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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改造与身体政治
——纵论张贤亮三部“知识分子改造”小说

2015-04-05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张贤亮知识分子劳动者

孟 隋

思想改造与身体政治

——纵论张贤亮三部“知识分子改造”小说

孟 隋

一九四九年之后,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经历了一系列自我检讨和自我改造运动。在一九五○年六月一次会议上,毛泽东指出:“对知识分子要办各种训练班,办军政大学、革命大学,要使用他们,同时对他们进行改造。”周恩来在《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报告中指出了之所以要对知识分子进行“改造”的原因:“我国的知识分子,大部分是从地主阶级或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由于阶级出身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不太容易自觉地“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来”。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方法就是:“知识分子到工厂去,到农村去,就是要学习工人阶级、劳动人民的思想和立场。”所谓“改造”就是要改掉知识分子曾经有的种种习性,向劳动人民和无产阶级看齐。众所周知,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反“右派”斗争开始,对知识分子的政治改造运动在社会层面上断断续续地进行,随着“文化大革命”终结才正式结束。政治改造运动给予“右派”知识分子的实际上是一种“身份再造”的经历,转换身份的痛苦历程给他们形成强烈印象。身份是人形成对世界的态度、价值和立场的基本凭证,涉及个体对自我的基本定位。身份的骤变对个体来说,无疑会强烈冲击个体的精神乃至身体状态。

“右派”作家是知识分子政治改造运动中首当其冲的一批人。“身份骤变”问题成为很多“右派”作家的心结,张贤亮便是其中之一。张贤亮的多数代表性作品都以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为背景,并且具有一定的自传色彩(即小说人物的遭遇和作者的经历有明显的相似处)。作者对小说主人公具有高度的认同感,实际上作者是在以小说的形式来表达他个人对这段历史所持有的态度。本文就以张贤亮的三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代表作《灵与肉》(一九八○)、《绿化树》(一九八四)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九八五)为分析对象,来追溯随着“新时期”的发展,张贤亮对知识分子改造运动所持的不断变化的看法。“新时期”知识分子对自我的定位(此定位主要指向知识分子与政治社会的纠葛,其本质乃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独立性问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一个慢慢生长的过程。通过张贤亮这三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刚好能看出作为知识分子的张贤亮自我定位的历史演变进程。这三部小说展示了从全面认同“改造”的历史意义到有保留地认同其意义,最后再到全面否定其意义的历史态度的纵向变化。

这三部小说都是围绕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小说主人公所经受的心理与肉体的突变展开的,并以发展变化中的“新时期”知识分子政治观念去重审那段难忘的历史经历。张贤亮这三部小说某种程度上关注了“身体政治”的问题,对于身体受到政治权力的规训表现出极大的关注,但其目的并不在于展示某种身体政治观念,而是由此呈现出知识分子的“精神独立性”问题(目的是以文学议政的方式,重新安排知识分子在思想与政治方面的地位和社会功能)。这三部小说所表达的文学政治议题,是经由对政治统摄之下的“灵与肉”关系的探讨释放出来的。张贤亮早期作品能从众多“伤痕文学”中脱颖而出,与他独辟蹊径地以思想改造和身体政治为小说主题引来众多读者和批评家侧目不无关系。身体因其直观、感性,或许是比精神更容易引人关注的对象,而在张贤亮的小说中,身体也确实充当了政治权力与个体精神之间的某种媒介。按一些现代学者的看法,身体乃是身份认同的基本维度,“身体是一个人身份认同的本原……它是与世界联系的桥梁。人通过它获取人生的主旨要义并将其传达给他人,为同一群体成员之间所共享的符号体系充当这一过程的媒介”。张贤亮就是通过身体书写来宣扬他从历史变迁中获取的“人生的主旨要义并将其传达给他人”。张贤亮试图从身体这一身份认同的基本维度来想象性地再现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带给“右派”作家的种种颠覆式影响。

“一个社会的主要政治与个人问题都集中在身体上并通过身体得以表现”,张贤亮这三部小说正是以鲜明的身体意象作为展示政治评价的话语平台的。在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身体及其相关的习性被当成政治身份的象征物——“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就是说,知识分子不参与体力劳动的身体特征(手不黑,脚上没牛屎)反而导致他们灵魂“不干净”,他们需要彻底地“自我改造”。“自我改造”、“脱胎换骨”成为很多知识分子对政治改造运动的记忆。这是张贤亮小说探讨身体、精神与政治关系的历史基础。

一、《灵与肉》:身体服从政治改造

《灵与肉》(《朔方》一九八○年第九期)讲的是接受“改造”的“右派”知识分子许灵均重新面对现代城市生活时,对劳动者身份的坚定认同。这篇小说解决戏剧冲突的随意和怪诞,显示出它为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作历史辩护的味道。小说意在抒发对“灵与肉”被政治改造的同情和理解,并且认可“知识分子改造”是成功的、有价值的,尽管也没有否认个体“改造”本身必须经历一些必要的艰难和痛苦。

一开始,许灵均对于自己的出身和“右派”身份怀有强烈自卑情绪,别人问他什么叫“右派”,“他羞愧地低下头,讷讷地说:‘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错误的人’”。想不到,山高皇帝远的劳动群众并没有因此歧视、排斥他,而仍将他当成一个普通人,他由是感激。他对妻子秀芝的感情,也部分是因为她“从来没把他看得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即妻子没在政治身份上看不上他。可见,许灵均与政治之间的紧张关系被底层劳动人民给缓解了。而吊诡的是,以劳动人民为样板正是政治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实际上许灵均主动认同劳动者只是“内化”了政治权力的要求。小说的戏剧冲突凭空得到一个强硬又缺乏情节动因的突变式转折,导致小说的逻辑变得很奇怪——主人公一不接受“改造”,似乎突然一下子想通了,表现出对“改造”的主动顺从和同情理解,也就是说政治规训的突然成功在小说中是很突兀的。小说给出的原因是,在改造过程中,通过对“劳动人民”产生的情感归属,许灵均和政治权力之间的紧张关系“和解”了。

《灵与肉》的故事是倒叙的。故事从许灵均遭遇身份认同的考验开始——他“右派”身份被“平反”后,到北京见到分别多年、如今已是美国大亨的父亲,这个成功的资产阶级父亲的出现代表着他曾经熟悉的生活方式再次向他敞开大门。然而,他的“改造”已经相当成功,他儿时习惯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如今只能让他感到“不适”和“痉挛式的反感”:“当他看到在柔和的乳白色的灯光中,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和像女人一样的男人在他身边像月光中的幽灵似的游荡的时候,却感到不安起来,就像一个观众突然被拉到舞台上去当演员一样,他无法进入要他扮演的角色。刚才在餐厅里,他看见有的菜只动了几筷子就端了回去,竟从肠胃里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反感。”他对父亲从美国带来的一切“完全不适应、不习惯”。资产阶级的生活在他眼中呈现为一种丑态:“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和像女人一样的男人”、“幽灵似地”显然是许灵均的负面印象。

许灵均由衷地赞叹劳动人民,而对自己资产阶级出身的父亲表现出较明显的轻蔑。他通过自己的躯体来印证了自己已经被“改造”成为劳动人民中的一员:“看着自己裸露的强健的肌体的时候,他突然获得了一个极其新奇的印象……他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长房长孙,曾经裹在锦缎的襁褓中,在灯红酒绿之间被京沪一带工商界大亨和他们的太太啧啧称赞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了”。他只有看到自己的躯体变化才能获得对抗“父亲诱惑”的力量:“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躯体上。他看到肌肉突起的胳膊,看到静脉曲张的小腿肚,看到趾头分得很开的双脚,看到手掌、脚跟上发黄的茧子,他想起了父亲对他的谈话。”似乎这种身体确证让他获得了挑战父亲给他的资产阶级血统的自信。身体向劳动人民的转化,说明他已经经过“炼狱”修炼成劳动人民,他罪恶的血统已经被从里到外地修正过来。(主人公在他被打成“右派”资产阶级一分子时,曾经感慨“好像肉体上的血缘关系必然决定阶级的传宗接代”。)而许灵均自己也认为通过改造他获得了新的身份,一个与“肉体上的血缘关系”不同的新身份:“在长期的体力劳动中,在人和自然不断地进行物质变换当中,他逐渐获得了一种固定的生活习惯。习惯顽强地按照自己的模式来塑造他。久而久之,过去的一切就隐退成了一场模糊的梦。”也就是说,通过劳动改造,他已经具有新的习惯,这新习惯是“劳动人民和大自然”教给他的,他过去所习惯的资产阶级生活已经变成“一场模糊的梦”,离他远去。所以,尽管许灵均一开始就处在身份认同的危机当中,但是实际上危险并不存在,因为许已经是一个改造好了的、经得起“考验”的人了。他在和劳动者(包括他的劳动者妻子)一起生活中认识到:“劳动是高贵的;只有劳动的报酬才能使人得到愉快的享受。”

想到这种从身体到灵魂的变化,许灵均终于从对权力的“怨愤”中解放出来,与政治性的改造运动达成了正式的和解:“他这二十多年来,在人生体验中获得的最宝贵的东西,正就是劳动者的情感。想到这里,他眼睛濡湿了。他是被自己感动了:他没有白白走过那么艰苦的道路。”艰辛的“改造”对他具有了重要意义。经过灵与肉的全方位改造,他“没有白白走过那么艰苦的道路”,最终领悟“改造”的意义和伟大。

在《灵与肉》中,张贤亮塑造了一个改造好了的知识分子,尽管他在改革开放新时代出场显得有些反讽(或许与改革初期“存量的”革命政治话语有时还能占据主导地位有关)。从肉体到灵魂,许灵均都归属了劳动人民,最终从出身不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抛开政治“和解”,单从身心关系看,我们注意到,在这篇小说中身体是被政治化的,被用来印证某种政治思想已经主宰了主人公的灵魂。许灵均的身体所具有的劳动者特征给他提供了拒绝资产阶级“父亲诱惑”的动力。他也是从自己的肉体变化中发现自己已经完成对资产阶级血统的赎罪,获得了属于劳动者的“最宝贵的东西”。因此,身体从属于精神,精神又从属于政治,这是一九八○年的《灵与肉》透露出的知识分子对身体政治的看法。

二、《绿化树》:身体被迫改造

《绿化树》(《十月》一九八四年第二期)延续了“知识分子改造”的文学主题,只是在这篇小说中,身心改造的合理性已经没了踪影,它表达出了纵然肉体可被改造但知识分子的独立不屈的灵魂是无法改造的见解。

一开始章永璘遭受着严酷的饥饿和劳动摧残,如同野兽一样生存着,“一切为了活,为了活着而活着”,只有阅读《资本论》的时候才能使他“和饥饿的野兽区别开”。“经过四年严酷的强制性集体劳动和濒于死亡的饥饿,种种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和布尔乔亚式的罗曼蒂克的幻想,全抛到了东洋大海。”这时候,章永璘被逼迫着放弃幻想知识分子式的生活,但是在不那么饥饿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那是他不屈的知识分子灵魂造成的痛苦。在女主人公马缨花的帮助下(她通过“性”跟干部们换取食物),章永璘身体恢复了人形。身体的好转让他有了性欲,他要与情敌海喜喜竞争,在海喜喜这个劳动者面前,作为知识分子的章永璘是“那么怯懦,那么孱弱,那么萎靡,像个干瘪的臭虫”,但他没有退缩,他要学习让海喜喜显得“有光彩”的优点:“这就是他的粗野、彪悍和对劳动的无畏”,章永璘下决心自己也要像海喜喜那样,做个“真正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随着食物的充足,章永璘分明地觉着“身体里洋溢着充沛的精力,有一种二十多年从未体验过的清新感”,“原来很松弛的皮肤下,已明显地鼓起一缕缕肌肉”。在身体向劳动者转化的过程中,章永璘觉得自己要和知识分子身份说再见了,“要和诗神永远地告别了”,“这里是不需要文化的”,他加速向劳动者的身份靠拢:“生理上的发现,使我产生了一种感伤的感激,激起我更迅猛地、更彻底地向我认识到的‘筋肉劳动者’的方向跑去。”马缨花和海喜喜一起“把荒原人那种粗犷不羁不知不觉地注入”章永璘的身心当中,章永璘也为自己终于成为劳动人民的“咱们的人”而兴奋。

但是随着章永璘阅读《资本论》和理性思考,他在“超越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向知识分子身份回归。这时候他发现他生存的地方不再是劳动者欢乐的海洋,而是“荒蛮的沙漠边缘”,而马缨花这个女人也“终究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他又恢复了作为知识分子的记忆。“超越自己”后,对马缨花的感情“也开始变化了”:“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们优越,属于一个较高的层次。”“超越自己”后的章永璘有了身份优越感,他“不能再继续作为一个被怜悯者、被施恩者的角色来生活”,于是拒绝再在马缨花的庇护下生活,主动去另一个管制更严格的农场。尽管在此之前,他还在为自己有“资产者的血统”而自卑,幻想和马缨花结婚,“让体力劳动者的血统输在我的下一代身上”,但是他终究选择了做一个“超越自己”、比劳动者“高一个层次”的知识分子。最后他再次以知识分子身份出场,这时他已经被平反并正式地做回了知识分子,由“省文化厅的负责人”陪着,坐着“丰田”小轿车衣锦归来(当时丰田轿车算是某种社会地位乃至特权的象征)。尽管主人公身体生存能力不如劳动人民,但对于知识分子的身份他却是自豪的。由此观之,《绿化树》显然认为,对于知识分子,肉体被改造成为“筋肉劳动者”不难,在特定环境生活就可以实现。难的是对灵魂(内在的知识分子精神)的改造,张贤亮在《绿化树》中一直表明,对于被改造的知识分子而言,精神的痛苦比肉体的痛苦更强烈。

把《绿化树》与《灵与肉》相比,会发现一个明显差异。《灵与肉》中许灵均对劳动者是灵与肉的全面认同,而在《绿化树》中,“肉”的改造掩盖不了“灵”的超越——《绿化树》中的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异常明显,他始终是用知识分子的视角审视一切的,他使用了“以雅比俗”的手法来突出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高层次优越感——比如章永璘在很多场合经常联想起高雅的外国歌剧、交响乐、诗剧,经常有“心头响起勃拉姆斯为法柏夫人作的那支《摇篮曲》”、“心里记得《叶普根尼·奥涅金》中的几句诗”之类的幻觉;这意味着,任何改造都没能使他丧失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因此,这篇小说试图表明的是,“改造”可以触及知识分子的肉体,但是难改知识分子的精神。

因此,在身体政治的层次上,尽管主人公的身体为历史环境所迫打上了“政治改造”的烙印,但他的知识分子精神一直在进行坚韧不屈的反抗和挣扎,捍卫着知识分子的身份优越感。《绿化树》虽然写到了身体的饥饿与变形,但是其指向是以突出精神性的独立与超越来实现对受难中的知识分子的人格救赎。

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身体抗拒政治改造

到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收获》一九八五年第五期)的时候,张贤亮全面否定了对灵与肉进行“政治改造”的必要性。他正式提出了“逆向改造”(即,让原来的改造失效)的要求。主人公章永璘全面放弃了“知识分子改造”的成果,认为改造就像骟马一样,让他丧失了创造力。长时间的劳动改造以及生活在性压抑的环境中,让章永璘丧失了性能力,“憋来憋去,时间长了,这种能力就失去了”。章永璘把性能力与知识分子的“创造力”关联起来,认为只有具备性能力,才不算是“废人”,才具备创造力。而他的情况是“我的生理机能直至我的神经末梢,都使我再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并且失去了正常人的创造力。”在这篇小说第三部分中,章永璘与一匹因吃了很多“大字报”学会说话的大青马对话,他通过被骟过的大青马之口坦承“改造”对于他这类知识分子实际上是一次“阉割”——“如果不骟我们,我们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经常表现得比你们还聪明,你们还怎么能够驾驭我们?”“我甚至怀疑你们整个的知识界都被阉掉了,至少是被发达的语言败坏了,如果你们当中有百分之十的人是真正的须眉男子,你们国家也不会搞成这般模样。”由此可以看出,只有经过“改造”(阉割),统治者才能驾驭知识分子,这是章永璘对“改造”的看法。

借助女主人公黄香久,章永璘复原了自己的性欲,他第一次在芦苇荡看见赤身裸体的黄香久时,承认那“线条优美的赤裸裸的肉体”“激起我男性的情欲和激情”,自己虽是被改造的知识分子,但“毕竟是个男人,在扼杀个性的一般性中至少还保持有性别的特征”。尽管是个误会(黄后来说那是她想诱惑他犯罪来给自己立功减刑),但女人的出现毕竟激活了他的性欲,有了性欲之后才有他与大青马达成的精彩的“反阉割宣言”。恢复性欲没让章永璘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因为他有性欲而无性能力,像“太监”似的“蔫不叽叽的”。他将自己比喻为大青马,它未被骟之前,“只要有一声母马的嘶鸣,一丝母马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倒……我的器官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它总是准确无误地给我带来销魂蚀魄的幸福”。终于,在一次救灾中,章永璘表现出众,获得了精神和政治上的自信,性能力也随之神奇地回到他身上。这时候他“从‘半个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再是‘废人’以后,一股火同时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章永璘这时借用诗句表达自己的情绪“对最高权力者,他们发出了怒吼……愤愤然径向头上的天穹挑战!”并且他还表达了自己的政治志向:“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听到人民的声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诉别人。”然而,已经有意要做“反革命”的章永璘在领导面前还情不自禁地卑微:“我的话里面虽然有骨头,但坐的姿势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弓腰曲背的了。卑微感已经渗进了我的血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曹学义是章永璘的领导,也是他的情敌。曹一直觊觎黄香久,并且给章永璘戴了“绿帽子”。这意味着恢复了性能力的章永璘性欲还处在政治的压制之下。管制章永璘正是曹学义的职责所在,章、曹两人在政治上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在“性”方面他们也保持着紧张的战胜者与被战胜者的关系。章永璘到最后还是不敢正面反抗象征着“左”的政治秩序的曹学义,他距离成为“真正的男子汉”还需要一个过程,他宣示要把自己“逆向地‘改造’过来”。

这篇小说以“性”隐喻政治,而“性”的丧失和恢复都与章永璘的政治情绪息息相关,也就是说,在这篇小说中同样是政治支配着精神,精神又统治着肉体。这篇小说的政治观念已经完全颠覆了《灵与肉》的保守作风,也以更激进更明确的反抗意识突破了《绿化树》的折中态度。“知识分子改造”不但没改变主人公的灵与肉,反而激起他明确的对抗意识——恢复了性欲和政治能力的主人公要向“最高权力者……挑战”。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将“知识分子改造”与阉割隐喻等同起来,诉说“改造”对知识分子的肉体和精神的矮化。经过重新建立精神以及政治上的自信,知识分子便可以重新做回“完整的人”,实现“逆向改造”。“性”的恢复隐喻了知识分子政治热情的复原,而对黄香久的“性争夺”则暗示了知识分子与国家机器之间的紧张关系。如果说《灵与肉》表达了知识分子对政治改造的灵与肉的全面归顺,《绿化树》表达了“肉”的皈依不代表“灵”的归顺,那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表达的则是灵与肉对规训的全方位反抗。

结论:对身体的另一种改造

“身体的形式不仅是一个自然的实体,也是一个文化的概念:这是一套通过它的外观、尺寸和装饰的属性对一个社会的价值观进行编码的手段。”亲历了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的张贤亮对于身体承载“社会(政治)价值观”有极其明确的意识。《灵与肉》、《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三部作品中的身体始终处于与精神、政治观念的紧张关系中。这三部小说历时性地勾勒出“新时期”之初张贤亮对政治与身体关系的大致看法——在《灵与肉》(一九八○)中身体服从政治改造,而到了《绿化树》(一九八四)中身体被迫进行改造,最后到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九八五)中的身体抗拒政治改造。然而,这快速变化、与时俱进着的身体政治观念背后其实暗含了一个不变的内核,即身体被精神严格支配,精神又被政治主宰。尽管这三部作品的观点从保守变为激进,但小说中的“身体——精神——政治”的链条式从属关系从未改变过。

这三部小说表达出从保守演化至激进的文学政治议题——《灵与肉》反映了“右派”知识分子和政治“和解”的用心,《绿化树》反映了知识分子主体意识的增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则反映了知识分子政治情绪开始走向激进。这并不是说张贤亮没有坚定的立场,而是因为这三部小说分别对应着一九八○年代前期知识分子对自我身份定位从保守走向激进的不同时间点。尽管三篇小说中的政治观念一直在变,从保守走向激进,但“身体——精神——政治”的从属式链条是超级稳定的,所以说张贤亮是有自己的立场的。在这三部以“灵与肉”为主题的作品中,身体只是表达精神的工具,身体不会直接反抗政治。这与“以身体为准绳”和“身体反抗逻各斯”的审美现代性理论存在显著差异。在《灵与肉》中,许灵均在劳动人民中找到归属感,其身体习性也逐渐变成了劳动人民样式的,这表达了精神或政治建构身体形象的观念。《绿化树》则是章永璘为食物和性而改变了身体形象,但他的精神依然是“超越的”,这是精神对身体的超越。《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则更极端,政治的力量可以将“废人”变成“完整的人”,政治简直是身体的魔术师,可以随意地支配身体形态。

综观这些文本,张贤亮的知识分子改造小说固然表达出改造身体的艰辛,但其笔下的身体仅仅是精神的外化,是政治力量的隐喻式印证。这种书写方式本身就是对身体的另一种政治规划,与政权发起的“改造”运动乃是同一逻辑。知识分子改造运动让张贤亮意识到身体和精神被强行改变的痛苦,但他的反思体现出的依旧是对身体的政治性支配,只是随着他政治观点的变化,身体被支配的方式表现不同而已。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孟隋,文学博士,济南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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