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变迁与制度变迁中的路径依赖理论及其超越
2015-05-30张海丰
张海丰
内容提要:探讨了主流经济学无法解释的技术变迁和制度变迁过程中的路径依赖现象,新古典经济增长理论基本上是把技术与制度视为外生变量。在回顾了有关技术变迁和制度变迁的路径依赖理论之后,总结了形成路径依赖的原因,指出了这一理论的不足之处,并引入路径创造理论来破解路径依赖及锁定。文章最后提出,演化经济学能够解释技术变迁和制度变迁的动力机制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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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技术变迁;制度变迁;路径依赖;锁定;路径创造
中图分类号:F740.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61(2015)04-0071-04
一、引言
新古典经济学醉心于逻辑的严谨和形式的完美之中不能自拔,从边际革命开始到现在一直占据统治地位。当然,这种所谓的“主流”更多地表现为世界范围内大学的教学和科研体系中占据支配地位,至于对现实世界的解释力则付之阙如,这就是为什么被科斯称之为“黑板经济学”的原因。主流经济学一直不乏挑战者,制度经济学、行为经济学、演化经济学等不一而足,但这些非主流学派内部存在的分歧导致其无法撼动新古典经济学的统治地位,近年来异端经济学在“演化”的旗帜下展现出一种整合的趋势,这或许会改变经济学大家族中话语权的配置现状。
将制度和技术从经济学分析框架中剔除应该是新古典经济学最为人诟病的缺陷之一,而制度变迁和技术变迁正是解释真实世界的关键所在。马克思是较早关注制度与技术之间关系的经济学家,他更倾向于“技术决定论”,即生产力(技术)决定生产关系(制度)。奥地利学派的创新理论大师熊彼特在这方面继承了马克思的观点,这也深深的影响到后来的新熊彼特学派。而另一派经济学家则更倾向于“制度决定论”,如凡勃仑、艾尔斯和加尔布雷斯这样的新、老制度主义者,也包括科斯、诺思、威廉姆森为代表的新制度经济学派。无论是技术决定论者,还是制度决定论者,在各自领域都有一定的解释力。20世纪80年代复兴的演化经济学将两派的观点加以综合,认为制度变迁和技术变迁是双向因果、协同演化的,很难区分谁决定谁。近些年,制度变迁和技术变迁的路径依赖、锁定与路径创造成为该领域的研究焦点,也存在不少分歧。
二、技术变迁中的路径依赖
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最早从生物学那里借鉴过来是用来解释技术变迁过程的,初始状态中一些小的随机扰动因素(优势)能够改变历史进程,或锁定(10ck-in)在某种路径上。David以现在已经司空见惯的QWERTY键盘为例,解释了路径依赖的形成机制。他认为QWERTY键盘在发明之初不是效率最高的,但后来却占据了统治地位,这主要是由于报酬递增和投资的准不可逆性造成的。QWERTY键盘安装得越多,相匹配的打字员就越多,随着拥有这种技术的打字员的增多,QWERTY键盘的销量就越好,从而实现了规模经济和报酬递增;而这种局面一旦形成,要想重新更换另一种键盘就要重新训练打字员,这种转换成本可想而知是非常高昂的,也就是说在QWERTY键盘上的这种投资是准不可逆性。因此,David指出历史是重要的(his-tory matters),偶然因素和报酬递增很可能导致技术锁定在一种无效率的状态。
美国圣塔菲研究所(SFI)的Arthur在研究技术变迁时,得出了与David相似的结论。他认为,技术采用通常表现出报酬递增的特点,当两个或更多“报酬递增”技术竞争时,市场中的潜在用户和看似无关紧要的偶然事件可能给其中一种技术以初始优势。这种优势的累积和延续最终导致锁定。与David不同的是,Arthur试图超越常规的静态分析,对报酬递增问题进行了动态考察,他认为在众多可供“选择”技术之中,一个打破均衡的随机“历史事件”使得报酬递增锁定在并不比备选技术更有效率的当前技术之中,而且不易改变,也无法预期。在这种情况下技术扮演着演化的角色,类似于遗传学中的“创始人效应”(founder effect)机制,“历史”变得重要。他还指出,从动态来看,报酬递增在供给方的学习效应和需求方的正网络外部性作用下得以实现,并使技术锁定在某一范式上。无独有偶,Cowan通过对核反应堆技术的研究得出,在报酬递增的作用下,一个可能低级技术将主导市场。在核电领域,轻水(Light water)堆被认为不如其他技术,但它确占据了核电技术的主导地位。作者指出,这主要是由于早期的技术采用和研发由美国海军潜艇推进。当这一技术转化为民用,轻水技术早已根深蒂固,其他技术根本无法进入这一市场。
Leibowitz和Margolis在研究技术变迁时将信息因素引入进来,对David等人的研究进行了扩展,他们提出,技术变迁不仅受到初始条件和报酬递增的影响,还有可能是变迁的成本很高而导致锁定。David的分析主要是基于静态的,Leibowitz和Mar-golis引入不完全信息,提出多重均衡的可能性。从动态的角度来看,由一种技术转换到另一种技术的转换成本(switching cost)很高的话,那么在原来根据静态标准下低效率的技术,在动态标准下效率可能是较高的。这比David和Arthur强调报酬递增作用的路径依赖就更进了一步。Leibowitz和Margolis在稍晚的一篇论文中还对路径依赖的程度进行了区分,通过引入信息因素,对人们的技术选择形成路径依赖划分为三种不同的类型。这三种类型的路径依赖程度是逐步增强的。一级路径依赖是一个简单的跨时期关系,没有隐含低效率的意思。二级路径依赖指人们在不完全信息下决策时,没有意识到所选路径的缺陷,而想要改变它代价很高。三级路径依赖可以被理解为是市场失灵,是指在信息通畅条件下错误的选择了无效路径,而这个错误其实是可以避免的。
经济系统中的正反馈(positive feedbacks)机制导致路径依赖的出现,一项技术随着使用者的增加以及他们之间的交互作用形成网络效应,而多样性在这种网络效应中是低效率的,因此这些交互往往取决于采用的一些常用技术。而技术变迁可以影响固有的网络效应和收益分配,新技术及其使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新的交互模式和收益分配格局,从而改变人们的预期,使新技术逐渐代替旧技术,实现技术革新。因此,经济系统的路径依赖不仅告诉我们“历史重要”,更关键的是它还告诉我们“时间很重要”。而Page同样以QWERTY键盘为例,对各种类型的路径依赖进行了分类并强调路径依赖是一种均衡的结果。他指出,在研究路径依赖时只关注报酬递增和正外部性是片面的,正外部性夸大了路径依赖的程度,负外部性也是形成路径依赖的原因,但是这一点往往被学者忽视。
三、制度变迁中的路径依赖
诺思(North)和戴维斯(Davis)较早系统地阐述了制度变迁理论,拉坦(Ruttan)和青木昌彦(Aoki)等对制度变迁理论进行了拓展。诺思早期在研究美国经济史时就将制度因素纳入分析框架,此后,他进一步将这套历史制度分析方法加以完善,最终形成了较为系统的制度变迁理论。
Davis和North最早区分了强制性变迁和诱致性变迁,他们认为,一种安排如果是政府形式,那么它就包含政府的强制权力;如果它是一种自发形式,它可能是现有产权结构的强制权力的基础。至于制度安排的形式,从纯粹自发的形式到完全由政府强制的形式都有可能。在两个极端之间存在着广泛的半自发半政府结构。
Ruttan在《诱致性制度变迁理论》一文中对制度变迁作了界定,他认为:“制度创新或制度发展一词将被用于指(1)一种特定组织的行为变化;(2)这一组织与其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的变化;(3)在一种组织的环境中影响支配行为与相互关系的规则的变化。”拉坦显然将组织包括在制度概念里面。Aoki在第二届新制度经济学国际协会(ISNIE)的年会上提交的一篇论文——《沿着均衡点演进的制度变迁》中,构建了一个制度演进的模型,他指出,制度变迁就是制度内生变量(行为主体)博弈的过程。
North在经济史的研究框架中提出,制度变迁受四种形式的报酬递增制约:(1)制度重新创制成本;(2)与现存的制度结构和网络外部性以及其相关的学习效应;(3)通过合约与其他组织和政治团体在交互活动中的协调效应;(4)以制度为基础增加的签约从而减少了不确定性的适应性预期。他认为,经济史中的路径依赖与发展差距有关:由于所有国家不是均衡发展的,一般来说,那些欠发达国家很难赶上发达国家,因而历史是路径依赖的。针对转型国家的经济发展,他提出路径依赖就是制度结构使各种选择定型(shaping),并被锁定在某一制度路径的事实。
David将路径依赖看成是广泛存在于生物进化和社会历史进程中不可逆的动态过程,它是一个非历态(non-ergodici-ty)的随机过程,我们可以将其称为“演化”。他以熊猫无用的大拇指为例指出,制度变迁和生物进化一样,并不总是如亚当·斯密所说的那样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制度向经济效率方向演进,制度变迁过程中的路径依赖有可能导致有效率的制度,也可能相反。而现代经济学本身也由于知识的沉淀成本、学习能力和网络效应导致锁定在新古典的范式上,与历史无关的主流经济学并不是唯一一种解释现实世界的社会科学手段。进化的可能性并不是唯一的、具有目的性的,而是随机的、具有多种可能性的,进化生物学才是经济学的麦加。
Ebbinghaus在研究福利国家改革时特别强调了制度自我强化机制(self-reinforcing mechanisms)导致路径依赖的重要性,进而提出了两种路径依赖的模型。他在文章的最后对两种路径依赖的模型进行了总结:路径依赖概念至少对两种制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一是基于网络效应的制度微观扩散过程,二是形成后续政治决策定型的宏观层面的制度安排。第一种模型是基于重复决策,由于沉淀成本,协调效果,认知模式和既得利益而相互加强。这里他以提前退休政策为例表明,这些过程可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从而是该项政策成为制度变革的壁垒。第二种模型是指相对限制条件下的扩散过程导致制度的持久性,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外部干预,现有制度将是持久的。这可以解释制度的涌现和变革,但却忽视了行为主体的能动性,排除了基于内生动力的制度变迁的可能性。
学界对路径依赖的研究虽有诸多分歧,但至少形成了以下几点共识,Mahoney对这些共识进行了概括。路径依赖有“主动”和“被动”之分,主动是指报酬递增导致福利增加,因而制度(技术)被继续采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增强机制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难转换模式或选择以前可用的选项,即使这些替代选项会更有效率。因此,路径依赖是一个因果关系的过程,该过程对于初始事件高度敏感;被动是指在一个路径依赖序列中,早期的历史事件是偶发的,因果链条是暂时的,它的发生无法由先前发生的事件来解释;一旦偶发事件发生,路径依赖的次序就会呈现出“固有的顺序性的过程”,一种决定性的因果模式,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惯性”。路径依赖的概念往往与报酬递增、自增强机制、沉淀成本、认知模式和利益集团等概念联系在一起。
四、超越锁定与路径创造
路径依赖理论往往强调随机的、无意识的过程,这就忽视了技术变迁和制度变迁中行为主体的能动作用。Garud和Kar-noe认为,路径依赖理论以“局外人”的视角看待创新是片面的,“历史是重要的”这一观点无可辩驳,但把历史重要仅仅等同于偶发事件影响现在的一个随机过程显然是不恰当的,这不得不说是路径依赖理论的一个缺陷,为了弥补这个缺陷,Gamd和Karnoe提出了替代性的“路径创造”(path creation)这一概念。路径创造理论将行为主体“有意识的偏离”作为的核心概念,这与路径依赖强调偶发事件对技术变迁与制度变迁的影响有本质区别,路径创造强调行为主体策略的、深思熟虑的有意识行动,指出了技术变迁与制度变迁的内在动力问题。Pham以“Post-It Notes”和“YouTube”为例提出了路径创造的五个原则:(1)技术决定原则;(2)有意识的偏离原则;(3)实时影响原则;(4)相互依存共识原则;(5)最小位错原则。他认为,路径创造理论可以追溯到马克思、凡勃仑、熊彼特等经济学家,路径创造提醒我们人类制度对于经济过程的意义,我们应该重视路径创造。
Meyer将路径依赖和路径创造集成到一个通用的理解路径过程框架中,提出了“路径构造”(path constitution)的概念。他认为,技术路径随着时间的流逝,与特定的社会和物质存在交互关系。一方面,这些社会、物质安排会涌现,持续和溶解,另一方面他们也可能会创造、扩展和毁灭。因此,第一,技术路径不是按照一个特定的模式发展的(不同于路径依赖和路径创造),它是协同作用的结果;第二,随着时间的推移,技术路径会呈现不同的发展模式,这就能解释突然进化和有意识的创造了。路径构造超越了单纯依靠报酬递增和自增强机制来解释路径过程的路径依赖理论,对制度变迁和技术变迁的动力机制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方向。Boschma尝试将路径创造和路径依赖理论运用于城市与区域发展,他对Arthur的路径依赖模型提出了批评,并指出了进化在区域发展和路径创造中的重要作用。
Martin认为,路径依赖理论的核心概念“锁定”本身存在思维定式的问题,它只强调连续性而不是改变。他在回顾了历史社会学和政治学最新发展的基础上,强调将渐进的进化而非连续性应用于解释制度变迁中的路径依赖现象。他指出,“锁定”概念更多的是静止的,而不是进化,因而用“锁定”来解释动态的经济过程显然并不合适。我们虽然未必要完全抛弃“锁定”的概念,但是这是反思路径依赖理论的一个很好的理由,路径依赖理论应该更多的关注进化而不是惯性或连续性。
五、结论与讨论
路径依赖理论自诞生之日起,一直受到学界的关注,特别为经济学、政治学和历史社会学领域学者的欢迎。它的核心思想强调历史重要和对初始条件的高度敏感,这也成为运用路径依赖理论分析经济社会变迁的重要准则,这一传统延续至今。Acemoglu和Robinson最新著作试图回答“人类社会为什么有的繁荣昌盛,有的却停滞衰落,繁荣与贫穷的根源是什么?”这样一个宏大的问题。为了解释国富国穷,作者提出了“包容性制度”(inclusive institutions)和“攫取型制度”(extractive institu-tions)的概念,认为包容性制度下经济能进入持续增长的正反馈回路,而攫取型制度下经济增长将停滞并进入恶性循环。Ace-mogin and Robinson还构建了一个制度变迁的理论,认为社会冲突无处不在,国家与国家之间微小但显著的差异导致不同的制度漂移(drift),这些小的差异性在某个关键的转折点(criticaljuncture)导致不同国家的制度分野,这些关键转折点不是历史确定的,部分是偶然的(随机的)。这一解释与前文阐述的路径依赖理论一脉相承,Acemoglu和Robinson同样忽视了行为主体的主观能动性,而Reinert在解答国富国穷这一相同问题时,早已提出了有别于主流经济学的“替代性教规”。Reinert指出,穷国之所以穷,不是因为输在了起跑线上,而是因为国家没有及时干预,从而国内缺乏报酬递增产业造成的,这种考虑行为主体主观能动性的,有别于主流经济学的相反解释值得关注。
路径依赖理论在阐释技术变迁与制度变迁时突破了主流经济学静态和线性假设的局限性,引入报酬递增、网络效应、自增强机制以及沉淀成本等概念,能够较好的解释真实世界的经济变迁过程,但也存在一定的缺陷。经典的路径依赖理论虽然也承认路径改变的可能性,但主要将改变归因于外力的冲击,这就否定了经济系统中行为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力,而路径创造理论的提出弥补了这一缺陷,它提出了改变内在动力的问题。无论是路径依赖,还是路径创造都具有演化的特征,而演化的动力机制问题是后续研究中值得关注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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