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社会冲突背后的经济问题
2015-05-30王玉清
[摘要] 2014年以来香港社会冲突愈演愈烈,“正”功能并未通过政策变动而得到发挥。从统计数据分析,一是香港经济以服务业为主,二是服务业中增长最迅速的是批发零售业,三是服务业的增长动力是旅游输出的快速增长。在旅游服务输出快速增长的条件下,香港的供应没有相应增加,导致稀缺性资源获利暴增,而劳动收益未见增长。长久的利益分配不均,导致社会矛盾累积,成为“非物质性”社会冲突的“物质性”根源。
[关键词] 社会冲突 经济增长结构 经济政策
[中图分类号] F12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6623(2015)05-0010-06
[作者简介] 王玉清(1968 — ),女,原籍北京,香港理工大学中国商业中心研究员,沈阳航空航天大学特聘教授,经济学硕士,社会学博士,研究方向:国际贸易、粤港合作、区域发展战略。
2014年以来,香港出现了很多社会矛盾爆发的情况,社会冲突愈演愈烈。
现代冲突理论强调社会冲突的“正”功能,比功能主义更具有建设性。但在香港,这种“正”功能并未通过政策的变动而得到发挥。本文希望通过分析导致“非物质性”社会冲突的“物质性”根源,透视香港经济政策的缺位。
香港回归之后的经济发展有起有伏,由于缺乏对于问题抽丝剥茧的分析,也就使得对于表面问题的解决方案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临时应对政策解决小问题的同时,却酿成大问题的隐患。
一、 香港经济增长的结构
1998年,回归不足一年的香港虽受到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但是一方面港府护市得力,加之回归之后的泡沫仍在,香港的经济发展事实上在当时仍处于顶峰区间;2003年SARS袭港,也是百年不遇的异常灾难,但之后香港与内地之间有了CEPA,更先期开放内地来港自由行,外部因素也是刺激香港经济涨跌的主要因素;2008年,全球金融海啸,使得香港这个小型开放经济体更加依赖内地的刺激因素,以稳定当地经济。在这个过程中,香港与内地的融合不断深入。
根据笔者计算,以2012固定价格计,2003~2013年间本地生产总值年均实际增长率为4.48%。对于一个发达经济体而言,这样的增长率是非常难得的成绩。如果关注本地生产总值的各开支组成部分,就会发现,同期增长幅度最大的是服务输出一项,年均增长高达8.57%,增幅第二的是货品进口,年均增长6.3%①;增幅最低为政府消费开支,其次为本地固定资产形成总额,均低于本地生产总值的增幅;服务输入和货品出口,以及私人消费开支均高于本地生产总值的增长水平(参见表1)。十年的增长水平差异,必然导致各项开支在本地生产总值中占比的增减变化。
考察各开支项的占比情况,就会发现,过去十年间,除政府消费开支占比下降1.68个百分点,本地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占比略微增长2.21个百分点外,其他各项变化都显著:私人消费开支占比增加8.55个百分点,货品净进口增加23.64个百分点,服务净出口增加15.39个百分点(见图1)。
这样的经济结构,对于一个处于较发达阶段的小型开放经济体而言,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一是较发达阶段的经济体,内部投资和消费基本饱和,占比提高艰难;二是小型开放经济体对外依赖严重,增长部分主要依靠货品进口和服务出口,以保证本土商品供给和增加值提高。但是也有不合理的地方,就是一般而言,发达经济体的福利需求会增加,而较高水平的社会福利需要更大的政府支出,无论是整体社会福利水平的提高,或是公共消费产品和服务价格的上升,都会引致政府消费支出增长,在这一过程中,政府的财政收支平衡一般会成为重要潜在问题。当然,如果认为香港作为一个全球自由度最高的经济体,政府支出不需要特别为社会福利增长而增加,这也是可以接受的情况②。
但是,如果进一步观察本地市场的总消费,与上述私人消费开支增长情况相对比,就会发现另外一个隐藏的问题。把支出结构变化和各项增长情况结合来看,本地市场的消费增长高于本地的私人消费,或者说,本土的私人消费处于相对萎缩的状态。相应的数据是,2003~2013年间,本地市场内货品及服务的消费开支年增长率是6.17%。此项与私人消费开支增长(5.01%)之间的差距,就来源于非本地居民在本地市场的开支(13.16%),和本地居民的境外消费3.84%(参见表2)。后两项在GDP统计中被纳入服务的输出与输入。
在检验香港服务输出入结构之前,我们对GDP中各项经济活动的增长情况做一总结。按照2012年环比物量计算,2003~2013年间,香港各经济活动的增长由高向低排列,如表3所示。初级产业和制造业都是负增长,表明香港经济结构中服务业的主导地位。服务业中,增长最快的三项是批发零售业、金融保险业和进出口贸易。另外两个年增长率超过5%的是住宿膳食和邮政速递。
下面我们来观察一下香港服务输出入的结构,检验一下上述服务增长的主要增长动力是否主要为外部因素。
二、香港服务输出入的结构
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统计处于2015年2月发布《2013年香港服务贸易统计》。其概述中清楚指出:“在2013年的服务输出当中,旅游与运输是两个最大的服务组成部分,其输出总额分别为3020亿元及2424亿元,分别占服务输出总额的37.2%及29.8%。其他有较大输出额的服务组成部分为金融服务及其他商业服务,其输出总额分别为1278亿元(15.7%)及995亿元(12.3%)。”参见图2。
不仅商品贸易中,内地是香港的最大贸易伙伴,支持着最大份额的进出口和转口贸易,服务贸易方面,多年来内地也是香港最大的贸易伙伴。在2013年,中国内地与香港的服务贸易总额达5531亿元,占香港贸易总额的40.62%。当年,其他主要服务贸易伙伴包括美国(1785亿元)、英国(809亿元)、日本(755亿元)及台湾(568亿元)。
2013年往中国内地的服务输出当中,旅游是最大的服务组成部分,输出总额为2386亿元,与同年4075万人次到访香港的旅客总数,以及最高人均旅游消费,且多年的年增长率均为两位数的统计相符。同期,从中国内地的服务输入当中,制造服务是最大的服务组成部分,输入总额为1160亿元,虽然金额仍然庞大,但增长率却是连年负增长,且下降幅度较大,如2013年的负增长达两位数,为16.5%。
作为一个小型经济体,香港和内地2003年以来的十年交往,是近乎不设防的。以访港旅客人次统计为例,2003年是1554万,2013年是5430万。其中,内地游客从2003年的847万人次增长到4075万人次,增长了4.8倍;其他地区到访香港的旅客总数,增长不足2倍。同期,香港入境事务处统计的抵港(离港)旅客从7650万增长到1.387亿人次,不到一倍;其中,本港居民离境人数从2003年的6094万人次增长到8441万人次,虽然占出入境人数中的大部分,但增长却只有不足40%。
内地游客到香港,给香港经济的增长注入了强心剂。内地游客无论是过夜的还是不过夜的,都是在本港消费最高的。2003年,内地的过夜游客人均花费5000元港币,2013年人均花费8937元港币。2003年不过夜的游客人均花费1290港币,到2013年不过夜的游客人均花费2378港币。
从上述香港经济的统计数据分析,可以得到以下结论:一是香港经济以服务业为主,二是服务业中增长最迅速的是批发零售业,由于本地消费低于本地市场的销售增长,可以推断出批发零售业的增长源于强劲的本土服务输出。而关注香港的服务贸易数据,我们又可以得出第三个结论,服务业的增长动力是旅游输出的快速增长,而旅游服务输出中,增长最迅速的就是内地到港的旅游消费。
当然,内地游客到港,除一般性的吃住玩和购物这样的普通旅游消费,他们还对香港的保险业和医疗服务产生重大需求。由此,可以说,香港的增长和问题,很多都是缘于与内地的融合。
三、矛盾的主要原因是供给缺乏和利益分配不均
如此多的入境游客,加上如此多样的消费需求,对于香港这样的一个服务业为主的自由港城市而言,源于进口的商品供应,和源于本土的服务供应,如果供给和需求相应增长,应该是个极大的利好消息:贸易规模扩大,城市就业增加。但即使不考虑城市的承载力,这种情况也要与供给的同步增长才能达到。而如果供给增加不足,稀缺资源的供给方自然可以从增加的利益中攫取更大的份额,从而导致利益分配不均衡,引致群体对立,社会矛盾因经济矛盾显现。
香港回归之后,屡遭外部冲击,内地经济30多年的强劲增长,在为国际经济带来一缕亮色的同时,也惠及香港经济。两地的经济和社会融合,都以惊人的速度深化。但可惜的是,香港习以为常的经济政策在增加供给方面非常乏力,没有长远规划,也没有应急型的有力投入,却使用了比内地这样的管制型经济还要严格的政策,对于婴儿奶粉之类的非战略性物资实行限制性销售。港府近年推出的应急性政策,无一不是以限制外部需求涌入的策略,奶粉如此,双非产子如此,对深圳自由行亦是如此。一个自由港经济,以限定外部涌入消费应对社会矛盾,已经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策略,几乎可以说是自残式的救治手段。
即便是供应有所增加的项目,其增长额度也远远逊于市场需求的增长。以酒店为例,2003年至2013年,香港所有酒店宾馆的房间数目从42936间,增加到77647间,似乎增加不少,但面对更高的旅客数目增长,这些增量就明显不足了①。
再如,香港近年入境的游客增加这么多,但出入境的管理人员2003年是5671人,到2013年是6900人,才增加20%不到。尽管有自助通关等技术设施的投放,但人手不足肯定是各个关口拥堵的主要原因。香港海关人员2003年是4891人,2013年是5752人,增加不足千人。在限购令之后,很多错误个案都不能礼貌处理,也跟人手缺乏有莫大关联。
一般概念,香港是一个小型服务经济,外部需求增加时,对于本地的供货商应该是重大利好。在香港的经济资料上也表现为名义GDP从2003年到2013年,增长了70%,实际GDP增长了55.6%。但是,由于没有充分的服务设施增加,这些需求增长不仅未能带来就业增加,连原有就业者辛苦工作的成效也被租金上涨挤占了。
以2003年作为基数,私人楼宇的售价2013年上涨了4倍;商业楼价上涨了6.56倍;私人楼宇的租金相当于2003年的2.09倍;写字楼相当于2003年的2.73倍。而租金的全面上涨在2014年更为明显,例如内地学生在香港租住房屋的天价租金,屡有报导。
另一方面,服务需求大大增长,不仅就业没有明显增加,就业人口的薪金基本上也没有增加。香港的劳动人口,2003年是346.6万,2013年是385.9万,劳动人口参与率分别为61.4%和61.2%②;每月就业收入中位数从2003年的10000元,增长到2013年的13000元,十年间的名义增长率为30%,不足GDP名义增长水平的一半。在香港的统计年鉴中,“按行业类别划分的就业人士评价薪金指数”显示,以1999年第一季度为100的话,2003年,所有行业类别的名义指数和实质指数分别为93.1和106.8;2013年的资料是130.9和114.3,即名义增长和实质增长分别为40.6%和7%。两相比较,即可看出普通的工薪阶层并没有从香港对内地的开放中得到好处。
但是香港政府的研究却只看到增长,尽管“未见明显的方向性变化……总体来说,随着香港经济扩张,劳工及资本享有均衡的收益增长。”香港政府统计处出版的《二零一三年经济概况及二零一四年经济展望》指出,“一九八零至二零一二年期间,雇员报酬对本地生产总值的平均比率为50.5%,显示劳工及资本的收益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大致相若。事实上,雇员报酬及经营盈余总额在一九八零至二零一二年期间的年均增长率相若,分别为9.0%及8.4%”①。当然,如果读者细心,就会发现,2008年以来,尽管得益于内地经济的利益输送,劳工收益在国民收入中的占比是稳中趋降的(见图3)。尽管香港在2011年开始实施法定最低工资,工资的数额也确实有所上涨,但其在经济增长中所占部分却趋于下降。
四、经济利益分配不均导致社会矛盾积累
劳动者的劳动量增加,不仅薪金没有明显提高,其他如住房、就医、就学等民生方面的条件也没有改善。更为严重的是,由于香港没有针对这些迅猛增长的游客提供额外的服务供给,导致这些游客进入本港之后,严重冲击了香港本地人的日常生活。
土地供应在香港是最为捉襟见肘的,2003年后,香港每年供应的私人房屋不足1万套。医疗方面,供应同样严重不足,医疗设施超负荷运转,公立医院人满为患。香港的医疗机构2003年是97家,2013年是127家;病床数2003年是35526张,2013年是36720张;按每千名人口计算的病床数目则从2003年的5.3下降到5.1。注册医生数2003年是11016人,2013年是13203人;登记护士在两个年度的资料是12426和11249人。面对人口老龄化的香港社会,医疗供应的短缺可见一斑。
教育方面,大学升学率之低,在发达经济体中也是罕见②。令人遗憾的是,香港的统计年鉴中没有大学的招生人数,也没有同龄人口的升学比例,连应届中学毕业生的升学率也没有统计,虽然香港各大学招收的本地新生完全来源于当年毕业的中学生。笔者根据香港统计年刊中“教资会资助课程毕业生人数”和中学各年级的在校生人数倒算,2010年的大学入学率几近60%③。而关于近年的情况,根据香港教育专业人员协会的一份研究,2014年,共有65270名日校考生参加中学文凭试,符合基本入学要求者有26307人,但只有大约12000人能成功经联招入读资助学士学位课程④,以此计算的升学率不足20%。即便考虑自资升学机会和没有了中六的预科“筛选”,3年间的升学率下降也是显而易见的。加之,虽然学生亦有机会入读自资课程或出国留学,但不仅教育成本高昂,毕业后的社会认可也有很大差异。年轻人升学艰难,毕业后又没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就业后薪金也不能随劳动增加而提高。其对社会现实的不满自然容易理解,也可能容易被利用。赵永佳和叶仲茵在其一份研究中指出,“现今一代青年所抱持的价值观与上一代已大相径庭,他们关注的不只是政治参与的公民权,而且也扩大至包括工作、社会保障、房屋、教育、健康等在内的‘社会公民权”。因此,“从社会不平等/平等以及生活机会不均等/均等的角度出发,我们认为政府及有关当局在促进年轻人事业发展及生涯规划的工作上是责无旁贷”①。
年轻人没有希望,老年贫困在香港更是让人唏嘘。2000年代中期经济合作发展组织国家平均长者的贫穷率是13.3%,部份国家,如法国、德国或荷兰,长者的贫穷率更是低于社会整体的水平。但在香港,长者贫困却居高不下。根据2012年的统计资料,香港现时有接近30万的长者生活于低收入家庭,占整体长者人口的32.6%。根据政府统计处2012年发表的人口推算数字,香港65岁及以上人口的比例将在2041年达至30%②。如果长者贫困无法解决,到那个时候,即使不计算因生育率降低和孝道思想减弱等使养老进一步恶化的可能,单是长者人口的增加,已使长者的贫穷人口由2009年的26万上升到2039年的71万③。实在难以想象,到2047年,香港回归50年的时候,有如此众多的长者仍生活于贫困状态。值得在此处说明的是,香港是发达经济体中,唯一没有全民退休保障制度的地区。
一个社会,如果年轻人没有发展前景,老年人没有养老保障,疾病人士就医艰难,平民居住条件难以改善,生活成本不断提高,薪金收入上涨无望,不断累积的社会矛盾,酿成社会冲突,社会运动频发也就不奇怪了。
[参考文献]
[1] 王荣启.科赛的功能主义冲突理论[EB/DB].人民网,http://theory.people.com.cn/GB/49154/49156/52611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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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香港政府统计处.二零一三年经济概况及二零一四年经济展望,专题6.1 香港劳工收益占国民收入的比重[EB/DB].http://www.hkeconomy.gov.hk/tc/pdf/box-13q4-c6-1.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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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赵永佳和叶仲茵.香港青年“下流”问题:客观状况与主观感受[J].港澳研究,2015(3)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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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香港扶贫信息网.扶贫议题之退休保障[EB/DB].http://www.poverty.org.hk/taxonomy/term/23.
Abstract: From the beginning of year 2014, social conflicts appeared more frequent in Hong Kong. Conflict Theory in sociology thinks that there is somewhat “positive” function from the social conflict. But, it seems not the case in Hong Kong. Based on Hong Kongs statistics, one may read that, firstly, service sector is the largest one in Hong Kongs economy; secondly, among the growth of economic activities, “wholesale and retail trade” is the fastest growth one; thirdly, the service industry is driven by Hong Kongs export of travel service. Social contradictions accumulated behind the unequal division of earning, and intensified for years long. The immaterial social conflicts origins from these materialistic reasons.
Keywords: social conflict, economic growth structure, economic policy
(收稿日期: 2015-09-10 责任编辑: 垠 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