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与魏晋南北朝论体文身份之认同
2015-04-15杨朝蕾
杨朝蕾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文学研究】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与魏晋南北朝论体文身份之认同
杨朝蕾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摘要]作为我国古代散文之大宗的论体文,经过先秦的孕育和两汉的发展之后,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渐趋繁盛。时代思潮造就了“论”,其时文士选择了“论”,魏晋南北朝论体文在漫漫“论”史中,以其韵自天成之自然风格令前代、后世莫与比隆。用近人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念衡量,论体文堪称魏晋南北朝的“时代文体”。当其以特立独行之姿态与楚之骚、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并列时,“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之内涵才更为丰富,其“文学”才成为真正传统意义上的、包括文与笔的“文学”。
[关键词]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魏晋南北朝;论体文;时代文体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辨体意识的自觉与对文体自身特征的关注,文体论由简趋繁,曹丕《典论·论文》初分四科八体,陆机《文赋》分十体,挚虞《文章流别志论》、李充《翰林论》二书已经佚失,考之残文,分别有十二体及十三体,刘勰《文心雕龙》计三十三体,萧统《文选》分为三十八体,其时堪称“文体的时代”。近人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序》中称:“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学界对其“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论断多有探析,或追溯其渊源,或探讨其局限,或辨析其时代精神、现代意义,然而,从文体的角度视之,骚、赋、诗、词、曲皆为文体,骈语则非真正意义上的文体。
所谓“骈语”,即骈文。在王国维之前,明人游日章有《骈语雕龙》,清人周池有《骈语类鉴》,皆以骈语指骈文。骈文之名至清代才出现,孙德谦在其《六朝丽指》中曰:“昔人有言‘骈四俪六’,后世但知用‘四六’为名,殆我朝学者,始取此‘骈’字以定名乎?”[2]8497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骈俪并非指文体,而是与造化同形、与自然同性的道之文。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曰:“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用焉,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3]588刘麟生《骈文学》指出:“骈文又名四六文,与散体文立于对敌地位。如是则骈体文亦可名之为整体文矣。”[4]可见骈文是与散文相对的语言形态,将汉语言“高下相须,自然成对”的形式特征以诗意化的方式表现出来,凡达道之文,皆可为骈文,如孙德谦《六朝丽指》所言,“凡君上诰敕,人臣章奏,以及军国檄移,与友朋往还书疏,无不袭用斯体(按:即骈体)”[2]8497。胡适《白话文学史》亦言:“六朝的文学,可说是一切文体都受了辞赋的笼罩,都‘骈俪化’了。论议文也成了辞赋体,纪叙文(除了少数史家)也用了骈俪文,抒情诗也用骈偶,纪事与发议论的诗也用骈偶,甚至于描写风景也用骈偶。故这个时代可说是一切韵文与散文的骈偶化时代。”[5]魏晋南北朝时期,公牍、笺启、铭颂、论说、序跋、碑志、传状等文体无不运用骈体[6],因此,骈文与骚、赋、诗、词、曲等文体不在同一分类层级上。
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蒋寅先生指出,“从根本上说是时代的艺术意志与艺术家的创造力合力作用的结果:时代的艺术意志选择了最佳(最有效)的新文体样式,而新文体样式作为一种挑战和规范又激发、诱导了作家的艺术才能和创造力。这就是文学繁荣的内在运作机制,其外部形态则表现为激励创作竞争、促使作品流通的制度和时尚。”[7]强调的是文体与时代的关系,就是说文体代有所盛,代有所擅,并不否认历代文学的多元共生,也不意味着文体之间的取代与兴亡。那么能够与楚之骚、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共预其列的魏晋南北朝之“时代的文体”应该是什么?在进行较为深入研究的基础上,笔者认为论体文堪得此称。
一、魏晋南北朝之时代思潮选择了“论”体文
魏晋南北朝时期,在儒学独尊局面被打破的同时,刑名、老庄之学以及道佛二教也得以自由发展。理性意识的萌生与思辨能力的增强使魏晋南北朝文士不再为经义束缚,打破汉儒发言属论不诡于圣人的思维定式,疑经辨史思潮勃然兴起。社会上名理、玄理、佛理三大思潮此起彼伏,相互关联。汉魏之际的名理之学重视“循名责实”,热衷于对事、理与名、实关系的探讨,其“才性之辨”之所以不同于“汝南月旦”,正在于前者重视抽象思辨,倾向于对人的本质与命运的反思,而后者专限于“臧否人物”。玄理之学讲究辨名析理,论有无、体用、本末,辨言意、养生、声之哀乐,直接促进了思辨逻辑的发展,并对其时审美情趣产生极大影响,“它将枯燥的哲学思辨变成艺术,谈论真理和领悟真理,成了知识分子最大的精神享受”[8]108。佛理之学则在夷夏之争、形神之辨、报应之争中刺激其时文士原本凝固和定型的思想世界,使其文化结构得以提升,眼界得以拓展,从而产生新的见解。
对“理”的探求,表现了其时文士思想活跃、观事于微和反应敏锐的特色,无形中培养了他们的哲理头脑,使他们的抽象、推理、论辩能力得到发展。王晓毅先生指出,“一般认为,我们民族没有抽象思维的特长和兴趣,但在魏晋清谈的刺激下,知识界对哲理的酷爱已近似癖好了。”[8]103此处,王先生将因果颠倒了,似乎应该是对哲理的酷爱使魏晋清谈成为一时盛况。清谈只是魏晋南北朝文士酷爱哲理的一种表现方式,与此相称,创作以言理为主要特征的“论”,则是魏晋南北朝文士酷爱哲理的另一表现方式。正是出于对“理”的由衷热爱与执着追求,才使其时清谈与作论风气浓厚。“唐人酷爱作诗,宋人嗜好填词,而清谈哲理在魏晋人那里具有同样的时代艺术魅力。”[8]103魏晋南北朝论体文题材虽广泛,其论题却并非漫无体系,就其所论问题之虚实可分为 “玄理”与“实理”两大类。前者与实际人事关系较疏远,是个人安身立命、学术思想之“哲理”,如声无哀乐论、言象意论、自然名教之辩、形神生灭论等,后者与实际人事关系较密切,是行事法则、处理事务之“事理”,如人物优劣论、礼论、政论等。尽管“玄”“实”有别,但其根本所求皆在一个“理”。
魏晋南北朝之时代思潮,不仅包括达到很高理论思维水平的哲学思潮,亦包括具有独特意味的审美思潮。对文体自身独特美质的强调,使魏晋南北朝各种文体各具其美,诗之绮靡,赋之浏亮,论之朗畅,说之谲诳,互不相类。在语言形式方面,随着诗赋理论中追求华美思想的初见端倪,论体文的文采亦得以肯定。析理精微而文辞优美,成为魏晋南北朝论体文的突出特征。章太炎先生称:“魏晋佳论,譬如渊海,华美精辨,各自擅场。”[9]从行文特色看,魏晋南北朝之论大致有两种风格:一种继承汉儒说理之传统,立论平实,说理透辟,文辞壮丽,喜好铺陈,追求华美,引经据典,以气势文采胜。代表作家有应玚、曹植、阮籍、陆机、干宝、葛洪等。另一种则受玄学、佛学影响,论多创见,思辨性强,文辞尚简,论证严密,析理细密,吸纳名、法、道家文之论辩技巧,加以灵活变通,形成锋颖精密的特点。代表作家有何晏、嵇康、裴頠、慧远、僧肇等。当然,这种分类只是就大体而言,并非绝对的,一位作家在不同时期、不同情境往往会创作出不同风格的作品,而同一部作品也是多种创作手法同时运用。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学术复杂、思想澎湃、奇义风生的时代,不立训诂而好谈理据,是其时人之治学方式;重意、尚理、标新、求美,是其时人之思想特质。只有在这样的时代,论体文才会走向兴盛,才会形成审智与审美相融、思辨与诗意相洽的特色。只有在这样的时代,论体文才会成为与诗赋诸体共同独立于文学之林的“唯美”文体。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论体文才会以其自由性、反思性、批判性与超越性成为与诗赋诸体不同的更能反映时代特征的“重智”文体。唯美与重智相结合,使魏晋南北朝论体文成为“文体时代”的“时代文体”。
二、魏晋南北朝文士选择了“论”体文
毋庸置疑,良好的社会现实的土壤是催生可代表一个时代的文体及其作品的重要条件,但最后能否达成还要依赖“人”的因素。明人茅一相《题词评〈曲藻〉后》称:“一代之兴,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绝艺”,因有“妙才”,而生“独擅其美而不得相兼,垂之千古而不可泯灭”[10]之“绝艺”,诸如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等,无不如此。魏晋南北朝文士以其开放的胸怀、敏锐的知觉与追求真实的理性精神,着眼于本时代之实际需求,主动求新求变,力主创造出属于自己时代的文学,以期和前人比肩并列。
在清谈论辩风气影响下,魏晋南北朝文士的治学方式亦随之改变,思辨能力随之提升。他们不再拘泥于“坐而论道”、繁琐注经,而致力于思想能力的培养。不管是建安文人对政治事务的探究,还是正始名士对宇宙人生的探讨,抑或是两晋南北朝文士谈史论佛、三教论争,无不表现出一种独立思考的精神。刑名之学的发展使魏晋文人得到良好的逻辑思维训练。傅玄《举清远疏》云:“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践守节。”[11]在曹操、曹丕的倡导下,刑名之学日渐兴盛。《文心雕龙·论说》中也指出:“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3]325除傅嘏、王粲外,魏晋玄学家擅长名理者甚多,钟会“博学精练名理”[12]784,阮侃“有俊才,而饬以名理”[13],嵇康“研至名理”,王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通辩能言”,“(钟)会论议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12]795。王弼称“不能辩名,则不可与言理;不能定名,则不可与论实”[14],特别强调概念的准确明晰和论证的逻辑严谨对理论探讨的重要。李充在《翰林论》中指出:“研核名理,而论难生焉,论贵于允理,不求支离。”[15]1767论者研核名理水平的提升,促进了以“锋颖精密”为特征的论体文的兴盛。
就某种意义而言,文体是一种表达的方式,不同文体在表达同一思想内容时,往往采用不同的方式,而创作者在构思创作过程中,总要选择能够恰当表达其创作意图和对象的文体。在具备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受到严格的逻辑思维训练之后,魏晋南北朝文士具备了创作论体文的内在素质。论体文在他们看来,不仅为“觉世”之文,亦为“传世”之文。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学约》中称:“传世之文,或务渊懿古茂,或务沉博绝丽,或务瑰奇奥诡,无之不可;觉世之文,则辞达而已矣。当以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为上,不必求工也。”[16]“觉世之文”出于浓重的现世关怀,意在为拯救社会现实灾难提供政略治术,而往往针砭现实,激扬文字,因此只求“辞达而已矣”。而作为“立言”之“传世”之文,则被视为自然生命的延续,出于“或杂以求名后世之心,或参以争胜前贤之意”[17]的心理,魏晋南北朝文士在作论时,又重视其文采。或清峻简约,文质兼备,如何晏、王弼之文;或文章壮丽,总采骋辞,如嵇康、阮籍之文;或要约明畅,析理精微,如慧远、僧肇之文;或情真语挚、文采飞扬,如沈约、范晔之文。
尽管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诗与赋亦得到长足发展,但在其时文士心中只是被视为不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的“小道”。如曹植《与杨德祖书》言:“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杨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颂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将采史官之实录,辨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名山,将以传之同好。”[15]1140在他看来,如果不能辅国惠民,建立不朽功业,传于后世,那么就创作成一家之言的书论,使之“传之于同好”,尽管其诗赋成就裴然,却只是被视为“小道”。葛洪在《抱朴子》中亦持此观点,辞赋只是“细碎小文”,该书《自叙篇》云:“先所作子书内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复撰次,以示将来云尔……洪年二十馀,乃计作细碎小文,妨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18]694-697《抱朴子外篇·尚博》云:“拘系之徒,桎梏浅隘之中……或贵爱诗赋浅近之细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以磋切之至言为騃拙,以虚华之小辩为妍巧,真伪颠倒,玉石混淆。”[18]103-105《抱朴子外篇·百家》亦云:“子书披引玄旷,眇邈泓窈。总不测之源,扬无遗之流。变化不系于规矩之方圆,旁通不沦于违正之邪径。风格高严,重刃难尽。是偏嗜酸甜者,莫能赏其味也;用思有限者,不得辩其神也……狭见之徒,区区执一……惑诗赋琐碎之文,而忽子论深美之言。”[18]442-444可见在他心目中,能够传示将来,以为不朽的是子论,而非诗赋。在这种观念下,魏晋南北朝的时代文体自然非诗非赋,而为论。
三、“论”史中魏晋南北朝“论”体文之地位
唐代皇甫湜在《谕业》中指出:“文不百代,不可以知变”[19],强调一定的时间长度是洞悉文学发展规律的必要条件。在王国维所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楚之骚、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无不是将其置于历史纵深之中进行衡量后才视其为代表某个时代的文体,那么,将魏晋南北朝论体文置于整个古代论体文史中,其地位又如何呢?
章太炎先生甚为称道魏晋之论,认为其“持论仿佛晚周”,二者“气体虽异”,但相似之处在于“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因此,“可以为百世师矣。” 又称,“晚周之论,内发膏肓,外见文采,其语不可增损”[20]81,艺术价值极高。从文体的角度看,晚周时期论体文尚未获得独立地位,属于子书,魏晋南北朝论体文则以其独立身份蓬勃发展。就论辩艺术言,魏晋南北朝论体文在理性思辨方面有长足发展,与先秦诸子多以寓言言理、借物象喻理相比,逐渐超越这种“穷理析义,须资象喻”[21]的言理方式,而发展为“以言为象”、“寄言出意”的论辩方式。从论理角度看,魏晋南北朝论体文较晚周诸子之文更关注论辨中的逻辑关系,由自通而通人才是其发论之目的。
两汉论体文受控于经学的话语权力下,强调发言属论不诡于圣人,论体文内容来源与立论依据也只能出自经典。这种封闭僵化的状态,严重制约了论体文的发展。与其相比,魏晋南北朝在儒家思想禁锢被打破后,智力充盈、思想活跃的文士以逻辑的头脑、理智的良心和探求真理的热忱投入论体文创作中。于是,论体文数量增多、题材广泛,呈蓬勃发展之势。不管是力透纸背的破解传统,还是迥出意表的新理异义,都使两汉论体文莫与比隆。受辞赋影响,“汉世之论,自贾谊已繁穰,其次渐与辞赋同流,千言之论,略其意不过百名”[20]81,以繁缛铺排与引经据典的方式言理,实际上正表明其理性思辨能力较弱。魏晋南北朝虽然亦有受辞赋影响的论体文,如陆机之《五等论》《辨亡论》,其篇幅虽长,亦有铺排叙事之处,但论无敷衍文辞、不与题旨相应之句,故能华而不浮,长而不冗,臧荣绪称其“天才绮练,当时独绝”,所评至精。
到唐代中晚期,论体文成为科举考试科目之一,《新唐书·选举志》载:“先是,进士试诗、赋及时务策五道,明经策三道。建中二年,中书舍人赵赞权知贡举,乃以箴、论、表、赞代诗、赋,而皆试策三道。”[22]任何文体一旦成为科举考试的工具,其内容与形式必定受到一定限制,论亦如此。《唐大诏令集》卷二十九《大和七年册皇太子德音》制词曰:“汉代用人,皆由儒术,故能风俗深厚,教化兴行。近日苟尚浮华,莫修经艺,先圣之道,堙郁不传。况进士之科,尤要厘革。”[23]唐代科举论体文之题目往往出自儒家经典,用世之目的显而易见,正发挥了论体文的实用功能。而中晚唐时期社会中弥漫的议论文风亦使其时非科举之论盛行,柳宗元、刘禹锡等创作大量脍炙人口的论作。宋沿唐制,试必有论。《宋史·选举志一》:“凡进士试诗、赋、论各一首……”[24]《四库全书·论学绳尺提要》云:“当时每试必有一论,较诸他文应用之处为多。”[25]科举试论促成了宋人好议论之风尚,其时文士以擅作论著称者比比皆是,如王安石“议论奇高,能以辩博济其说,人莫能诎”[26],苏轼“文章议论,独出当世,风格高迈,真谪仙人也”[27]等,皆有好论擅论之美名,亦留下不少佳作。
然而,将唐宋之论与魏晋南北朝之论进行比较,其高下自可见。章太炎先生《检论·通程》指出:“魏晋间,知玄理者甚众。及唐,务好文辞,而微言几绝矣。”[28]唐宋科举之论侧重考查文士的博学与致用才能,因此题目多从经史中来[29],而“论策徒有泛滥之辞,而不切于理”[30]之弊却显而易见。加上科举试论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与字数要求,对点题立意、布局谋篇均有限制,因此要在规定时间写出符合衡文要求的论作,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即使被叶适称为“古今论议之杰”[31]的苏轼,其论作内容仍局限在“率其意所欲言,卓然近于可用”[32]上,重在通过作论力陈其政治主张,表现其务实政治品格,皆为有为而作,并不具有超越现实的形而上精神。其被《四库全书·论学绳尺提要》称扬为“自出机杼,未尝屑屑头颈、心腹、腰尾之式”[25]的省试论《刑赏忠厚之至论》,却将论点建立在“想当然”的论据上,宋代陈善《扪虱新话》卷五载:“东坡省试论刑赏,梅圣俞一见,以为其文似孟子,置在高等。坡后往谢梅,梅问论中用尧、皋陶事出何书,坡徐应曰:‘想当然耳。’至今传以为戏。予读坡应制试《形势不如德论》,坡时亦似不晓出处。”[33]其结论之可信度大大降低。而其《子思论》之末段亦存在由于概念不清而导致的判断错误等现象。由此皆可见以苏轼为代表的宋论在逻辑思辨方面存在的问题。普慧先生曾从佛教变迁的角度谈到宋代论体文之变化,曰:“至宋,随着佛教中理论性极强的宗派(三论宗、唯识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等)相继消歇和不重理论、只凭感悟的禅宗及强调实践的净土宗的称霸佛坛,中国的思想越来越缺少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思维的支撑。尽管宋明理学家们写出了大量的议论文,但是,逻辑思维的粗疏,理性认知的萎靡,已经重重地罩住了知识阶层。中国古代议论文由此走向了衰败的必然之路”[34],明确指出宋代之论逻辑思维能力之衰弱。
为适应科举考试的需要,唐宋文士对论之作法有深入研究,大量探讨论文作法的论文辑本、选本、评点本应运而生,如魏天应编选、林子长笺解的《论学绳尺》、陈傅良的《止斋论祖》、吕祖谦的《古文关键》、谢枋得的《文章轨范》、楼昉的《崇古文决》等,“论学”因之兴起。《论学绳尺》中有专门的“论决”,对论之作法有面面俱到的论述。吕祖谦曰:“看论须先看立意,然后看过接处。论题若玩熟,当别立新意说,作论要首尾相应,及过处有血脉。论不要似义,方要活法圆转,论之段片或多,必须一开一合,方有收拾。”[25]欧阳起鸣有关论头、论项、论心、论腹、论腰、论尾的论述,陈傅良对论之认题、立意、造语、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的阐述,等等,诸如此类,可谓周备。然而,诚如顾炎武《日知录·程文》所言:“文章无定格,立一格而后为文,其文不足言矣。唐之取士以赋,而赋之末流,最为冗滥;宋之取士以论策,而论策之弊,亦复如之。”[35]论体文至宋代而走向程式化,与魏晋南北朝论相比,宋论更多人为雕琢之气,在这些稳妥的写作规范的指导下进行的论体文创作,反而禁锢了作者的思维,使本为表现才识、展示思想之最佳载体的论成为谋取晋身之阶的科举工具,因此其气格与精神也就降格了。
魏晋南北朝论作虽多,但论述论之创作手法者则不多。即使如论坛巨子嵇康,亦无专门论述论的文章。刘师培先生称之为“盖嵇叔夜开论理之先,以能自创新意为尚,篇中反正相间,主宾互应,无论何种之理,皆能曲畅旁达。”[36]就书法而言,魏晋人尚韵,所谓“韵”即作品之“意”,即笔墨天成,是超然于有限物质形式的作品内在之精神,同时,这个精神又导源于人。因此,所谓的“韵”,从更本质的角度看就是魏晋文士“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超然心态、风度的自然流露。文风与书风同样反映了其时人的审美风尚,所以,从此角度言,魏晋南北朝论作之自然风味亦以“韵”为主,韵自天成,非刻意可为。
瞿兑之在《中国骈文概论》中将李康《运命论》与唐宋八大家之论进行比较,曰:“拿这种文章与所谓唐宋八大家相较,同一说理,却是风度大两样了。譬如演说,八大家(尤其是宋人)仿佛是揎拳掳袖指手画脚的演说家,声音态度可以使人兴奋。然而久听之后,不免嫌他粗豪过甚,没有余味。如其不然,便是摇头摆尾,露出酸腐的神情。再不然,便是蹑手蹑脚吞吞吐吐一味的矫揉造作……惟有魏晋人的说理文,终真是安雅和平,清谈娓娓,不矜不躁,态度自然,使得听的人可以肃然改容,穆然深思。”[36]31又论干宝《晋纪总论》曰:“他描写晋朝朝野风气之坏,感慨淋漓,使千百年之后读之如在目前,也是文章圣手。……这种文章不躁不矜,清微绵邈,若比起唐宋八大家来,一个像风流蕴藉的人,从容挥尘。一个便像村夫子说书,口沫横飞,声嘶力竭了。”[36]32瞿先生以形象的比喻将魏晋之论与唐宋八大家之论进行比较,究其实是境界高低之差异。前者以自然为宗,后者以人造为尚。因其“自然”,方现胸中之感想,方呈时代之情状,方具秀杰之灵气,方达真挚之至理。因其如此,才堪称一代文学之所胜。
众所周知,任何学术命题都有其历史根源性与局限性,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指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3]675,“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说,正是植根于传统的文变时序说与文体通变论。魏晋南北朝论体文的在此学说中的身份认同,亦本于此。当六朝之论以特立独行之姿态与楚之骚、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并列时,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说增添新的内涵,其“文学”才成为真正具有传统意义的、包括文与笔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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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程晓芝)
The Idea of “Every Dynasty Has Its Own Literature” and the Identities
of the Argumentation in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YANG Zhao-l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China)
Abstract: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branches of ancient Chinese prose, the genre of argumentation was incubated in pre-Qin period, further developed in Han Dynasty, and became popular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 The era nurtured the “argumentation” and the literati of the day chose “argumentation” over any other genres. With its natural style, the argumentation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surpassed that of both the former and later periods in its achievements. Measured by the idea of “every dynasty has its own literature”, the argumentation can be called the “genre of the day”. When it is compared with Chu Songs of the South, Han Rhyme-prose, Tang Poems, Song word poetry, and Yuan Songs, the idea of “every dynasty has its own literature” can be enriched, and thus can be the “literature” in traditional sense, including paper and pen.
Key words:Every Period Has Its Own Literature;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The Argumentation; The Genre of the Day
[中图分类号]I207. 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973(2015)06-0080-06
[作者简介]杨朝蕾(1977-),女,山东青岛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汉魏六朝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魏晋南北朝论体文研究”(13YJC751067);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魏晋南北朝释家散文研究”(15BZW111)。
[收稿日期]2015-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