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切换:网络流行语生产的社会机制
2015-04-29蒋秀玲李棉管安佳乐
蒋秀玲 李棉管 安佳乐
内容提要 围绕网络流行语的生产机制这一问题,模因论和虚拟社会论都提出了各具特色的解释但又都存在解释盲区。空间社会学认为网络流行语核心的生产机制是空间切换,一些网络用语成功地实现了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之间的切换,从而既能够唤起个体情感又能激起集体认同,这是网络流行语生产的核心原因。空间切换通过“主体性投射”“扁平化扩散”“抗拒性认同”和“例行化建构”等前后相继的四个具体步骤完成。网络流行语被创造出来后,其命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网络流行语与系统世界的关系,系统收编会对网络流行语产生矛盾性的影响。
关键词 网络流行语 日常生活空间 公共空间 空间切换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2-0119-07
近几年来,网络用语的年度评点已经成为网络和其他媒体的常规工作之一,随着网络社会的扩张,网络用语的流行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社会事实。网络用语层出不穷,一些网络用语不但对网络生活空间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已经突破了网络平台的空间限制,对网民群体内外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尽管有部分“正统语言规则守护者”的强烈反对,网络流行语却在反对声中愈发活跃,凭借着数亿网民作为基础,它以更快的频率生产并扩散,尤其在青年群体和大学生群体中,网络流行语的使用更是一种群体身份的标志。①直观上看,网络流行语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自我生产和自我运作的逻辑,它突破了语言规则的约束,使语言的生产和再生产取得了类似卡尔·波兰尼所说的“脱嵌”地位,然而正如波兰尼所揭示的“市场嵌入性”②一样,网络流行语的产生和扩散也是嵌入在社会空间之中的。本文考察的问题是:社会空间如何变化使得网络流行语的生产和扩散具有如此巨大的活力?网络流行语的社会机制是什么?为什么有的网络用语只能昙花一现,而有的网络用语却能长期生存并扩散至日常生活中?
一、文献综述
网络流行语突破了网络平台的限制,既挑战了日常生活的现有语言规则又嵌入日常生活构成新型日常表达的一部分,吸引了多学科的关注。目前关于网络流行语扩散机制的研究可分为两大视角:内部视角和外部视角。这两大视角的理论预设、分析逻辑和研究结论差异显著。
内部视角主要以语言学的相关研究为代表,它的理论预设是,作为一种语言现象,网络流行语的扩散也必然遵循语言扩散的基本原理。从根本上说,网络流行语的语言特性使它具有了流行的可能性。语言“模因论”是内部视角的主流解释理论,它主要通过分析网络流行语的语义学、语用学和符号学特征探讨网络流行语的话语特征和扩散方式。研究者认为,网络流行语音位特征、词汇特征、句法特征和语篇特征都显著不同于正统语言,秦秀白:《网语和网话》,《外语电化教学》2003年第6期;秦俊红、张德禄:《网上会话中的话轮转换》,《外语电化教学》2005年第5期;曹旺儒:《社会语言学视野中的网络语言》,《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正是这些显著特征使得网络流行语获得了扩散的生命力。网络语言的流行是语言模因的结果:网络用语中的强模因要素促使社会成员不断地模仿,从而实现了流行。陈琳霞、何自然:《语言模因现象探析》,《外语教学与研究》2006年第2期;庄美英、何自然:《物竞天择 适者生存——从模因论的维度看新词酷语的流行现象》,《湖北社会科学》2010年第7期;郇昌鹏:《流行语的模因性语义泛化研究》,《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语言模因论所开展的类似“技术工程学”的研究展现了网络流行语的特征。但是由于模因论主要关注网络流行语本身的分析,因而它擅长描述网络流行语的语言特征,在网络流行语扩散机制的解释方面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当一个网络用语流行起来之后才被界定为“强模因”,而在解释它为什么流行时,又将原因归结为“强模因”,这似乎有“循环论证”之嫌,蒋秀玲:《模因论在网络流行语分析中的应用与困境》,《成都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也无法更深层次地解释网络流行语形成的社会原因和社会影响。
外部视角以社会学、传播学等学科为主要代表,它倾向于用社会结构或传播途径的重大变化来解释网络流行语的扩散机制,其中虚拟社会论最具代表性。虚拟社会论认为,网络社会是一个虚拟社会,虚拟社会的典型特征是缺席交往和即时交往,这为网络流行语的产生提供了社会基础。多数研究网络社会的学者都强调了虚拟社会的特征,行动者将身体和身份藏匿在符码化的信息之后,从而获得了良好的匿名性。与此同时,依托网络而实现的社会交往以几何级数的扩散,又使得行动者与其他人的交往演变为一次性的即时互动,网上偶遇表现为“萍水相逢并迅速相忘于江湖”。凭借着匿名性和即时性所带来的保护功能,网络行动者可以暂时摆脱语言规则、社会道德甚至法律规制等制度化约束,随心所欲地创造语言符号、改造语言规则,任何一个语言使用者可以随时转变为语言创造者,这是网络流行语层出不穷的深层原因。
虚拟社会论在“规制-创造”连续统上思考网络流行语产生的社会基础,探索出了解释网络流行语的一条路径,但是网络社会的虚拟性是相对的,不应被过分夸大。美国学者丹·希勒指出,互联网绝不是一个脱离真实世界而构建的全新王国。相反,互联网空间与现实世界是不可分割的。互联网发展的核心驱动力正是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力量,它不是凭空出现的另类天地。[美]丹·希勒:《数字资本主义》,杨立平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9页。在刘少杰看来,网络社会的虚拟性是有特定语境的,那就是当我们将视角聚焦于网络参与者的身体缺席或身份缺席时,网络社会就表现为只见符号流动而不见言说者身体的符号社会,“但是形似虚拟的网络社会却非常真实,甚至比在场社会更加真实”。刘少杰:《网络化时代的社会结构变迁》,《学术月刊》2012年第10期。在网络技术和通讯技术高速发展的同时,对于信息技术的监控技术和社会管理技术也在发展,甚至会形成“全景监控”的社会景观,所谓完全自由、脱嵌的网络虚拟社会只不过是一个想象的乌托邦。失去了“虚拟社会”这一立论基础,匿名化、即时性等保护机制也变成相对的了。另外,虚拟社会论能部分解释网络流行语的产生,但是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些网络用语昙花一现,而有的网络用语却经久不衰甚至进入日常话语系统。
综上所述,目前关于网络流行语扩散机制的研究已经形成了两大视角,但是这两大视角在解释网络流行语的扩散方面都有各自的不足。探究网络流行语扩散的深层原因,我们还需要一个新的框架,而这一新的框架涉及到网络社会的本质特征。网络社会学家卡斯特曾指出,网络社会的来临带给人类社会最大的变化在于“时空巨变”,以及在“时空巨变”背景下的社会互动的深层变革。[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6~30页。卡斯特的网络社会学理论引导我们将视角转向空间社会学。
二、社会空间的分异与切换:一个分析框架
语言是社会实践的载体,这种载体的特殊性在于它是选择性和规制性的结合。因为人们在语言应用上具有一定的选择性,所以任何词语或话语被特定的行动者所采纳,一定是因为该词语或话语获得了行动者的主体性认同。某些语言表达超越了个体实践,成为了流行语,这揭示了两种既分异又整合的空间实践:个人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
空间是社会学的一个传统研究领域,早在古典社会学时期,空间分析已经是一种重要的分析工具。安德卓扎·兹勒尼埃认为空间是人类经验的关键和基础要素,因为社会活动和互动是并且必须是空间上前后联系的。也就是说,社会互动发生和表达的形式必须在具有约束性、描述性和规定性的空间内展开。Andrzej Zieleniec, Space and Social Theory, SAGE Publication Ltd, 2007.在古典社会学时期,“空间”一词大多是在隐喻意义上使用的。但是古典社会学对于空间现象的关注,在20世纪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得到延续,直到芝加哥学派所引领的城市社会学的兴起将空间研究重新带回了社会学研究的主流,但是芝加哥学派的城市空间研究以物理空间或地理空间为核心,虽然也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却限制了空间社会学的想象力。1974年列菲弗尔发表了《空间的生产》,使社会空间开始发展为社会理论的一个核心主题。⑤何雪松:《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社会》2006年第2期。列菲弗尔重新回到隐喻的意义上使用空间概念,着重探讨空间与社会关系的联系,这极大地激发了社会学的想象力。他认为空间并非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容器”或平台,而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它产生于有目的社会实践。空间既再现了各种社会关系又再生产了这些社会关系。
延续古典社会学的想象力和空间社会学的经典理论,本研究将在“社会空间”意义上使用“空间”一词。网络流行语作为一种社会语言现象,必然嵌入在社会空间之中,此种社会空间是社会建构之物。根据社会空间建构范围的不同,可将社会空间区分为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日常生活空间是社会行动者日常生活的实践空间,是其个性经验的表达空间和个人认知框架的建构空间,它往往与个人的日常生活组织相关,而与公共事务无关。日常生活空间与吉登斯所说的“自我认同”(self-identity)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在吉登斯看来,自我认同不是一个由个体所拥有的明确特征的简单集合,而是个体以其经历对自我所作的反思性的理解,“作为一个人,就是要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以及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在后传统的语境中,自我变成了一个反思性的规划”。④[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5、6页。
公共空间则指超越于个人日常生活之上的公共事务空间,是一种政治参与、经济参与和意识形态参与的再生产领域。而公共空间的含义则与卡斯特所讨论的“集体认同”(collective identity)④高度相关:集体认同是一种集体建构而不是个体建构,并且总是发生在标有权力关系的语境中,作为一种集体建构的结果,无论行动者接受或拒绝这个集体建构,都可以形成一种集体认同,前者被称为“合法性认同”(legitimizing identity),后者则被称之为“抗拒性认同”(resistance identity)。虽然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之间的交叉重叠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两者之间还是存在显著的差异。并非所有的个体日常生活实践都会产生公共影响,同时也并非所有的公共事务都涉及到每一个人。因此,在理想类型的含义上,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区分是成立的,社会空间的分异也是一个事实。⑤
虽然社会空间可以分异,但是行动者却很难绝对分离这两种空间。无论是个人的日常生活空间还是社会群体的公共空间都是通过行动者的社会实践建构起来的,而语言正是社会空间建构的基本要素。语言是组织社会实践的核心要素,行动者的所思、所想和所为无不通过语言建构一种逻辑性表达。以语言为媒介的社会互动就使得两种社会空间的切换成为了可能:行动者以个人生活经验的感悟投射公共空间,也可能运用公共空间的体验建构对自身生活的理解。行动者在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切换是社会空间切换的基本逻辑。事实上,正是通过空间分异和空间切换,社会实践完成了社会空间的再生产。这是对列菲弗尔“空间再生产理论”的应用和推进:“一个社会的空间实践隐匿了那个社会的空间;以一种辩证的方式,它提出且预设了社会空间,当它掌控与占有社会空间时,便缓慢且确定地生产了社会空间。从分析的观点看,一个社会的空间实践,是透过对其空间的释明而揭露展现。”潘泽泉:《当代社会学理论的空间转向》,《江苏社会科学》2009年第1期。按照列菲弗尔的观点,一切社会实践行动都在社会空间中展开,而社会空间中的“既有的”或“流变的”社会关系既形塑了社会实践又受到社会实践的深刻影响,无论社会空间得到强化或发生流变,空间实践都再生产了社会空间。
网络社会的来临,使得空间分异和空间切换都变得更为便利。网络化时代加速了个体化进程,网民通过自主的信息选择和信息加工,可非常自如地建构起一种自我认同,无需听从规制性的角色安排,蒋秀玲、李棉管:《网络化时代的社会整合议题》,《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2013年第3期。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分异更容易实现;与此同时,网络化社会的信息扁平化传递机制,却使得“传递经验”④刘少杰:《网络化时代的社会结构变迁》,《学术月刊》2012年第10期。的价值上升,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人言行都可能经过网络放大之后成为重要的公共议题,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切换同样变得十分便利。
本研究的基本论点是,空间切换是网络流行语得以产生的根本原因,只有那些同时在个人日常生活空间和群体公共空间都具有意义的网络用语才能迅速扩散,成为网络流行语。日常生活空间中的意义赋予使网络流行语拟合了社会行动者的经验痕迹,能够迅速唤起行动者的个体认同;网络流行语的公共空间指涉又具有价值扩散的放大效应。网络社会的特性使得社会空间的切换变得容易实现,我们身处其中的网络社会是流行语扩散的助推因素。
三、空间切换的运作逻辑及其可能结果
虽然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网络用语被创造出来,但是只有那些实现了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切换的网络用语才能扩散开来,成为网络流行语,原因在于这些网络用语的日常生活特征使其具有个体表达的特性,同时又具有公共空间的指涉意义,从而能够唤起更广泛的社会认同。具体来说,网络流行语空间切换的运作逻辑通过以下四个阶段完成:主体性投射、扁平化扩散、抗拒性认同和例行化建构。
1.主体性投射
网络社会的来临使个人从各种特定社会规定性脱离出来,冲击了人类社会长期建立起来的阶级、等级、社区和社群等社会建制,而这些社会建制正是传统社会整合的组织基础。传统社会的社会整合是通过“角色”和“角色设定”而实现的,无论是“机械团结”还是“有机团结”都只不过是对角色不同表现的描述。而角色又是通过更广泛的社会建制进行设定的,也就是社会对特定位置的职责、义务、权利和资源进行规定或约定从而实现社会秩序的建构。传统社会整合方式对于个体来说具有典型的被动性:角色认同是个体的社会归属感,是对特定身份和阶层的一种心理接受。但是在网络社会中,这一社会秩序的建构方式却不再有效。著名社会学家卡斯特认为,网络社会的认同与传统社会的认同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他指出:网络社会的“认同是人们意义和经验的来源”,[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5页。网络化时代唤醒了人们的“自我意识”,人们更多在自主、自立基础上进行自我选择、自我诉说,不再被动地接受社会阶层或社会位置,这是一种典型的“主动的建构性认同”。④
在个体化拓展的同时,人们对语言的接受和应用也越来越具有选择性。当一个网络用语出现在眼前,网民首先是对其进行一番审视,而不是无条件的接受或扩散。网民判断是否接受一个网络用语的关键指标是该用语是否反映了其个体性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感悟。这种将网络用语与其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并赋予意义的过程,就是“主体性投射”。
网络用语既可以与网民的直接经验相联系,也可以通过间接经验而赋予其意义。“被就业”“被提高”等网络用语的流行,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官方发布的“高就业率”或“收入水平”与网民自身的状况或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有出入,直接经验是“主体性投射”的重要来源。此外,间接经验同样可以给网络用语赋予新的意义。2008年8月26日的一则新闻,名为“男子发誓欠钱被雷劈,话音刚落被雷电击伤”,新闻内容为某地一男子为赖账,手持铁棍时不惜对天发誓,称如确实欠钱就遭天打雷劈,结果一分钟后就遭雷击,所幸最终经抢救脱离生命危险。从此以后,“被雷到了”成为让人感到很无语,很无奈,很“冷”的代名词。“雷人”一词的流行,不但与该新闻直接相关,更与人们长期以来“以雷作誓”的文化体验有关。依据同样的逻辑,许多名言被改编之后成为网络流行语,也是因为这些网络流行语既反映又挑战了人们原有的文化体验。“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从“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改编而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人”,虽然只有一字之改,却深刻地表达了人们在“关系社会”的“潜规则”之下的无奈体验。
完成了“主体性投射”之后,网络用语就能够被那些拥有着相似日常生活体验的社会成员接受并依赖于网络化时代特定的信息传递机制实现扩散。
2.扁平化扩散
作为跨越网络社会学和空间社会学两个领域的重要学者,卡斯特的后期研究更关注信息社会或网络社会来临,此时他又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流动空间——来描述网络社会所带来的巨大变迁。流动空间是一种不同于传统城市空间的新形态,由于网络连接的开放性和临时性,社会交往的空间得到极大拓展,在此背景下权力、信息等资源的流动方式可能发生根本性变化。何雪松:《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社会》2006年第2期。
在任何社会中,信息控制机制都是维护社会整合的重要机制。网络化时代之前的社会中,社会治理者通过自上而下的信息传递和话语权的分配来维护并巩固权威体制。但是在网络社会中,信息传递机制发生了重大变化,扁平化的信息途径取代了等级制的信息传递途径,多元化的话语权分配取代了集中化的话语权分配,从而使得传统社会的信息控制机制完全失效。通过网络连接,每一个网络节点都能够非常便利地获取和筛选信息,摆脱了对行政等级的路径依赖。信息传递扁平化的趋势使政府部门也不得不放弃行政等级的途径,而采取网络发布相关信息。网络流行语正是通过这种扁平化的传递途径而迅速扩散。当一个事件被浓缩成一个网络流行语之后,其扩散速度得到几何指数级别的增长。如“躲猫猫”“表哥”“房叔”等网络用语流行开来之后,吸引无数的网民浏览相关新闻,人们通过这种扁平化的方式直接获取信息,完全不需要依赖等级制的信息传递方式。刘少杰将这种现象描述为“传递经验”的价值上升,即在行动者缺席的情况下,人们通过信息互动和持续传导而获得的体验。刘少杰:《网络化时代的社会结构变迁》,《学术月刊》2012年第10期。
此外,由于“自媒体”的涌现,每一个网络参与者都成为了信息发布者,这种话语权的多元化分配使得网络流行语的产生具有生存空间。从网络中获取的信息只要符合网民自身的价值观念或个体体验就会被其认为是一种“权威信息”,这种由于社会认同而产生的广义合法性是网络流行语扩散的重要机制。当网民认为“打酱油”“躲猫猫”“奇葩”“屌丝”等网络流行语恰好描述了其所见所想,持续使用这些词语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
3.抗拒性认同
网络用语通过网络化时代的扁平化传递机制迅速扩散到广大的网民群体中,但是在网民接触网络用语和接受网络用语之间需要一种过渡机制,那就是“认同”。与网民个体的“自我认同”不同,一旦一个网络用语获得了集体认同,甚至成为了一个特定群体的身份标志,该网络用语就不再仅仅被用于描述网民的个体生存状态或个性体验,而是具有了特定的文化特征,这使得网络用语的扩散具有了自我强化机制。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网络流行语都以背离现有的语言规则(语法、语音、话轮等)的面貌而出现的,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之理解为网民的狂欢,而是需要深入理解此种“背离”背后的实质。网络流行语嵌入在社会结构之中,网络流行语的使用一定反映了特定的社会结构特性。研究者指出具体话语的使用不仅是个人意志主导下的任意选择,也不仅是个体心理的展现,它往往带有一个群体或者一个社会阶层的烙印。从某种意义上说使用某种语言的行为是一种对自身所属群体的归属和认可,所使用的话语也就是一种群体属性的标志物。网络流行语和一种地域方言一样,是一种语言变体,它同样标志着其使用者的社会身份地位,反映其使用者群体的社会心理诉求,折射特定的社会语境。王富银:《网络流行语的社会权力关系研究》,《语文建设》2012年第24期。因此,以背离面貌而出现的网络流行语之所以获得广泛认同,实质上是反映了卡斯特所说的“抗拒性认同”。这是一种由那些地位和环境被支配性逻辑所贬低或诬蔑的行动者所拥有的一种认同形式,“这些行动者筑起了抵抗的战壕,并在不同于或相反于既有社会体制的原则基础上生存下来”。[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6页。这种抗拒性认同促成了一种心理结盟关系,导致了一种“共同体”的形成。于是,网络流行语成为了群体分化的指标:是否愿意接受并扩散一个特定网络流行语是群体分界的符号标志。“抗拒性认同”的界定又恰好与齐美尔所描述的“时尚”的生产特征相符。齐美尔深刻地论证了“时尚”最容易出现在中产阶层并迅速扩散开来。[德]齐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70~93页。因此,作为“时尚之物”的网络流行语往往也是以自嘲或自贬的形式而迅速获得认同。网络流行语在形成认同的同时,也在表达一种反抗。网民通过相对隐蔽的方式表达了对公共空间的某些不满,从而达到既对公共空间批判又进行自我保护的目的。
以“躲猫猫”为例,当一种低烈度的游戏行为被当作一位犯人死亡原因的“官方解释”之后,网民的热情被迅速点燃了。绝大多数网民都有过“躲猫猫”的游戏体验,他们从其个体经验中得知该游戏不太可能导致参与游戏的人 “意外死亡”。该词迅速被网民采纳是因为网民用个性体验的方式来表达一种公共批判。网民用“躲猫猫”来批判公共管理部分的信息封闭,嘲讽公共信息发布部门的敷衍了事,抨击公共事务治理者的无所作为。更关键的是,上述公共批判所指向的现象在诸多网民的日常生活经验中又多有体现,于是进一步强化了“躲猫猫”一词的网络流行。关于“屌丝”和“逆袭”的各种传说,与其说是网民们的自我娱乐和狂欢,倒不如说是底层民众对于社会流动机制的抗议。董海军、史昱锋:《青年代际流动与代内机会不平等——基于“屌丝”逆袭的社会学分析》,《中国青年研究》2013年第1期。
4.例行化建构
个人创造的网络用语经过“主体性投射”和“扁平化扩散”之后,被在某些方面处于弱势地位的社会群体应用为“抗拒性认同”的工具,此时网络用语已经完成了从个人用语到网络流行语的转变。但是,网络流行语向公共空间的推进还需要经历最后一个阶段:“例行化建构”。
“例行化建构”是指一个网络流行语迅速扩散开来并得到广泛应用之后,网民模仿正统语言的方式为网络流行语设立规则,从而使得该网络流行语获得意义和用法的确定性,它不具有正统语法规定的强制性,但是却通过例行化的方式约束网络流行语的使用者。能指(signifier)与所指(signified)之间的任意关系通过例行化建构而得以确定。网络流行语的例行化建构往往借助百度贴吧、百度百科等公共平台而进行,虽然对于建构主体没有限制,任何网民均可在“例行化建构”中有所贡献,但是由于有了抗拒性认同这一过程,不同行动主体的例行化建构结果往往具有相对一致性。例如,百度百科中对“给力”界定如下:给力读音为“gěi lì”,中国北方的土话,表示给劲、带劲的意思。“给力”一词最初的火热源于日本搞笑动画《西游记:旅程的终点》中文配音版中悟空的一句抱怨:“这就是天竺吗,不给力啊老湿。”所谓“不给力”就是形容和预想目标相差甚远,而“给力”一般理解为有帮助、有作用、给面子。同时该词条还详细介绍了给力一词的“基本简介”“词语释义”“网络溯源”“英文意思”“使用案例”“相关评价”等内容,其信息甚至比正统语言工具书还要详细。
例行化建构对于网络流行语的扩散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一旦完成了例行化建构,该网络流行语就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在任何时间和任何空间使用该词的人都能够在相近的范畴内理解并扩散该词。于是,网络流行语从网络空间而来却又突破了网络空间,对人们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通过例行化建构,网络流行语又实现了另一次的空间切换:从公共空间又回归日常生活空间。
一种表达方式从网络用语转变为网络流行语的空间切换具体步骤可以由下图进行描述:
图1 空间切换的运行逻辑
如图1所示,当网民创造或首次接触到某一个网络用语时,他首先会将该用语与自己的日常生活体验进行检视,经过“主体性投射”并获得个体认同的网络用语将被个体留用,主体性投射发生在个人的日常生活空间。借助于网络的“扁平化扩散机制”,更多的社会群体得以接触到诸多网络用语,然而此时群体仍然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选择性留用并扩散某些网络用语,并没有上升到对系统世界的反思,因此,总体上仍属于日常生活空间。但是上述两个步骤却为网络用语从日常生活空间向公共空间的切换做好了铺垫。而一旦网络用语被赋予公共批判的意义,集体认同就得以产生,网络用语从个人日常生活空间到公共空间的切换得以实现,“抗拒性认同”是网络流行语空间切换的关键步骤。在集体认同基础上,约定网络用语的使用规则变成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例行化建构使得空间切换彻底完成,它使得网络流行语同时在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双重推进。
一旦一个网络用语实现了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切换,它必然要面对如何处理与系统世界的关系问题:商业市场试图利用它,而正统语言规则试图规训它。首先,得到扩散的网络流行语具有一种符号意义,指涉了一大批潜在的消费者,嗅觉敏锐的商家自然会利用“注意力经济”的效应而收编网络流行语。这正反映了鲍德里亚所说的,在消费社会中,人们往往更看重符号消费而不是使用价值消费。[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4页。其次,正统语言规则也试图规训网络流行语。面对网络流行语对公共空间的大规模入侵,正统语言规则有两种应对策略:一种是排斥,另一种是收编。排斥策略显然违背了语言发展的基本规律:语言不是规定性的,而是描述性的。当一种网络流行语扩散开来之后,不管你是否认同,它都已经成为了语言中的一部分。这种“倒逼机制”促使正统语言规则更多采用收编策略。例如, 2010年11月10日,“给力”一词登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随后各大传统媒体频繁使用“给力”一词作为新闻描述的关键词。2013年12月18日,著名语文刊物《咬文嚼字》编辑部联合国内语言文字专家评选并发布“2013年度十大流行语”,分别是“中国梦”“光盘”“倒逼”“逆袭”“女汉子”“土豪”“点赞”“微XX”“大V”和“奇葩”。
从“话语对抗”转变为“话语和解”挑战了网络流行语的底线,深刻影响了网络流行语的命运。系统收编对于网络流行语的生存造成了一种矛盾效应,一方面网络流行语得益于传统媒体和正统语言工具书的传播渠道扩散到更广泛的社会群体,极大地增加了网络流行语的影响力;刘国强、袁光锋:《论网络流行语的生产机制》,《现代传播》2009年第5期。另一方面,犹如哈贝马斯所述的“生活世界殖民化”一样,系统收编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网络流行语的存在本意:通过抗拒性认同而实现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切换是网络流行语产生和流行的根本原因,而被收编的网络流行语由于丧失了这种“抗拒性认同”而逐渐被网民抛弃。这正与齐美尔对“时尚”的命运描述相吻合。齐美尔指出,“时尚”从产生之初就注定要走向消亡。其原因在于,易于模仿的新奇事物一旦扩散开来之后便会成为大众之物,随着新奇感的消失,“时尚”在产生的同时也就变得“不时尚”。[德]齐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70~93页。换句话说,“时尚”的新奇感来自它与系统世界的差异性,但是一旦时尚扩散开来之后,它本身就构成了系统世界的一部分,被系统世界“收编”的“时尚”就失去了其本意。
四、结论
无论是对语言学还是社会学来说,网络流行语的生产机制都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重要话题,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野可为网络流行语的生产机制提供一种更有想象力的理论解释。
根据社会实践的指涉范围,社会空间可分为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两种理想类型,部分网络用语能够实现在日常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之间的切换才能成为网络流行语,因此,空间切换是网络流行语生产的核心机制。空间切换通过“主体性投射”“扁平化扩散”“抗拒性认同”和“例行化建构”四个步骤而完成,其中“抗拒性认同”是网络流行语扩散的核心步骤,揭示了网络流行语的社会意义。
通过空间切换而完成生产的网络流行语,其后续命运主要由网络流行语与系统世界的关系所决定。商业市场或正统语言规则对网络流行语的收编虽然可迅速扩大网络流行语的影响力,并使网络流行语在日常生活中得到规范化应用,但是也可能由于系统收编改变网络流行语“抗拒性认同”的本意而致使某些网络流行语走下流行的“神坛”。
作者单位:蒋秀玲,浙江师范大学行知学院;李棉管、安佳乐,浙江师范大学法政学院
责任编辑:秦开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