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社会学视阈下的《女勇士》
2015-05-30赵越
摘要 本文从身体社会学角度,解析汤亭亭作品《女勇士》中华裔女性身体的三个重要层面:身体性别与社会性别,身体的训诫与惩罚,身体病理化。汤亭亭试图颠覆女性生理与社会性别的歧视,消解男权社会的控制;探究传统与权力对“性”的控制,对女性的禁锢;揭开华裔女性精神崩溃,身体病理化的原因。对身体进行基于文本的身体社会学解读,为分析汤亭亭小说背后的社会、历史、文化意蕴及作者意图提供了有效途径。
关键词:汤亭亭 《女勇士》 身体社会学
一 汤亭亭与身体社会学
《女勇士》是华裔美国文学作家汤亭亭的处女作,该书获得了国家图书评论家奖。相继出版的《中国佬》(China Man,1980),《孙行者》(Tripmaster Moneky,1989),确立了华裔美国文学的地位与成就。国内外批评家对汤亭亭作品进行了深入解读,但主要从后殖民理论、女性主义理论、文化批评角度阐释。这些论述都对汤亭亭作品中的女性、身份、文化差异有所涉及,但鲜有文章从身体社会学的角度解析其作品。
福柯构建的身体谱系学中,身体有两个特征:一是身体是来源的处所;二是历史事件纷纷展示在身体上,它们的冲突和对抗都刻写在身体上,可以在身体上发现过去事件的烙印。(刘少杰,2014:147)也就是说,作家将身体的变化、特点在文本中构建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它能够体现作者隐含的政治、文化、社会观取向。
汤亭亭的双重文化身份,被置于双重社会与历史中,这样的特殊场域就是身体的多重刻写。借助身体叙述的力量,作者力图展示出华裔女性挣脱性别压迫、颠覆权利控制、寻求精神解脱的身体救赎之路。首先,汤亭亭在书中移植中国神话与古典小说,对经典人物和故事进行改写,并混合运用东西方神话。她并没有如实呈现中国文化,但正是这种东西思想的糅合,是华裔女性精神空间的真实写照。其次,“移民”、“革命”、“饥荒”等等这些涉及中国历史叙述的情节,与华裔在美国生活体验碰撞,也是历史与社会在身体上的烙印体现。最后,汤亭亭叙事中糅合了虚构情节,和作为华裔女性的独特生活体验。她描述的中国文化传统与华裔体验,是身体传承的集体记忆的个性化呈现。詹妮弗·格里菲思(Jennifer Griffiths)认为从创伤与文化记忆角度来看,汤亭亭试从女性身体叙述来释放华裔的集体焦虑。(Jennifer Griffiths:2014)从身体的性别,身体与社会,身体的残损与疾病角度出发,是解析汤亭亭的政治文化内涵的途径。
二 身体性别与社会性别
女性主义认为人的性别其实有两种:一个是社会性别,主要由后天的社会文化建构而成,另一个是生理性别,主要由先天遗传所造成。女性对父权制的反叛和在社会生活角色的转变,是身体研究的重要因素。从自然主义身体观来看,男性总是更具力量的体征。女性的身体似乎只适合生儿育女,通过家庭生活创造自然道德。汤亭亭在《女勇士》中虚构了具有男性力量的人物花木兰,力圖颠覆男性与女性的性别身份。“经期也并未影响我的修炼,如平日一样,我感觉强健有力”(P28)。木兰在怀孕时驰骋疆场,她仅仅改制了铠甲,“看上去就像一个又粗又壮的汉子”。女性分娩的情节,在木兰身上仅仅是“星光照进了我的腹部”,生产后木兰继续催马杀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在木兰的女性身体叙述中,女性的生物属性被改制,创造出一个能够与男性抗衡的、强大的女性身体。
特纳认为,父权制对女性的态度及对性控制是一种政治和意识形态安排。母亲讲述的故事中,男婴总是更受家庭的青睐,而女孩从小就被告知了天生的宿命,成为“别人的妻子或佣人”。在女性与男性的社会性别中,女性的性别符号意味着被控制,被财产化,而男性则是具有控制权的主体。木兰替父从军驰骋疆场,彰显着男性的力量,这是女性从生物与社会性别属性上的双重颠覆。汤亭亭在与张子清的访谈中说道:“我要表现女人的力量,用男子的力量去增加女子的力量。”(P194)汤亭亭把在岳飞刻字的故事,糅合在花木兰的故事中,身体再一次被强化和体现。通过赋予阳性力量的女性身体叙述,汤亭亭模糊了女性与男性身体的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界限。在后续作品《中国佬》中,唐敖被女儿国俘虏,体现出男性的被“阉割”的性别身份。Hisao-Hung Chang认为,汤亭亭刻意在《孙行者》中揭露男性的性别焦虑和男性越来越缺乏男子气质,是为了提升女性气质。汤亭亭颠覆传统的“中国女性”形象,在“迫使自己成为美国女性”的痛苦中挣扎,她试图通过女性身体叙述,模糊男女的性别差异,延展社会性别的概念。
三 身体的训诫与惩罚
“你不能把我要给你讲的话,告诉任何人。”(P1)母亲在汤亭亭生理成熟时,讲述了无名姑姑的故事,作为对她生活和生存的训诫。无名姑姑的丈夫婚后移民美国,她被留在村中成为寡妇。因为怀孕丑闻,在生产那天被村民突袭,她怀抱出生的婴儿跳入井中。
福柯指出:“‘性变成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因为从根本上说,‘性正好成为了对于个人身体的训诫和对于整个居民控制的关键点。”(冯俊,2003:493)汤亭亭的母亲把这则故事作为女性性成熟的训诫,实质上是社会与权力对性控制的体现。男性具有控制女性的权力,控制性关系的权力。这样的两性关系维持了社会、家族与家庭的稳定,因此驯服的女性身体是社会关系的基础。“通奸”在正常年景或许只是一种错误,在村民闹粮荒的时候就成了一种罪过”(P11)。性的控制直接影响着人口出生率、食物的分配额、死亡率。因此,社会权力对性的控制,关乎社会等级的稳定,家族的生存。
英国社会学家特纳认为,社会组织和社会稳定性对身体欲望、激情和需要进行控制。褔柯用“规训权力”来描述权力对身体的管理、改造和控制。文中所描述的中国传统社会,通过惩罚和驯服身体,来确保社会的稳定。村民的惩罚是残酷的,他们摧毁房屋,抢夺食物。然而“真正的惩罚不是村民们的突然袭击,而是全家人故意要把她忘掉。”(P14)特纳指出身体在自然界的存在过程,是位于文化、符号和实践世界中的“有意义的”事件。无名姑姑曾经生存的经历和姓名被有意遗忘。“你总不希望让人忘掉有你这么个人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吧”(P3)。母亲用这则故事告诫汤亭亭,女性要控制自己的身体,纵欲意味着严厉的惩罚。在这样的社会范式中,通奸者受到了身体和消解生存意义的惩罚。汤亭亭融合中美社会文化,虚构的无名姑姑生活故事,是华裔对待性与社会的真实认知,探寻女性在性压抑中的反抗,禁锢中的挣扎状态。
四 身体病理化
《女勇士》中的沉默女性与疯癫女性,言说成为了无法逾越的痛苦。这种精神上的痛苦体现为身体的病理化。为了掌握英语而割舌筋、无法适应美国社会而疯癫的女性们,她们精神上的诉求与欲望无法得到满足,被归咎于身体的疾病。研究身体病理化的过程,是解析身体与语言,身体与精神状态的关键。
语言是承载西方文化的符号,在特定的社会范畴内,必须遵循被认同和可接受的范式。身体作为社会符号,承载着一定范畴所认定的讯息。在《女勇士》中,母亲为了能够让她学好英语,“在她身上而实施的这一伟大的举动”——割舌筋。母亲说:“割了以后,您的舌头就活泛了,能说任何一种语言,可以说截然不同的语言,能发出任何一个音。你的舌筋太紧了,说不了那些不同的外国话,所以我就把它割了。”(P148)在医学上,割舌带仅限于先天缺陷的病人,一般人群割舌不能改善发音。汤亭亭的母亲试图把掌握语言诉诸于改变身体,身体承载了心理上的诉求。《女勇士》中有多个沉默的不想说英语的华裔女性,汤亭亭“在不得不讲英语时,我就沉默了。”“我妹妹也沉默了三年。”这种沉默使她们感到“难堪”,甚至对生存堪忧。“我”曾对一个沉默的华裔女孩发泄憎恨,为了逼迫她说话,“拧她的脸蛋”,“扯她的头发”,大声吼叫责备,但是最终她依旧沉默。“我”与“她”是华裔个体精神上挣扎、对话的隐喻,割舌筋行为的内在驱动。这种驱动其实是为摆脱语言障碍而对身体实施地暴力的、极端改制。King-Kok Cheung(King-Kok Cheung:1998)认为华裔女性被种族和主流社会双重边缘化,由于性别、种族、话语权力的压迫而导致语言限制或语言障碍。
《女勇士》中有许多的疯女人形象,“在我们附近的几个街区,有十多个疯女人和疯姑娘”(P169)。女性主义对疯女人的形象的分析,关注女性在社会中受到父权制文化传统的压制和禁锢。然而除了父权制文化传统压制,华裔女性还受到美国社会范式的压迫。身体又一次承载了华裔女性精神崩溃、疯癫的病理化载体。“西宫门外”中,月兰找到在美国已婚的丈夫后,开始了对一切的恐惧,最终在疯人院里找到了“互相理解,说同样的话,……她们能听懂我,我也能听懂她们。”(P145)邻居家的疯女人、疯玛丽、“皮亚杰”还有可能“我”也是疯女人。这些疯癫女性的身体上烙印着社会与历史的痕迹,疯癫成为了病理化的合理解释,却揭示出她们受到父权的、社会的压迫。为了能够生存下去,身体被病理化。历经时空的变换,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被改变、控制,从身体上体现的历史与文化烙印愈加清晰。
五 结语
汤亭亭打破了女性的焦虑与沉默,书写了跨文化跨种族的“创伤”体验。她以女性为视角,竭力为女性赋予男性力量,却使性别的定义愈加模糊。她力图以华裔身份,颠覆父权、美国社会文化范式,在消解双重社会的同时,也失去了身份归属的领域。基于这部作品所引发的“黄种代言人”,“伪造华人的历史和文化”的批评,源于错误地定位了汤亭亭的华裔女性身份,以及她所呈现出的东方主义话语下的中国。Malini Schueller(Malini Schueller:1999)认为《女勇士》颠覆了文化、种族、性别的定义,为了能够强调基于话语的种族的相互主观性。她在创造着一个华裔特有的生存空间,为重新定义华裔的身份、性别、文化寻找救赎之路。身体社会学视域下的阐释,是从身体的角度解析传统与历史的传承,从社会的角度分析种族与文化的碰撞。
注:本文系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身体社会学视域下的汤亭亭作品研究”成果之一,课题批准号:12E089。
參考文献:
[1]汤亭亭,李剑波、陆承毅译,张子清校译:《女勇士》,漓江出版社,2001年版。
[2] Chang,Hiso-Hung.Gender Crossing in Maxine Hong Kingstons Tripmaster Monkey.MELUS,Vol.22,No.1 Ethnicities Sexualities (Spring,1997),PP.15-34.
[3] Cheung,King-Kok.“Dont Tell”:Imposed Silences in The Color Purple and The Woman Warrior.PMLA,Vol.103,No.2(Mar.,1998),PP.162-174.
[4] Griffiths,Jennifer.Uncanny Spaces:Trauma,Cultural Memory,And the Female Body in Gayl Joness “Corregidora”and Maxine Hong Kingstons “The Woman Worrior”.Studies in the Novel,Vol.38.No.3 (Fall 2006)PP.353-370.
[5] Schueller,Milini.Questioning Race and Gender Definitions:Dialogic Subversions in “The Woman Warrior”.Criticism,Vol.31,No.4(Fall,1999),PP.421-437.
[6] 冯俊等:《后现代主义哲学演讲录》,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
[7] 克里斯·希林,李康译:《身体与社会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8] 刘少杰:《后现代西方社会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赵越,哈尔滨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