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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胎记之古勒城

2015-05-10万胜

满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努尔哈赤

万胜

公元1559年,努尔哈赤出生了,阿玛在他身上发现了二十一块大大小小的胎记,野萨满也说不清楚这些胎记预示着什么。令人诧异的是,在努尔哈赤的一生中,那些胎记又逐个消失,直至公元1626年离开人世,身上只剩下了一块胎记。

古勒城没有错,但古勒城一直被努尔哈赤视为不祥之城。

努尔哈赤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只有两座城,一座是让他抱憾终生的宁远城,另一座就是古勒城。两座城有着天壤之别。宁远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是一座完整、坚固的城。而古勒城在他的心目中却永远是那么的悲壮和残破不堪。宁远是他无数个城的终点,古勒城则是他无数个城的起点。古勒城的阴影就如同一块丑陋的胎记,隐藏在努尔哈赤身上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对于这个胎记,他的心情极其复杂。这种复杂体现在他那让人颇难捉摸的内心。

四百年后,一名喜欢摆弄文字的游客,来到座落在辽宁南部的兴城,当晚与一帮朋友蹲在宁远古城城墙下的马路牙子上撸烤串喝啤酒,其中一人忽然提到自己是满族正黄旗的后人,并且脱了鞋让大家看他的小脚趾。小脚趾尾甲由两瓣甲重叠,是满族人重要的身体特征之一。这位正黄旗朋友喝起酒来相当豪爽,说起自己的先祖努尔哈赤更是壮怀激烈。

当年,努尔哈赤就是在这座城下,被袁崇焕一炮……可惜可惜!

游客抬头,目光沿着古城墙攀爬上去,隐隐看到仿古的旗帜在夜色中随微风飘动。游客想,关于努尔哈赤和这座城的那场战争,以及战争之前所有的战争和所有的城,就如同那面旗帜一样,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半明半暗地呈现在虚幻深奥的夜空之中。这不禁勾起了游客的好奇心。于是游客决定在那场酒局之后开始走近努尔哈赤以及努尔哈赤身后的那些城。

嘭——另一个朋友无意间踢倒一瓶啤酒,像突然放了一炮。白沫飞溅。

当游客用更为客观的视角去探究和理解这位传奇式的人物,在真正走进他内心的时候很可能就是这样一番情形。

努尔哈赤喜欢冬天,尤其是多雪的冬天。因为在大雪覆盖的冬天里猎物们就会变得很愚蠢和笨拙。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不喜欢冬天,因为他怕冷。每次跟努尔哈赤进山打猎的时候他都把自己裹得像一只小黑熊,跟在努尔哈赤的屁股后面。他长得本来就很胖,走起路来呼哧呼哧的,经常惊扰了猎物。努尔哈赤就把他寄存到一棵大树杈上,或者一个石窝子里,等打到了猎物再回来找他。舒尔哈齐很听话,他听努尔哈赤的话胜过了听阿玛(父亲)的话。他可以为了努尔哈赤跟阿玛撒谎。这是努尔哈赤最喜欢他的地方。讷讷(妈妈)死的那年舒尔哈齐只有四岁,讷讷把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叫到身边,摸着努尔哈赤的头说:“哈哈子,答应我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弟弟”。舒尔哈齐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调皮地往讷讷的怀里拱,找讷讷的奶吃。讷讷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把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紧紧地搂在怀里,但她无能为力。塔克世进来,让努尔哈赤把弟弟抱了出去。

讷讷死了。

讷讷死后,阿玛塔克世又娶了哈达国的女人纳喇氏。纳喇氏很不喜欢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便带着弟弟跑到古勒城去投奔外祖父王杲。

王杲是个很霸道的人,整个建州没人敢惹他。就连边墙里的尼堪(汉人)也畏惧他几分。在努尔哈赤还没出生的时候,王杲与尼堪打了几次仗,杀死了很多尼堪官兵。努尔哈赤的玛法(爷爷)觉昌安私下里说王杲很愚蠢。当初他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了王杲的儿子阿台,又让塔克世娶了王杲的女儿,就是为了依靠他的势力来保护自己的部族。但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越来越让他们担心。觉昌安预感到王杲这只弓已经拉得太满,顷刻就会断掉。与其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受到牵连,不如趁早另寻靠山。他便和儿子塔克世商量与势力强大而且一直与王杲不太友好的哈达国联姻。于是塔克世便娶了哈达贝勒王台的养女纳喇氏。

王杲很生气。对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说:“你们的玛法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就不怕我的刀六亲不认吗!你们以后就在我这古勒城呆着吧,不要回去了。”

努尔哈赤以为依照外祖父的脾气会带兵讨伐自己的玛法和阿玛。他和舒尔哈齐都很害怕。他们暗中察言观色,时刻准备着跑回去给阿玛报信。努尔哈赤和弟弟舒尔哈齐小心翼翼地度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日子。还好,令他们害怕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也不知道王杲因为忙着跟尼堪为敌没腾出手来,还是根本就没把觉昌安和塔克世放在眼里。不管怎样,王杲对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一直都非常好。王杲一直忙于带着他的手下四处掠夺尼堪。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把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叫到身边,就像欣赏他最喜爱的战马一样久久地看着他们,说:“舒尔哈齐最像你们的讷讷。”还说努尔哈赤像他一样有霸气。那时候努尔哈赤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那年的冬天,努尔哈赤带弟弟舒尔哈齐到山里打猎。在山林里转了好久,才发现了雪地上有一些杂乱的野鸡踪迹。努尔哈赤照例要把舒尔哈齐寄存到一棵大树叉上。那棵大树估计有几百年了吧,树皮的褶皱能夹住舒尔哈齐的小胳膊。大树干中间是一个大树洞。努尔哈赤本想把舒尔哈齐放到树洞里,这样既暖和又安全。但是他却发现树洞里面有潮热的气息。他突然想到了阿玛讲过的话。冬天黑熊有蹲仓的习性,就是躲到树洞或者岩石洞里熬过一冬,饿了就靠舔熊掌充饥。蹲在树洞里叫蹲天苍,蹲在岩石洞里叫蹲地仓。有熊蹲仓的地方有热乎气,不上霜。努尔哈赤小声对舒尔哈齐说:“这里面好像有黑熊呢。”

舒尔哈齐挪着胖胖的身子向后倒退了两步说:“那还不赶紧回去告诉爷爷(外祖父),让他带人来抓?”

努尔哈赤笑着说:“你怕了?”

舒尔哈齐很坚定的摇头。“我怕咱俩抓不住让熊跑了。”

努尔哈赤从雪地里扒出一块大石头递给舒尔哈齐说:“你照我说的做,熊就跑不了。”

努尔哈赤让舒尔哈齐到树洞口的后面去,用大石头敲打大树。自己两只手握住刀,紧盯洞口,等着被惊醒的熊从树洞里爬出来。阿玛讲过熊在漆黑的树洞里时间长了眼睛见不得光,外面满世界的白雪会让它暂时变成瞎子。熊惊慌失措地从树上摔下来根本没有抵抗能力,这是熊最脆弱的时候。

舒尔哈齐砸了十几下就砸不动了。树洞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努尔哈赤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判断有误,或者阿玛的话不可信。

舒尔哈齐把石头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雪窝子里,呼哧呼哧喘气。他一把扯下皮帽子,脑袋冒着热腾腾的汗气,就像个刚出锅的饽饽。努尔哈赤哈哈大笑起来,走过去拉他。就在他哈腰的时候,从树上噗通掉下来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都惊呆了。好在努尔哈赤反应极快,挥起砍刀朝黑熊的脑袋拼命乱砍。

大黑熊死了。

努尔哈赤守着熊的尸体,让舒尔哈齐回古勒城去报信。

舒尔哈齐走后整片林子里只剩下努尔哈赤一个人和一具熊的尸体。他看着熊的尸体突然觉得很凄凉。这头熊的头被他砍得血肉模糊。它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死去了,所以说冬天里的动物会变得很愚蠢。愚蠢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玛法说爷爷也很愚蠢。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像这头熊一样。努尔哈赤想。

太阳快歇到山尖上了。树木的影子被扯得老长,雪地上镀了一层太阳的红晕,给人造成温暖的错觉。舒尔哈齐只带了几个阿哈(奴仆)来。外祖父并没有来。舒尔哈齐说爷爷从抚顺关回来就火冒三丈,召集各部落的酋长商量要报复尼堪呢。

努尔哈赤说:“你没跟他说我们杀死了一头大黑熊吗?”

舒尔哈齐哭丧着脸说:“我刚要开口就被他推出门外了,他太吓人了。”

阿哈抬着黑熊下山。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闷闷不乐的跟在后面。努尔哈赤问阿哈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哈说:“听说抚顺关的官爷把都督老爷叫去议事,说以后我们女真各部入市的马匹必须养得膘肥体壮,否则不予验收,禁止买卖。这也就算了,官爷还让都督老爷和其他老爷站在台阶下面接受训话,这不是不拿我们女真人当人吗。都督老爷没等官爷说完话就生气回来了。”

古勒城没有因为努尔哈赤捕杀了一头大黑熊而增添一丝的喜悦,却因为王杲的愤懑而阴云密布。古勒城的人觉得被人轻蔑比什么都难以忍受。

那一年王杲纠集了女真各部人马从东州和抚顺进入明朝边墙,劫掠了很多尼堪的财物和牲畜,杀了很多尼堪。这一举动让明廷震惊了。王杲料定那是一群胆小怕事的人。果然,明朝的皇帝为了安抚王杲的愤懑,迁罪于抚顺备御贾汝翼。贾汝翼被免了职,朝廷还派哈达国王万汗到抚顺关来抚谕王杲。

王杲的胜利不仅让古勒城欢欣鼓舞,也令整个建州女真各部都为之振奋。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偌大一个朝廷该低头的时候也得低头。王杲大大出了一口怨气。

王杲领着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骑马下了古勒山,来到苏克素浒河边。沿着河岸一路缓行,王杲问努尔哈赤:“你觉得我这古勒城怎么样?”

努尔哈赤说:“很好。”

王杲笑着看他:“你长大了啊。”

努尔哈赤说:“爷爷,人都说你会占卦,能不能告诉我以后我会是什么样子。”

王杲很严肃地说:“无论你成什么样子,你都是女真族的汉子。”

沉默了一会,努尔哈赤又问:“爷爷你告诉我,一个人怎么才能不愚蠢。”

王杲说:“你在杀那头黑熊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顾着用我的刀去砍它的头。”

“为什么你只砍它的头呢?这个也没想过吗?”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应该那样做。”

王杲再一次笑了。“你做的没错,以后就照这么做吧,因为一个人失去了头脑就会变的很愚蠢。”

努尔哈赤似乎明白了外祖父的话。

舒尔哈齐突然纵马超越了他们。马蹄子使河边的湿土飞溅。努尔哈赤正要打马追赶上去,外祖父却勒住缰绳,回首凝望他的古勒山城。他的表情冷峻深沉,令人惴惴不安。此时的古勒城上则是一派繁荣景象。

古勒城建在古勒山上。古勒山地貌独特,与其它山脉断绝开来,是一座东西走向的断山。古勒山南东北三面壁立于平原之上,西面临水,山顶平坦,犹如一条卧在平原上的巨龙,因此也称龙头山。古勒山的龙头在西,头抵苏克素浒河(今苏子河),山北又有五龙河汇入苏克素浒河。山与水相得益彰,互为依附。古勒城建在最西段的龙头上,相对高度三十米上下,分内城和外城。内城周长二百六十米左右,设东西二门,出西门有小径下山可到苏克素浒河边取水。外城较大,有人工修整的平台十几处,城墙为土石结构,城内房屋栅舍多为土木结构。古勒城壕堑高台具备,易守难攻。

古勒城是由王杲的父亲多贝勒所建。关于多贝勒的家史古籍亦有记载,多贝勒是猛哥帖木儿(清肇祖原皇帝)的弟弟凡察的后裔。因猛哥帖木儿带领自己的部族斡朵里部从朝鲜回归大明朝有功,被明朝授予建州左卫都指挥使的官职。猛哥帖木儿死后的明正统七年(公元1452年),他异父同母的弟弟凡察和他的次子董山为了争夺对部众的领导权而发生了卫印之争。明朝廷为了平息凡察和董山的权力纷争,分设建州左右二卫。以董山为都督佥事,掌管左卫;以凡察为都督同知,掌管右卫。

此后,因明朝官吏日益腐败,边官大肆鱼肉压榨女真人,女真人稍有不满明官便任意关闭马市。马市是女真各部族与汉人及朝鲜人通商易货的场所。女真人通过马市交易用牛马、人参、兽皮等山货换取食盐、铁器等生活必需品。关闭马市势必造成女真人的生存危机。女真人为了改善生存条件,发展自己的势力,也是屡次侵掠明朝边民。双方互为仇敌,矛盾日益激化。于是便发生了史上著名的“丁亥之役”。大明朝对建州女真采取了“捣其巢穴,绝其种类”的残酷镇压。致使建州女真遭受到了灭顶之灾。董山、凡察皆被杀,其部众分散隐于深山者幸免存世,建州女真至此由兴盛走向衰败。

数十年之后,凡察的建州右卫残部已经沦落为深居山林的山民。王杲的父亲多贝勒带着部族以捕鱼狩猎为生。他年轻的时候在桓仁五女山中打猎,遇到差一点被猛虎吃掉的海西女真哈达国国主王忠。多亏他出手相救杀死猛虎,王忠才幸免于难。王忠深感其恩,对他非常器重。在王忠的帮助下,多贝勒占据了古勒山,在山顶修筑城寨,以古勒城为依托,整饬部众,建州右卫逐渐壮大起来。多贝勒生有三男二女,却只有王杲存活。多贝勒的崛起令明朝廷很是不安,为了遏制建州女真势力的发展,朝廷授意王忠之子当时为哈达国国王的王台设计杀死了多贝勒。多贝勒死后王杲子承父业,将古勒城经营得更是无比强悍,他自称都督,雄霸一方。

建州右卫的重新崛起和王杲称霸与古勒城所在的地理位置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在古勒山脚下蜿蜒而过的苏克素浒河发源于今新宾满族自治县境内的分水岭,辗转百里注入浑河。时为建州地区最重要的水陆运输河道。是明朝边关抚顺与关外各族以及朝鲜联络往来的必经之路。古亦有“玄菟古道”之称。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商贾往来要津。与王杲盘踞的古勒城隔河相望的沙济城,亦为王杲所辖。两座山城像一双大手掐住了苏克素浒河要道。王杲设置了渡口,收取渡资,克扣入朝进贡的关外各族的贡品,劫掠朝贡回来的赐物。低价强买商人的货物,到马市高价卖出,牟取暴利,稍有抵触便惨遭杀戮。几年下来,便积累了大量财富,强盛不可一世。如此一来,王杲便不再满足于建州右卫指挥使的辖制能力,自号大都督,并以此管辖建州各部,如有不从即刻刀兵相见。只要王杲一声令下“诸部皆效命前往,莫有违抗者。”可以想象,当时的古勒城是怎样的一番情形。

若不是因为这早春的一场大雪,游客拜访古勒城的日期可能还会延后。冬季的东北大地如果没有雪的点缀,则毫无观赏性。如同裸露着脊背的嶙峋老人。没有了衣着的掩饰,干枯而赤裸的皮肤在瑟瑟寒风里缩紧了血脉,收敛了气息。随着天气的转暖,正当人们都以为这个少雪的冬天已经过去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一场大雪却突然而至。由于气温偏高,起初降下来的是淋淋细雨中夹杂着雪花。北风起的时候,雨水则全部凝成雪粒漫天飞撒。这时的雪粘,一层叠一层的附着在万物的躯体上。树的枝干也逐渐粗壮起来,再不是干枯的景象,竟如同纯白色的珊瑚一样动人心弦。一场大雪就这样热烈而毫无掩饰的拥抱着一切,让这个灰突突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圣洁美丽,清新可人。只可惜这种圣洁在烦躁的城市中没驻留多久便被人践踏了,蹂躏得惨不忍睹,任凭你去惆怅和伤感。在这种惆怅和伤感中,游客突然决定踏上寻访古勒城的路途。游客想能在这个时候去与古勒城相见,必定是一场美丽的约会。

沈阳开往南杂木的火车钻出城市的喧嚣,在茫茫雪原上一路爬行。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广袤土地上,那些未被蹂躏过的雪色分外妖娆。火车似乎把那些满怀心事的乘客带入了仙境。游客望着窗外的景色,心中在想,四百年前的女真人有无心情来欣赏这样美的雪景呢?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大雪只会给他们本来就已经很困苦的生活带来艰辛。也许他们比现代人更能体会雪的内涵。现代人掬一捧雪让它融化在脸庞上,便已经觉得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女真人把雪当成掩体,身子完全藏没在雪里,等待着猎物的出现。那种踏实和温暖将是现代人所无法体及的。现代人今天不用每天为了一口粮食把命悬在刀刃枪尖上,却依然缺少那种踏实和温暖。并且那些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踏实和温暖也在悄悄地丧失。

伤感始终伴着游客一路走来,置身宁静的山村乡野,游客的心才豁然了许多。在纯美的大自然面前再不敞开心怀就是对天地的不恭。尽管游客要追寻探访的那段历史弥漫着血腥气息。

按照事前查询的路线和地址,游客从抚顺市南杂木镇下了火车。乘坐公共汽车进入新宾境内的上夹河乡。又从上夹河雇了一辆当地人称“小蛤蟆”的机动三轮车沿着县级公路一直朝着西南方向行进。大约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便来到了古勒山所在地胜利村。雪后的山村宁静得让人不忍去打扰。村中路旁未见几个行人,偶尔有车辆在不是很宽的公路上飞驰而过,卷起的冷风让人躲闪不及。游客从车上下来,既兴奋又茫然,兴奋于与古勒城已经无比接近,茫然于目光所及的群山哪个是游客所要寻找的古勒山。站在路上四处展望,希望有个路人出现。但大路上却始终空寂无人。只好沿着大路朝前面路边的一家小饭馆走去。那里应该能够找到问路的人。时值中午,饭馆里只有一桌人在吃饭。他们是门口两辆满载活牛的大货车的主人,酒得饭饱之后侃笑休闲。经营饭馆的是一对小两口儿,大约二十出头,女的活泼热情,男的不善言谈。游客要了一碗热面,借等面的空闲便向小老板娘问起古勒山的所在,小老板娘很麻利的一指窗外的近山。这不就是吗。

面条跟小老板娘的态度一样热乎,可想而知这个小饭馆的生意必定会不错。吃两口面,望一眼窗外的古勒山,默默寻找进山的路。不知进山的道路在哪里,也不知山上会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困难。游客再次问小老板娘,从哪里进山?不等小老板娘答话,木讷的小老板说,吃完了我带你上山。

进山的路被雪覆盖了。在游客和小老板进山之前这里的雪没接待过任何人。小老板在前面走得很从容,游客紧跟其后,走的却很狼狈。城市生活让游客适应自然的本能几乎退化殆尽。古勒山并不高,上山的路也并不陡峭,但已经令游客很难堪了。

如今的古勒山上已经很难让人联想到当年的气派和繁荣,更无法想象当年战火中的惨烈与悲壮。山顶长满了松树、榛子树和荆棘等植物,这些植物形成一道道路障。游客在荆棘丛中躲闪穿越,如同躲避当年大明官兵抛射上来的石和矢箭。对于古勒城中的生灵来说,这一方小小的城池与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荣辱凝结在一起,在一道道划空而坠的火蛇中,由极度的惊恐变成极度的愤怒,再由极度的愤怒变成极度的惊恐。山下的明朝士兵只是为了服从长官的命令,把军人的荣辱涂抹到嗜血成性的刀剑上。他们的光荣之花要靠女真人的鲜血来滋养。

游客站在古勒山的龙头上,放眼望去。冬天的苏子河停驻了脚步,静静的守候着古勒山,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如同苏子河的水一样凝固了。使它们有机会让思绪穿越的时空。

苏子河说:“我们的存在方式各有不同,我用我的奔流不息表明我的立场,而你却从来都不肯改变自己。”

古勒山默然许久,作答:“这个世界上所有悲剧的根源都在于观念的不同。我们总是习惯于用自己的观念去理解和强求别人,这是不对的。”

苏子河说:“观念有无对错之分呢?”

古勒山说:“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苏子河沉默了。在心中思索着:对和错,这个看似非常简单的问题,仔细想来,却真的无法说清楚。因为我们认为的对和错都带有自己的偏见,产生于自己的观念。

苏子河说:“你想的没错,的确无法用对错来判断一切。就拿四百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战争,已经无法说清楚女真人和大明朝孰是孰非。”

古勒山微笑:“没有对错之分,只有观念不同。”

游客沿着当年古勒城西门的小径下山,想象着自己就是当年一个下山取水的女真人。挎着腰刀,拎着木桶,后脑勺上的两根年轻的小辫子摆来摆去,很调皮的样子。

那一年他和努尔哈赤同龄,也是十六岁。对于女真族的男人来说,十六岁已经是成人了,应当肩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了。他和努尔哈赤一起跟随阿古玛法(王杲爷爷)去与尼堪作战。那真是令人兴奋的事情。尼堪在他们战马的冲突下如同秋天里的秸秆,被他们打磨得雪亮的腰刀挥舞起来便是一道道血光。在一次战斗中他一口气砍倒三个尼堪士兵。努尔哈赤更加勇猛,他曾经单人独骑冲入敌阵,杀得数十尼堪弃械奔溃,十几个来不及逃跑的都被努尔哈赤的长刀砍死。阿古玛法对努尔哈赤无比喜爱,每次战斗都把他带在身边,甚至考问他计策。有一次还把自己的一块狼皮作为奖励赏给了努尔哈赤。据说那块狼皮是阿古玛法亲手擒获的一匹狼王,在杀死狼王之前剥了它的皮,睡觉的时候将狼皮铺在身下,如有刺客来犯,狼皮的毛刺便会竖立起来扎醒主人……

苏克素浒河在古勒山脚下甩出一个大弯,平静而从容的日夜流淌。那位下山取水的女真小男子汉在不久后的古勒城大战中成为明军的刀俎。这个年轻的生命还不曾经历更多的荣辱便消失在历史的瞬间里,而他心目中的英雄努尔哈赤则幸运得多。

王杲在努尔哈赤的心目中既高大威严又和蔼可亲,更重要的是他并不觉得王杲像自己的玛法说的那样愚蠢。相反倒觉得自己的玛法和阿玛跟王杲比起来不够光明磊落。

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努尔哈赤,觉昌安和塔克世也感觉到自己这个儿子离自己的家族越来越疏远。塔克世多次命令努尔哈赤离开古勒城回到自己的家,努尔哈赤表面上不顶撞自己的阿玛,却找了很多借口来搪塞。他从心底抵触着玛法和阿玛,甚至觉得自己如果回到阿玛的家,就是对外祖父的背叛。

然而,努尔哈赤在古勒城的快乐时光没有持续多久,便因为一场惨烈的战争而被迫终止了。

明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一直被王杲认为是胆小如鼠的大明朝突然脸色一变,呲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扑将过来。引发这场战争的原因如下所述:

自明廷罢免抚顺备御贾汝翼,双方订立互不侵犯条约以来,建州女真与明朝边界一直相安无事。1574年七月,王杲部将来力红的手下奈尔秃等四人逃入抚顺关投靠了明军。来力红前往抚顺关要人,时任抚顺关备御的裴成祖否认此事。来力红恼羞成怒率部攻打核桃山,掠走了明朝樵军五人。裴成祖闻知大怒,通牒来力红将掠走明兵送还。来力红不予。裴成祖立即亲率三百骑兵征讨来力红。王杲闻讯起兵将围攻来力红寨的裴成祖部团团围困。抚顺关千总王勋闻知裴成祖被困,当即对女真族人展开报复,先抓数十女真人入狱问罪,又派把总刘承亦率军驰援。结果王杲攻破裴成祖的营寨,击败刘承亦的援军,大获全胜。裴成祖、刘承亦皆被俘。王杲犹不解恨,竟将裴成祖、刘承亦剖腹挖心。由此明廷大震,派遣辽东总兵李成梁率领六万大军征剿王杲。

古勒山大战不可避免。

王杲召集众将研究对策。来力红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阿古都督,这次尼堪大军有六万多人,领头的又是辽东总兵李成梁,我古勒城虽然坚固,但毕竟我们人少。都督领着部民上山吧,我留下坚守,要是打赢了,也让尼堪知道都督的厉害,要是打不赢,都督也可确保安全。”

王杲深沉不语。其实在召集众将之前王杲已经暗自卜了一卦,卦象大凶。王杲自掌兵以来,经历了无数战争,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优柔寡断过。他有种预感,这次将是他人生中的一场劫难。卦象如此,不由不信。

见王杲犹豫不决,来力红离席单膝跪地:“都督快走吧,不然怕就来不及了”。

王杲赶忙起身去搀扶来力红。来力红执拗不起,说:“都督不走我就不起来。”众将亦离席而跪,一口同声:“都督快走吧。”

王杲环顾诸将,看到了跪在诸将中间的三个儿子,阿台、阿海、王太以及外孙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王杲终于下定决心,对诸将说:“自我阿玛筑古勒以成其志,经历战火无数,众将亦都与古勒同生共死,今古勒再临大敌,因图一时安逸而避祸山林,非我也。大敌当前,不可乱志,且听我调遣。阿台、阿海、王太并努尔哈赤、舒尔哈齐等令亲随带领家眷及城中老幼速速进山,命来力红为守城主将,分兵据守,有怯战私逃、违令怠惰者格杀勿论,本都督与你等誓与古勒共存亡。”

诸将振奋不已。来力红还要坚持让王杲撤离古勒城。王杲一挥手说:“不说了。”

吩咐完毕,遣散众将。来力红暗示有话要单独与王杲说。王杲与其进入内室。来力红低声说道:“都督方才让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同阿台他们一同离城,我觉着不妥。”

“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都是我的外孙,我实在不忍让他们受此磨难。”王杲说。

来力红说:“都督你不知道,那觉昌安、塔克世一贯与尼堪暗中来往,更与这李成梁交往很深,这次李成梁起重兵攻我古勒城,便是觉昌安和塔克世带的路。”

王杲皱眉凝目,一言不发。

来力红接着说道:“都督,在下有一个想法,不知能不能说。”

王杲说:“你与我多年生死患难,情同手足,有话就说。”

来力红说:“不如将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留在城中,如城守不住了我们还可以用当人质。”

王杲思忖不语。

来力红说:“在下懂得都督的意思。在下以为朝廷对我们建州女真各部一直采用夷人制夷的手段,现在都督的势力最大,却不听任尼堪摆布,朝廷便想扶持他人以辖制众部。眼下建州左卫的觉昌安和图伦城的布库录都积极对朝廷献媚,朝廷必不会树敌于二人。”

王杲说:“你先退下吧”。

来力红诺诺而退。

王杲命人将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招致内室。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跪拜。王杲扶起,促膝而坐,微笑着看努尔哈赤说:“准备妥当了吗?”

努尔哈赤说:“没准备。”

王杲面露惊异之色:“为何?”

努尔哈赤一脸倔强,说:“我跟爷爷在一起,爷爷不走我也不走。”

王杲内心里不由一热,原本铁青的脸色泛出一丝暖红。“你不怕?”

努尔哈赤虎着脸说:“我的长刀能刺穿敌人的胸膛,我的战马能踏碎敌人的头颅。”

王杲哈哈大笑起来,抚摸着努尔哈赤的铠甲说:“好一个女真的汉子,去吧,把你的刀再磨一磨,别让敌人的胸膛失望。”

辞别外祖父出来,努尔哈赤却显得忧心忡忡。努尔哈赤和弟弟舒尔哈齐来到城墙边,环顾附近无人,舒尔哈齐说:“阿哥,你担心什么?”

努尔哈赤说:“我担心这次古勒城守不住,我们的性命也难保。”

“那为什么刚才你还说要留下?”舒尔哈齐疑惑不解。

“爷爷把我俩找去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走不了了。”努尔哈赤望着茫茫的苏克素浒河。“这次明军来攻城是我们的玛法和阿玛带的路。”

“那为什么爷爷不杀了我们?”舒尔哈齐说。

“我们有可能成为他的退路,你还小不太明白。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紧跟着我,不能离开半步,知道吗?”

舒尔哈齐使劲的点点头。

“如果……”努尔哈赤欲言又止。

“什么?”舒尔哈齐问。

“算了,没有如果。”努尔哈赤猛的抽出腰刀,削断一棵孤木。

次日,明朝大军浩浩荡荡进抵古勒山下,距山二里围城下寨准备攻城。李成梁召集将佐于中军大帐,部署攻城。裨将于志文、秦得倚率部攻打城东北角;副将蒋国泰、朴守真率部强攻城南。各部备好攻城器械,箭上弦,刀出鞘,药弹上膛,只等李成梁一声令下。

觉昌安一直沉默不语,待李总兵吩咐完毕,上前一步拱手道:“总兵大人,天朝大军降临不战自威,胜负已见分晓,但战端一开毕竟互有损伤,如若令其不战而降,岂不更好,在下愿意孤身前往古勒城中说服王杲来投降。”

李成梁斩钉截铁的说:“王杲嚣张跋扈太甚,今劳朝廷大军到此,安有苟且之理。”

塔克世待要进言,李成梁大手一挥。“休要再讲了,免生动摇军心之嫌。”

觉昌安、塔克世出了中军大帐,眼望被重重围困的古勒山,心中惦念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无比焦急,却又毫无办法。这时一军士走来,抱拳行礼道:“二位大人,总兵有请。”

觉昌安、塔克世以为停战有望,便急随兵士回到中军大帐,见李成梁端坐帐中,案几上摆着茶盏。微笑冲觉昌安二人招手道:“二位大人稍安勿躁,我们且饮茶消遣,不消多久捷报就会传来。”

觉昌安、塔克世一听此话,心中更是焦虑。内心里盘算如何挽救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便欲推辞而出,想办法寻机施救。李成梁却令兵士把守大门,不许出入。觉昌安明白,李成梁这是将自己和儿子塔克世软禁起来了。

此时,古勒山上已经杀声一片。

明朝兵将按照部署,同时在城东北及城南发起攻击。明军的炮阵先是朝古勒山上一顿乱轰,古勒城中房倒屋塌,惨叫声此起彼伏。大炮熄火,兵士们竖起云梯,攀爬而上。城上的女真兵士矢石齐发,如骤雨倾泻。攀梯而上的明兵如秋叶纷纷坠落,城下的明兵死伤无数。明军没预料到会遭到如此顽强阻击,第一轮攻城很快便退却了,明兵潮水般退下。明军第二轮更加猛烈的炮击随之而来。

主攻城东北角的裨将于志文、秦得倚见第一轮进攻遭到如此惨败,不由恼羞成怒。炮击过后于志文亲自披挂上阵,身先士卒。守将来力红在城内高台上部署了三百名射手,朝明军放箭,自己也亲自登上高台,弯弓搭箭,瞄准敌阵中的将官,连发数箭,两箭中其头颈,军官惨叫落马,被军士抬离火线。东北角的第二轮进攻又一次被打压下去。

李成梁把盏畅饮,侃侃而谈,并不把战事放在心上。忽然一军士闯进中军大帐,禀报军情。李成梁以为是破城的捷报,想不到却是裨将于志文战死的消息。李成梁双目充血,摔了茶盏,冲出大帐。

觉昌安、塔克世面面相向,都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成梁亲临战场,攻势更甚。古勒城已经伤痕累累,城下的尸体堆积如山。明朝兵士依然踏尸登城。城上的守军像剁菜一般砍削攀上城头的明兵。城中的射手,箭囊早就空了,便随手从尸体和树干上拔下箭,射到城下去。滚木擂石用完了就用尸体往下砸。明军的攻击波涛拍岸一般,一阵紧似一阵,却都是无功而返。战斗从中午一直进行到日落西山,古勒城依然牢不可破。面对这个难啃的骨头,明朝官兵精神开始萎靡下去,攻城的脚步迟疑了,呐喊声也弱了下去。

李成梁不得不改变攻城方略,命令将士环城而攻。来力红突然率铁骑从山上冲杀下来。立足不稳的明军顿时被冲突得人仰马翻,四散溃败。待明军缓过神来,集结兵力欲与出城之敌决一死战,来力红却已收兵回城。如此几番,明军被搞得焦头烂额,束手无措,士气大跌。

此时的李成梁终于冷静下来,命令暂停攻城。他脸色黯然地回到中军大帐,想起了觉昌安的话。想要重提劝降的事,却又怕被觉昌安耻笑,便在帐中往返踱步。觉昌安看出他的心思,心想正是机会,便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在下愿前往古勒城劝降王杲。”

李成梁停住脚步,死盯着觉昌安说道:“你若能劝降王杲,城中老少便免遭涂炭。”

觉昌安深施一礼道:“敢不用命。”

觉昌安和塔克世正要领命而去,忽然一股劲风从大帐外刮了进来。李成梁急出帐外察看。只见大风骤起,旌旗烈烈。李成梁大喜过望,唤回觉昌安和塔克世。“不劳二位,城破了。”迅即命令全军将士准备火箭,一齐往城中施射,顿时万条火蛇划空而降,城内五百多间草屋木舍顿成一片火海,军民烧死者不计其数,惊恐奔逃的女真兵士纷纷由城头坠落,城内火紧,有人打开城门向外逃避。李成梁趁势挥军攻城。古勒城再无还手之力。大火中明军突入城内,四下砍杀。眼看古勒城被破,来力红换上王杲的盔甲披风,冒充王杲在城中左突右挡,掩护扮作小卒的王杲由西门小径下山,由几个兵士护着乘船逃逸。来力红最终被明军剁成肉泥。

古勒城的大火映红了苏克素浒河。天明,古勒城变成了一堆死灰。

这场古勒城大战的结果是“明军纵击,得一千一百四级。往时剖承祖腹及杀承奕者皆就馘,王杲遁走。明军车骑六万,杀掠人畜殆尽。”(见《清史稿》)

努尔哈赤和弟弟舒尔哈齐成了明军的俘虏。觉昌安从跪地备屠的俘虏中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孙子。李成梁念及觉昌安父子征讨王杲为向导有功,网开一面饶恕了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但深知夷人多变的李成梁并没有让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跟随父亲塔克世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是把他们作为人质带回了广宁的辽东总兵府。

古勒城惨烈的一幕在努尔哈赤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外祖父的惨败,一千余口女真人被屠,自己沦为李成梁的囚奴,这一切都令他难以接受。但他也从这次的惨败中明白了很多道理。第一,外祖父的确很愚蠢。尽管他拥有强大的势力,在建州女真各部中还算有说服力,但面对大明朝这个庞然大物便如同蚍蜉撼树。与大明树敌,无疑是自取灭亡。第二,女真各部四分五裂,一盘散沙,互为敌视。外祖父虽然强大却孤立无援,甚至有很多女真部落很明确地站到大明朝的一边,帮着明廷征剿外祖父。自己的玛法和阿玛便是如此。

努尔哈赤一直因玛法和阿玛的做法感到羞耻,但这次的惨败让他懂得了,玛法和阿玛都是聪明人。如今建州左卫已不是曾经的势力,在女真各部中是不折不扣的软柿子一个。如果不依附在某个强大的势力之下,便很容易被其他部族所灭。因此,玛法用联姻的方式依附于势力强大的王杲,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但王杲不安分,非要挑战明廷,自取灭亡。于是只好又联姻强大的哈达国,以求护佑。然而这也并非万全之策,再强大的势力也会顷刻间崩溃,王杲就是例证。最为强大的显然是大明朝。多年来的惨痛经验告诉人们,顺服大明者昌,悖逆大明者亡,大明朝才是这方水土真正的主宰。玛法不止一次对他的部众说这样一句话:天下最大的道理就是生存。

努尔哈赤不想自己成为那只愚蠢的黑熊,必须时时刻刻让自己的头脑清醒,让自己的眼睛明亮。在李成梁的总兵府做奴役期间,他表现得极其温顺驯服,甚至表现出对这位总兵大人的极度崇拜。每次李成梁征战归来,努尔哈赤都会跪在地上仔细的擦去李成梁战靴上的灰土,为李成梁的坐骑梳理每一寸皮毛。李成梁见他如此的臣服乖巧,对自己又是万般的崇拜,久而久之便对他放松了戒备。闲暇之余唤至身边问以夷人之事。努尔哈赤对答如流,毫无掩饰,并且恳求李总兵为其讲述征战立功的事情。李成梁甚是高兴。有一天天气晴好,李成梁信步走出府庭,心中思虑追剿王杲及其残部之事,见努尔哈赤在马厩里给战马添加草料,心中暗自思忖,这个魁梧的汉子不到战场上去厮杀真是可惜了。于是便有了将努尔哈赤培养成为一名忠实于自己的死士的想法。

在努尔哈赤参与的第一次明军对蒙古人的战斗中,却颇令李成梁失望。努尔哈赤没有李成梁期望的那样勇猛。两军对峙,面对凶悍的蒙古人,努尔哈赤竟然用盾牌遮住脸,不敢正视敌人,做出随时逃跑的架势。李成梁由此认为这个看似强悍的女真汉子,其实是个徒有其表的懦夫,便不再放在心上。努尔哈赤的表现虽然令李成梁有些失望,但他也对建州左卫放心了。

努尔哈赤看到李成梁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心中窃喜,这样一来离回家的时日就不会太远了。努尔哈赤和弟弟每日在李成梁的府邸听差杂役,来往进出成了习惯,无人理会。这一天无事可做,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坐在通往后院的游廊里回忆放山打猎的事情,被一个人隔墙偷听,这人听得入神便从院墙后走了出来。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赶紧跪拜。此人便是李总兵的小妾,名叫喜兰。喜兰自小生在书香门第,长在深闺大院,颇有学识,对市井风情却一概不知,听到乡野村事更觉稀奇,便令努尔哈赤每日到后院来为她讲外面的世界。本来这喜兰的年岁就与努尔哈赤相差无几,两人性情相近,喜兰又身居后院,孤僻寂寞。在一起玩耍,时间不长就忘记了尊卑,嬉戏打闹生出情窦。那是一段令努尔哈赤无比快乐的时光,那段时光里努尔哈赤远离到了刀剑与厮杀,远离了仇视和血腥,获得了作为一个孩童应该有的那种天伦之乐。喜兰的笑靥如同太阳拨散了古勒城郁积在他心中的阴影。那些日子努尔哈赤几乎把什么都忘了,每天只想着与喜兰在一起。而就在此时,他听说了外祖父王杲被俘的消息。这个消息一下子又把他从飘渺的云端扯回到现实之中。

在翻阅《清史稿》的时候,游客找到了相关的文字记载:“三年二月王杲复出,谋集馀众犯边,复为明军所围。王杲以蟒褂、红甲授所亲阿哈纳,阳为王杲突围走,明军追之。王杲以故得脱,走重古路,将往依泰宁卫速把亥。明军购王杲急,王杲不敢北走,假道於王台。边吏檄捕送。七月,王台率子虎儿罕赤缚王杲以献,致阙下,磔於市。”

王杲逃离古勒城之后,躲进了努尔哈赤的“六祖”宝实之子阿哈纳的章甲城,筹划召集残余部众,重整旗鼓,与明军寻仇。明军以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为人质,挟令觉昌安和塔克世派人追查王杲下落。塔克世得到属下探报,王杲藏匿与章甲城,禀告了李成梁。李成梁便派兵包围了章甲城。城主阿哈纳拼死相救,穿上王杲的蟒褂和红甲,骑上王杲的坐骑冲出包围圈把明军引开,王杲才得以再次逃过一劫。

躲过了明军追杀的王杲本想投奔蒙古泰宁卫速把亥处。明军追得急,不敢往北逃窜。无奈只好去投奔哈达国王台。王台把王杲藏匿了起来,明军追查不到,便传檄边关各地,通缉王杲。数月无果。李成梁严令觉昌安、塔克世再次察访王杲下落。觉昌安、塔克世受制于人不敢违令,便遣部众四处寻访。明万历三年(公元1575年)七月,觉昌安探知王杲躲藏在哈达国,便禀告了李成梁。李成梁大军迅速包围哈达城,严令王台交出王杲。王台见大军压境,唯恐动起手来就会城破人亡,于是和儿子虎儿罕一起将王杲捆绑起来交给了明军。李成梁随即用槛车将王杲押解到京城,皇帝下令将王杲凌迟处死。

王杲死时年仅四十七岁。

李成梁从觉昌安和塔克世的行动上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忠心,也从努尔哈赤不成器的表现上看到了建州左卫的未来。王杲死后的第三年,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努尔哈赤终于盼到了回家的机会。这一年,觉昌安带着上等的貂皮、人参以及三十匹马来到李成梁的总兵府,恳请李总兵让他的孙子努尔哈赤回家完婚。李成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觉昌安的请求。

努尔哈赤终于可以回家了。那一年他娶了抚顺首富佟佳氏达木巴彦的女儿哈哈纳扎青。然而在他的心中却时时刻刻挂念着另一个女人——喜兰。

从历史记载可以看出,努尔哈赤回家成亲后的三年,是他一生中最安分的三年。按照女真族的风俗,男子成婚后就分家另起炉灶。继母纳喇氏一直对这个儿子不太热情,又听说了他在李成梁手下时的怯懦表现,便更加看不起他,分家产的时候薄待了他。这在《清太祖实录》和《大清满洲实录》等史料中均有记载:“继母纳喇氏,抚育寡恩。年十九,俾分居,予产独薄。后见太祖有才智,复厚与之。太祖终不受。”

继母不了解努尔哈赤,父亲塔克世心中对这个儿子还是非常赞赏的。在分家产的时候,塔克世虽然听从了纳喇氏的主张,给的很少,但心里很是不舒服。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也让塔克世颇感头疼。因为纳喇氏是哈达国王台的养女。他和纳喇氏这门亲事完全是政治婚姻,纳喇氏的后面是强大的哈达,自己对纳喇氏不好则会招致王台的不满。但塔克世知道儿子努尔哈赤是个很有智谋的人,日后可能有大出息,如果自己太刻薄了就疏离了父子感情,说不定日后努尔哈赤会因此记恨他这个父亲。于是他偷偷的给努尔哈赤追加了一些财产。努尔哈赤拒绝了。努尔哈赤不接受有两个原因,第一,他对父亲的懦弱表示不满。他对亲生母亲和外祖父的情感又使他对自己的家族心存怨恨。第二,他娶的是抚顺首富“佟百万”的女儿,根本不愁生活问题。而且就当时的状况来说,努尔哈赤婚后的小家要比觉昌安、塔克世的大家富裕得多。如果他是一个安于现状的普通人,这个境况已经相当令他满足了。他可以与佟佳氏一起过上不问世事,安于乡野的“小康生活”了。但是努尔哈赤并不满足于这种生活状态。从小在古勒城中过惯了那种风风火火的日子,后来又在李成梁的总兵府见识到了很多在女真人的世界里所见不到的事情。特别是在他心里已经生了根的尼堪姑娘喜兰。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安分度日。每天放山打猎、捕鱼采蘑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枯燥的折磨。他经常呆坐在自己的院落里,眼望呼兰哈达山,一想到自己将会这样枯燥平庸的过一辈子,心里就无比惆怅。结婚的第二年,东果格格出生了。又隔了一年,大阿哥褚英也来到了人世。儿女的降临更让他心绪难平,觉得时光流逝比射出的箭还要快。自己这一辈子难道就这样过去了吗?

塔克世从赫图阿拉城来到波勒密城看望自己刚出生的孙子,一进门看见努尔哈赤正在准备出门的行囊,塔克世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努尔哈赤说:“我要去投奔李成梁。”

塔克世并没有显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你这样无异于再入虎穴。”

努尔哈赤说:“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阿玛放心,此番不同以往,必当建功立业,令人刮目。”

塔克世不再说话,默默地帮着儿子收拾行囊。他心里懂得儿子的内心。自己这个部族目前的处境如此的尴尬,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仍然没能脱离夹缝生存的窘境,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如果努尔哈赤能够在李成梁的手下建功立业,站稳脚跟,其它部族便不敢小窥,明廷也可能把扶持的重心倾向于建州左卫。但是他更担心努尔哈赤的霸气过早的暴露,遭到李成梁的猜忌,这样则更加危险。他深知李成梁需要的是即有能力辖制众夷,又对他忠心耿耿的人。

望着儿子健壮魁梧的身躯驰马远离自己的视线,塔克世眼圈红了。在那一时刻他突然觉得努尔哈赤身上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也许儿子的理想并非在战场上征战杀伐,而是在山林间安逸度日。但这个现实的世界根本不容他去满足这个极为朴实的愿望,硬是把他推入血腥残酷的地狱。罪孽啊!

但即便是自己的亲爹,也未必了解儿子的全部。努尔哈赤甘心冒险投奔李成梁的原因,可能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伟大。

明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的那个春天,努尔哈赤怀揣着父亲的举荐信,沿着苏克素浒河一路逶迤而行。途径古勒山,让他感慨重生。自上次与古勒山一别已经时隔五年,一想到古勒山当年的惨烈心中犹自伤感。特别是想到外祖父的惨死,更令他心疼不已。古勒山目今已经被自己的娘舅阿台、阿海重新修整,虽不如当年外祖父在时的繁荣鼎盛,倒也颇显规模。阿台占据古勒城,阿海隔河占据对面的沙济城,遥相呼应,互为犄角。努尔哈赤看到古勒城重现生机由衷的高兴,便想上城拜见娘舅阿台,省亲叙旧。城上兵士报知阿台。阿台站在城上,不许开城进入,反而指着努尔哈赤大声骂道:“努尔哈赤,前番你祖、父攀附明廷,为他们领路灭我古勒,杀我阿玛,屠我族民,我与你家已成世仇,今番你又来使诈取我古勒城吗?念及你与我妹的血缘之亲,饶你性命,作速退去,否则乱箭射死。”

努尔哈赤被说得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在城下驻留片刻便继续赶路了。路上反复寻思娘舅的斥责,心中渐生忿恨。

已经加官进爵成为宁远伯的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的到来显得极其冷淡。看了塔克世的举荐信后,简单过问了一下觉昌安的近况后便将他安排到轻骑营做了一名下级兵官。这令努尔哈赤心中很是不悦。因为在兵营里很难与上面接触,更别说是进入太师府与喜兰相见了。努尔哈赤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李成梁刮目相看。

不久,努尔哈赤便随从李成梁参加了迎击入侵广宁的蒙古土蛮之战。

明万历九年(公元1581年),土蛮速把亥纠集蒙古各部联军十万进攻广宁。李成梁率领轻骑营从大宁堡出发,出边塞四百里到达袄郎兔与土蛮大军对决厮杀。这场战役相当激烈,战斗从上午辰时进行到下午未时,土蛮抵挡不住明军的攻势,退却奔走。李成梁正待回兵,土蛮却又卷土重来,尾随追杀。明军反击,恐陷入土蛮重围,只好边打边撤。李成梁被土蛮这种破裤子缠腿的战法搞的极为恼火。努尔哈赤自告奋勇,带领部属断后,阻击追兵,反向而进,在土蛮兵阵中往复冲杀,无有敢挡者。一时间,敌阵大乱,李成梁趁势回师掩杀,土蛮全军溃散,明军大获全胜。在这次战斗中斩首土蛮三百四十级,头目八名。只努尔哈赤一人便杀死四名土蛮头目。

李成梁惊讶不已。这还是先前那个努尔哈赤吗?!

班师回营,各部将佐分功行赏后,李成梁把努尔哈赤独自留在帐中。喝退众人后,李成梁突然脸色一变。“努尔哈赤,大胆小儿,安敢欺我,你可知罪?”

努尔哈赤幡然跪地,连连叩首。“末将实在不知,请太师明示。”

李成梁怒道:“你竟敢欺瞒本太师,前番你在我府中碌碌无为,今番英勇异常,何故如此?”

努尔哈赤对李成梁的这种反应早有预料,便故作惶恐状,答道:“万望太师恕罪,太师待我如骨肉,怎敢欺瞒。在下原本性情怯懦,与世无争,前番在太师府中,仰仗太师威仪,以为可以平安度日,谁知回家后竟屡遭同族欺辱。如今其它建州各部都因太师降福于我祖父族部而心生嫉恨,若不是倚重太师,早就被吞灭了。今投奔太师,实想为太师效犬马之劳,借太师威严以服众部,敢不拼死用命,请太师明鉴。”

李成梁思忖良久,上前搀扶起努尔哈赤,一改威严,说道:“你只要能在我的帐下衷心效命,可保你家族无忧,前途无量。”

努尔哈赤听后长跪不起,痛哭流涕。

从此,李成梁便对努尔哈赤另眼相看,不吝提携。很快便从一个下级兵官成为李成梁身边的红人,出入李成梁府邸如同本家。努尔哈赤也真是给李成梁争脸,在屡次征伐大战中,必冲锋在前,屡立奇功。这样,努尔哈赤便有了与喜兰相见的机会,两人常常寻机在后庭幽会。

明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蒙古土蛮速把亥率部侵掠义州,李成梁闻讯率兵在镇夷堡设下埋伏,伏击土蛮。待土蛮兵进入埋伏圈后,努尔哈赤身先士卒,率部众冲杀,土蛮兵顿时慌溃,土蛮首领速把亥见势不妙,欲纵马逃窜,努尔哈赤奋力追赶,速把亥马快,眼看就要逃脱,努尔哈赤摘弓搭箭,连发三箭,一箭射掉速把亥的头盔,一箭射穿速把亥的胸膛。速把亥摔下马来,一明军兵士赶上,一枪刺死。此役明军大获全胜,斩首土蛮一百多级,速把亥这个祸乱辽东二十年的心腹大患终于被剿除了。

李成梁进京受赏之际,努尔哈赤与喜兰整日厮守,度过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时光。但好景不长,努尔哈赤与喜兰的私情被太师府的一个夷人杂役探知,李成梁从京城回来,这名杂役便予以告发,偏巧被喜兰偷听,喜兰立即起身跑到努尔哈赤处,告知努尔哈赤,令其逃走。当缉拿努尔哈赤的兵士冲进努尔哈赤的住所时,努尔哈赤已经骑快马脱城而去,喜兰也自杀殉情。李成梁简直要气疯了,命人扒光喜兰的衣服,鞭尸解恨。

冷静过后的李成梁觉得这终究是一件丑事,张扬出去有损自己的声望,惹世人耻笑。便杀了那名夷人杂役,封锁消息,将此事淡化处理。表面上维持与觉昌安、塔克世的交情,心中却暗自发誓必报此仇。恰好这时有边官来报,昔日王杲之子阿台、阿海盘踞古勒城,屡犯明边,侵扰滋事,请求太师派兵征剿。李成梁忖思良久,心中便有了一箭三雕的计谋。

于是,古勒城再次面临灭顶之灾。

第二次血洗古勒城发生在1583年的二月。如果忽略年代只按月份来算的话,游客是在这场古勒城大战发生一个月后来到的古勒山。游客将看到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整座古勒山散发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山上山下堆满了明军和女真人的尸体。很多尸体都残缺不全,还有一些尸体上插着刀枪。那些刀枪已经成为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分开。城墙上倒悬着女真人的尸体,他们的血顺着倒悬的尸体流下来,把下面的一块岩石浸成绛红色,最后一滴血凝固在他们的额头上,当他们的身体在寒风里微微摆动时,那滴血似乎也摇摇欲坠。城上的房屋都只剩下了焦土和木炭,一些尸体与木炭混在一起分辨不清,只有通过白森森的骨头才能看得出那是一具残损的人体。西门下山的小径被尸体堵塞了。苏克素浒河的冰面上仍然有很多尸体。每个尸体的下面都有一摊血迹,在白色的冰面上尤其明显。血刚刚流出来时的热度融化了表面的一层冰,但很快血的余温便随着人体的冷却而冷却了,最终成了冰的一部分。人贴着冰面的脸也被冻住,痛苦的表情被生动的保存下来。在这场战斗中,他们的亲人也都死在城上,因此,只能等待野狗和乌鸦来为他们收尸。古勒山就如同一个舞台,在不到十年之间上演了两场人间悲剧。参与演出的人用他们的本色塑造了一个活生生的地狱。

古勒城与沙济城隔河相望,即使苏克素浒河干涸,他们也无法走过去和对方拥抱,彼此获得一丝温暖。两座残破不堪的城只能用目光对视,借寒风来告诉对方自己的无奈和忧伤。

沙济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古勒城:“一念之间。”

沙济城:“天堂和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呢?”

古勒城:“天堂即地狱,地狱即天堂。”

沙济城:“你是说天堂和地狱原本是一个地方吗?”

古勒城:“对,都在人间。”

沙济城:“那为什么我只见地狱而不见天堂呢?”

古勒城:“因为天堂和地狱都在人们的心里,就如同你我身上背负着的无数个死去的人,以及从战场上得胜凯旋的人,侥幸逃脱而活着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地狱。”

沙济城:“难道他们就没有美好的愿望吗?”

古勒城:“他们梦想着死后可以上天堂。”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幕了,终于可以暂时看到这个世界成为一片洁净。

《清史稿》如是记载这场战事:“阿台居古勒寨,其党毛怜卫头人阿海居莽子寨(沙济城),两寨相与为犄角。成梁使裨将胡鸾备河东,孙守廉备河西,亲帅师自抚顺王刚台出寨,攻古勒寨,寨陡峻,三面壁立,壕堑甚设。成梁麾诸军火攻两昼夜,射阿台,殪。别将秦得倚已先破莽子寨,杀阿海,斩二千二百二十二级。景祖、显祖皆及於难。”

在这场战斗中,李成梁强迫觉昌安和塔克世为向导进攻古勒城,以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为向导助秦得倚攻沙济城。其实已经是二度攻打古勒城的李成梁没有必要再找什么向导。这次李成梁用兵非常突然,以至于阿台和阿海毫无准备。既然是突然袭击,在发兵前就不会让觉昌安和塔克世知道消息,而是先将其二人请来软禁,随军出征,兵临城下才告知要攻打古勒城。觉昌安肯定无比担心城中女儿的安危,于是李成梁谎称让他父子进城说服阿台不战而降。觉昌安自然高兴,便毫无戒备的进到城里去。他们父子刚踏进古勒城,李成梁令旗一挥,大军便开始攻城,并号令屠城。其实细想一下就会明白,攻打古勒城对于李成梁来说已经有了一次成功经验,这次攻城必定不会像上次那样没有思想准备。他对于女真人也从来没心慈手软过,尤其是对王杲的儿子。根本没有劝降的必要。如果像一些史料中记录的那样,觉昌安和塔克世知道李成梁大军围攻古勒城,救女心切,进入城中,导致被误杀。这种说法缺乏说服力。在大军围困古勒山,城上城下都戒备森严的情况下,偷偷潜入城中不大可能。

李成梁借助征剿阿台的机会不但巧妙的清除了建州左卫这个潜在的隐患,还把矛盾转嫁到尼堪外兰身上,致使在女真中本来就人缘不太好的尼堪外兰更加孤立,不得不死心塌地的为李成梁效命。更重要的是他用这种名正言顺的手段,报了努尔哈赤给自己“戴绿帽子”之仇。这个仇报得既漂亮又解恨。

就在古勒城遭受战火洗刷,祖、父罹难之时,努尔哈赤却正过着得意忘情的悠哉日子。

畏罪潜逃的努尔哈赤并没有回家,而是游荡于叶赫国与哈达国之间。叶赫、哈达并不知道他与李成梁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还当他是李成梁手下的红人,努尔哈赤的英勇战绩在女真各地广为流传,更使他倍受敬仰,因此对他甚是厚待。叶赫国主杨吉努还将自己的小女儿孟古姐姐许给了努尔哈赤。对于努尔哈赤来说这种被光环笼罩着的日子简直太令人陶醉了。虽然他还会经常想到喜兰,还会想到家里的哈哈纳扎青,但他既不能回到喜兰身边,也不想回到家里。如果能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呢?对安逸舒适生活的追求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努尔哈赤当然也不能例外。历史打算将一个平庸的人打造成伟人的手段几乎无一例外——从安逸满足中拖出来扔进痛苦的绝境,反复如此。1583年的那场古勒城大战,就将努尔哈赤推到了两难绝境。他必须被动的做出选择,要么甘愿受辱,做一个任人欺辱的丧家犬;要么奋起反抗,当一名叱咤风云的大英雄,然而两条路都不那么好走,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责任编辑  廉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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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时期“国语骑射”的发展
论清朝入关前对于汉文化的吸收
政治压倒亲情
十三副铠甲起家
努尔哈赤喜食生肉
论清朝入关前对于汉文化的吸收
赏赐仇人
清入关前仓储制度探析
民族整合与文化认同:努尔哈赤汉人“恩养”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