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缪斯智慧再创造缪斯
2015-05-30江北
江北
博尔赫斯说过,翻译和创作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好的创作者应该同时从事翻译,这是一种文学上的互补。优秀的翻译是一种对作品的再创造,不仅传达了原作者的本意,也将自己的文学表达融入进作品。同样一个糟糕且不负责的翻译,也可以轻松毁掉一本世界名作。今天很多年轻的译者都不如老一辈译者,不仅仅是急功近利的原因,更多则是自身文学素质的匮乏所致。而出版商们则更不负责任,一本名著常常被翻来覆去地译,换个译者就可以再印一套,任由读者自己选择。这让我们读者在稀里糊涂地啃完一本名声在外的世界名著后,却对自己的审美品位产生了质疑,更糟糕的是根本弄不明白原作者的意思。
我之前在阅读俄罗斯学者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中,反复提到了其在纪念普希金诞辰八十周年活动中,所发表的那部演讲稿《普希金》。学者们称这部演讲稿集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核心思想,他在这场演讲后达到了文学事业的巅峰,人们疯狂地崇拜他,爱戴他。当我在一本俄罗斯文学评论的选编集中寻获了这篇演讲稿时,立即兴冲冲地拿起来一口气读完,却大失所望,老实说,这是一篇非常平庸,甚至逻辑不通的评论,怎么会被俄罗斯学者视作核心作品呢?
出于一种阅读直觉,我隐隐感到这篇文章肯定不对。由于笔者并不懂俄文,于是想办法找到了英文译本。从头仔细一读,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在左翼思潮涌动的十九世纪末,陀思妥耶夫斯基借普希金笔下的人物形象,暗喻俄罗斯的青年人——“那些热爱空想又浮躁的人们,急不可耐地要寻找一种奇迹般可以拯救全人类的道路”——并且指明盲目迷信从西方(德国)舶来的思想并不能成为俄罗斯的出路,并且在文中说出了那段著名的名言:“谦卑吧,骄傲的人,首先放下自己的骄傲。游手好闲的人们,变得谦卑吧,从事母土上最基本的工作。”注①:此句笔者自译,中译本中常用“顺从吧”。
而在我之前阅读的中译本中,译者不知是因为意识形态或是其他原因,在翻译这些段落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简化翻译,甚至略过一些。译者的着重点稍微一倾,就让原本陀翁演讲稿中借普希金表达自己思想,重点变成了分析普希金。虽说译者完整地翻译了全文,却把整个文章的主题性质都变了基调。译者根据自己的主观意识,选择性地将文章简略翻译,从而改变原文的主基调。这是身为读者我不能忍受的,也可以说是最糟糕的翻译。
作家毛姆近些年比较流行起来,这位以毒舌著称的作家也曾到过中国,并在1922年写下《中国游记》一书。毛姆曾经到过重庆,并拜访了当时名噪一时的辜鸿铭,在书中以“哲学家”为题记载了他和这位哲学家的会面经历。
目前市面上流行的中译文本中,毛姆和辜鸿铭的会面充满温情,甚至有些悲怆的惺惺相惜之情。实际上特立独行且自视为中国精神代言人的辜鸿铭和刁钻毒舌的毛姆相见经历是非常不愉快,辜鸿铭甚至最后送了两首送妓女的诗给毛姆当礼物,毛姆也在文中极尽了他挖苦讽刺的能力。
我们来看一下毛姆文中的一段:
He had the manner of a man who was on his guard.Of course the philosopher occupies a royal place among those who concern themselves with the things of the spirit and we have the authority of Benjamin Disraeli that royalty must be treated with abundant flattery.
他摆出一副警觉的态度。当然了,在那些关注心灵方面事情的人心中,哲学家拥有着贵族一般的地位。我们自己的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就说过:要以谄媚奉承来对待贵族。注②:笔者译。
而译者却翻译为:
他还沒有搞清楚应该用什么方式待我,你可以看出他保持着一种警戒的态度。而我则可以说是有备而来的,我清楚地知道应该如何同哲学家打交道。在那些关心灵界诸事的人们心目中,哲学家拥有至荣的地位。我们自己的哲学家本杰明·迪斯累里早就讲过应该把哲人奉为神明。
一整段文章中,毛姆对辜鸿铭可以说极尽挖苦和讽刺,而译者却把文章翻译的温润有佳。
再来看辜鸿铭在送给毛姆两首送妓女的诗后的对话:
"Won't you also give me a translation?"
"Tradutore—tradittore," he answered. "You cannot expect me to betray myself. Ask one of your English friends. Those who know most about China know nothing, but you will at least find one who is competent to give you a rendering of a few rough and simple lines."
“你可以不可以给我一个翻译?”
“翻译——就是背叛”,他答道:“你不能指望我折损自己。要理解我的作品你只能去找你的英国朋友了。那些对中国了解最多的人,实际对中国什么也不懂,不过你总可以找到个人,帮你翻译些粗略皮毛。”
原译者的翻译:
“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上面写的是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他回答道,“你不能指望我背叛自己。还是请你的英国朋友帮这个忙吧。那些自以为了解中国的人实际上什么也不了解,但我想你至少会找到人向你解释一下这两首诗的大概意思。”
虽说原译者将东西都翻译到了,可是文章的语气语调却完全变了质。稍稍的一些添加或省略,词意的替换,文章的本意却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这种翻译的错误,我不认为是译者的学识不足,完全是根据自己的主观意识导向性地翻译。
对于翻译而言,有些译者将作者的原文稍稍更改,结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有些译者对原文进行了稍稍更改,却让原文别具一番韵味。王道乾先生在老一辈翻译家中,可以说是最优秀的之一。他翻译过的作品广受喜爱与推崇,尤其是翻译杜拉斯的作品《情人》。
我们来稍稍看一下王道乾先生翻译的《情人》中的开头堪称经典的一段。
法语原文:
Un jour, j'étais a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tre et il m'a dit: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直译过来就是:
有一天,那时我已经老了,在一个公共场所的前厅里,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对我说:“我认识您很久了。所有人都说当您年轻的时候您很美,我来是为了跟您说对我而言我觉得您现在比您年轻的时候更美,我一直不那么中意您那年轻女子的脸庞,相较于您现在所拥有的这张,被摧毁的。”
而王道乾的版本: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侯,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殘的容貌。”
王道乾先生在翻译杜拉斯时候,做了明显的改动:
第一句中,把点明时间的插入语“我已经老了”放在全文开头单独成句。
陌生人之间不需要用敬称“您”,全部改成了“你”。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相当于英语的I know you from long ago.这句却翻译成“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
可以说,王道乾直接更改了杜拉斯的原意,懂法语的人仔细看原文的话会发现,杜拉斯语言更简洁,而王道乾的翻译显得更“啰嗦”一些。
然而,王道乾先生翻译的《情人》版本难道不好吗?杜拉斯本来是一个晦涩严肃的新小说作家,其作品并非可以被大多数读者所接受,她之所以能在中国受到如此推崇和热爱,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完全归功于王道乾先生的翻译。
王道乾的翻译可以说给杜拉斯添加了自己的气质,甚至说他翻译的杜拉斯比杜拉斯还要杜拉斯,译者风格发挥到如此地步,不知是原作的遗憾还是幸事,但可以肯定其枯冷的笔调,让人拍案叫绝,简直可以拿翻译界的诺贝尔文学奖。
王道乾可以如此让原作添光增彩,这多要得益于译者本人极高的文学素养。王道乾先生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整日读兰波,用粉笔在墙上画普希金像的人。可以说,一个译作的好坏,这完全要看译者本身的文学素养。
而如今很多译者本身并不重视自己的文学素养,多是学语言出生,则随随便便动手翻译史诗巨作,质量实在是让人唏嘘。如果说小说译者翻译得有瑕疵,读者尚且还能读明白原作的意思,而诗歌翻译则实在是毁原作。
在此引入曼德尔施塔坶《列宁格勒》的六版译文来做一个比较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北岛 译)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对它如此熟悉,
就像泪水、血脉、儿童肿胀的腺体。
(晴朗李寒 译)
我回到我的城市,我熟悉这里的每滴泪水,
每条街巷,我熟悉孩子们的血脉线路。
(菲野 译)
我回到了我的城,这非常熟悉的城,
熟悉到每道纹理,孩提起就在此周游
(刘文飞 译)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这像眼泪,血管,
和童年的腮腺炎一样熟悉的地方。
(杨子 译)
我回到了熟悉至噙泪程度的我的故城,
连木石的纹理和儿童微睡的淋巴都熟稔。
(顾蕴璞 译)
这六位译者中,三位是诗人,分别是北岛、晴朗李寒和杨子,另外三位是翻译家,菲野、刘文飞和顾蕴璞。这六个版本无论语序和意象都有差距,就像黑泽明的《罗生门》,每个人都对同一个故事讲述了不同的版本。笔者不懂俄文,但私以为,北岛翻译的版本最好,三位诗人的版本又明显是要好过三位翻译家的。比起北岛,另外两位诗人翻译得也各有千秋。
而翻译家们的翻译,例如刘文飞的版本“我回到了我的城/这非常熟悉的城/熟悉到每道纹理/孩提起就在此周游”没有诗歌的韵律,像直译的大白话。而恰恰是刘文飞,还与汪剑钊联手翻译与编辑了曼德尔施塔姆的散文集《时代的喧嚣》。
同样的问题在散文集中也可窥见一斑:
我只要想起那最忧伤的夜晚,
那是我城中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只要想起道路上的分离,
伤心的泪水就会涌出我的眼眶。
(安东 译)
我只要一想象那个最忧伤的夜晚,
城中的那夜是我最后的一宿,
我只要一忆起与所有道路的分离,
就是此时泪水仍会从眼里涌出。
(刘文飞 译)
曼德尔施塔姆是笔者非常喜欢的诗人,可当拿到汪剑钊翻译的《曼德尔施塔姆诗歌全集》与刘文飞的《时代的喧嚣》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读不出诗歌的神韵,感受不到曼德尔的力量。这实在是让人费解,从未从事诗歌创作,也未见文学造诣有所建树的刘文飞何以来的自信,大刀阔斧地全集翻译了包括普希金、布罗茨基在内的大量俄罗斯诗人与作家。
如今的翻译家急功近利,成批量地翻译大量世界名作,却缺少老一辈译者们的用心与推敲,这不仅是对原著,也是对读者的不尊重。有些老版本翻译如果存在问题,如用词已经过时,年轻作者重新再译尚可理解。而像董乐山翻译的《1984》已经相当成熟,不知为何就职于航运公司的孙仲旭还要再译一版,而且还存有很多明显的病句和错误。
不得不说,近些年国内的年轻翻译家比起老一辈来说素质明显下降。文学翻译就不该是精通语言就能做的事情,它不是用语言知识去转述缪斯,而是用缪斯智慧再创造缪斯,一个合格优秀的翻译家,自身就该具有优秀的文学素养,甚至自己就是创作者。
当然,笔者也不能因为自己多花了几本书的冤枉钱,就在此太过苛责。翻译工作的低酬与辛苦也并非常人所能忍受,而出版商们的急功近利造成的翻译质量大幅下滑也并非几位年轻翻译家们的过错。对于我们一般读者来说,如何选择一个优秀的译本,能优先选择有口皆碑的老翻译家最好,例如王道乾、荣如德和查良铮先生的译作;而新作翻译,则优先选取身为创作者的译者。若能遇上一名优秀的翻译家那真是读者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