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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阐释“最后”的作家

2015-05-30李海英

作家·下半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刘亮程

摘要 2001年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出版后,在中国文坛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刘亮程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后工业化社会中的乡村哲学家”。刘亮程一直都站在人文精神的立场上去品味古老的乡村哲学,他行进在快速的人类队伍的最后,既可以前瞻也可后望。在拥有比别人更宽阔的视野之下,刘亮程的笔锋常会接触到“最后”这个词,他感觉着“最后”这个词的重量,因此就有了对“最后”一词进行阐释的资格。

关键词:刘亮程 《一个人的村庄》 “最后”

20世纪60年代的散文作家刘亮程,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写自己生活多年的这个“黄沙梁”村。2001年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出版后,在中国文坛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刘亮程被譽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后工业化社会中的乡村哲学家”。

“‘乡村哲学”的最大特点是有一条巨大的根系,这条根系是连着人性的,甚至渗透着某种宗教气息”;“乡村哲学也有反现代性的一面,在人类进入后工业化时代,到处都浸淫着糜烂、腐朽、噪音、污染、浮躁的时候,就凸显出乡村哲学的进步意义”(牧野语)。刘亮程曾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里论及,他常常感到自己家乡黄沙梁是落在“最后”的村庄,与高速发展的城市文明有着很大的一段距离。刘亮程一直都站在人文精神的立场上去品味乡村哲学,因为现代城市文明以强大的威力正压倒乡村文明的声音,因为城乡二者的交锋又是那样的激烈,所以落在后面的乡村便不那么引人注意,落在后面的村落自然地会被人类的记忆所丢弃,这正是现代“人本”的困境。但幸好有作家刘亮程的存在,他行进在快速的人类队伍的最后,一边走一边思索,他的步伐明显比别人慢得多,他的目光也比别人深邃得多。行进在后面的刘亮程既可以前瞻也可后望,在拥有比别人更宽阔的视野之下,刘亮程的笔锋常会接触到“最后”这个词,感觉着“最后”这个词的重量,因此就有了对“最后”一词进行阐释的资格。

一 “最后”:是一种闲适的生活态度

刘亮程说过:“文学呈现的是一个人的想象能力和‘回头看的能力。”通常,人类总是忙于对自身的建设与发展,急匆匆地跨步进入一个新时代而无暇顾及回忆与沉思。特别是当历史行进速度加快时,“回头看”一下的人会变得更少,过去会消退得更快。但是,中国文学史上又有一种“闲适”的传统氛围,中国文人自古就崇尚闲适的生活态度,而闲适的心态也确实造就了一种闲适的文化。晋代的陶渊明正是这种“闲适文化”的代表,陶渊明躲开喧闹的城市,去寻访他的“闲”。所以,陶渊明用“结庐在人境”的方法,创造出一个“世外桃源”,让他理想中的百姓隐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洞口里,度过“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男耕女织的日子。还有唐代的孟浩然也是一位“闲适”的布衣,他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悠闲姿态,隐居在故乡的山水里,他可以在故人的鸡黍飘香之中,自由自在地评说着“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清闲。而刘亮程也有接上古代“闲适”文化的灵气,他下决心做一个闲人,抱着闲人的心态去写《一个人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没有写春种秋收,没有一场一场的运动,甚至没有时间和时代,也没有名人与凡人之分,只有村庄里的人和一场一场的风,一场一场的梦,一场一场的来与去。

刘亮程的闲适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闲”,他抱定“生活闲人”的态度,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塑造了一个个闲人:冯四、刘二、刘榆木。闲人整天扛着铁锨在村里闲转,或是趴在墙头上观看,他从不春种秋收,烟囱里也从不冒一股烟。闲人每天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早上站在村东头,独自迎接日出;每天太阳落下时,闲人又独自站在村西头,送走日落。在刘亮程的笔下,“闲事”也同样惊心动魄:“这是别处的一次落日,在孤独无助的三棵榆树背后,落成另一种景象。太阳落地的声音在一个外来人的心中,发出强烈的巨响,赶车的人看不见”(《又是黄沙梁》);“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一生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冯四》)“一个在野外劳动的人,看见自己家的炊烟连天接地的袅袅上升,那种子孙连绵的感觉会油然而生。炊烟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处的人们,就是靠扎向天空的缕缕炊烟与高远陌生的外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一个人的村庄》)

二 “最后”:是对生命过程的概括

生命的时间内涵就是某种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不论是闲人还是忙人,都会有他的故事,他的人生哲学。所以,在看似一串串毫无意义的动作里,闲人也正在改变着生活里的微小部分,当然,这种改变只能在某个进程结束之后才能看到,只有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才能体会得出,才能明白这些事情、这个过程所存在的意义。刘亮程就是主动承担起这个义务的作家,他总是自觉地、持久地观察自己的村庄和乡邻,他在“隔着一条路,一块长满荒草的地或几头牛这样的距离与村人相处”,在认真地“偷窥”着村人的一生。

在刘亮程的作品里多次写到对“最后”的认知,关于一个迷路老者的死去、关于一辆丢失的马车、关于一个隐藏在荒草里的牛、关于一户早已不在人世的人家、关于一个荒芜的村庄、关于一片草滩的命运、关于一棵树的最后结局。刘亮程看到的“最后”是多种多样的:“一个人的一辈子完了也就完了,作为邻居、亲人和同乡,我们会在心中留下几个难忘的黑白镜头”,“一个人一死,他真实的一生就变成了故事”(《冯四》);他看到了寒夜里的独行者:“我围抱炉火,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在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屋中,被寒风吹彻”(《寒风吹彻》);在刘亮程的笔下,坟墓里的死者也成为下一轮的观望者,死者躺在村边的墓地里,“话也说完了,爱完了,恨也完了,现在他们成了永远的旁观者”(《别人的村庄》)。

对于生命的观察已被刘亮程扩大到了动物的身上,在人畜共处的村子里,动物与人类共生共息,有着相同的忙碌与辛劳,人干的活计由动物分担着,动物的生存被人照料着,他们共同地承担着因为土地、气候、命运而产生的一切,如果村子里少了五头驴,那么本应当由这五头驴承担的活计将会落到人的身上;如果村子里少了一头牛,那么牛群里也会失去平衡与平静。所以,一年四季的春种秋收不再仅仅属于人类,它应当属于万物:“这些匆忙的捡收者,让人感到丰收和喜悦不仅是人的,也是万物的”(《剩下的事情》);“多少次我在心里替他们逃跑,用我的两只脚,用我远不如牛的那点力气”(《城市牛哞》);当这些千变万化的丰饶生命在刘亮程散文里汇总后,就形成了一种哲学景象:“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料好自己”(《寒风吹彻》);“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情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情还在”(《剩下的事情》)。于是,“多少庄稼人,牲畜,田野,小麦在他的眼里化出化入,生死衰荣”(林贤治语),一种寓言般的坚强在这些小事里油然升起,照亮了生命,照亮了生活,形成了刘亮程带有浸染着感恩意蕴的“乡土哲学”。

三 “最后”:站在“前卫”的反方

散文是一种充满主观意识的文体,散文在描摹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时,侧重于诉说作者自己对于客观世界的印象与感悟。在刘亮程的散文里所说的“最后”,既是一种观望生活的角度,也是一种观望生活的态度。“前卫”是“最后”的反方,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前卫”作为一种艺术思潮开始活跃于中国大陆的各种文学艺术之中,它以不合作、不妥协、不混淆的方式自觉地抵制平庸的同化,表现出一种与传统彻底决裂的极端的美学主义。“前卫”者以独立的个人经验与行为,延伸着文学艺术对精神自由这一亘古概念的追求,强调着文学艺术的独立品格和批判立场,思考中国当代文化的处境和问题。“最后”就是与“前卫”站在相反角度上的一种全新视角,“最后”甘于慢速度的生活,具有一种朴素的旷远和宁静的和谐,“最后”拒绝尖锐的批判与背叛,对传统有着一种比别人更执着的坚定,对世界的认知也抱定了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的态度。所以,“前卫”是鲜艳的、多变的、背叛的、尖锐的,体现的是变化的异质的力量,而“最后”是质朴的、稳定的、延续的、镇静的,体现的是岁月荏苒的耐受力。所以,出现在刘亮程散文里的日子,就是一派祥和的太平景象,事無大小,人无贵贱,学无高低,他认为“你就是学识渊博的人,不也没到过黄沙梁吗”(《黄沙梁》);他认为黄沙梁的每个人都在芝麻大点的理由里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种境界。”

为了说明“最后”的无处不在,在《我改变的事情》中,刘亮程甚至重新界定了“改变”一词的内涵:“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在土包上的雨,从此再也找不到那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加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这就是一个闲人扛着铁锨到处乱转的意义,这种改变对于一生都生活在这里的一条小虫子来说,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天翻地覆”,它会永远迷失于这个小小的土坑里,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在人与动物完全平等的刘亮程的眼里,这就是一件大事,这也就是闲人生命的“最后”价值:他改变了自然天地中的一小块布局,他改变了一些微小的生命。在《剩下的事情》里,刘亮程也在揭示着人与自然界之间的默契配合:“不管多大的风,吹平一条田埂也得用上一百年的功夫;人用旧丢掉的一只瓷碗,在土里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恒的刺痛”。这也是一种关于“最后”的思索,是人类与自然共同创造的“最后”,当人类的动作完成之后,自然开始处理由人类带来的一切麻烦,当这个过程开始时,说明人类已丢弃了这个过程,把它当成了“最后”,当然,这个被自然改变的过程更慢,更需要耐心。

正如作家李锐所评论的那样:“地域的偏远和辽阔,时间的舒缓和从容,生活的单纯和简练,不但使作者获得了与天地万物的深情独处、对自己内心自由的开阔舒展,更使他远离了都市与都市之间的流行病。”刘亮程的这种富有哲学意义的“最后”式思索,使人看到了“前卫”背面景象。当“前卫”者不停地快速奔跑时,当“前卫”者不停地向传统宣战并以各种异质挺立在传统的对立面的时候,乡村就一直气喘吁吁地跟在城市的最后面。乡村没有跑到前面的资格,但却有保存历史、保存生命和保存哲学思维空间的责任。刘亮程“最后”式阐述的主体都是最普通、最平凡的物体,但却倾注了这位“最后”作家的全部热情。在刘亮程的笔下,一切原始状态的生命获得尊严与美丽,刘亮程在大雪落满的艰辛一生里,思索着亲人、故乡、文明的意义。因此,他用“对人柔情似水,对生命深沉博大之爱与天地如一”的情愫,警醒着世人,也树立了“最后”式散文的哲学高度。

参考文献:

[1]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2] 牧歌:《城市牛哞》,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3] 林非:《百年中国经典散文》(哲学卷),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

[4] 李伟:《突围与回归:新时期散文思维艺术》,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李海英,郑州工业应用技术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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