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价范本中的知识结构
——以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的域外解读为例
2015-04-05毕文君
毕文君
小说评价范本中的知识结构——以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的域外解读为例
毕文君
自“新时期文学”被作为描述当代文学重新焕发生机的命名开始,八十年代的文学连同对它的研究、评论与探讨都成为当代文学至今也无法规避的重要实绩,其中八十年代的小说无论在创作还是研究抑或批评的层面尤其显得突出。随着文学时空的展开与观察视角的拉开,对某一时代文学的再回顾以及基于更多参照系的探察成为当代文学研究中越来越受到关注的研究取向。这里面既有再解读、知识考古等研究方法的采纳与借鉴,也有八十年代文学思潮的认真爬梳下对具体作品发表之时所遭遇文坛景况的细描与呈现。这些研究问题的介入理路立足于八十年代文学的历史时空,显现了对那段文学辉煌时期的持续关注。然而,八十年代的小说其影响远不止于一九八○—一九八九年这一具体的历史时段,它的前后延展性是不能被忽略的。同时,时间上的绵延性也带来了地域上的延伸性。随着中国当代文学被越来越多地翻译与介绍到海外,不同评价参照系的引入毋庸置疑是能够深入探察中国当代小说发展与走向的视角。就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的域外评价与解读而言,大致可以看到如下的情况,即:在不同文化背景、语言传统的浸润下,形成了基于不同知识结构的小说评价范本。一方面,是以英美语言文学为主要评价视点的西方评价视角占据了西方世界对中国八十年代小说评价情况的主流,例如英美文学界新批评一脉所采取的文本细读对中国当代文学中“小说之读法”的巨大影响,但是这种情况和影响又因具体历史处境和文化环境的不同而难以做出整体的归类。因而,才会出现诸如德语世界的八十年代小说评价范本中对“政治性”的强调,以及研究主体对研究和评价中“德国特点”缺失产生的强烈焦虑。另一方面,与西方世界对八十年代小说的解读语境不同,日本的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以其一贯的资料详实性和对东方文化的共享性显示出独特的观察力,因而,在对八十年代小说的评价与解读中,日本研究者对八十年代中国小说家个案的呈现与体察,也与西方世界如法语世界的研究者有着明显不同。
一、德语世界的八十年代小说评价:对政治诉求、文化策略的言说方式
据中华书局一九九四年七月版张国刚《德国的汉学研究》一书附录所辑“德语国家中国学家小传”和“德国汉学研究丛书简介”相关资料,德语世界对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关注虽然不能改变传统的汉学研究中中国古代典籍、儒家文化、中国古代历史等翻译、解读与研究占主导的局面,但马汉茂(Helmut Martin)、顾彬(Wolfgang Kubin)等汉学家的推动无疑促成了诸如“中国新潮文艺”周(Chinesisch Avant-garde)和《中国论文集丛书》(Series Chinathemen)等聚焦中国当代文学翻译与评介的研究趋势。不妨对这其中与八十年代小说域外的翻译、评价、解读有直接相关性的研究做一简略梳理。
马汉茂主要研究中国文学、中国政治,主持翻译了王蒙、冯骥才、巴金、白先勇、钱钟书、李昂等大量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与卜松山(Karl-Heinz Pohl)合编《寻找光明的黑眼睛——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创作谈》(一九九一)。顾彬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一书第三章“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文学:国家、个人和地域”第四节“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的第二部分“人道主义的文学(一九七九—一九八九)”中则以注释方式十分详尽地提示了八十年代小说在德语世界的翻译、研究和评价情况,例如对古华《芙蓉镇》、戴厚英《人啊人》、谌容《人到中年》、王蒙《夜的眼》、李国文《花园街五号》、铁凝《哦,香雪》等作品的翻译和介绍情况等。同时,该书也有因张贤亮、张洁等作品的翻译所引发的德语世界对八十年代小说讨论情况的提及,如八十年代初期中国的伤痕小说、反思小说与德国废墟文学之间的平行研究;还包括对王安忆、陈染、林白等女性作家的作品在德语世界引发的探讨等。毕格(Lutz Bieg)的主要论著有《一九七八—一九八四年间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倾向》(一九八六),译有白桦、陈若曦、余光中等人的作品。格汝纳(Fritz Gruner)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和研究过鲁迅、茅盾、田间和王蒙的作品。乌里希·考茨(Ulrich Kautz)翻译过一九八七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王蒙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坎-阿克曼(Michael Kahn-Ackermann)译有一九八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张洁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梅薏华(Eva Muller)翻译介绍过艾芜、陈国凯等人的作品。拉霍纳(Anton Lachner)对台湾作家王文兴的小说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与评介。施毕尔蔓(Barbara Spielmann)译有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出版张辛欣、桑晔合著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以上对中国八十年代小说与文学的关注与翻译情况在“一九八七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德国读者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兴趣已经相当提升了。”正如雷丹(Christina Neder)在其《对异者的接受还是对自我的观照?——对中国文学作品的德语翻译的历史性量化分析》一文中所言:“中华人民共和国于一九七八年开始改革开放,在德国公众对于中国的兴趣也随之重新高涨。除了‘中国经济’这个主题,中国的文学也在德国读者中激起了反响。尤其是所谓的‘新时期’文学作品在不同的出版社以单行本或者合集的形式出版;与此相应,在八十年代中期,翻译作品数量至少在西德达到了新的历史高度。”但实际上,翻译数量在这一时期的激增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政治语境的变化而导致的研究需要,尤其是这些翻译作品大都印数不多,基本属于研究用书意图下的翻译行为。而到了九十年代以来,与英美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关注一样,基于文化消费领域的图书出版市场行为与猎奇心理下对某些作品的夸大与误读也对德语世界的当代小说翻译和解读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对于这一点,汉雅娜(Christiane Hammer)《处于现代化痴迷中的文化交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学及在其中作者和德语图书市场政策的作用》一文的梳理与评价视角,可以作为德语世界中国八十年代文学评价范本中被放大的个案来考察。该文较为详细地梳理了一九四九年后中国当代文学在德国的翻译与出版情况,但很显然作者在文中对当代文学的评价更倾向于在政治与文学之间寻找平衡,而这种寻找平衡的观照点自九十年代以来又进一步扩大到市场消费与文化策略之间的复杂关系。如果说作者在该文一开篇借助诗人之语为我们勾画了一副流亡知识分子面临的悲观图景,这的确显示了文学在当代世界所遭遇的普遍性危机与生存境况,那么,论者对诸如虹影、棉棉、卫慧等作家在德语世界出版情况的激烈批判则发人警醒。事实上,畅销书与严肃性文学作品无论是在文学品质,还是在出版份额上日益加剧的分野是被研究者越来越多地意识到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德语世界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关注和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出现的集中翻译与介绍就不能不有着政治诉求之外的意味。最为明显的例子就是该文中对寻根小说的理解与评价视点,在将莫言的文学作品放入寻根小说的背景下予以阐释时,论者认为:“莫言是在其军旅生涯中开始进行创作的,那时他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探寻所谓创作之根……尽管他常常以谴责的、直接的以及冷酷的方式来描写让人不堪忍受的乡村生活,不过在他的作品中还是可以窥知,他跟心地善良的沈从文在诸多方面有惊人的一致。沈从文——这位值得推崇的以描写农村现实生活见长的编年史家,长期以来已经为人们所遗忘,他在半个世纪以前所创作的有关湘西的小说,今天跟以往任何时代相比都变得时髦了。”从这样的解读可以看出,在对异文化的接受中的确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偏差”与“误读”,且不说将莫言的作品与沈从文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较是否有效,即便是对沈从文的理解也是建立在作家某一时期文学史地位的沉浮这样较为笼统的层面上。这也是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域外解读中值得注意的一点。
如果说,欧美文学界对中国当代小说的阅读与翻译中其评价视角的展开是从较为明显的政治性诉求开始,那么随着冷战的结束,这一诉求亦为更为宽泛的文化策略所包裹,无论是在译介作品的选择,还是解读小说的知识取向上,始终无法摆脱的恰恰是评价理路的某种单一性。这一点有时则激起了研究者强烈的角色焦虑感。如德国艾尔兰根—纽伦堡大学中远东语言文化学院院长、汉学系系主任、讲座教授朗宓榭(Lackner Michael)为马汉茂主编的《德国汉学:历史、发展、人物与视角 Geschichte,personen,perspektiven》一书撰写的贺辞所言:“在本书的研究成果中不乏自我批评的声音,鉴于学术和政治一度过于密切的关联,这也是不足为怪的,而汉学同样也无法逃离政治的桎梏,德国的汉学和其他国家的汉学相比也不例外。有关汉学中有没有‘德国特点’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除了某些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特点之外,很难勾勒出所谓的‘德国轮廓’。”由于中国当代文学及文化同政治与现实的复杂纠葛,域外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显然在汉学研究中极为边缘,这一点在汉雅娜《德国汉学的沧海桑田》一文中的表达尤为引人深思:“尽管(或者说正是因为)几年来在教授席位的分配和研究领域的定义方面存在这些日常问题,但还是能看到一个‘语文学意义上的转变’(philological turn),也就是说从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的研究中退回到传统汉学意义上的对经典以及最古老文本的诠释上来,这既可以理解为固执的逃避现实主义,也可以认为是历史的辩证法。”从中国当代文学这一关切现实的汉学研究领域向传统汉学的转向,这与其说是无奈的退回,毋宁说是文化传统影响的符号化过程中对中国当代文学及文化的无从判断。相较于德语文学世界中歌德、里尔克、卡夫卡、海涅、席勒、布莱希特等作家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以及“(中国)作家自我意识的影响”并“在思想文化、诗学观念上改变着中国新文学的面貌……(而这正是和)德语文学通常富有的强烈思想性相关的”这一情形,中国传统文化经典的独特价值与思想辐射力也许正是德语世界的研究者们对“思想性”这一文化传统重要特质关注之原因所在。而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也正是在“思想性”这一点上,中国八十年代的小说作品中仍缺乏有力的文本实践,乃至中国当代作家仍然在文学作品的思想性上需要做出更为持久而艰难的探索。
二、法语世界的八十年代小说评价:接受共性与评价差异
在以评价史的视阈为参照点来重新回顾中国八十年代小说时,会发现对八十年代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重要文学作品的评价也同时是在八十年代中形成并被固定化。一方面,在评价具体小说与诗歌的时候,八十年代批评家与评论者们的评价视阈与批评姿态往往是极具说服力和开拓性的;另一方面,进入新时期文学史讲述中的对八十年代文学作品的阐释,也仍然是从即时性的评价中发现文学史的话语建构模式。但是,今天如果仍旧要考察评价史的视阈对一个时期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影响与校正,那么,就不能不注意到域外的当代文学研究者对八十年代文学的理解与评论。因为,对一部作品的评价所构成的历史正是该作品如何被经典化的最明显依据,在此意义上,所谓评价史就不单单是作品如何被阅读、被理解与被评论这样的接受过程,以及作品产生了什么样的争议等文学价值的考量,它更应该是我们理解某一时期文学风貌与文化语境的触媒。因此,在对中国八十年代小说域外解读的考察中,就不仅有英语世界、德语世界从宏观的政治诉求、文化策略这一大叙事背景下的文化参照系存在,更有诸如法语世界、日本学者以八十年代中国小说家为具体个案的细微探察与透视。
法语世界对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的评价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是杜特莱(Noel Dutrait)教授。他一九五一年出生,是法国普罗旺斯大学中国语言与文学系教授、中国文学与翻译研究部主任,当代中国文学翻译家。他和夫人丽丽安合作翻译了中国当代许多著名作家的作品,其中莫言的《酒国》曾获得“二○○○年度法国最佳翻译小说奖”。二○○一年杜特莱和夫人丽丽安被法国政府授予“法兰西骑士勋章”。而在杜特莱的当代文学译介与解读中,对阿城这位作家的关注应是其最为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研究实绩,几乎可以这样认为:如果没有杜特莱这位法语世界的翻译家对阿城小说的发现、译介与评说,那么也许就不会有阿城小说在法国的为读者所知。实际上,也正是杜特莱对阿城这位作家及其创作的独特发现构成了阿城的“三王”、《遍地风流》等作品的重要域外评价史。事实上,杜特莱教授坦言,他八十年代初就已经“喜欢上了阿城、韩少功等人出版的充满新气息的东西,与此同时我也开始翻译他们的佳作。他们的作品在法国问世后很受读者的欢迎,这使我很受鼓舞,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停地翻译,不断地出版”。由此可见,在杜特莱这位域外评价者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阅读历程中,他对阿城、韩少功等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的了解与这些作家作品在当时的出现是呈现出一个相对同步的样态,这一点极为难得也特别值得注意和思索。因为,这种“相对同步的阅读状态”和通常我们在研究新时期文学抑或八十年代小说时所抱持的某种知识结构形成了有意味的反差,即新时期文学抑或八十年代小说它们的出现往往是中国当代文学内部的生机孕育与读者接受的广泛性所致,其评价机制与批评策略也往往是基于当时中国大陆文学界的促进与推动,但是,今天如果能够稍稍放大一下对评价史视阈的考察范围,那么就会发现八十年代小说在域外的被阅读这不仅是其经典化的一个重要参照维度,而且它所表征出的文学阅读接受共性与评价差异亦是检视域外的小说评价范本其知识构成时不能忽略的一面。
仍然回到杜特莱先生对阿城小说的研究与解读上来,最能代表其个人化解读视角的评论文章是他一九九三年用法文撰写的“Le roman impossible,d’ecriture dans les nouvelles et recits d’A Cheng”,该文由当时在法国攻读学位的中国译者刘阳全文翻译并发表于《中国文化研究》一九九四年第四期,译文标题为《不可能存在的小说:阿城小说写作技巧》,全文共六页,由形式、作品的构思、写作技巧、风格、结论五部分构成。该文所论详实,对阿城八十年代小说“三王”的解读精到而多有所见,可以说是一篇史论与洞察力以及行文、视角皆为上乘的评价与研究文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该文一开篇并非是把自己对阿城小说的看法先置于首要位置,而是用作家阿城一九九一年三月写给研究者本人的一封谈论作家个人文学见解与创作出发点和写作态度的书信开始,并详细引述了书信中的重要内容。比如,在这封信中阿城谈道:“早先,笔记小说(essai ou note)在中国十分发达。在某些阶段,它的地位几乎与散文平起平坐……然而,笔记这一文类消失了。这是我想写笔记小说的理由之一……一九八四年,我开始一段一段地写些我的《遍地风流》……在写笔记小说的当代作家中,我偏爱汪曾祺。说实话,汪曾祺是忠实于笔记小说的唯一作家。这种文类大概同时具有诗、散文、随笔和小说的特征。可以通过它把我们的许多遗产传之后世,同时可以在描写中超前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例如句子的节奏、句调、结构、视角等等。”通过作家的现身说法并基于这种比较客观的解读路径,杜特莱教授才在其文中从形式到内容等不同层面详细展开了他对这位由衷喜爱的中国八十年代小说家的细腻体察。这里既有与当时的中国研究者所基本相近的接受共性之呈示,也有源于不同文学素养与文化背景的阅读差异性之渗透,不妨分而论之。
首先,从接受共性来看。杜特莱对阿城《棋王》《树王》《孩子王》的解读与评价,一方面是以小说文本的具体构型要素为出发点,带有强烈的从文本内部开始进行研究与评价的特征。比如,他对小说中第一人称的运用以及阿城写作风格的探察都是在谈论阿城八十年代小说时不可回避的层面。另一方面,在对阿城小说的接受中,这种评价与解读也是基于研究者本人的阅读兴趣所致,尽管这种个人阅读兴趣看似掩盖在图书出版的市场行为之下,但是,如果不注意阅读兴趣较之翻译、出版、评介、研究行为的优先性,那么,对纯文学写作与畅销书运作之间的复杂关系可能就难以有更为具体的认知。实际上,越是在将中国当代文学的域外传播与接受作为观察与谈论的对象,越会发现:文学作品接受共性的背后往往带出的是自审式的评价结果。比如,在《跟活生生的人喝着咖啡交流——答本刊主编韩石山》这篇对杜特莱教授的访谈中,访谈者的追问姿态与问题设计则隐含了中国研究者对中国当代文学价值判断的急切。这种时候“自我的镜像”所反映出的不仅是被访谈者的知识构成,它也更连缀着提出问题的访谈者——“我们”。与其说我们追问的对象是域外研究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看法与认识,倒不如说这也是对自身的一种反问,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如何被更为广泛的文化体系内读者所熟悉、所确认的问题。
其次,从阅读的差异性来看。杜特莱更看重作家个人的文学传统认识,如阿城提出的对“笔记小说”的写作尝试。同时,也更关注那些表现中国传统文化符号与寓意的作品,例如最为明显的阅读差异就是杜特莱认为阿城的“三王”是从中国水墨画中吸取灵感与滋养,而其他也受到法国文学界关注的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其作品更像是西方油画,言外之意即是也许比起那些更“西方化”的作品,如杜特莱般法语世界的读者们更愿意去了解和欣赏带有浓厚“天人合一”这样中国古老文化色彩的棋道与人生。从其《不可能存在的小说》一文中对风景与人关系的细察,即可明显看出。他谈道:“阿城以一个一生描绘虾或小鸡的中国画家试图抓住重建的现实的方式,描写了风景、人物、奇特或普通的情境,乐此不疲,以便描绘一幅巨大的画图。”在此,杜特莱认为阿城八十年代的小说为读者展示了“人消失在风景中”这一接应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审美方式,表达了作者观照自然的悲悯态度。
三、日本学者的积极阐释:及时细读与“错位”解读
而谈到八十年代小说的域外解读,那么,从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以及对解读对象的阅读范围和文本翻译数量看,最有影响的仍是日本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日本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论著索引(一九一九-一九八九)》一书以资料性编纂的方式呈列了日本学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积极阐释,据一九八○-一九八九年的研究资料索引,可以看到它涉及了中国八十年代文学中重要的小说家及其作品,如王蒙、刘绍棠、邓友梅、陆文夫、宗璞、高晓声、白桦、李国文、张弦、刘心武、谌容、张洁、戴厚英等五十余位作家,有的是翻译作品的情况介绍,有的是研究情况的举列。大致说来,凡是在中国八十年代引起广泛讨论和关注的小说家及其代表作都被日本学者注意到并形成了一定的研究聚焦点,单以张洁这位作家为例,据该书索引所辑录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九年日本学者撰写和发表的相关文章就有十一篇之多,与此同时,还出现了张洁小说《方舟》的多个译本和集中评论,因此,可以说这些涵盖了中国八十年代重要小说作品的翻译、评论极为有力地支撑了日本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这仅是从日本学者对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的翻译、引介程度而言,实际上,在密集的阅读与翻译中,更应看到的是日本学者对这些中国八十年代文学作品与文学现象的积极阐释,如《日本学者中国文学研究译丛 第六辑——新时期文学专辑》一书即是这种积极阐述的集中展示。从该书所收集的研究成果来看,既有新时期文学的总体性描述,例如松井博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在日本》,也有新时期不同样式文体的把握,如濑户宏《高行健的戏剧创作》,更有代表性小说家及作品的个案解读,例如吉田富夫《“故国八千里 风云三十年”——王蒙的位置》、釜屋休《追逐梦的作家之蜕变——王安忆与〈小鲍庄〉》、山田敬三《挫折的诗人——张贤亮试论之一》,这些实绩不能不说是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者的用力甚勤,而且其研究视点的获取不只是相当快速的同步阅读的结果,更是隐含了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性理解。而从该书所收“日本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目录索引(一九七六-一九八六)”中极其详细的辑录更能看到研究者们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热切关注与研究兴趣,无论是对文革文学状况的理解,还是对新时期文学的判断,它们无一不是及时细读的结果。这一方面得益于地域上的便利和东方文化传统的共享性,另一方面也是相对于日本学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而做的自然而然的延续性工作。从更为广泛的研究层面而言,这也是日本的中国学研究根深蒂固的研究特色,即:在时代的同步性中看中国。这一点正如松井博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在日本》一文所言:“近来流行‘看中国’等说法,我倒以为要写‘看中国’的入门指导之前,作者该先摸索出识别动与不动的方法……既然以同时代的文学为对象,自然会带有时势时评的侧面,有必要捕捉其表面动向,对争鸣作品和备受青睐的文坛新秀以大量笔墨作以介绍也无可厚非。这且不多论,但作为评论者、介绍者究竟是为什么,为谁而写呢?……特别是以同时代为对象时,‘动中探静,断续中求连续’(竹内好)才是其铁的原则。”从对研究对象的及时细读开始,将对八十年代小说的观察与感受作为研究与评价的基本出发点,寻求这些小说作品与先前作家作品存在的关联性,在变动的当下性中寻觅相对稳固的文学阐释主题,这是日本学者在解读中国八十年代小说时的知识构成与观照路径。
从这一角度看去,日本学者近藤直子对中国八十年代小说家残雪的评价就更有着在持续阐释中获得与解读对象的深度认同,并在不间断的思考与探寻中生发出感兴趣的小说研究话题这样别开生面的旨趣。尽管,在近藤直子与残雪的一次对话中她也表达了对残雪在一九八六年写作的《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原载《天津文学》一九八六年第六期)、《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给友人》(原载《人民文学》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应如何做出解读与评价的“疑惑”,但是她同时也认为恰恰是残雪小说所具有的“难解性”为域外的文学阅读者带来了更多的理解面向与视野,她认为:“在残雪女士的小说中,的确是几乎看不到老一套的表现方式。所有的与平凡相左(陈腐庸俗)的联想一一地隐藏在深处,出人意料。对喜爱这种描写方式的人来说,是一种了不起的魅力……翻译残雪女士小说中遇到的烦恼,不仅仅限于翻译成日语……这种辛苦的回报是得到了极大的乐趣。这是因为翻译之后,感到至今还没有过如此令人激动的有趣的小说。”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认为,近藤直子对残雪八十年代小说的翻译与评价无异于是在文本的意义空间层面进行了一次具有相当难度的“重写”行为。毋庸置疑的是对残雪小说的解读也是经由近藤直子开始,继而构成了日本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界不可被忽视的研究领域。
从最能体现近藤直子对残雪八十年代小说解读实绩的《有狼的风景——读八十年代中国文学》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日本的当代中国文学研究者对中国八十年代文学广泛涉猎又不乏深入的理解。她对残雪八十年代小说的评价与解读范本,诸如:以残雪《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给友人》为核心文本的《有狼的风景》,以残雪《黄泥街》(原载《中国》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突围表演》(一九八七年完稿、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年出版)为核心文本的《残雪的世界》,以残雪《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旷野里》(原载《上海文学》一九八六年第八期)为文本集合的《读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二)》,这些评价文章蕴含的评价视阈与知识结构是在小说阅读的“错位”效果中寻找残雪八十年代小说显现出强烈独异性的本质元素。近藤直子一九七四年开始学习汉语,从对“文革”时期的小说阅读开始,她发现了某种阅读的无趣与不过瘾,即:“文革”时期中国小说中那“惊人的明朗”与“可怕的单纯”的小说世界与她在中学读到日文版鲁迅小说时的阅读经验构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与反差,这也在研究者个人阅读史上造成了中国当代小说接受过程中的断裂与空白,这一状况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得以改变。她坦言:“我在中国文学中,开始遇到真正孤独的,因此才值得遇到的人,是进入八十年代后的几年,新的摸索、尝试逐渐开始出现的时候。我在那些新的小说里听到了狼的嚎叫……将人的想象力引诱到超越白天生活的无限时空去的、那可怕的、真正的夜晚——中国文学八十年代中期的夜晚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料,既浓又深。”在完整地回溯了中国当代文学阅读经验的基础上,近藤直子开始追问:“一旦灭亡了的文学再苏生时,它到底想说什么?”于是,文学的“说”什么与如何“说”在近藤直子对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的评价中是带有本源性的命题。
因而,她更执著于在残雪的作品中发现作家对文学语言原生性状态的召唤,“语言问题”成为她评价残雪八十年代小说的重要入口。一方面,近藤直子以充满隐喻的方式提出了在语言这一“垃圾山”上作家应同语言的僵硬化状态相对抗的敏锐观点,认为残雪小说的不可思议之处正在于“它利用了语言而恢复了语言以前的思考方式”,在残雪的世界中“语言是一个永远难以摸索得到的‘东西’”。另一方面,与对语言问题的敏感与质疑相关的则是对文学与现实关系的看法,在她看来,残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小说写作“彻底否定了当今中国的小说作为当然前提的‘现实’的自明性,是从否认这种公认的‘现实’之中产生了残雪女士的世界。”不妨说,正是在对“‘语言’的可疑性、暧昧性、不确切性”的思考中,近藤直子对残雪八十年代小说的解读才构成了至今看来依然关键而难以忽略的评价视点。她将残雪与不同时期作家如卡夫卡、鲁迅等的相关性勾连,与同时期作家如莫言等的并置性区分,极为清晰地显现了这样的评价意图,即:残雪八十年代小说写作的意义正是在与语言的抗衡与对现实的反叛中显现了她独特的错位性。而这种错位性的存在无论是对八十年代的文学场域,还是对今天的残雪研究都值得认真对待,正是在这位域外学者的“错位”解读中残雪的八十年代小说获得了有效阐释。
结语
当然,就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的域外接受情况来说其范围并非仅限于英语世界、德语世界、法语世界与日本,笔者还查阅到了西班牙研究者撰写的考察西班牙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与研究情况的英文文献,其中涉及大量中国八十年代小说在西班牙的翻译与评介状况的描述。这些域外的评价丰富了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的研究内容,也为我们探讨研究者的知识构成与介入研究对象的方式提供了更多参照。仅就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的域外评价而言,不同文化传统的小说评价范本既承载了各自的知识背景与看待中国的角度,也放大了它们各自的局限与问题。无论是拘囿于文化社会学的层面将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等同于社会问题报告,继而覆盖至对当代中国的理解,还是偏向于一己之喜好,耽溺于在中国发现文学新大陆的想象,这些过于简单和一厢情愿的处理方式是域外的八十年代小说评价范本在如何最大限度地呈现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的复杂性上皆有所缺失的原因。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域外的八十年代小说评价范本虽然构成了八十年代小说评价史的重要维度,诸如杜特莱对阿城“三王”小说的评价之于《棋王》评价史的意义,或者近藤直子对一九八六年残雪小说的评价之于先锋小说评价史的意义,但是这些评价还无法真正到达批评的层面,批评的建立在这里相对而言是困难的。
〔本文为江西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评价史视阈下的八十年代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2WX28)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韩春燕)
毕文君,文学博士,东华理工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