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夏舞与夏朝、夏族无关
2015-04-29吴锐
内容提要 《礼记》记载贵族子弟的教育内容,有“舞《大夏》”,古代注疏家一致注解为夏代的歌舞,其实《诗经》记载万舞的表演是“左手执籥,右手秉翟”。翟是翟羽,即雉鸟的羽毛。因此这种舞蹈又叫羽舞。《春秋·隐公五年》:“初六献羽”,《榖梁传》:“榖梁子曰:‘舞夏,天子八佾,诸公六佾,诸侯四佾。初献六羽,始僭乐矣。”范宁《集解》:“夏,大也。谓大雉。大雉,翟雉。”可见“舞夏”并不是表演夏代之舞,而是舞蹈有羽毛作为装饰。“夏”字本身还有彩色的意思,也是从雉鸟的羽毛而来。如果着眼于乐器,那么这种乐舞可以叫籥舞,可能即《夏籥》。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夏,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臼。臼,两手。夊,两足也。”清代阮元已经指出“夏”与“颂”字义同,“颂”即“容”。“夏”字的本义可指跳舞的人,舞者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因此“夏”字从夊从页从臼。舞者经常用到夏翟(雉鸟羽毛)作装饰,这种舞蹈因此得名为“夏”。可见“夏”舞之得名是因为舞者手持彩色羽毛,与夏国、夏代、夏朝、夏禹、夏族没有关系。
关键词 大夏 夏翟 夏籥 夏代 夏族
〔中图分类号〕K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2-0079-05
夏,自古以来理所当然地作为中国历史的第一块基石,与商、周合称“三代”。《论语》记孔子的话:“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②《论语·卫灵公》。刘宝楠:《论语正义》下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632、71页。三代,自古以来解释为夏商周三个朝代无异词。孔子还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②“礼”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化”,“因”是因袭、继承的意思。孔子说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等于说殷文化以夏文化为基础,周文化以殷文化为基础。在儒家看来,没有夏的创始,当然就没有殷的继承。
比较可信的最早提到夏的文献是《尚书》。《尚书·汤誓》载商汤伐夏桀的誓词:“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书·召诰》提到有夏、有殷:“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多士》《多方》《立政》等篇也不止一处提到“有夏”或“夏”。但是,汤伐桀所建立的商朝不一定就完全继承夏朝的地盘和文化。
东汉许慎编的字典《说文解字》将“夏”字解释为“中国之人也”,中国即中原。受儒家“三代直道而行说”和许慎的影响,考古学家到中原寻找夏文化,锁定河南省偃师市二里头遗址。然而最近几年测定遗址的年代在公元前1750年-前1530年之间,明显不是最早的夏文化。现在很多人迷信考古是最接近自然科学的学科,因而是最可信的,考古学家也以此沾沾自喜,其实他们很容易受古书的误导。诸子百家著书立说,都按照自己的思想解说历史,热衷托古。孔子在找不到殷礼以鸟夷文化为根基的情况下,轻率地以本来就模糊不清的夏礼作为殷礼的基石,在当时是可以理解的。“直道而行说”就是儒家的思想创造,不是历史事实本身。吴锐:《夏殷“直道而行说”质疑》,《文史哲》2014年第4期。
如果说二里头考古文化有可能反映夏代的物质文明的话,那么反映夏代精神文明的,则更加模糊。如果有的话,夏舞是一个话题。
一、籥与夏舞
《逸周书·世俘》大概作于战国,是反映西周时代的信史,③顾颉刚:《〈逸周书·世俘篇〉校注、写定与评论》,《文史》第二辑,中华书局,1963年。收入《顾颉刚全集·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9卷,中华书局,2011年。记载的是武王伐纣,杀人如麻,抢夺了大量战利品,“世”即大,“世俘”即大规模的俘获。文中记载武王克商之后,举行了一系列祭祀,籥人奏乐:
辛亥,荐俘殷王鼎。武王乃翼矢圭、矢宪,告天宗、上帝。王不革服,格于庙,……籥人九终。王烈祖,自太王、太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维告殷罪,籥人造;……壬子,王服衮衣,矢琰,格庙,籥人造;……
癸丑,荐殷俘王士百人。籥人造;……
甲寅,谒戎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旗。籥人奏《武》。王入,进《万》,献《明明》三终。
乙卯,籥人奏《崇禹生开》,三终,王定。
籥,又作“龠”,古人说是像笛子一样的乐器,有的说是三孔,有的说六孔,也有说七孔的。籥人即演奏籥的人。顾颉刚先生指出,《周礼·春官》有“籥师”“籥章”诸职,可见籥在古代乐器中的地位。③“九终”等于说九节。“籥人造”即让籥人进来。《崇禹生开》,“开”指夏后启,后世因避汉景帝刘启讳改为“开”。崇禹,因为禹的父亲鲧号“有崇伯”,学者多认为“崇”是“嵩”的通假字,即嵩山,在河南省登封县。其实《左传·宣公元年》云:“晋欲求成于秦,赵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晋侵崇而秦必急救,此崇必在秦、晋之间。清人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帝王世纪》曰:夏鲧封崇伯国在秦晋之间。见《御览》一百五十五。《通典》曰:崇国在京兆府鄠。盖即赵穿所侵也。”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5,台北:台北艺文印书馆,1977年,第18页。陶寺遗址是一处以龙山文化为主的遗址,在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塔儿山下,塔儿山又名卧龙山、崇山、大尖山,在襄汾县陶寺乡东陲,海拔1493米。另外,凡是高山都可以叫“崇山”,至今还有“崇山峻岭”这样一个成语活在我们嘴上。
文中之《武》,又称《大武》。《礼记·明堂位》记载鲁国祭祀周公时,有《大武》和《大夏》两种乐舞,自古以来的注疏家都认为《大武》是周代的,《大夏》是夏代的。刘师培认为《崇禹生开》是夏代乐舞,表现的是禹娶涂山之女生启的故事。刘师培:《周书补注》,收入钱玄同编:《刘申叔先生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版。此说影响广泛。
本人主张把《崇禹生开》和《大夏》作为夏代乐舞并没有充足的依据。
西周的籥人奏《崇禹生开》,根本不能证明《崇禹生开》是作于夏代而且一直流传到西周的作品。禹,相传是夏朝的创立者,他最大的功劳是治水,在春秋时代已经盛传。如《国语·周语下》记太子晋所述四岳辅佐伯禹治水。战国时代,百家争鸣,都把禹当作黄金时代的模范领袖,都称颂禹治水之功。周族与夏族都发祥于西部渭水流域,喜闻乐见“崇禹生开”的传说。另外,《逸周书·世俘》所记周族灭商,杀人越货,这是符合史实的;但毕竟作于战国,不能保证事事都符合史实。
成书于西汉的《礼记·内则》规定:“二十而冠,始学礼,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学不教,内而不出。”这是贵族子弟的教育内容,对比《周礼·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国子是卿大夫之子弟,因此也叫国子弟。东汉郑玄将这些乐舞归属六代:《云门》《大卷》——黄帝,《大咸》——尧,《大》——舜,《大夏》——禹,《大濩》——汤,《大武》——武王。关于禹乐《大夏》,郑玄注:“禹治水敷土,言其德能大中国也。”唐代贾公彦疏引《礼记·乐记》:“夏,大也。”认为郑玄所说的“大中国”,即是大尧舜之德也;又引《春秋元命包》:“禹能德并三圣。”贾公彦认为德并三圣,即是大尧舜之德。清代孙诒让的名著《周礼正义》解释道:
《白虎通义·礼乐篇》云:“禹曰《大夏》者,言禹能顺二圣之道而行之,故曰《大夏》也。”《汉(书)·礼乐志》云:“夏,大承二帝也。”《风俗通义·声音篇》同。《公羊·隐五年》何注云:“夏曰《大夏》,夏时民乐大其三圣相承也。”《春秋繁露·楚庄王篇》云:“禹之时,民乐其三圣相继,故《夏》。夏者,大也。”亦並同郑义。孙诒让撰、王文锦点校:《周礼正义》第7册,中华书局,1987年,第1730页。
孙诒让所引都是汉代人的资料。两汉的儒家对远古充满想象和说教,上述解释未必可信。
二、夏舞即羽舞
关于《大夏》舞的表演形式,已经难以知晓。《礼记·明堂位》:
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是以鲁君,……升歌《清庙》,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
《清庙》即《诗经·周颂·清庙》,《象》即《诗经·周颂·武》,“下管”即用管来演奏。朱干是赤色的盾,玉戚是带玉饰的斧。《大武》是表演武王伐纣的,当然是武舞。皮弁是天子朝服,素积是素裳,裼是套在裘服外面的衣服。《大夏》,古代注疏家认为是文舞,据《礼记·祭统》是分作八列表演:
昔者周公旦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禘是也。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康周公,故以赐鲁也。子孙纂之,至于今不废,所以明周公之德,而又以重其国也。
八佾是八列,每列八人,八佾则是六十四人,是天子之乐。当鲁国季氏八佾舞于庭,孔子气愤地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是有名的典故。
《春秋·隐公五年》:“九月,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这是仲子之庙落成而举行的祭祀仪式。仲子是宋武公之女,惠公之母。仲子神主入庙,献六羽乐舞。六羽即六佾。《左传·隐公五年》:
九月,考仲子之宫,将《万》焉。公问羽数于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公从之。于是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
《万》是《万》舞。“公问羽数于众仲”,杜预解:“问执羽人数”。羽即鸟的羽毛,舞者手拿羽毛跳舞,故又称羽舞。《周礼·地官·舞师》:“教羽舞,帅而舞四方之祭祀。”郑玄注:“羽,析白羽为之,形如帗也。四方之祭祀,谓四望也。”四望即五岳、四镇、四渎及海。
舞蹈离不开音乐。《诗经·邶风·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简即选择,万舞即《左传·隐公五年》之《万》。翟,这里指翟羽,即雉鸟的羽毛。这种舞蹈之所以叫羽舞,就是因为“右手秉翟”。
羽舞其实也是夏舞。《春秋·隐公五年》:“初六献羽”,《榖梁传》:
“初六献羽”,初,始也。榖梁子曰:“舞夏,天子八佾,诸公六佾,诸侯四佾。初献六羽,始僭乐矣。”尸子曰:“舞夏自天子至诸侯,皆用八佾。初献六羽,始厉乐矣。”
范宁《集解》:“夏,大也。谓大雉。大雉,翟雉。”《周礼·春官·巾车》:“王后之五路:重翟,锡面朱緫;厌翟,勒面缋緫;安车,雕面鹥緫,皆有容盖。”郑玄注:“重翟,重翟雉之羽也。厌翟,次其羽使相迫也。”贾公彦疏:“凡言‘翟者,皆谓翟鸟之羽,以为两旁之蔽。言‘重翟者,皆二重为之。‘厌翟者,谓相次以厌其本,下有翟车者,又不厌其本也。”《周礼·春官·巾车》下文还有“翟车”,郑玄注:“翟车,不重不厌,以翟饰车之侧尔。”以上“重”即重复、重叠之重。因羽毛装饰的层次、位置的不同,王后所乘坐的车子因而有不同的名称。一如手持羽毛而舞,因而有羽舞、夏舞等不同的乐舞名称。
三、《夏籥》可能即夏舞
与夏舞有关的还有《夏籥》。《礼记·仲尼燕居》:
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下管象武夏籥序兴。陈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行中规,还中矩,和鸾中《采齐》,客出以《雍》,彻以《振羽》。是故,君子无物而不在礼矣。入门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庙》,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
“下”是堂下,“序兴”即依次演奏。关于“下管象武夏籥序兴”的句读,从来以“下管象武”绝句。郑玄注:“象武,武舞也。夏籥,文舞也。”孔颖达疏:“下管象武者,谓升歌《清庙》。……夏籥序兴者,夏籥谓大夏文舞之乐。”孙希旦《礼记集解》特别注明要以“下管象武”绝句,黄侃手批白文十三经也是如此。王国维指出,《礼记·仲尼燕居》后面说:“升歌《清庙》,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则当读“下管象”为句,“武夏籥序兴”为句。按,王说正确。他还指出,“武”是《大武》舞;夏籥是大夏舞。他引《吕氏春秋·古乐篇》禹命皋陶作《夏籥九成》,认为《夏籥》即《大夏》。按《吕氏春秋·古乐》,完整段落如下:
禹立,勤劳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以导河,疏三江五湖,注之东海,以利黔首。于是命皋陶作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
九成,等于说九个乐章。历代注疏家都将“夏籥”之“夏”解释为夏代,以便与禹照应,其实是想当然。《周礼·天官·序官·夏采》:“夏采,下士四人,史一人,徒四人。”郑玄注:“夏采,夏翟羽色。《禹贡》:徐州贡夏翟之羽。有虞氏以为緌,后世或无,故染鸟羽,象而用之,谓之夏采。”王国维据此认为《夏籥》之夏就是夏翟羽,王国维:《释乐次》,《观堂集林》卷2第1册,中华书局,1959年,第100页。这是非常有见地的。
但是,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王国维认为《夏籥》是一种舞,即大夏舞,还有讨论的余地。前面我引用了《诗经·邶风·简兮》“左手执籥,右手秉翟”,它似乎提示我们,如果着眼于乐器,那么这种乐舞可以叫籥舞;如果着眼于装饰品羽民,那么这种乐舞可以叫翟舞,当然可以叫夏舞,因为夏即夏翟,夏有五色之意(详下)。是否如此,尚待研究。
因此,“下管象武夏籥序兴”的句读应该是“下管《象》,《武》、《夏籥》序兴”,还有可能是“下管《象》,《武》、《夏》、《籥》序兴”,但不能是“下管《象》、《武》,《夏籥》序兴”。《夏籥》即夏舞,也即《大夏》舞,“夏”舞之得名是因为舞者手持彩色羽毛,未必与夏国、夏代、夏朝、夏禹、夏族有关系。以《吕氏春秋·古乐》为例,皋陶俨然是一名皇家乐师,而在其他的古籍中,皋陶始终是法官的形象。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夊部》:“夏,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臼。臼,两手。夊,两足也。”页是人头。这一解释几千年来让人费解:难道只有中国之人有头、两手、两足吗?汉代以来将“夏”解释为“大”,成为最流行的说法。只有清代阮元指出“夏”与“颂”字义同,“颂”即“容”,通俗点说,就是“样子”,具体点说,就是歌者、舞者与乐器一起表演的样子。“夏”也,人身之动容也。“夏”舞者,谓歌舞以应铿锵之节也。按照礼制,君子趣行、宾出入、尸出入,皆奏“夏”:
《仪礼·乡饮酒》:宾出,奏《陔》。
《仪礼·燕礼》:宾及庭,奏《肆夏》。宾醉,奏《陔》。
《仪礼·大射》:公升即席,奏《肆夏》。宾醉,奏《陔》。公入,骜。
《周礼·大司乐》:王出入,则令奏《王夏》。尸出入,则令奏《肆夏》。牲出入,则令奏《昭夏》。
《周礼·乐师》:教乐仪,行以《肆夏》,趣以采荠。
《周礼·钟师》:钟师掌金奏。凡乐事,以钟鼓奏《九夏》。
《礼记·礼器》:大飨之宾,其出也,《肆夏》而送之。
《礼记·郊特牲》:宾入大门而奏《肆夏》。
《礼记·玉藻》:古之君子,趣以采荠,行以《肆夏》。
《国语·鲁语下》:叔孙穆子聘于晋,晋悼公飨之,乐及《鹿鸣》之三,而后拜乐三。晋侯使行人问焉,曰:“……吾子舍其大而加礼于其细,敢问何礼也?”对曰:“……夫先乐金奏《肆夏》、《樊》、《遏》、《渠》,天子所以飨元侯也;夫歌《文王》、《大明》、《绵》,则两君相见之乐也。皆昭令德以何合也,皆非使臣之所敢闻也。”
阮元指出,以上所谓《肆夏》《王夏》《昭夏》《九夏》之“夏”,即人容,以金奏为之节也。阮元著、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上册,中华书局,1993年,第18~22页。
因此,只有懂得了夏舞的来历,才可以理解《说文解字》对“夏”字的解释。“夏”字的本义就是跳舞的人,舞者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因此“夏”字从夊从页从臼。舞者经常用到夏翟(雉鸟羽毛)作装饰,这种舞蹈因此得名“夏”。“中国之人”不能局限于中原,古代各民族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将自己居住活动的地方称为“中国”。至于“夏”有“大”的意思,是秦晋之间的方言。相传是西汉人扬雄作的《方言》,记载“秦晋之间,凡物壮大谓之嘏,或曰夏”。秦、晋之地是夏族的故土,并不奇怪。
我认为“夏”字的另一意义值得重视。《周礼·天官》有染人一职,“掌染丝帛。凡染: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郑玄注:“染夏者,染五色。谓之夏者,其色以夏狄为饰。《禹贡》曰‘羽畎夏翟,是其总名。其类有六,……其毛羽五色皆备成章,染者拟以为深浅之度,是以放而取名焉。”羽畎夏翟是徐州的贡品,羽是羽山,畎是山谷,翟是长尾山雉,也可以作为雉之总名,“羽畎夏翟”即羽山所出五色雉羽。孙诒让认为,夏有五色之意,当然就包括纁玄。郑玄认为对丝绸染色的深浅是参照雉鸟羽毛的颜色,孙诒让据《太平御览·服章部》引董巴《汉舆服志》:“上古衣毛而冒皮,后世圣人易之以丝麻,观翚翟之文,荣华之色,乃染帛以效之,始作五采,成以为服。”认为这也是染五色放翚翟取名之意。孙诒让撰、王文锦点校:《周礼正义》第2册,中华书局,1987年,第603页。
而“华”字的基本意思是草木开花,也有彩色之意。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豫部第九》解释“华”字的多种意义,即引《汉书·五行志》“华者,色也”,又引《尚书·顾命》“华玉仍几”,孔《传》:“华,彩色。”刘起釪先生用更多例子证明华、夏二字意义相通。⑤刘起釪:《古史续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54~155、152页。流行看法认为“夏”的本义为“大”,我以为这是后起义,最初义就是“华”,也就是“花”,可以追溯到仰韶文化的花叶纹。1921年,瑞典安特生在河南省渑池县仰韶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文化,仰韶文化因此得名。现已探明,仰韶文化的发源地并不在河南,而是在渭水流域。甘肃秦安大地湾等一系列重要遗址就是明证。
“夏”字还有指西部的意义,常常被忽视。清人朱骏声说:“按,就全地言之,中国在西一小隅,故陈公子少西字夏,郑公孙夏字西。”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豫部第九》,中华书局,1984年,第452页。根据古人名、字相应之理,春秋人的名、字夏、西对应,诚如刘起釪先生所说,“说明春秋时人的心目中也认为夏人原是处于中原以西的西土的”。⑤不仅如此,后世尚以“夏”代表西北。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序:“北有二门:西曰大夏门,汉曰夏门,魏、晋曰大夏门。”范祥雍注引《太平寰宇记》卷三西京洛阳县:“北有二门:其西,汉曰夏门,晋改为大夏门,正在亥上。《魏略》曰:董卓烧南北二宫。魏武帝更为夏门内立北宫。至明帝,又造三层楼,高四丈。”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1版,第13页。北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二十七,《陇西行》一曰《步出夏门行》。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2册,中华书局,1979年,第542页。顾颉刚先生据此指出古代即以夏指西北隅。或称夏,或称大夏,一也。顾洪编:《顾颉刚读书笔记》第5卷(上),中华书局,2011年,第2804页。可见“夏”最初只指西北的一块具体地域,是夏人的发祥地。2006年以来,本人在学术界率先提出夏文化的文化渊源可能在渭水上游。吴锐:《“禹是一条虫”再研究》,《文史哲》2007年第6期;吴锐:《从〈容成氏〉所记桀逃亡路线看夏文化与西部的关系》,《人文杂志》2007年第2期。本文对夏舞的解构,有助于剔除夏伪史,为建立真夏史扫清障碍。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