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大钊到毛泽东: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民族复兴思想的演变轨迹
2015-04-29俞祖华耿茂华
俞祖华 耿茂华
内容提要 早在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就已涉及民族复兴话语,其大致轨迹为:早期李大钊等提出了“青春中华”“中华民族之复活”等近似思想,对中华民族复兴观念的形成,作出了开拓性的重要贡献;十年内战时期,“中华民族复兴论”被纳入国民党意识形态话语,中共对国民党民族复兴政治话语进行批判,转而使用了“民族革命战争”“民族解放战争”等提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后,毛泽东等对民族话语屡有正面谈论。毛泽东对“中华民族”的概念、近代民族沉沦原因、民族复兴的两大任务与两个步骤、民族复兴的愿景目标等问题,进行了系统、深入的思考。体现出了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民族复兴话语的“变”与“不变”。
关键词 李大钊 毛泽东 中国共产党 民主革命时期 民族复兴
〔中图分类号〕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2-0094-08
中国共产党人始终以振兴中华民族为己任,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为实现中华民族从沉沦到复兴的历史转换进行了不懈的奋斗。从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青春中华”“中华民族之复活”,到改革开放以来提出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中国共产党人的民族复兴思想不断有所调整、有所发展。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之于民族复兴话语,前后就有一些变化,大致轨迹是:李大钊等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提出了“青春中华”“中华民族之复活”等近似思想,对中华民族复兴思想的建构,作出了独特的、重要的贡献;十年内战时期,国民党将民族复兴话语纳入其意识形态并借以打压政治对手,中共方面转而使用“民族革命战争”“民族解放战争”等提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后,毛泽东等对民族复兴话语又屡有正面使用。本文以李大钊、毛泽东为重点,对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民族复兴思想的发展、调整,作些梳理、考察与分析。
一
以李大钊为代表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中华民族复兴思想建构,作出了独特的、重要的贡献。中华民族复兴观念的萌生可以追溯到清季,孙中山1894年大声疾呼的“振兴中华”口号、梁启超1900年发表的《少年中国说》、稍后国粹派提出的“古学复兴”等说法,已包含着中华民族复兴观的思想元素。但“民族复兴”“中华民族复兴”等提法的正式出现,中华民族复兴思想的初步成型,则是在进入民国以后,而李大钊阐发的“中华民族之复活”思想,成为“中华民族复兴论”正式定型的重要基石。
李大钊民族复兴思想的形成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早年求学时期,大致以1916年5月从日本回国为界,是其民族复兴思想的酝酿时期。他在英勇就义前所写的《狱中自述》 中就表示要“矢志努力于民族解放之事业”,探索“挽救民族、振兴国群”
的良策;“随政治知识之日进,而再建中国之志趣亦日益滕高”,有感于学识之不足,乃赴东京入早稻田大学,“留东三年,益感再造中国之不可缓”。李大钊:《狱中自述》,《李大钊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713~719页。可见,“再建中国”“再造中国”、实现民族复兴,是李大钊国内求学、出国留学与学成回国的精神动力与基本考量。在其早年著述中, 民族复兴思想已隐约可见。为反对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他发表了《警告全国父老书》(1915年初)一文,痛陈“国人而不甘于亡,虽至今日,犹可不亡;国人而甘于亡,则实中国有以自亡耳”,号召国人“当怀死中求活之心”。李大钊:《警告全国父老书》,《李大钊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31~332页。他在《国民之薪胆》(1915年6月)一文中指出,中华民族虽暂时“濒于万劫难复之域”,但只要国民意志坚定,学习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迈往直前”,“吾信吾国命未必即此终斩,种性未必由此长沦也”,“堂堂黄帝之子孙,岂终见屈于小丑!前此四千余年,吾民族既于天演之中,宅优胜之位置,天道未改,种性犹存,胡竟昔荣而今枯,昔畅而今萎。或者盛衰剥复之几,此暂见之小波澜,正为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之因缘”,“曹沫雪辱,勾践雪耻,会有其时”。李大钊:《国民之薪胆》,《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08页。他在《民彝与政治》(1916年5月15日)一文中指出:国民“当知今日为世界再造之初、中华再造之始”,而要再造中华必“先再造其我”。李大钊:《民彝与政治》,《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58页。“中华再造”“中国再造”“神州再造”等词汇,成了李大钊早年用以表达其民族复兴思想的、富有个性特色的一组话语。
新文化运动前期,到1918年7月《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发表,是其民族复兴思想较为集中阐发的时期。李大钊回国后即投入到新文化运动之中。他应邀任北京《晨钟报》编辑部主任。1916年8月15日,李大钊在《晨钟报》创刊号上发表《〈晨钟〉之使命》一文,提出了其“青春中华”的国家理想,自此开始使用“青春中华”“青春中国”“少年中国”等另一组话语来表达其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国梦”。他在该文中指出“今后之问题,非新民族崛起之问题,乃旧民族复活之问题”;强调民族复兴的关键在于青年,“国家不可一日无青年,青年不可一日无觉醒”;要求青年“鼓舞青春中华之运动,培植青春中华之根基”,“索我理想之中华、青春之中华”。李大钊:《〈晨钟〉之使命》,《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64~369页。他在次月发表的《青春》一文中大声呼唤“青春中国之再生”。李大钊:《青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87~388页。1917年以后,李大钊进而使用了“中华民族”“中华民族之复活”等说法,明确了民族复兴的主体即“中华民族”,使用了已很接近“复兴”之意的“复活”一词,且将“中华民族”与“复活”联用,奠定了其在中华民族复兴观念形成中的不拔、不朽的历史地位。他在1917年2月发表的《新中华民族主义》中提出“凡籍隶于中华民国之人,皆为新中华民族矣”,强调少年之职责是“促进少年中华之投胎复活”,呼吁他们为“中华民族更生再造”而奋斗。李大钊:《新中华民族主义》,《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493~495页。同年4月撰文称“言大亚细亚主义者,当以中华国家之再造,中华民族之复活为绝大之关键”。李大钊:《大亚细亚主义》,《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663页。他在同年10月发表的《此日》一文中提到“大凡新命之诞生,新运之创造,必经一番苦痛为之代价”,“吾以老大衰朽之邦,风烛残年,始有新生命之诞孕……前路茫茫,非旦夕之间所能竟此大任”,国民当“期于务达,勿稍怠荒”。李大钊:《此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730~732页。1918年7月,李大钊发表《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一文,从世界各国文明兴衰的宏阔视野讨论民族复兴问题,表示“深信吾民族可以复活,可以于世界文明为第二次之大贡献”。李大钊:《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李大钊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4页。他还强调要实现“中华民族之复活”,惟有依靠“第三新文明”。李大钊尝试从人类文明史的角度,结合各国兴亡实例,对“中华民族之复活”进行阐释,并力图从理论上作出阐释,还努力求索新的文明成长道路。这为其往后运用马克思主义探索中华民族复兴道路作了铺垫。
1918年7月后,李大钊开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南思考复兴之路,是其民族复兴思想的发展、升华阶段。他在民族复兴的文化取向、发展路径、依靠力量、指导思想等问题上作出了全新的思考。他在《法俄革命之比较观》一文中指出:“欧洲之国,若法若英,其文明均已臻于熟烂之期,越此而上之进步,已无此实力足以赴之”,实现民族复兴不能依靠“熟烂”的西方文明, 当翘首以迎“世界新文明”, 翘首以迎“第三文明”。他认识到民众是实现民族复兴的基本动力,“民众的势力,是现代社会上一切构造的唯一的基础”。李大钊:《要自由集合的国民大会》,《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523页。李大钊还与王光祈等人发起,于1919年7月1日成立少年中国学会,不久后发表了阐述“少年中国”理想的《“少年中国”的“少年运动”》一文。在1924年5月13日发表的《人种问题》一文中,李大钊发表了比较接近于“中华民族复兴”的说法:“我们中华民族在世界上贡献,大都以为是老大而衰弱。今天我要问一问,究竟他果是长此老大衰弱而不能重振复兴吗?不的!从‘五四运动以后,我们已经感觉到这民族复活的动机了”。李大钊:《人种问题》,《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354页。可见,作为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对中华民族复兴予以了长期的关注,提出了丰富的、深刻的民族复兴思想,并积极投身民族解放事业。
陈独秀、毛泽东、周恩来、瞿秋白、恽代英等其他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也对中华民族复兴问题进行了各自的思考与探索。陈独秀把“科学”与“民主”作为实现民族复兴的关键。如同五四时代鲁迅等其他思想家一样,陈独秀重视国民性改造、国民素质提升对民族救亡、民族复兴的重要意义。他认为国家兴亡之数系乎国民智德力状况,目前国势衰微“乃民族之公德私德之堕落有以召之耳”,因此,“欲图根本之救亡,所需乎国民性质行为之改善,视所需乎为国献身之烈士,其量尤广,其势尤迫”。陈独秀:《我之爱国主义》,《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册,第132页。他也把民族复兴的希望寄托于青年,在其《敬告青年》一文中热情讴歌“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指出“吾国之社会”之“隆盛”,中华民族之复兴,“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他向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 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等六项要求。陈独秀:《敬告青年》,《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册,第73~78页。他在1916年初发表的《一九一六》一文中使用了与“民族复兴”近似的“民族更新”一词:“必迨民族更新,吾人之愿始偿,吾人始有与皙族周旋之价值,吾人始有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资格。”陈独秀:《一九一六》,《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册,第102页。毛泽东在1919年7、8月发表的《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中指出:尽管目前“国家坏到了极处”,但仍深信“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393~394页。周恩来少年、青年时代就留下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与“愿相会于中华腾飞世界时”的名言。瞿秋白在《饿乡纪程》中提到:“东方古国的文化何时才能重兴……如此黑暗的民族,不是须经更深切的资本主义化,就得行‘新式的无产阶级化”;瞿秋白:《饿乡纪程》,《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57页。在《赤都心史》中表示,自己虽然是“很小很小无足重轻的小卒,然而始终是积极的奋斗者”,当“编入世界的文化运动先锋队里,他将开全人类文化的新道路,亦即此足以光复四千余年文物灿烂的中国文化”。瞿秋白:《赤都心史》,《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213页。恽代英于1919年9月9日写信给少年中国学会负责人王光祈要求加入,次年4月见到了李大钊,接受学会委托编辑《少年中国学会丛书》。他曾在《少年中国》月刊发表《怎样创造少年中国》一文,指出“创造少年中国是应当的,是不得不然的,亦见得是可能的”,少年中国学会同人“便是以求中国的返老还童为手段”。恽代英:《怎样创造少年中国》,《少年中国》第2卷第1、3期。正是在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纷纷表达民族复兴思想的基础上,中共二大制定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纲领,开启了中国共产党人探寻复兴之路的闸门。
综上所述,中国共产党人在建党之初就紧紧抓住了实现中华民族复兴这一近代以来中国人民的最大梦想与近代历史的基本主题,充分表达与自觉顺应了全体中国人民的共同理想追求。
二
国民党于1927年“清共”并进而在1928年底形式上统一中国,随后它利用执政资源强力宣传“中华民族复兴论”,努力将其纳入执政党意识形态话语系统。但在民族危机不断发展的背景下,“‘抗日救国是目前中国民众最主要最中心的问题”,谁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谁就能取得广大民众的拥护,“关于这点,不仅我们懂得,我们的敌人也懂得”。④《中央致各省委、县委、市委的一封秘密指示信——关于开展反日反帝运动和组织民族革命战争的策略问题》,《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251、250~251页。对峙之中的国共两党,谁都不会轻易放弃民族主义的话语系统,并力图将对方置于这一话语系统的对立面。“中华民族复兴论”既已成了执政党的霸权话语,中共方面乃转而使用了“民族革命战争”“民族解放战争”“中华民族武装自卫运动”等提法,而对国民党的民族复兴政治话语、“民族复兴运动”进行猛烈抨击。
在国民党的民族复兴政治话语体系中,中共被定位为“复兴中国”的障碍、国家统一的破坏者,甚至是民族利益的出卖者。在这种情况下,中共方面自然要对国民党借以打压、污蔑自身的民族复兴政治话语,进行坚决的反击与批判。九一八事变后,中共方面一再严词谴责国民党执行“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国策 ,讽刺、批判国民党以“民族复兴”为名实则卖国投降。如蒋介石在《复兴民族之道》等讲演中提出民族复兴要“效法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的精神和‘生聚教训的方法来救国”,中共中央在1934年1月8日的决议中痛批国民党“大嚷其‘实业救国、‘建设、‘国货运动等等的欺骗把戏,企图装作‘卧薪尝胆、‘生聚教训的样子把中国拍卖干净”。《中央关于“一二八”两周年运动的决议》,《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13页。在4月12日发出的一封“指示信”中,指出“要集中火力抨击国民党法西斯蒂的武断宣传,认为‘中国无力抵抗帝国主义,他以‘复兴民族的口号来麻醉民众,作为投降出卖,‘围剿苏区和压榨工农劳苦群众的旗帜”。《中央紧急通知——关于在目前华北紧急形势下各级党的任务》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217页。在4月20日的“指示信”中指责国民党“以‘民族复兴的口号来麻醉群众,进行所谓‘生产建设、‘农村复兴、‘文化统制、‘新生活运动等等,以转移广大民众对于他卖国投降的忿怒,并以此为‘围剿苏区,压榨工农劳苦群众的旗帜”。批判国民党“在‘民族复兴的口号之下,拼命的厉行法西斯蒂化与白色恐怖,企图造成民众对于国民党新的幻想,并将广大劳苦群众反帝反国民党的斗争沉没到血海中去”。④在12月15日的一份“提纲”中,痛斥国民党“剿匪胜利,是中国民族复兴的起点”的说法是掩盖其卖国叛国罪行的“最无耻的谰言”。《中央局关于目前形势与我们的任务的提纲》,《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424、427页。纵观上述言论,中共方面对国民党“民族复兴”口号的揭露与批判主要集中在:一是批判国民党以“民族复兴”为名,装作“卧薪尝胆”的样子,逃避抗日的责任,以致对日妥协,签订屈辱协定;二是批判国民党宣传“红军捣乱抗日后方”,将中共视为国民党“民族复兴”的障碍,声称“对外必先对内”“抗日不能不先剿共”,以此为借口“专力剿共”,还镇压抗日民主运动;三是揭露国民党“民族复兴运动”提倡“礼义廉耻”的封建复古主义,揭露“民族复兴运动”为国民党一党专政、蒋介石个人独裁造势、张目的实质。
这一时期,虽然由于政治原因,中共方面对民族复兴话语有所回避,或者说重点放在对国民党发起的“民族复兴运动”的揭露与批判上,但对自身所肩负的对于民族独立与解放、对于中华民族振兴与发展的历史责任,有着清醒的自觉与担当,始终紧绷着民族利益、国家利益这根弦。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不断深入、民族危机不断加深的背景下,中共中央、中华苏维埃政府与中共领导人极少在正面意义上使用“民族复兴”话语,但在有关文献、讲话中反复使用了“民族革命战争”“民族解放战争”等口号、提法,来号召民众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号召建立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统一战线。如:1931年9月22日,中共中央《关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满洲事变的决议》喊出了“组织群众的反帝运动,发动群众斗争……组织东北游击战争,直接给日本帝国主义以打击”的口号。1932年3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在“指示”中提出,“我们的任务,是积极发展革命战争,以革命战争来领导全中国的民族革命战争”;《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给福建省第一次工农兵苏维埃大会的指示》,《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04~205页。同年4月15日,临时中央政府发表宣言,号召“以民族革命战争,驱逐日帝国主义出中国”。《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宣布对日战争宣言》,《红色中华》第18期,1932年4月21日。在1934年4月10日的中共中央“告民众书”号召“以民族革命战争来粉碎塘沽卖国协定,把日本帝国主义驱逐出中国”,“全国民众武装起来进行民族革命战争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华北”;《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为日本帝国主义对华北新进攻告民众书》,《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199~200页。在4月13日“给四川省委的信”中,要求“必须最广大的传布党的武装民众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口号,并且利用一切机会进行广泛的解释我们的民族革命战争的纲领”;《给四川省委的指示信》,《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232页。在5月5日的“告全国劳动群众”中号召“全国民众必须起来为保卫中国领土与独立而作神圣的民族革命战争”;《党、团中央为声讨国民党南京政府告全国劳动群众书》,《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278页。在7月5日的“训令”中提出“在党的澈底的武装民众的民族革命战争反对日本及一切帝国主义的口号之下,宣传、发动、组织最广大的群众进行各种形式的反日反帝的民族解放斗争”;《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开辟浙皖闽赣边新苏区给七军团的政治训令》,《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338页。在7月15日发表《为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宣言》,号召“开展民众的民族革命战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取得中国民族的独立解放与保持中国领土的完整”。《目前时局与红军抗日先遣队(1934年7月31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54~355页。在1935年12月25日瓦窑堡会议通过的决议中号召“向着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汉奸卖国贼展开神圣的民族战争”。《中央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599页。
1935年华北事变发生后,日本侵略的加剧威胁到了中华民族的生存,促使中国共产党人进一步深入思考中华民族命运、中华民族利益问题,对阶级利益与民族利益的关系、党所代表的利益等问题,有了新的认识。中共领导人强调,中国共产党不仅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而且是中华民族的先锋队;不仅代表工农的利益,而且代表中华民族的利益。1935年12月,毛泽东在陕北瓦窑堡党的活动分子会议上的报告中指出:我们党“不但代表了工农的利益,同时也代表了民族的利益”。⑩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8~159、161页。同年12月,中央政治局讨论通过的瓦窑堡会议决议中指出:“共产党不但是工人阶级的利益的代表者,而且也是中国最大多数人民的利益的代表者,是全民族的代表者。” “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同时中国共产党又是全民族的先锋队”。毛泽东:《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第618、620页。既然党代表了全民族的利益,是全民族的先锋队,自然应该义无反顾地站在民族解放与民族复兴事业的前列。为了体现代表全民族的利益而不是仅仅代表工农利益,中共根据形势发展,将苏维埃共和国转变为人民共和国,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将为“中华民族的利益”提供基本保障,为实现民族复兴创造重要前提。这一时期,中共领导人虽极少正面使用“民族复兴”的提法,但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中华民族要摆脱沉沦、再度兴盛的思想。如毛泽东在1935年《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文中宣示了对实现民族复兴充满信心,指出:“我们中华民族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光复旧物的决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⑩他在1936年致蔡元培的信中又提出:“建立真正之民主共和国,致国家于富强隆盛之域,置民族于自由之林。”中共中央文献研究所编:《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7页。
三
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不断加深,国共双方逐步实现了“停止内战、联合抗日”,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在国共双方由对峙转向合作的背景下,中共方面涉及民族复兴话语时不再一味批判其为国民党的欺骗口号,转而在某些特定场合时有正面谈论。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中共中央于1937年2月10日致电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该电文提出五项要求、四项保证,对国民党作出一定的让步,《新中华报》发表社论解释:“为着中华民族的解放与复兴,为着举国一致同抗暴日,一切为着实现民族统一战线,我们必须有如此的让步和妥协。”社论:《实现二月十日通电的主张》,《新中华报》1937年2月16日。此处将民族解放与民族复兴并提,是中共方面在国民党发起“民族复兴运动”后直接使用“复兴”话语的开始。此后,中共政治话语中“有限”使用了“复兴”“民族复兴”“中华民族复兴”等提法。如1937年9月25日,洛甫、毛泽东致周恩来等的指示中提到:“中华民族之复兴,日本帝国主义之打倒,将于今后的两党团结与全国团结得到基础。”《关于国共两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成后宣传内容的指示》,《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348页。作为中共喉舌的《新华日报》在发刊词中称:“我们深信,当前挽救国家危亡的民族自卫抗战实为我中华民族复兴之必经途径及其起点。为我们民族的光辉的前途计,不仅需要在今天全国同胞精诚团结共同救国,而且需要在抗战胜利后和衷共济共同建国。民族独立,民权自由,民生幸福的新中国是我们民族优秀的儿女们近百年来前仆后继再接再厉所力求实现的理想……欲求抗战的最后胜利,欲求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之实现,其在今天和将来,除应加强我们内部的团结,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外,别无方法与途径。这是挽救时局和复兴中华的关键。”《发刊词》,《新华日报》创刊号,1938年1月11日。抗日战争爆发一周年时,延安各界集会并发表宣言称,从七七事变起,“中华民族已经团结得像一个巨人一样”,这对中华民族来说,“是一个复兴的关键”。《延安市各界民众抗战周年纪念大会宣言》,《新中华报》1938年7月10日。1939年9月1日,毛泽东与《新华日报》记者谈到,中国有“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的“复兴的前途”,也有“实行妥协、实行分裂、实行倒退”的“亡国的前途”。《关于国际形势对新华日报记者的谈话》,《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85页。1941年7月7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为抗战四周年纪念宣言》中指出,抗战四年来中国军民的英勇抗战“奠定了民族复兴的基础,产生了新生中国的雏形”。《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为抗战四周年纪念宣言》,《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155页。不过,在多数情况下,中共仍使用民族独立、民族解放、“民族革命战争”一类的习惯话语。
抗日战争时期,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共第一代领导集体开始确立,毛泽东同时也成了中国共产党的主要理论家。他虽然很少直接使用“民族复兴”一词,但对中华民族的组成、民族复兴的道路、民族复兴的步骤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青年时代的毛泽东曾深受李大钊的影响,他后来称李大钊是自己“真正的好老师”。他最初是通过阅读《新青年》知道李大钊的,李大钊发表在《新青年》上的《青春》《今》等作品,是毛泽东喜爱的重点文章。李大钊对毛泽东的深刻影响体现在不同方面,两位伟人的民族复兴思想就有着清晰的传承关系。“他们都认为,整个中华民族是反抗外来侵略的重要的统一体,要相信人民大众的力量,他们坚信,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伟大的,未来是繁荣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将成为席卷全球的伟大潮流。这些都是毛在1919年中从李那里接受的观点。”“对于毛泽东和李大钊来说,他们最关心是中华民族的救亡和再生,但这将是社会主义的再生。”[美]莫里斯·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编译组编译,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第281页。李大钊民族复兴思想中的“第三新文明”说、“崇今”说、“中心势力”论等“一些极富特色的内容”,张可荣:《李大钊民族复兴思想初论》,《长沙理工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在后来毛泽东关于中华民族复兴的思考中得到了延续。李大钊认为,实现民族复兴不能靠东方文化,也不能靠西方文化,而要靠“第三种文明”即社会主义文明;毛泽东强调新文化“只能由无产阶级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思想去领导”,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98页。强调在社会主义的基础上实现中国文明的复兴。李大钊指出“世间最可宝贵的就是‘今”,李大钊:《今》,《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10页。反对崇古情结与“复古运动”,强调“今天”“现在”、现代化对于民族复兴事业的意义;毛泽东也鄙视那些信而好古、复古主义,强调“贵我崇今”“古为今用”,强调要实现民族解放、民族复兴,必须实现现代化、国家工业化。李大钊强调实现民族复兴必须“造成新中心势力”,必须依靠“国民的势力”“民众的势力”,尤其是依靠工农大众的势力,指出“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成功,多半要依靠工农民众的势力”,李大钊:《孙中山先生在中国民族革命史上之位置》,《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647页。号召青年到农村去,让“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气”;毛泽东在五四时期就发表了《民众的大联合》一文,后来也一直非常重视民众、重视工农群众,强调“不解决要不要民众的问题,什么都无从谈起”,毛泽东:《一切政治的关键在民众》,《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9页。强调知识分子与工农的结合。李大钊强调实现民族复兴要有先进政党的领导,无产阶级政党要自觉承担起民族救亡的历史责任;毛泽东强调“需要造就一大批为民族解放而斗争到底的先锋队”,“我们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同时又是最彻底的民族解放的先锋队”。毛泽东:《论鲁迅》,《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42页。再如,李大钊强调缔造“青春中国”、实现民族复兴,其关键在于青年、少年,强调“民族兴旺,匹夫有责……新中华民族之少年,盖雄飞跃进,以肩兹大任也”,李大钊:《新中华民族主义》,《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495页。要求青年自勉自励,为民族复兴发奋努力;毛泽东肯定青年是反帝反封建队伍中的“先锋军”,起“带头作用,就是站在革命队伍的前头”,毛泽东:《青年运动的方向》,《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65页。要求青年“要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为建设新中国而永不退缩,勇往直前”。毛泽东:《在抗大应当学习什么?》,《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9页。还有,李大钊提出深信中华民族“可以复活,可以于世界文明为第二次之大贡献”,把中华民族对世界文明作出新的贡献作为民族复兴的重要目标;毛泽东后来在《纪念孙中山》一文中提出了“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的思想。
抗日战争期间,毛泽东对中华民族怎么从昔日辉煌走到近代落伍,又怎样从近代的民族沉沦走向民族复兴,作了比较系统的思考:
阐释“中华民族” 概念 毛泽东对作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主体的“中华民族”的概念作出了科学的阐释,确立了“中华各族”的民族一体思想,指出:我们中国现在拥有四亿五千万人口,中国是一个由多数民族结合而成的拥有广大人口的国家,“中华民族的各族人民都反对外来民族的压迫,都要用反抗的手段解除这种压迫”。⑧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22~623、630页。当时,中华民族面临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处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但毛泽东对民族前途充满信心,指出“中华民族决不是一群绵羊,而是富于民族自尊心与人类正义心的伟大民族”。毛泽东:《在纪念孙中山十三周年及追掉抗战阵亡将士大会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113页。
分析民族沉沦的原因 毛泽东分析了中华民族在近代落伍的原因,指出帝国主义列强与中国封建主义相勾结,“把一个独立的中国变成了一个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中国”。⑧帝国主义、封建主义是造成了中华民族的沉沦,也是近代时期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主要障碍。毛泽东还指出,“要中国的民族独立有巩固的保障,就必需工业化”。毛泽东:《共产党是努力于中国的工业化的》,《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146~147页。因此,实现中华民族复兴,一要反帝反封建,二要推进现代化、国家工业化。
指明民族复兴事业的两大任务 近代中国发生了两个根本性的变化,即由独立的中国逐渐变成半殖民地的中国,由封建的中国逐渐变成半封建的中国;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的矛盾成为近代社会的两大矛盾。近代中国的时代特点与主要矛盾决定了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始终面临着两大历史任务:一是求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二是实现国家的繁荣富强和人民的共同富裕。在两大任务中,前者为后者扫清障碍,创造必要的前提,是必须首先解决的,只有首先完成民族民主革命,求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才能为实现国家繁荣富强和人民共同富裕创造社会前提。要完成前一任务,必须反对帝国主义以求民族独立,反对封建主义以求人民解放。因此,早在1922年中共二大召开时就提出了民主革命纲领,“中国共产党在其诞生之时,即在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第一次向中国人民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纲领”,此后,党领导人民为着实现此种纲领,“为着反对帝国主义及其在中国的走狗,为着民族解放与社会解放,前赴后继,举行了轰轰烈烈英勇顽强的斗争”,实践证明“我党奋斗的方向,是使中华民族起死回生的完全正确的方向”。毛泽东:《中共中央为抗战六周年纪念指示》,《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46~47页。
描绘民族复兴的两个步骤 实现民族复兴包括两大任务,这两大任务要分期实现。因此,毛泽东又将中华民族复兴的历史进程概括为两步:一是争取国家独立,民族解放;二是发展经济,使国家富强起来。早在1928年11月,毛泽东在《井冈上的斗争》一文中提出,中国要经过民权主义革命,再过渡到社会主义。1939年9月,毛泽东在与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中形象地把实现民族复兴所要经过的民族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两个步骤比喻为“两篇文章”。1943年8月,毛泽东还谈到:共产党“要办两件事,要换两回朝”,一是“要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变为民主主义社会,即新民主主义社会”;此外,“共产党还要办一件事,还要换一回朝,就是由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社会转变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社会”。毛泽东:《在中央党校第二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56~58页。
提出民族复兴的愿景目标 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所期望与追求的民族复兴,不是要恢复中国昔日的辉煌,而是要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建立现代国家,是要通过推进现代化建立一个新中国,是要使中国为人类社会作出新的贡献。1937年7月15日,中共中央将《中国共产党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送交国民党,提出“要把这个民族的光辉前途变为现实的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 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出“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63页。民族复兴的第一步是“要建立一个新中国”,要建立什么样的新中国?除了抗战初期“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这一提法,毛泽东等领导人的其他提法还有“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民主国家”毛泽东:《同世界学联代表团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134页。“把中国变为独立自由的新中国”毛泽东:《在延安大学开学典礼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150页。“建立独立民主的中国”毛泽东:《会见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168页。“成为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中国”毛泽东:《对〈论联合政府〉的说明》,《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272页。“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毛泽东:《在重庆机场发表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9页。等说法。这些说法为最终确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在国家层面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价值目标,作了有益的探索。
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共产党人继续关注并不断探索中华民族复兴愿景及实现途径。如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发表的《将革命进行到底》《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唯心历史观的破产》等论著中,就使用了“使中华民族来一个大翻身”“中国经济复兴”与“文化复兴”等说法。《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75、1433~1434、1516页。
综上所述,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民族复兴话语的使用,有“变”、也有“不变”,有坚持、也有调整。其“不变”的坚持就是:从中共诞生之日起,就自觉肩负起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并坚持以民族复兴梦想引领各族、各阶层人民,始终不懈地努力寻求中华民族复兴之路并带领人民走上追逐梦想的艰难历程。其与时俱进的“变”与调整就是:不断深化对民族复兴愿景目标的认识,不断探索民族复兴的实现路径、战略步骤、战略布局,不断根据形势发展提出不同时期的斗争策略、政策方针、政治口号,包括策略性地使用民族复兴的不同话语表达形式。正是在中共民族复兴话语与时俱进的“变”与调整中,中国共产党人民族复兴思想的内涵不断得到丰富、深化、细化,如从李大钊到毛泽东:在民族复兴目标上,从相对笼统的“中华再造”“青春中国”“少年中国”,到提出建立“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中国”;在实施路径上,从“第三文明”的设想到中国革命道路的开辟、新民主主义纲领的提出、中国革命分两步走设想的形成与社会主义建设的探索;在民族复兴事业的领导核心上,从强调无产阶级政党要承担起民族救亡的历史使命,到提出“我们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同时又是最彻底的民族解放的先锋队”;从认识到民众是实现民族复兴的基本动力,到提出统一战线以集聚中国力量等。“不变”表明了中国共产党人对民族复兴最终目标的执着与信念,权“变”则表明其对民族复兴实现路径的通达与智慧。
作者单位: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