的翻译者。今天,翻译已成为最日常的人类言行。而一定程序的外语、语言障碍,已成命运之常态、本相。
不知不觉中,翻译,已经成为现代人生活的本质。
翻译是个难缠的话题,真正的智者,往往选择了反复细致的工作,终日紧闭的嘴唇这一现代人难以去实践的圣徒式的沉默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