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都防乱公揭》与复社的分化
2015-04-15丁国祥
丁国祥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留都防乱公揭》与复社的分化
丁国祥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摘要]明季阉党乱政迫害忠良的局面虽然在崇祯即位后得到扭转,但以阮大铖为代表的阉党余孽并不甘心失败。特别是温体仁担任内阁首辅之后,政治生态持续恶化,文化人文生态不见好转,令人担忧,复社领袖、东林元老面临严重的危机。在东林后生参加复社活动后,明确了复社的斗争目标,展开了积极的政治活动,刊行了《留都防乱公揭》。于是,虽然部分元老的学术研究继续,领导核心也逐渐淡出复社活动,但复社由学术性凝聚演化为政治性聚集已不可逆转,开始了复社的分化。
[关键词]生态;复社;集结;分化
复社成立于崇祯二年(1629)的初夏,以兴复古学为基本宗旨,但复社成立之初,已经具备了向政治组织发展的基础。从复社成立的社会背景看,是因为社会政治氛围的污浊,那些“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的官吏充斥朝廷与地方而尸位素餐,根本原因在于 “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弋获于有司”,没有真正的学问能力,更没有领会儒家学说的精髓,只能博取个人的功名前途而不能成为致君泽民的人才。所以,“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四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1]210。即复社成立的动机在于兴复古学,而兴复古学的目的在于提振世教,培养有用的人才以贡献于社会,将学术与政治有机结合起来。因此,复社建立,固然是建立了一个学术团体,但是,最终的目的,是要“登明堂”或“长郡邑”,明确宣示了复社的政治动机。然而,由于崇祯间严峻的政治气候,迫使复社后来的发展摇摆于政治与学术之间,随着东林后生的加入,复社的走向甚至性质发生了变化,在学术聚集的基础上,演化出政治性聚结并展开的积极的政治活动,复社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化。《南都防乱公揭》的刊行,加速了分化的进程。
一、 持续恶化的政治环境
对于崇祯即位后不动声色清除阉党势力,历来学界给予高度评价。樊树志先生认为,通过高超的技巧将魏忠贤集团一网打尽,这是崇祯成熟老辣的政治素养表现,“无论对于明朝而言,抑或对于中国历史而言,都是值得称道的有声有色的大手笔。”[2]750但是,崇祯皇帝积极为东林平反的同时并没有立即重用东林人士,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信号:作为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臣下结党。不论东林是否成党,皇上并不放心。所以,即便清查“逆案”,并没有真正改善崇祯时代的政治生态。相反,崇祯十四年以前的政治生态持续恶化。最明显的标志就是钱谦益案的发生,逐渐形成了温体仁体系,不仅压缩了清正廉明官吏的活动空间,更严重地腐蚀了崇祯朝的统治肌体。
首先,即位之初的崇祯,在内阁官僚的选用上没有清醒的认识。天启朝的内阁,正直的阁员在魏忠贤的作用下,相继离去。剩下的,就是魏忠贤的私人。黄道周说“熹庙朝枚卜(明代选拔阁员的手段,即指选阁员)十二人,而预附逆者六人,可谓遭逢不幸”[3]5406,而崇祯朝并没有彻底改变这种不幸局面。通观崇祯朝的官僚体系,虽然清查阉党“逆案”是不动声色的驱除奸党,但深潜漏网的大鱼不少,身在内阁的黄立极、张瑞图、施凤来就是这种货色。同在内阁的李国木普稍微正气一点,但能力影响皆有限。于是,急需补充内阁成员。天启七年(1627)十二月的“枚卜大典”,就是崇祯补充官僚队伍的重大举措。“枚卜”本来是选拔贤才的手段,借助鬼神意志来稳定人心。《尚书·大禹谟》中记载,舜已经认定禹是最贤惠合适的人选,禹还是利用“枚卜”以安定舆论,以免日后起是非:“枚卜功臣,惟吉是从”[4]136。可见,“枚卜”借助迷信,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崇祯则采用“枚卜”的手段补充阁员,虽然不免有堵外庭议论的用意,更真实的意思是崇祯并不明白朝臣中何人堪以重用。于是,从钱龙锡、杨景辰等十二人中,通过抓阄的方法,将钱龙锡、杨景辰、来宗道、李标、周道登、刘鸿训六人点进内阁办事,均加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头衔。表面看,内阁除了原来的黄立极退休,已经形成了九人班底,相当强大。但张瑞图、施凤来、杨景辰、来宗道等,就是与魏忠贤有往来的人,只是未曾罪大恶极而已。也可以窥见,崇祯尚未认识到阉党对国家对皇权的危害程度。
其次,崇祯对臣下结党的高度戒备,被奸忒利用,以打击正人君子。结果是东林星散,君子离朝。复社正是在这个背景之下,成为明季士林的精神依归。天启七年十二月到崇祯二年(1629)三月持续一年多的清算“逆案”,崇祯是在摇摆中走向清醒,但过度的清醒演变成敏感和猜忌,导致另一种局面形成:阉党的同情者与“东林”系官员同朝,在党争中君子消失,小人独存,朝政腐败,国事日非,天下大乱,明朝灭亡。
即位之初的崇祯,虽然已经清除魏忠贤势力,但对倒魏官员是否结党极为敏感,对门户之见十分痛恨,对“东林”系官员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为日后乖政迭出、人才混用埋下了伏笔。对于朝廷内阁出现缺员的现象,崇祯并没有立即选拔正直官吏晋升替补,更没有直接将钱谦益、文震孟、黄道周、刘宗周等东林名宿点入内阁,而是采用了近乎荒唐的“枚卜”的手法增补阁员,既说明崇祯对朝臣的不了解,更有对东林系官员的不放心。“枚卜”的结果并不理想,便采用“会推”的手法,结果是同样的糟糕,打开了党争的序幕。崇祯元年十一月,再次进行内阁成员的调整,采用了会推的手法。吏部经过慎重选择,开出了一个十一人的名单供皇上点用:成基命、钱谦益、曹于汴、王永光、罗喻义、盛以弘、薛三省、何如宠、孙慎行、郑以伟、李腾芳,而两个重量级的人物不在其中,他们是周延儒和温体仁。于是,一场风暴随即到来,周、温联手,以钱谦益为目标,穷追猛打,排挤了钱谦益,推翻了会推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崇祯倾向于温体仁、周延儒而打击钱谦益,已经暴露了崇祯在政治上的幼稚与倾向。因为六年前的乡试旧案,已经具结,崇祯却严厉处置了钱谦益。尽管不少官员为钱谦益辩护,就因为温体仁一句话:“谦益之党甚多,臣不敢尽言。至于此番枚卜,皇上务求真才,其实多是谦益”[5]36,崇祯最为上心。其结果是,钱谦益不仅没能入阁,反而锒铛入狱,然后凄惶离京,回到老家常熟。这摆明了崇祯对东林的态度,也是日后他对复社态度的基础。
再次,是温体仁体系的逐渐形成,严重危及复社的生存。虽然崇祯二年的内阁有韩爌、周道登、李标、钱龙锡、周延儒、何如宠、成基命、钱象坤、孙承宗九人,或老迈致仕,或出守关外,逐渐形成了以周延儒、温体仁为核心的内阁班底。[6]3384温体仁与周延儒联手排挤了钱谦益,而且温体仁是主力,周延儒当然对温体仁极为欣赏。于是,在崇祯三年六月正式入阁,明年即成次辅。而随着在内阁的地位巩固,温体仁与周延儒之间,也渐成水火。最终,温体仁成为崇祯最为倚重的首辅。实际上,崇祯朝的内阁用人,是在追求平衡中严重失衡,导致了温体仁为核心的内阁长期执政的局面,而对正直官吏特别是东林系官员的迫害打击持续,直到整个内阁为温体仁所控制。政治生态也就持续恶化,结果是国灭君亡。用黄宗羲的话说,就是“庄烈帝亦非不知东林之为君子也,而以其倚附东林者之不纯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东林者之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东林,故参用之。卒之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庄烈帝之所以亡国者,和平之说害之也”[7]331。温体仁虽然不是阉党人物,却是坚决与东林为敌的。其对东林人士的打击,是阉党事业的继续,令阉党余孽鼓舞。而打击复社,是他与东林为敌的组成部分。所以,复社领袖张溥不得不请假回乡,而从内阁的温体仁、蔡奕琛、薛国观到市井的周之夔、陈履谦、张汉儒上下沆瀣一气,对张国维、祁彪佳等“坐以党私雍蔽”,对复社领袖更是栽赃陷害,于是“东南党狱日闻”[8]604,形势极为危急。以阮大铖为代表的阉党余孽逐渐活跃,正是这种政治生态下的表现。东林后生积极参加社事活动,正是一种无意间的政治抗衡。尤其东林后生逐渐引导复社的发展走向,并主导了《南都防乱公揭》刊刻传播,就是有意识的政治斗争,同时也在改变复社的社会属性,使之政治色彩逐渐明显。
二、令人担忧的人文生态
与政治生态相应变化的,是崇祯朝的人文生态,也在不断恶化令人担忧。仅仅从文风看,已经呈现出末世的光景。“崇祯末年,不惟文气芜弱,即新声词曲,亦皆靡靡亡国之音。阮圆海(大铖)所度《烟子笺》《春灯谜》《双金榜》《牟尼合》诸乐府,音调旖旎,情文宛转,而凭虚凿空,半是无根之谎,殊鲜博大雄豪之致。”[9]156文学史上,对晚明诗文词曲的评价不高,就因为文气的不足。而文气不足的根本原因,在于政治生态持续恶化下人文生态的扭曲。正直的文人忙于应对政治风波而无暇于精神生产,奸诈文痞却从容运筹。从阉党余孽典型阮大铖的活动来看,不仅表现在政治上的积极活动,也表现在文化上和舆论宣传上的主动布局、谋划与运作,模糊了社会舆论,复社内部的分歧也充分暴露。因此,需要特殊的措施以警醒世人,正视听,辨是非,公开揭露阉党余孽阮大铖的罪行就成为紧迫的大事。
阮大铖(约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安庆府怀宁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入仕之初,尚能廉明正直,其才华得到左光斗的赏识。天启“四年春,吏科都给事中缺,大铖次当迁,光斗招之。而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以察典近,大铖轻躁不可任,欲用魏大中。大铖至,使补工科。大铖心恨”,“大铖自是附魏忠贤,与霍维华、杨维垣、倪文焕为死友”。[6]7937从此与东林为仇,认阉党为归宿。崇祯二年定逆案,阮大铖被削籍为民,从此闲居十六年。
闲居中的阮大铖并没有闲着,为自己的声望和复出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在政坛、文坛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是结社吟诗,形成了自己的文学集团。阮大铖的从祖父阮自华于崇祯三年组织海门社,并且有相当的影响。阮自华之时,海门社已具相当规模。从阮自华为人来看,海门社之结,纯属文人行为,与政治无涉。但二年之后,阮大铖在海门社的基础上结中江社,虽不能说没有文学因素,政治动机则更为明确。因为闲居在家的第三个年头,阮大铖实在不甘寂寞,而能够尽快产生影响的就是他的才气。于是,借助现有基础,将海门社扩建为中江社,并设法将复社文人请进中江社,如方文、钱秉镫等,“借诗社之名,以掩盖自己的前愆,以掩护自己的劣迹”。移居南京后,他又组织群社。“此时阮氏颇想作政治活动,羽翼既丰,门庭若市,所以引起了复社诸人之注意”[10]588
其次是不吝财物,广泛结交。在阮大铖交际的人群里,既有东林耆宿钱谦益,也有复社名流杨文骢,还有赋闲家居的前任首辅周延儒,夺官闲居的马士英,内官田仰等。所以,在南京,阮大铖有相当的影响力,“其时气魄尚能奔走四方士,南中当事多与游,实上下其手,阴恃其恫喝焉。”[11]980“阮大铖之在留都也,以新声高会,招徕天下之士,利天下有事,行其捭阖。”[12]382
其三是制造舆论,宣传自己的才能,好象就是一位重要的边将。“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6]7938事实上,正是以此为由,福王政权建立后,马士英将阮大铖推举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并很快升任尚书。
其四是极力塑造好人形象,积极与复社、东林修好,造成部分人士认识上的模糊。不必否认,阮大铖具有艺术修养,其编写的《风筝误》《燕子笺》等传奇,很有舞台效果,在南京演出极盛。“闲居无事,为菟裘、为梨园、为博古、为结交、为货殖,俱无所殚抒其技术”[13]187,使许多复社名士认为他是能人而模糊了双眼。
阮大铖的表演,收到了明显效果。复社元老杨廷枢曾被蒙蔽,以为他是“不燃之灰,无俟众溺”,与吴地驱逐顾秉谦、吕纯如一样就可以了,“此辈窘无所托足矣”[10]980。吴应箕、陈贞慧、顾杲等人正是认识到阮大铖的阴险奸诈,必须揭露他的真实嘴脸,尽可能地防止他出山祸害天下。事实证明,判断完全正确。马士英这位阮大铖的挚友,也在临死前后悔不迭。“士英以南都之坏,半由大铖,而己居恶名,颇以为恨”。[6]7944但为时已晚,只能将自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以边才自称的阮大铖,也只会在戏台上指挥千军万马:“阮大铖巡师江上,衣素蟒,围碧玉,见者诧为梨园装束。”[14]153
但是,复社中如同杨廷枢态度的不是一二人,杨文骢是最典型的例子。固然,由于阮大铖与马士英私交甚笃,而马士英又是杨文骢的内兄,难以摆脱关系。但杨文骢本身被参候察,赋闲在陪都,对阮大铖的文才也比较欣赏,所以能够成为阮大铖的座上宾。试图化解复社名流与阮大铖矛盾,也是杨文骢的真心。其中的一些情节,被孔尚任用在了《桃花扇》中。即便是认识清楚的陈贞慧,也曾被阮大铖打动。“甲戌(崇祯七年,1634)春,大铖忽持年家弟刺过予,一见倾倒唏嘘,手抱予子继贞,称六世兄弟子。虽讶之,而心怜其夙游,赵忠毅庑下,抑丁艰,魏阉未横前或非渠首,何必峻拒,反深其毒。往答拜之,即牵留张筵,出童子演《春灯谜》。酒间娓娓自诉:吾与孔时仲达厚,他人交构,致罹黑冤。《十错认》所以自雪本情,冀公等昭覆盆耳”[10]981。而对阉党认识不清,态度最为模糊的是夏允彝,其《幸存录》虽然记载了晚明一些重要史实和南明的事件,但政治态度颇值商榷。“门户之说,为上所深恶。幸上神圣,知两党各以私意相攻求胜,不欲偏听。故政府大僚俱用攻东林者,而言路则用东林为多。时又有复社之名,与东林继起,而其从弥盛。文采足以变一时,议论足以压众口,不自知其举国之若狂也”[15]534。夏允彝观点如此,松江诸子在《南都防乱公揭》仅有徐孚远签名,也就不奇怪了。
早在崇祯定逆案之初,阮大铖回桐城组织中江社,当地名流潘映娄、方启、钱秉镡、钱秉镫、齐惟藩、钱二若、张福乾、邝露等,就先后参与活动。后阮大铖到陪都组织群社,这些人又皆与往还。而这些人多名列复社,甚至钱秉镫还是重要的眉目。可见,陪部的人文气候,已经在阮大铖的努力下发生变化,成为其复出的重要条件。阮大铖在南京紧锣密鼓经营的时候,复社领袖们已经注意到这位逆案余孽的险恶用心,采取行动,揭露他的奸诈嘴脸。“无锡顾杲、吴县杨廷枢、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鄞县万泰等,皆复社中名士,方聚讲南京,恶大铖甚,作《留都防乱揭》逐之”,结果是“大铖惧,乃闭门谢客,独与士英深相结”。[6]7938所以说,《南都防乱公揭》是崇祯中期复杂的政治人文背景下的产物。
三、振聋发聩的《防乱公揭》
复社在政治倾向与东林一致,在东林遭受毁灭性打击之后成立的复社,很自然地成为士林的精神家园。特别是眼看政治气候变化不定的东林诸孤,迫切需要得到政治上的同调和精神上的归依。而复社的领袖们,也看到了这一点。东林遗老钱谦益积极参与复社的大小事务,却不敢承认,从一个侧面说明复社与政治的关系。“臣与复社,有无干涉,不容不力辩于圣明之前者,敢矢心沥血,为皇上缕陈之”,并特别强调:“臣中万历庚戌科进士,溥中崇祯辛未科进士,相去已二十余年。结社会文,原为经生应举而设。臣以老甲科叨冒部堂,何缘厕迹其间?”[16]1821当然,钱谦益不在复社名录,但不等于钱谦益不是复社领袖。东林后生积极加入复社,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何宗美根据复社的不同名录考证,至少东林人士的弟弟、儿子、侄子、女婿、弟子等“初步统计有七十来人”[17]165,特别是东林诸孤入社,很快成为复社的重要力量。以东林诸孤为核心的复社东林系成员,本身因为遭遇的相似、情感的一致而相互间形成了强有力的联系纽带。经过崇祯八年的桃叶渡大会和次年的第三次国门雅集,复社领袖的政治态度、斗争精神与东林后生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进一步强化了复社的政治性质,并展开主动的政治斗争。
崇祯十一年(1638)八月《南都防乱公揭》的发表,正是复社主动与阉党余孽阮大铖的一场斗争,在舆论上遏制其影响和复出。“铖罪无籍揭,士大夫与交通者,未尽不肖,特未有‘逆案’二字提醒之,如赘痈粪溷,争欲决之为快,未必于人心无补”。[11]980长期在南京的吴应箕与顾杲具有清醒的认识,成为推动《南都防乱公揭》出炉的主心骨。吴应箕、顾杲是怎样议论,我们今天看不到记载。但顾杲首倡、吴应箕起草这份《留都防乱公揭》,却是事实。“留都防乱一揭,乃顾子方倡之。质之于弟,谓可必行无疑者,遂刻之以传”,[18]卷十五吴应箕自己如此记述。
应该说,《留都防乱公揭》的刊行,经历了一定的酝酿,不是冲动的结果。《留都防乱公揭》的启动者是沈寿民。应召入都在礼科见习的沈寿民上书弹劾杨嗣昌,“尾有阮大铖妄画条陈,鼓扇丰芑”[12]383,透露出重要的信息:阮大铖已经在窥视天下形势,并与朝廷重臣交往密切,大有复出的可能。其实质,是朝廷政治气候的浑浊不清。“于是顾杲、吴应箕推耕岩之意,出《留都防乱公揭》,合天下名士以攻之”[12]383。崇祯十年夏,沈寿民来到江苏句容、金坛间的茅山,与周镳、吴应箕、陈贞慧相会。“夏六月,(吴应箕)东游梁溪(无锡),主顾子方(杲)家,凡两月。……时定生(陈贞慧)自荆溪(宜兴)过访,示以沈眉生(沈寿民)劾杨嗣昌夺情疏,遂及(阮)大铖。于是先生与子方、定生成《留都防乱公揭》”[19]463。“次尾(吴应箕)灯下随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倡”[11]980。
刊刻发表《留都防乱公揭》之前,征求了复社主要领袖的意见。“飞驰数函,毘陵(常州)为张二无(张自烈),金沙(金坛)为周仲驭(周镳),云间(松江)为陈卧子(陈子龙),吴门为杨维斗(杨廷枢)浙(江)则二冯(冯悰、冯京第)、司马魏子一(魏学濂),上江(安徽)左氏兄弟(左国栋、左国林、左国柱)、方密之(方以智)、尔止(方文)”[11]980。这说明,顾杲、吴应箕、陈贞慧草成《留都防乱公揭》后,得到了上述主要复社领导人的赞同。但这里面没有“娄东二张”和杨彝、顾梦麟等,有学者认为是“复社领袖对此事不甚热心”[20]22,未必如此。“飞函”未达“娄东二张”和常熟“杨、顾”,是重要原因。而温体仁下台后,复社还有更重要的事务需要他们运筹实施,不便于此时署名才是根本原因。
表面看,《南都防乱公揭》只针对阮大铖,但其振聋发聩的意义,决不是因为针对了阮大铖,是对奸诈当道的反抗,是对昏聩愚昧官员的棒喝,更是对当朝皇帝的警醒。首先是揭露了阮大铖阉党余孽的本质,天下共愤的罪行:当年是“献策魏珰,倾残善类,此义士同悲,忠臣共愤”,而今又“幸乱乐祸,图度非常,造立语言,招求党类,上以把持官府,下以摇通都耳目”,成为当今社会的毒瘤。其次是“翻案”“起用”的呼声甚嚣尘上,“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喝多端”,形成了在野的阉党集团,势力不可小觑。“愈肆凶恶,增设爪牙”,对现任官僚集团形成严重的威胁。于是,“有司信为实然,凡大铖所关说情分,无不立应”。其结果是,“地方激变”,百姓造反,严重危害了国家社稷的安宁。其三是舆情浑浊,视听混乱,官僚队伍的立场发生扭曲。“丙子之有警也,南中羽书偶断,大铖遂为飞语播扬,使人心惶惑摇易”,以至“留都文武大吏半为摇惑,卽有贤者,亦噤不敢发声。又假借意气,多散金钱,以至四方有才无识之士,贪其馈赠,倚其荐扬,不出门下者盖寡矣”,形成了有利于阉党的舆论气候。其四是“招求术士,妄谈星象,推测禄命”[21]附录,有不轨之心。《南都防乱公揭》所指的朊大铖罪行,无不与当前的政治气候相关,处处表明了对国家社稷的忧虑。
崇祯十年六月温体仁下台,继任首辅者与温体仁是同道,继续营造阉党余孽需要的政治环境,成为复社领袖和东林后生最忧虑的时局。《南都防乱公揭》对于时论、权要,是当头棒喝,振聋发聩。从此,阮大铖敛迹深居,不敢招摇过市。惟有贵阳马士英,与他继续交往。后果是断送了南明复国的希望,遗恨千古。“士英以南渡之坏,半由大铖,而己居恶名,颇以为恨”[6]7944。个人的饮恨尚在其次,误了君国大事,令人扼腕。
四、渐趋分化的复社运动
复社本是一个文社联合体,并没有成为真正组织严密纪律严明的政党,在一些问题上存在分歧,并非偶然。即便在对待东林的问题上,夏允彝与多数复社领袖就存在分歧,与东林后生更是意见相左,学者已经明确论证[20]22。而部分复社领袖与东林后生的激进,采用“公揭”的手法与老成持重的复社早期领袖,也存在一定的区别,甚至令复社前辈如杨彝、顾梦麟、陆世仪等,不再参与复社的活动。“陆世仪和陈瑚曾署名复社,但不久复社转而染上党附相援、燥名科举的习气,故此陆世仪拒绝与复社来往”[22]24。实际上,他们不参加复社活动,是崇祯十一年以后的事情,是因为担忧“公揭”将有不测之祸。所以,《留都防乱公揭》刊行后,复社的分化也就在所难免。
复社的聚会分为大会与国门雅集,本身为分化创造了条件。复社的大会特别是前两次虎丘大会,以文会友,内部交流,数千到万人与会,场面壮观。“闻复社大集时,四方士之拏舟相赴者,动以千计。山塘上下,途为之塞。迨经散会,社中眉目,往往招邀俊侣,经过赵李,或泛扁舟,张乐欢饮。则野芳浜外,斟酌桥边,酒樽花气,月色波光,相为掩映。依栏骋望,俨然骊龙出水晶宫中吞吐照乘之珠”[23]353。
而金陵的国门雅集则有明确的主题,或为科举,或议论时事。特别是崇祯八年的桃叶渡大会和次年的第三次国门雅集,直接影响了复社的走向。天启被难诸孤提前到南京准备乡试,同时广泛联络社会各界,不仅是为科举奠定基础,更是严峻政治文化环境下的一种政治上结集。桃叶渡集会上,他们共同口诛笔伐的是阉党余孽阮大铖。这是天启被难诸孤第一次有明确记载的结集,也是第一次有明确政治斗争目标的集结,催生了《留都防乱公揭》。而复社的活动,也由学术、制艺、会友转而以政治斗争为中心,主动活跃于明代的政治舞台上。从此,复社就不是简单的文人社团,而是具有政治性质的文人组织。
但另一方面,部分复社元老不再抛头露面,这是复社分化的一个隐性表现。其实,复社领袖们卷入政治事件,在复社成立前已经开始。当年周顺昌被逮捕,杨廷枢等人已经成为市民运动的领导。但崇祯六年以后,复社的处境日益窘困,“娄东二张”随时可能遭遇不测。“方子丑间(崇祯九年、十年),两人如几上肉,弋人眈视,外传缇骑且至,一日数惊”[24]卷九。因此,需要注意斗争策略。所以对周延儒复出的谋划,复社的早期领袖与东林元老进行的是秘密活动。
与温体仁联手排挤钱谦益之后不久,周延儒成为内阁首辅。不幸的是,三年以后,温体仁就设法让年仅四十的周延儒“归老”林下了。于是,张溥出面,缓解钱谦益与周延儒的关系。周延儒也放下自尊,亲自上门,给足了钱谦益面子。两人棋酒攀谈,相互推许,摒弃前嫌,以匡时局。得到钱谦益的谅解,周延儒就得到了东林的支持。张溥身在太仓,忧虑朝政恶化,早就认识到“非起复宜兴(周延儒),终是孤立之局”。于是,“与钱蒙叟(钱谦益)项水心(项煜)徐勿斋(徐汧)马素修(马世奇)诸先生谋于虎丘之石佛寺。”并做出决定,派精明能干的王成带上七封重要的书信进京见吴昌时,以便送达要员:“王成以七札熟读,一字一割,杂败絮中,至吴帐,为蓑裱法,得达群要。”[25]970张溥“说延儒曰‘公若再相,易前辙,可重得贤声’延儒以为然”。在京城的吴昌时确实在积极奔走,联络内官,为周延儒的复出制造影响。“延儒之再起也,昌时为通关节。”[26]卷一四七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帝亦颇思延儒”[6] 7928。所以,吴伟业说“已而阳羡(周延儒)果召。召出自上意,初非有他也”[8]604。复出的周延儒,果然不同凡响。用时人的话说,“上即位以来,命相三四十人,其中非无贤者,求其精神提携得起者,惟宜兴与乌程二人,但俱不轨于正耳。”[27]4089
周延儒复出事定,张溥与张采相约乡居读书,“两人寒窗拥炉,仍修旧日静业”[24]卷九,不再组织复社活动,是复社分化的明显表现。而杨彝、顾梦麟、王启荣等人以及杭州读书社的骨干,也已经将主要的精力放在读书上。“娄东二张”的选择有不得已的地方,而杨彝、顾梦麟则是真正的书生,以读书为人生的最大快乐,当然关注社事的激情大为降低。读书著述,解析经典,复社的早期领袖人物均有骄人的成就。张溥短暂的一生,著述数十种,涉及经史百家,超越了同时代的数人之成就。
当然,复社中不乏富家才子,载酒征歌,流连脂粉,于风花雪月中逍遥自在,也是不少复社文人的选择,类似于文艺沙龙。秦淮河畔的桨声灯影,剪红刻翠,是消弭志气的娱乐风气延续。“嘉兴姚北若(姚翰),用十二楼船,于秦淮招集四方应试之士百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园一部,登火笙歌,为一时之盛事。”[28]21从复社名士冒襄、侯方域、姜垓、孙临等人的经历看,徜徉于秦淮河畔的复社人士,不是个别。
与此同时,松江几社本是地方性的文人小团体,以读书和学术研究为重心,也逐渐游离复社。即便与复社同人共聚金陵,也相对独立。如陈子龙应试金陵,主要是游赏名胜古迹,吟诗填词,“六月,偕勒卣、闇公游南都,寓谢公墩佛舍,专制举子业”[29]644,有空才赏鉴一下金陵的风景名胜。陈子龙、夏允彝为首的松江文人集团一方面经营功名,同时也在经营学问。与复社领袖们经营经史不同,他们的主要精力用在文章之上。不仅个体诗文创作成绩骄人,对先贤的著述编选整理也颇下功夫。崇祯四年会试,陈子龙、夏允彝、彭宾、宋存楠落第归,回到松江,与周立勋、徐孚远、李雯等致力于古文辞,选取上古至六朝之文为一帙,是为几社的《壬申文选》。嗣后,又致力于明代著名文臣之经世文章编选,陈子龙、宋存楠、徐孚远等“大收群集,采择典要,名《经世文编》,卷凡五百”[30]24。是书实五百四卷,又补遗四卷,几乎有明一代涉及实政的重要文章尽在其中,亦是几社经世实用治学方针的一种体现。可见几社诸子及其后学,相对独立于复学而运转。
复社本身是松散的文社联合体,对参加复社的各个大小文社并没有组织上的约束力,为复社的分化埋下了伏笔。从钱谦益失落而归到薛国观担任首辅的十多年时间里,社会政治生态不断恶化,人文生态令人担忧。上自君王的治国思路,下到士林的人文精神,有形的官僚机体演变,无形的舆论空间形成,迫使加入复社的东林后生与部分复社领袖积极投身政治斗争,特别是《留都防乱公揭》的刊行,不仅将复社内部的分歧充分暴露,进一步加速了复社的分化,同时也改变了复社的社会属性,使之成为政治性的文人组织。所以,尽管复社分化了,刊行《留都防乱公揭》对于复社的正面作用乃至对明季社会的积极意义,必须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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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闫卫平)
The Public Notice to Prevent Riots in Metropolis and the
Breaking-up of Fushe Association
DING Guo-x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China)
Abstract:Although the situation of political chaos and prosecution in the Ming dynasty has been reversed since the emperor Chongzhen acceded to the throne, the remaining forces of Eunuch Party represented by Ruan Dacheng didn't reconcile themselves to failure. Especially after Wen Tiren held the post of cabinet minister, political ecology continued to worsen. It was worrying that cultural ecology didn't get better. In addition, leaders of the Fushe Association and seniors of Donglin School faced a serious crisis. Later, the younger generation of Donglin School took part in the activities of Fushe Association and made clear of its struggle goal. They launched political activities positively and published The Public Notice to Prevent Riots in Metropolis. Therefore, although partial seniors continued their academic researches and the core of leadership gradually faded out of the Fushe activities, the situation that Fushe evolved from academic gathering to political gathering has been irreversible. Fushe Association began to break up.
Key words:Ecology; Fushe Association; Gathering; Breaking-up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973(2015)06-0037-07
[作者简介]丁国祥(1962-),男,江苏金坛人,教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流派和文人组织研究。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晚明文化生态与复社运动”,项目编号:13ZWD018.
[收稿日期]2015-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