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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酬唱 罕继声尘

2015-04-29孙明君

人文杂志 2015年12期
关键词:杨素

孙明君

内容提要 杨素现存完整诗歌19首,其中17首是写给薛道衡的赠答诗。薛道衡现存有两首答诗及《出塞二首和杨素》。杨素与薛道衡的赠答诗传递出两人之间深切的友情。在长期的朝廷共事中,杨薛二人因具有共同的理想和爱好而日益亲密,情同手足。薛道衡评杨素《赠薛播州诗》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语主要体现了在薛道衡眼里杨素晚年对隋炀帝杨广态度的转变。

关键词 杨素 薛道衡 赠答诗 《赠薛播州诗》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2-0058-06

杨素与薛道衡彼此之间写有大量赠答诗。杨素现存完整诗歌19首,其中《出塞》二首属于边塞诗,其余17首属于赠答诗。杨素所赠的对象只有薛道衡一人,它们包括:《山斋独坐赠薛内史诗》二首、《赠薛内史诗》《赠薛播州诗》十四章。薛道衡集中有《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重酬杨仆射山亭诗》两首予以回赠,另外薛道衡还有《出塞二首和杨素》。李商隐《谢河东公和诗启》:“某曾读《隋书》,见杨越公地处亲贤,才兼文武,每舒绣锦,必播管弦。当时与之握手言情,披襟得侣者,惟薛道衡一人而已。及观其唱和,乃数百篇。力均声同,德邻义比。彼若陈葛天氏之舞,此乃引穆天子之歌。彼若言太华三峰,此必曰浔阳九派。神功古迹,皆应物无疲;地理人名,亦争承不阙。后来酬唱,罕继声尘,常以斯风,望于哲匠。”直到晚唐,存世的杨薛唱和诗竟然多达数百篇。从李商隐对杨素薛道衡赠答诗的推崇,可以看出杨薛关系之亲密和杨薛赠答诗写作手法之高妙。“后来酬唱,罕继声尘”八个字足以说明杨薛赠答诗在中国赠答诗史上的重要性。目前,虽有多部文学史著作和多篇学术文章论及杨素诗歌和薛道衡诗歌,但尚未见到探究杨素薛道衡赠答诗的专题论文。本文拟结合史实,探查杨素与薛道衡赠答诗中的深厚友情,探究杨薛之间友情形成的原因,剖析薛道衡评杨素《赠薛播州诗》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内在含义。

一、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杨素诗歌的创作年代,据曹道衡、刘跃进先生《南北朝文学编年史》考证:隋文帝开皇十八年(598年),杨素伐突厥归,作《出塞》二首,薛道衡、虞世南俱有和作。开皇十九年(599年),杨素《山斋独坐赠薛内史诗》二首当作于是时,薛道衡有《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开皇二十年(600年),杨素作《赠薛内史诗》,薛道衡作《重酬杨仆射山亭诗》。仁寿四年(604年),杨素作《赠薛番州》诗。“播州”为“番州”之误,《赠薛播州诗》当为《赠薛番州》诗。曹道衡、刘跃进:《南北朝文学编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648~655页。按,杨素《赠薛播州诗》十四章,据《隋书·杨素传》:“素尝以五言诗七百字赠番州刺史薛道衡,词气宏拔,风韵秀上,亦为一时盛作。未几而卒,道衡叹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岂若是乎!”据此可知组诗《赠薛播州诗》是杨素在人间世的绝笔。十四章虽然可能写作于不同年代,但定稿当完成于杨素临死前不久,即大业二年(606年)。

作为朋友之间的赠答诗,友情是诗中最重要的元素。杨素诗歌也不例外,对薛道衡的思念是杨素赠答诗的主线。开皇十九年(599年),在薛道衡出守襄州时,杨素写作了《山斋独坐赠薛内史诗》和《赠薛内史诗》。据《隋书·薛道衡传》:“仁寿中,杨素专掌朝政,道衡既与素善,上不欲道衡久知机密,因出检校襄州总管。道衡久蒙驱策,一旦违离,不胜悲恋,言之哽咽。高祖怆然改容曰:‘尔光阴晚暮,侍奉诚劳。朕欲令尔将摄,兼抚萌俗。今尔之去,朕如断一臂。于是赉物三百段,九环金带,并时服一袭,马十匹,慰勉遣之。在任清简,吏民怀其惠。”[唐]魏征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第1409页。在隋文帝眼里,杨素和薛道衡过从甚密,杨素经常把朝廷的机密透露给薛道衡,故不得不把薛道衡调离京城。杨素《山斋独坐赠薛内史诗》其一:“居山四望阻,风雨竟朝夕。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日落山之幽,临风望羽客。”其二:“岩壑澄清景,景肖岩壑深。白云飞暮色,绿水激清音。涧户散馀彩,山窗凝宿阴。花草共萦映,树石相陵临。独坐对陈榻,无客有鸣琴。寂寂幽山里,谁知无闷心?”其一写在大山深处,风雨交集。风雨之后,日出鸟散。有酒不想畅饮,只因故人不在身边。其二写岩壑中所见的清幽之景。暮色四合,流水潺潺,诗人独居山林,琴声中寄托了对老友的思念之情。薛道衡以《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诗》回赠,诗云:“相望山河近,相思朝夕劳。龙门竹箭急,华岳莲花高。岳高嶂重叠,鸟道风烟接。遥原树若荠,远水舟如叶。叶舟旦旦浮,惊波夜夜流。露寒洲渚白,月冷函关秋。秋夜清风发,弹琴即鉴月。虽非庄舄歌,吟咏常思越。”在襄州,薛道衡同样在仰望远方,苦苦思念故人。在月光如水的秋夜,道衡独自弹琴寄托相思。因为杨素封为越国公,诗人一语双关地说“吟咏常思越”。杨素又有《赠薛内史诗》,诗云:“耿耿不能寐,京洛久离群。横琴还独坐,停杯遂待君。待君春草歇,独坐秋风发。朝朝唯落花,夜夜空明月。明月徒流光,落花空自芳。别离望南浦,相思在汉阳。汉阳隔陇吟,南浦达桂林。山川虽未远,无由得寄音。”诗人深夜难眠,独自弹琴,无心饮酒。从春到秋,从朝到暮,时光变了;从南浦到汉阳、到桂林,地点变了。唯一不变的,是诗人对故友的深情。薛道衡以《重酬杨仆射山亭诗》答之:“寂寂无与晤,朝端去总戎。空庭聊步月,闲坐独临风。临风时太息,步月山泉侧。朝朝散霞彩,暮暮澄秋色。秋色遍皋兰,霞彩落云端。吹旌朔气冷,照剑日光寒。光寒塞草平,气冷咽笳声。将军献凯入,蔼蔼风云生。”离别故人之后,无人可以倾心交谈。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情思缠绵。彼此的相思,没有随着年华的流逝而改变。

在大业二年(606年)完成的组诗《赠薛播州诗》中,杨素回顾了两人的交往历史。杨素《赠薛播州诗》其四:“植林虽各树,开荣岂异春?相逢一时泰,共幸百年身。”两个人虽然身处不同的国度,但为了事功都在不懈努力。有一天,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其五:“倾盖如旧知,弹冠岂新沭。利心金各断,芬言兰共馥。”《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杨薛二人倾盖如故,志同道合。其六:“自余历端揆,缉熙恧时彦。及尔陪帷幄,出纳先天眷。高调发清音,缛藻流馀绚。或如彼金玉,岁暮无凋变。余松待尔心,尔筠留我箭。”作为宰相的杨素,颇为欣赏薛道衡的才学人品,两人交情日深。其七:“荏苒积岁时,契阔同游处。阊阖既趋朝,承明还宴语。上林陪羽猎,甘泉侍清曙。迎风含暑气,飞雨凄寒序。相顾惜光阴,留情共延伫。”两人同时任职于朝廷,时常共同陪侍皇帝,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其八:“滔滔彼江汉,实为南国纪。作牧求明德,若人应斯美。高卧未褰帷,飞声已千里。还望白云天,日暮秋风起。岘山君傥游,泪落应无已。”薛道衡因为与杨素关系过于密切而被贬谪为检校襄州总管,杨素在思念中也带有愧对故友的意思。其九:“汉阴政已成,岭表人犹蠹。弹冠比方新,还珠总如故。楚人结去思,越俗歌来暮。阳乌尚归飞,别鹤还回顾。君见南枝巢,应思北风路。”仁寿四年(604年)八月,薛道衡任番州刺史,前往岭南。从此天各一方,南北暌隔,但离别没有冲淡彼此的友情,组诗也描写了杨素对远在番州的故人的深切思念。《赠薛播州诗》其十:“北风吹故林,秋声不可听。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含毫心未传,闻音路犹夐。唯有孤城月,徘徊独临映。吊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薛道衡远赴番州之后,杨素对景伤心,吊影自怜,身心俱疲。其十三:“濠梁暮共往,幽谷有相思。千里悲无驾,一见杳难期。”两人的关系如同庄惠之交,在哲学层面能够互相启发。其十四:“衔悲向南浦,寒色黯沈沈。风起洞庭险,烟生云梦深。独飞时慕侣,寡和乍孤音。木落悲时暮,时暮感离心。离心多苦调,讵假雍门琴!”千里相思,孤独日暮。

虽然已经遗失了大量的诗歌,但现存的诗篇足以说明杨薛二人之间深切的友情。从传说中的苏李诗开始,中国文人特别看重友情,曹丕曹植与邺下诸子、陆机陆云与东南士族、李白与杜甫、元稹与白居易……无不谱写了一曲又一曲友情之歌。杨薛友情诗比肩其中,毫无愧色。

二、力均声同,德邻义比

《隋书·杨素传》:“素性疏而辩,高下在心,朝臣之内,颇推高颎,敬牛弘,厚接薛道衡,视苏威蔑如也。自余朝贵,多被陵轹。”②③④⑤[唐]魏征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第1285、1184、1281、1405、1406页。在整个朝臣中,杨素只欣赏三个人,一个是大隋丞相高颎。《隋书·高颎传》:“颎有文武大略,明达世务。”②一个是他少年时的同窗、朝廷重臣牛弘。杨素曾与牛弘一起学习,研精不倦。另外一个是诗人薛道衡。杨素敬重牛弘高颎两位,自在情理当中。然杨素一生“与之握手言情,披襟得侣者,惟薛道衡一人而已”,多少有些出人意外。杨素为什么会与薛道衡如此相知呢?

其一,两人出身相似,青年时代即具有非凡的政治抱负。杨素出于弘农华阴杨氏,其家族在汉魏时代就是赫赫有名的关中士族。杨素的十世祖杨瑶,是晋侍中、仪同三司、尚书令。杨素的祖父杨暄官至北魏辅国将军、谏议大夫。杨素父杨敷为北周汾州刺史。杨素少年时代就胸有大志,落拓不拘小节。他的从叔祖、魏尚书仆射杨宽称誉他“当逸群绝伦,非常之器”。杨素善于写文章,工于草隶。《隋书·杨素传》:“武帝亲总万机,素以其父守节陷齐,未蒙朝命,上表申理,帝不许。至于再三,帝大怒,命左右斩之。素乃大言曰:‘臣事无道天子,死其分也。帝壮其言,由是赠敷为大将军,谥曰忠壮。拜素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渐见礼遇。”③杨素不仅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同时也是一位大才子。周武帝命杨素代为起草诏书,杨素下笔立成,词义兼美。周武帝读后甚为赏识,他对杨素说:“善自勉之,勿忧不富贵。”杨素应声答道:“臣但恐富贵来逼臣,臣无心图富贵。”他对自己的才华和前程非常自负。

薛道衡出身于河东士族,具有家学渊源,精于儒学。《隋书·薛道衡传》:“薛道衡,字玄卿,河东汾阴人也。祖聪,魏济州刺史。父孝通,常山太守。道衡六岁而孤,专精好学。年十三,讲《左氏传》,见子产相郑之功,作《国侨赞》,颇有词致,见者奇之。其后才名益著,齐司州牧、彭城王浟引为兵曹从事。尚书左仆射弘农杨遵彦,一代伟人,见而嗟赏。授奉朝请。吏部尚书陇西辛术与语,叹曰:‘郑公业不亡矣。河东裴谳目之曰:‘自鼎迁河朔,吾谓关西孔子罕值其人,今复遇薛君矣。”④薛道衡后来曾经接待周、陈二使。并在武平初年,与诸儒一起修定过《五礼》。后来待诏文林馆,与范阳卢思道、安平李德林齐名友善,是北方著名的儒士。

其二,薛道衡的诗歌才华为时人所公认,一时无人能出其右。《隋书·薛道衡传》:“陈使傅縡聘齐,以道衡兼主客郎接对之。縡赠诗五十韵,道衡和之,南北称美。”“江东雅好篇什,陈主尤爱雕虫,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⑤南北朝时期,虽然从整体上看北朝武力强盛,但南朝统治者向来看重衣冠礼乐,以为正朔在己,南朝文人经常以文采风流自诩,在诗歌创作上一直是北朝诗人学习模仿南朝诗歌。到了隋朝时,北朝终于出现了让“南人无不吟诵”的诗篇。而杨素并不是一介武夫,他才兼文武。《隋书·杨素传》史臣曰:“杨素少而轻侠,俶傥不羁,兼文武之资,包英奇之略,志怀远大,以功名自许。高祖龙飞,将清六合,许以腹心之奇,每当推彀之重。扫妖氛于牛斗,江海无波;摧骁骑于龙庭,匈奴远遁。考其夷凶静乱,功臣莫居其右;览其奇策高文,足为一时之杰。然专以智诈自立,不由仁义之道,阿谀时主,高下其心。营构离宫,陷君于奢侈;谋废冢嫡,致国于倾危。终使宗庙丘墟,市朝霜露,究其祸败之源,实乃素之由也。”③④⑤⑥[唐]魏征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第1296、1407、1408、1406、1406页。杨素也是当时的著名诗人,黄子云《野鸿诗的》曰:“越公《赠薛播州》数篇,高迥雅逸,纤靡扫尽,大业之朝,足称首杰。观者不以人废言可也。”王夫之等:《清诗话》(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63页。杨素和薛道衡两人在文学创作上能够做到惺惺相惜,彼此欣赏。

其三,杨素是当时有名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而身为文人的薛道衡在政治上见解高超。薛道衡受到了隋文帝的赏识。《隋书·薛道衡传》:“高祖每曰:‘薛道衡作文书称我意。然诫之以迂诞。后高祖善其称职,谓杨素、牛弘曰:‘道衡老矣,驱使勤劳,宜使其朱门陈戟。于是进位上开府,赐物百段。道衡辞以无功,高祖曰:‘尔久劳阶陛,国家大事,皆尔宣行,岂非尔功也?”③由于薛道衡受到了皇帝的器重,太子和诸王也争相与之交往。《隋书·薛道衡传》载:“道衡久当枢要,才名益显,太子诸王争相与交,高颎、杨素雅相推重,声名籍甚,无竞一时。”④在整个隋朝大臣中,能够获得高颎、杨素两位宰相共同推重的也许只有薛道衡一人。

薛道衡积极主张平定江南,早日完成祖国统一大业。《隋书·薛道衡传》载:“其年,兼散骑常侍,聘陈主使。道衡因奏曰:‘江东蕞尔一隅,僭擅遂久,实由永嘉已后,华夏分崩。刘、石、符、姚、慕容、赫连之辈,妄窃名号,寻亦灭亡。魏氏自北徂南,未遑远略。周、齐两立,务在兼并,所以江表逋诛,积有年祀。陛下圣德天挺,光膺宝祚,比隆三代,平一九州,岂容使区区之陈,久在天网之外?臣今奉使,请责以称籓。高祖曰:‘朕且含养,置之度外,勿以言辞相折,识朕意焉。”⑤大业八年,平陈战役开始后,薛道衡被授淮南道行台尚书吏部郎,兼掌文翰。他对隋军的胜利充满了信心。《隋书·薛道衡传》载:“王师临江,高颎夜坐幕下,谓之曰:‘今段之举,克定江东已不?君试言之。道衡答曰:‘凡论大事成败,先须以至理断之。《禹贡》所载九州,本是王者封域。后汉之季,群雄竞起,孙权兄弟遂有吴、楚之地。晋武受命,寻即吞并,永嘉南迁,重此分割。自尔已来,战争不息,否终斯泰,天道之恒。郭璞有云:‘江东偏王三百年,还与中国合。今数将满矣。以运数而言,其必克一也。有德者昌,无德者亡,自古兴灭,皆由此道。主上躬履恭俭,忧劳庶政,叔宝峻宇雕墙,酣酒荒色。上下离心,人神同愤,其必克二也。为国之体,在于任寄,彼之公卿,备员而已。拔小人施文庆委以政事,尚书令江总唯事诗酒,本非经略之才,萧摩诃、任蛮奴是其大将,一夫之用耳。其必克三也。我有道而大,彼无德而小,量其甲士,不过十万。西自巫峡,东至沧海,分之则势悬而力弱,聚之则守此而失彼。其必克四也。席卷之势,其在不疑。颎忻然曰:‘君言成败,事理分明,吾今豁然矣。本以才学相期,不意筹略乃尔。还除吏部侍郎。”⑥薛道衡纵论天下大事,对时事政治的解析清晰透彻,见地高明,高颎对他心悦诚服。

从杨素薛道衡的边塞诗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入世之心和爱国情怀。杨素《出塞二首》充满了豪情壮志。《出塞》其一:“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诗中塑造了一位汉将的形象,他的身影活跃在漠南、塞北、辽东、瀚海、长平等不同的地方,他万里征战,最终功成名就。《出塞》其二:“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这位“忧国不忧身”的人物就是杨素自己的化身。薛道衡以《出塞二首和杨素》与之唱和,其二:“边庭烽火惊,插羽夜徵兵。少昊腾金气,文昌动将星。长驱汗北,直指夫人城。……左贤皆顿颡,单于已系缨。绁马登玄阙,钩鲲临北溟。当知霍骠骑,高第起西京。”诗中用汉将霍去病来比喻杨素的神勇。两人诗中都写到了战争的艰难过程,对战争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大隋朝廷,文武官员人才济济,杨素一生最为亲密的朋友首推薛道衡。可以看出是因为在长期的朝廷共事中,杨薛二人有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爱好。

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隋书·杨素传》:“素尝以五言诗七百字赠番州刺史薛道衡,……未几而卒,道衡叹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岂若是乎!”⑤[唐]魏征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第1292、1407页。“人之将死”句语出《论语·泰伯》:“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杨素死前未与薛道衡会面,薛道衡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乃是针对杨素《赠薛播州诗》而发的。薛道衡为什么要这样评价亡友?或曰薛道衡这样评价杨素,显得对死者不够尊重,可以看出薛道衡其人不够厚道,薛杨两人表面亲昵其实貌合神离。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薛道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评语呢?杨素《赠薛播州诗》中的“善”言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

杨素《赠薛播州诗》固然是一组赠答诗,但其中却不仅仅限于友情的吟唱。沈德潜点评杨素《赠薛播州诗》说:“从天下之乱,说到定鼎,次说求才,次说立朝,次说薛之出守、颂其政成,次说己之归闲,末致相思之意。一题几章,须具比章法。未尝不排,而不觉排偶之迹,骨高也。”[清]沈德潜选:《古诗源》,中华书局,1963年,第358页。郑振铎先生说:“至于《赠薛播州十四首》中如:‘北风吹故林,秋声不可听。……吊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便非齐、梁所得范围的了。殆足以上继嗣宗,下开子昂。”郑振铎:《中国文学史》,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第183页。杨素《赠薛播州》中不仅有哲学的元素,同时也反映了诗人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政治问题、社会问题的深入思考。

比较杨素前后的赠答诗,我们发现《赠薛播州诗》像以前的诗歌一样表达了对薛道衡的相思之情。与此前不同的是在《赠薛播州诗》中,诗人的情绪变得消沉了,诗人思考的内容变得丰富了。《赠薛播州诗》其十:“北风吹故林,秋声不可听。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含毫心未传,闻音路犹敻。唯有孤城月,徘徊独临映。吊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其中充满了孤独的情感、吊影自怜的心态、身心疲惫的感受。其十一:“养病愿归闲,居荣在知足。栖迟茂陵下,优游沧海曲。故人情可见,今人遵路躅。荒居接野穷,人物俱非俗。桂树芳从生,山幽竟何欲!”此时诗人疾病缠身,厌弃了荣华富贵的生活。其十二:“所欲栖一枝,禀分丰诸已。”知足不辱,失去了昂扬进取之心。其十三:“物华不相待,迟暮有馀悲。”在生命的晚年,面对时光的流逝,只能无可奈何。其十四:“衔悲向南浦,寒色黯沈沈。风起洞庭险,烟生云梦深。独飞时慕侣,寡和乍孤音。木落悲时暮,时暮感离心。离心多苦调,讵假雍门琴!”陈祚明评本章:“亦可谓其鸣也哀矣。”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63页。总之,《赠薛播州诗》写杨素临死之前身体的病痛、生命的衰老;晚年的杨素失去了皇帝的恩宠,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体验到强烈的生命孤独感,哀伤的意绪弥漫在全诗。诗人看淡了金戈铁马,看淡了荣华富贵,看淡了功名利禄,他摘下戴了多年的面具,他不再需要伪装自己。此时的杨素是一个充满了全身远祸意念的老人,不同于以前那个纵横驰骋于疆场的将军,不同于以往那个宫廷斗争中的密谋者。

杨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桑榆日暮,年老体衰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此外,还有人事方面的原因。检索史籍,我们发现在对待隋炀帝杨广的态度上两人明显不同。薛道衡对于晋王杨广一向敬而远之。当年,太子杨勇、晋王杨广、汉王杨谅等争相走近薛道衡。据《隋书·薛道衡传》:“道衡久当枢要,才名益显,太子诸王争相与交。……(道衡)配防岭表。晋王广时在扬州,阴令人讽道衡从扬州路,将奏留之。道衡不乐王府,用汉王谅之计,遂出江陵道而去。寻有诏征还,直内史省。晋王由是衔之,然爱其才,犹颇见礼。”⑤薛道衡配防岭表时,晋王杨广和汉王杨谅都在拉拢薛道衡,薛道衡在二王之间明显倾向于杨谅,由此得罪了杨广。《隋书·薛道衡传》:“炀帝嗣位,转番州刺史。岁馀,上表求致仕。帝谓内史侍郎虞世基曰:‘道衡将至,当以秘书监待之。道衡既至,上《高祖文皇帝颂》。 ……帝览之不悦,顾谓苏威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也。于是拜司隶大夫,将置之罪。道衡不悟。司隶刺史房彦谦素相善,知必及祸,劝之杜绝宾客,卑辞下气,而道衡不能用。会议新令,久不能决,道衡谓朝士曰:‘向使高颎不死,令决当久行。有人奏之,帝怒曰:‘汝忆高颎邪?付执法者勘之。……及奏,帝令自尽。道衡殊不意,未能引诀。宪司重奏,缢而杀之,妻子徙且末,时年七十,天下冤之。”②③④⑤[唐]魏征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第1408、1575、95、1289、1292页。杨广登基之后,贬谪薛道衡去番州,明显出于打击报复。薛道衡“上表求致仕”未尝没有负气抗议的色彩。召回朝廷之后,道衡先是上《高祖文皇帝颂》,后来公然缅怀高颎,与杨广对立,最终招致了杀身之祸。《隋书·裴蕴传》云:“司隶大夫薛道衡以忤意获谴,蕴知帝恶之,乃奏曰:‘道衡负才侍旧,有无君之心。见诏书每下,便腹非私议,推恶于国,妄造祸端。论其罪名,似如隐昧,源其情意,深为悖逆。帝曰:‘然。我少时与此人相随行役,轻我童稚,共高颎、贺若弼等外擅威权,自知罪当诬誷。及我即位,怀不自安,赖天下无事,未得反耳。公论其逆,妙体本心。于是诛道衡。”②读此,我们知道隋炀帝对薛道衡的衔恨由来已久,帝恶道衡不是什么秘密。

较之于薛道衡,杨素一直是杨广的亲信。如果没有杨素的倾心相助,杨广能否成为太子,能否登基,都很难料。《隋书》本纪史臣曰:“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于是矫情饰貌,肆厥奸回,故得献后钟心,文皇革虑,天方肇乱,遂登储两,践峻极之崇基,承丕显之休命。”③为了夺得太子之位,杨广多年矫情自饰,沽名钓誉,后来终于实现了愿望。开皇二十年(600年),晋王杨广为灵朔道行军元帅,杨素为长史,杨广开始卑躬结交杨素。杨素与之暗中联合。太子杨勇被废后,文帝立杨广为皇太子。仁寿四年(604年),文帝病重之时,杨素等入内侍疾。当时皇太子杨广入居大宝殿,心神不安,多有担心,于是写信给杨素。杨素回太子的信,被宫人误送给了文帝,文帝读信大怒。加上文帝所宠爱的陈贵人又说太子无礼。文帝欲召长子杨勇。杨广与杨素密谋,杨素矫诏追东宫兵士帖上台宿卫,门禁出入,并由宇文述、郭衍节度,又令张衡侍疾。文帝在这一天去世,于是朝廷内外就有了很多议论。文帝去世后,杨广即皇帝位于仁寿宫。杨广即位后,马上杀掉了故太子杨勇。此时,兄弟中对他能够构成威胁的只有汉王杨谅。杨谅造反后,杨广派杨素率众数万前去征讨。《隋书·杨素传》:“初,素将行也,计日破贼,皆如所量。帝于是以素为并州道行军总管、河北安抚大使,率众数万讨谅。……谅退保并州,素进兵围之,谅穷蹙而降,余党悉平。”④杨广自从与杨素联手之后,披荆斩棘,所向无敌。

当杨素为杨广扫清了一切障碍之后,他自己便成为杨广的眼中钉。《隋书》本传:“素虽有建立之策及平杨谅功,然特为帝所猜忌,外示殊礼,内情甚薄。……素寝疾之日,帝每令名医诊候,赐以上药。然密问医人,恒恐不死。素又自知名位已极,不肯服药,亦不将慎,每语弟约曰:‘我岂须更活耶?”⑤此时杨素的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赠薛播州诗》就写于皇帝待他“内情甚薄”的时期,他的心态自然会反映在诗歌中。杨素《赠薛播州诗》之所以其鸣也哀、其言也善,与杨广有直接的关系。从薛道衡的角度看,杨素有了这样的转变,他们两人更加志同道合,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薛道衡说杨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含义应该不止一种。但其中最主要的含义或许就是指杨素晚年对隋炀帝态度的转变吧。薛道衡做出这样的评语不是对杨素的贬斥,而是对老友人格的一种肯定和褒扬。

杨素与薛道衡的赠答诗传递出两人之间深切的友情。在长期的朝廷共事中,杨薛二人因具有共同的理想和志趣而日益亲密,情同手足。薛道衡评杨素《赠薛播州诗》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语主要体现了在薛道衡眼里杨素晚年对隋炀帝杨广态度的转变。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魏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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