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家园建构中的“祛魅”自然观反思*
——解读大卫·马洛夫小说《柯洛溪边的对话》
2015-04-02孔一蕾
孔一蕾
(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澳大利亚家园建构中的“祛魅”自然观反思*
——解读大卫·马洛夫小说《柯洛溪边的对话》
孔一蕾
(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自然维度是家园建构的重要维度之一,澳大利亚著名小说家大卫·马洛夫在小说《柯洛溪边的对话》中对澳大利亚家园建构中常见的“祛魅”自然观进行了探讨。马洛夫在作品中为读者呈现了两种自然——精致美丽的爱尔兰庭园与空阔寂寥的澳大利亚荒野。前者是“祛魅”成功的自然,一切在人的掌控之中,因此令人眷恋和怀念;而澳大利亚荒野既空且阔,是“祛魅”不成功的自然,让人焦虑恐惧。作家藉此对“祛魅”自然观进行了反思,认为其实质是用工具理性将自然完全纳入人类的框架之中,使之为人所用,本质上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它导致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的断裂,而“家园”也因此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大卫·马洛夫;《柯洛溪边的对话》;“祛魅”自然观;工具理性;家园建构
澳大利亚学者大卫·戴(David Day)曾指出,殖民者要真正地占有一块新开辟的殖民地,共需经历三个步骤:首先是以国王或殖民当局的名义宣布占有这块土地;其次是实质性的占有,即从本国大量向此地输送移民,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个定居点;第三步则是利用艺术、文学、报纸、历史等将这片新的土地表现成属于殖民者的“家”,藉此实现文化或象征意义上的占有。[1]63当英国白人殖民者以国王的名义宣布对澳大利亚的占有,完成了建立殖民地的第一步以后,第二步就是大量向此地输送流放犯和移民,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个白人定居点,以实现对这片土地的实质性占有。作为曾经的殖民地,现在的英联邦成员,澳大利亚与原先的宗主国之间始终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以何种心态来面对与英国迥然不同的自然风物,直接关系到澳大利亚人、尤其是白人定居者,能否在这片土地上找到归属感,成功建构起自己的家园。
早在一百多年前,澳大利亚民族主义文学的奠基人,著名的小说家亨利·劳森(Henry Lawson)与诗人安德鲁·巴顿·佩特森(Andrew Barton Paterson)就在澳大利亚最有影响的《公报》上围绕着“澳大利亚人应该如何解读他们周围的自然”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论争。这场论争缘起于1892年劳森在《公报》上发表了题为“Up the Country”的诗:
在那里,
晒得黝黑的人们赶着牛群悄悄经过,
消失在滚滚沙尘中。
烈日的炙烤下,
牧羊人拖着脚步,
随着羊群的步伐缓慢前行。
荒野上寸草不生,
如同地狱的熔炉,
只有低矮的花岗岩山峰在闪耀,
整片大地好似刺目的熔岩。
在这首诗发表后不久,佩特森也在《公报》上发表了一首题为《为丛林辩护》(In Defence of the Bush)的诗,对劳森的丛林观予以驳斥:
你认为丛林是个令人沮丧、没有欢乐的地方,
但是——
你可曾听到夜晚剪羊毛工人的小屋里传来的阵阵歌声?
他们可是在跃动的篝火旁唱着小调?
就像我们过去在放牧时度过的那些好时光?
劳森将澳大利亚视为一片“孤寂的,令人窒息的荒地”,而佩特森却将之描述成一派田园风光的世外桃源[2],这就是澳大利亚文学史上著名的“《公报》论争”(The Bulletin Debate)。如今,“公报论争”的硝烟早已散去,但澳大利亚人在此问题上的困惑仍在。鉴于此,当代澳大利亚文坛的领军人物大卫·马洛夫(David Malouf)在1996年出版了小说《柯洛溪边的对话》(The Conversations at Curlow Creek),以自己的方式对百余年前的“公报论争”予以回应。
“柯洛溪”是个虚构的地名,它“位于”1827年的新南威尔士,小说主人公阿黛尔和卡尼偶然相遇于此。阿黛尔是一名爱尔兰裔军官,卡尼则是一名爱尔兰流放犯。卡尼来到澳大利亚后遁入丛林变成一个“丛林强盗”,被捕后被判绞刑,而阿黛尔正是奉命前来监督行刑的。二人社会地位悬殊、人生境遇迥异,本来是属于对立关系,但他们却在行刑前的那一夜,在柯洛溪这一荒野中促膝长谈,各自回顾往事,感慨人生,这就是“柯洛溪边的对话”。两位主人公谈话的重要内容,主要是围绕共同的故乡爱尔兰与现在所处的澳大利亚这两地迥异的自然风物展开,马洛夫藉此向读者展示了早期澳大利亚白人移民在建构家园的过程中常见的“祛魅”自然观。
一
根据大卫·格里芬(David Griffin)的记述,所谓“祛魅”一词源于德文,最早使用该词的是弗雷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他使用了Entgotterung一词,意指“非神性化”。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晚年在《以学术为业》中也提过这个概念,他使用的是Entzauberung一词,字面含义为“驱除魔力”。“祛魅”自然观,顾名思义,持此观点者认为要驱除自然的“魔力”,“否认自然具有任何主体性、经验和感觉”[3]2-3。
工具理性是“祛魅”自然观得以形成的主要动因。在《理性的黯然失色》一书中,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道尔诺(Adorno)参照康德对理性的划分,将理性区分为主观理性(工具理性)和客观理性。客观理性类似于康德所说的“理性”(Vernunft),关心的是事物之“自在”,而不是事物之“为我”。与之相对的主观理性则类似于康德所说的“知性”(Verstand),关心的是事物之“为我”,而非其“自在”。两位学者进一步指出,自启蒙运动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实证主义思潮的泛滥,工具理性空前繁荣起来。它关心的是“手段的适应性”,用一大堆工具去接触世界,在这里,“工具的价值不在它们自身,而总与它们能够用来实现主体所设定的某种目的的功能有关”。[4]75-76很显然,工具理性的逻辑是一种有关效用的逻辑,它预设了主客体的二元对立。基于这样的逻辑,人越来越把自己当作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决定性中心,雄居于所有客体之上,把世界看成是一个可以被操纵和利用的集合体。自然被人们从神坛逐下,沦为与主体对立的客体,是人们“加以利用、改造、操作、处理、统治的对象”,“成为人类达到自身目的的工具、手段”[5]72,“祛魅”自然观由此生成。
《柯洛溪边的对话》中的两位主人公本生长在18世纪的欧洲,时值启蒙时代,工具理性大行其道,身处在这样的氛围下,他们很难不受其影响。如阿黛尔的老师埃蒙·菲茨吉本就是一位启蒙思想坚定的信仰者和积极的播撒者。在小说的第七章,埃蒙向少年阿黛尔描绘了一幅诱人的未来图景:“无知、疾病、犯罪、饥饿统统都将消失,人们不再互相争斗……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弥补上帝的失误,最终用理性和秩序建立起一个公正的社会。”[6]132在这幅图景中,我们可以隐隐窥见一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人有能力去弥补上帝的失误,实现天下大同,人的地位被提升至与上帝齐平,甚至高于上帝了,而这一切全部凭借于“理性”。这种理性来源于菲茨吉本图书馆中天文地理等无所不包的藏书,来自于那个时代人类的文明和科技的进步,认为人类凭借科学可以雄踞世界中心,它关心的根本是人类的利益,是事物之“为我”。菲茨吉本对理性的这种期望则与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完全出自同一逻辑,而这恰恰是技术哲学所批判的工具理性的典型。
马洛夫在小说中还向我们透露了更多关于工具理性的线索。在第四章有关于主人公阿黛尔的回忆和梦境的描写,出现在阿黛尔的梦境中的老师菲茨吉本,不是整个人的形象,而是他的一只眼睛——“(它)的颜色蓝得惊人,但是却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使它看上去更具威严。在他梦境的风景中,它高悬在空中,形状浑圆,看上去十分警惕,它驱散了大地上的迷雾,就像是那刺目而又温暖的太阳”[6]74。在这段描写中,马洛夫用了十分明显的象征手法。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菲茨吉本的眼睛象征着他所推崇备至的工具理性;同时,眼睛也可以被视作一个“框架”状的结构,象征着工具理性的眼睛悬在空中注视着大地,将自然全部纳入它的框架之中(enframe)。把眼睛比作太阳,“驱散了大地上的迷雾”,这样的比喻足见菲茨吉本所代表的工具理性在阿黛尔心目中的重要位置,也为他所持的“祛魅”自然观做出了形象的解释。
在这种教育的影响下,阿黛尔们逐渐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将自然完全纳入人类的框架之中,用来满足物质、情感、审美等各方面的需要。于是,在工具理性的驱动下,自然完全丧失了主体性,沦为了人类的附庸,“祛魅”自然观由此被更多人所认同。这样的自然观给澳大利亚白人的殖民家园建构带来了重大的影响。
二
“祛魅”自然观给澳大利亚殖民家园建构带来的一个重大影响就是主人公们对故国爱尔兰的魂牵梦萦。苏珊·吉森(Susan Geason)在《太阳先锋报》发文指出,《柯洛溪边的对话》是一部“关于自然风貌”的小说,马洛夫呈现给读者两种“自然风貌”:一种是“郁郁葱葱”的爱尔兰乡村,另一种则是“赭石色的”澳大利亚平原。[7]18正如吉森所言,爱尔兰的自然风貌在《柯洛溪边的对话》中占据着相当的篇幅:
透过大客厅的落地窗,他把目光投向了外面的庭园——只见三扇落地长窗将庭园的美景框入其中,宛如三幅巨幅油画,各不相同……草坪上,鹿儿悠游地吃着草,偶尔有一两只抬起头来,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盯着你。走近了,你可以看到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鹿的肚皮上皮毛柔软,显出一种不寻常的光泽。远处,是一片高大的橡树林,它们由这家的主人埃蒙·菲茨吉本在他76岁那年亲手种下。更远处,淡蓝色的群山若隐若现,如同人呼出的气息一样模糊不清,最终消失在那片浅蓝色的天空中。[6]32
面对同为爱尔兰裔的丛林强盗卡尼,在柯洛溪边谈心的间隙,军官阿黛尔的思绪飞回了故乡。在回忆中重历往昔岁月,在他回忆中出现的最多的便是其师埃蒙·菲茨吉本家的“庭园”(Park)。据笔者的粗略统计,“庭园”一词在小说出现的次数竟然高达12次之多,几乎涵盖了阿黛尔回忆中所有与爱尔兰的自然风光有关的片断,可以算作是阿黛尔心目中爱尔兰风光的典型代表。细读以上引文,读者会发现,一片静谧的气氛中隐隐透露出一种张力:一方面,绿草如茵,美丽的鹿群再加上高大的橡树林,一片静谧祥和,洋溢着浓郁的“自然”气息;而另一方面,“庭园”、“三扇落地长窗将庭园的美景框入其中”这样的字眼和语句又处处提醒着陶醉于其中的读者,虽然眼前之所见非常符合人们心目中理想的自然风光,但阿黛尔眼中的这片美丽的风景其实并不自然,点点滴滴都沾染上了人工的印迹。比如,鹿群实际上是圈养的,草坪是人工铺设和修剪的,而橡树林则是主人亲手种植的,一切都是人工安排的结果,目的是为了赏心悦目。在这段关于爱尔兰风光的回忆中,唯一真正的“自然”之物就是“更远处的群山”,可是它在阿黛尔的视野中却只是“若隐若现”、“模糊不清”,“最终消失在那片浅蓝色的天空中”,远不如那些人造的景观突出且更引起人们的关注。
此外,“只见三扇落地长窗将庭园的美景框入其中,宛如三幅巨幅油画,各不相同”这句话的原文为“Three long windows each with its framed landscape like three giant pictures,all different”。作者在这段文字中使用了“框架”(frame)一词,再次把焦点指向了工具理性。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曾经用了一个同根词enframe(纳入框架)来诠释技术世界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在现代技术的支配之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呈现出来。所有的东西都被汇入一个巨大的网络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它们存在着的唯一意义就在于实现技术对事物的控制”[4]69-70。简而言之,人在工具理性的驱使下,利用技术试图将自然纳入人类的框架之中,由此得到一个完全被“祛魅”、被人统治与操纵的自然。框架(frame)与风景(landscape)紧密相联,风景(landscape)是框架(frame)的宾语,而动作的发出者表面上看是三扇落地长窗(three long windows),实际上联系上下文不难推出,作为看风景者的阿黛尔才是真正的施动者,“三扇落地长窗”只不过起到了工具的作用而已。因此,我们可以将这句话简单归纳为:人(阿黛尔)借助于工具(客厅中的落地长窗)把自然(窗外的风景)框住,使自然“不能以自己的方式呈现出来”,只能供人类支配和控制。“框架”一词在此与人、工具以及自然联系到了一起,“祛魅”的自然观就在这被技术框住的风景中表露无遗。
阿黛尔本是一名孤儿,自幼被母亲的一位好友收养,在艾勒斯雷庄园长大。虽然他和养母感情极好,与养母的儿子福格斯也手足情深,可是他始终为自己的身世而介怀。这种介怀在青春期来临的时候转化为了对自己前途和爱情的种种思虑。他爱上了老师的女儿,即菲茨吉本庄园的女继承人弗吉利亚。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社会地位无法与她匹配,于是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建立一番功业,可又舍不得与心爱的姑娘分别……于是,种种情绪在心头翻滚,搅得他心绪不宁。正是在此种心境下,他来到了菲茨吉本先生种的橡树林。
早春时节,那些树才不过20英尺高,已露出朦朦绿意。不是常见的那种树叶的新绿,却更像一束当空照耀的阳光,苍白而惨淡。为什么会来这儿?也许是为了平复缭乱的心绪吧。但是当他走进树林,却发现整个树林就如同他的心情一样并不平静。蚊虫在树荫下盘旋,热浪在空气中升腾,汗湿了他的背脊。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他意识到,一场暴风雨就要开始了。[6]81
橡树林的风景同样带有浓重的“人”的色彩。阿黛尔并非漫无目的闲逛至此,也并非为了风景本身而来,他这次与自然的接触带有强烈的目的性,是“为了平复缭乱的心绪”而来到此地。也就是说,在同风景相遇之前,他已经主观地为自然预设了一种功能——平复情绪。然而,在来到橡树林之后,他并没有能平静下来。在情绪低落的阿黛尔眼中,早春的橡树叶上那抹新绿“苍白而惨淡”,整个树林蚊虫乱舞,热浪滚滚,“如同他的心情一样,也并不平静”,“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他意识到,一场暴风雨就要开始了”则更是将这种青春期的狂乱和躁动推向了顶点。换句话说,与其说这是一段关于风景的回忆,不如说是关于阿黛尔情绪的回忆。代表自然的橡树林和暴风雨完全沦为了阿黛尔情绪的表征,完全配合他的需要而存在,失去了自身的特性和独立存在的价值。
马洛夫曾在一次演讲中将狭义上的自然划分为“人造的”和“天然的”两类。显然他将欧洲列为“人造”自然的典型,认为其间的一草一木、山川风物,无不打上了人类文明的烙印。[8]703阿黛尔的回忆为这种文明的印迹作出了实例说明:看上去自然天成的树林和草地,实际却是人工种植的,是设计精巧的私家庭园的一部分;原本在野外生存的小鹿被圈养起来,成了供人们观赏的宠物;早春时节树叶萌发的新绿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这些原本再天然不过的自然现象,在作为“文明人”的阿黛尔眼中,也只是充当着他心情的投射物。这样的自然,被人类设计,体现人类的意愿,满足人们的需要,已然沦为人类的附庸。一个没有独立的生命和价值只有“用途”的客体,这就是被“祛魅”的自然。
三
除了精致的爱尔兰庭园,马洛夫在小说中还展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景——澳大利亚荒野。“荒野”(wilderness)一词源于生态哲学,“狭义上是指荒野地;广义上是指生态规律起主导作用,没有人迹,或虽有人到过、干预过,但没有制约或影响自然规律起主导作用的非人工的陆地自然环境,如原始森林、湿地、草原和野生动物及其生存的迹地等。”[9]65简而言之,荒野就是指人类从未或者鲜有涉足的“原生状态”的自然,与马洛夫所说的“天然”的自然含义十分相近。
空阔是这片荒野的一大特点。英国作家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在1871年曾这样描述昆士兰州的自然环境:“人们骑着马前行,这样的举动似乎将永远继续下去,前方空无一物,骑马人的脑子里也随之变得空空荡荡……”[10]13小说的主人公阿黛尔对此也深有感触:“这么大,这么辽阔,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去过的波兰,那里也有同样广阔的平原。只是在那里,放眼望去,虽然没有什么好景致,但至少还能看见泥泞的小巷、污水中打滚的猪猡、零落破败的篱笆、小屋的白色屋顶以及教堂小木屋的穹顶;而此处,同样的辽阔,可是极目远眺,前方没有路,也没有村庄,只有一片空阔……”[6]53
阿黛尔回忆中的波兰平原并不是什么优美恬静的田园风光,但是在他眼中,这个同样广阔无垠的空间却显然比澳大利亚的荒野要亲切得多。“小巷”、“篱笆”以及“小屋”让观者联想到人们日常活动的场所,由人建造,可以寄身其间;“猪猡”是农人饲养的家禽,受制于人,可供食用;而“教堂小木屋的穹顶”则让人联想到宗教,可供寄托身心,虽然残破,虽然辽阔,但是这个空间却与那精巧的爱尔兰庭园一样,是一个完全“属人”的世界,人类在此栖居,是其间的主导。与此相比,澳大利亚的荒野与波兰的平原一样的辽阔,面对这样辽阔的空间,人们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有一种不安全感,总想寻找一点依托,可是这片荒野又是如此之“空”,“极目远眺,前方没有路,也没有村庄”,丝毫不见文明的踪迹,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属人”的世界,人们无法从中找到任何的慰藉。于是,一种“可怕的孤独”弥漫开来,大家的心情,正如阿黛尔手下的一名士兵愤忿的牢骚:“这个该死的地方,阴沉沉的,真是要人的命。”[6]25
阿黛尔回忆中的爱尔兰庭园精巧美丽,无论是草木、动物还是气候都服从于人的需要,给人带来舒适和慰藉。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澳大利亚的荒野,它给大部分初来此地的欧洲移民带来的并非是来到新天地的喜悦和激动,而是一种深深的负面情绪。丛林强盗卡尼也将澳大利亚与他的家乡爱尔兰作了对比:“为什么一个地方绿油油的,有那么多植物,那么舒服……而另一个地方却这么的干燥,这么令人讨厌”[6]51,“在我们藏身的山上,到了夜里就冷得要命,几乎要冻掉你的皮。这里就像是另一座地狱。要知道,我们的家乡可没这么冷。在爱尔兰——我可以光脚走路,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一点儿也不要紧”[6]119。
“绿油油”、“舒服”、“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这些词句标明了卡尼心目中爱尔兰气候的特征:宜人。而澳大利亚的气候却是“干燥”、“冷得要命”,相形之下对人是一种折磨。卡尼因此称之为“地狱”,他认为“这个地方对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惩罚”[6]50,澳大利亚的气候如此严酷,以致面对这样的气候,人们忍不住心生怨念。
阿黛尔面对澳大利亚的气候和风景,也有相似的情绪体验。他习惯了根据夜空来判断时间。无论是小时候从庭园走回家还是参军后在波兰平原上宿营,那些星星总是那么准时地出现在天幕上,黎明时分又准时地消失,对此他确定不疑。埃蒙·菲茨吉本曾教他记住不少星星的名字,讲过这些名字背后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北斗七星”、“昂宿星团”、“后发”——它们就像他的老朋友。然而,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一片天空。要想读懂,他不得不重新摸索。他感觉自己不是到了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根本是来到了另一个星球。[6]105-106
阿黛尔对比了家乡和澳洲的星空。“北斗七星”、“昂宿星团”、“后发”这些名字,或来源于民间传说,或取自希腊神话,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一段典故,可以算作是欧洲文化的承载物,而这些星星何时升起,何时落下,则属于天文学知识的范畴。阿黛尔眼中的欧洲星空其实并非纯粹的“天然”自然,人类赋予星星各种典故,用人类的名字为它们命名,还通过观察总结出星星的活动规律,将此知识代代相传,以便更好地用此为人类服务。熟悉的星空所代表的不仅是大自然,还有欧洲人引以为豪的文化和科学。正因如此,当阿黛尔来到澳大利亚,和他的大多同胞一样对截然不同的地貌和气候觉得难以适应,对一片空阔的旷野感到无奈而又恐惧。他抬头仰望星空,想用他从欧洲带来的文化和知识来对抗这片无垠的荒野,在一系列的不确定和未知中找到一样能让他“确信”的事物,给他带来一点安全感。然而,他的这一尝试也失败了。天文学家把天空中的星星划分为88个星座。除了跨天球赤道南北的黄道12星座,北部天空(以天球赤道为界)有29个星座;南部天空有47个星座。这就意味着除了黄道12星座以外,在南半球和北半球看到的星空毫无共同之处。在欧洲习得的知识和文明在此地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他熟悉的北斗七星在此地根本就看不见。陌生的荒野,星空也是陌生的,他必须从头开始,摸索一切,而这在短时间内显然并非易事。于是,澳大利亚荒野又一次超出了人的掌控,一种无可奈何、近乎绝望的情绪在阿黛尔的心中蔓延,他把澳大利亚称作是“一个无望的国家”[6]178。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在这部小说中,无论是被发配到此地的流放犯、看守罪犯的士兵,还是像阿黛尔这样来自上流社会的军官,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对澳大利亚这片荒野抱有一种强烈的“负面”情绪。这种“负面”情绪,用马洛夫自己的话来概括,就是一种“焦虑”。它源于欧洲人对自己在这片荒野中所处的位置的怀疑:“这是一片不依赖人类而独立存在的风景。它自己本身就是完整的,不需要借用人的智慧来对它加以塑造,也无需人们付出劳动去建设。”[8]704这些欧洲人以“文明”人自居,习惯了“祛魅”自然观,在处理和自然的关系中将自然贬为只具备“工具价值”的客体,用以满足人类的各种需要。当他们来到澳大利亚,发现眼前的这片荒野还保留着自然之“魅”,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独立存在的主体,无论在空间、地貌气候还是天文景观方面都鲜有“文明”的痕迹,而他们一时之间又无法“祛魅”,焦虑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结语
在启蒙时代盛行的“工具理性”的影响下,马洛夫笔下的主人公们把自然降格为一个客体,一个依附于人、需要人赋予其意义,受人统治和操控的客体。那一道道投向自然的目光,其实就是一个个无形的“框架”,试图把自然框入其中,为人所用。郁郁葱葱、气候宜人的爱尔兰在书中表现为框中的风景,是“祛魅”成功的自然,一切在人的掌控之中,因此令人眷恋和怀念。然而这种通过“祛魅”建立起来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却是如此脆弱,当他们来到澳大利亚,面对那一望无际、既空且阔的澳大利亚荒野,习惯性地想要“祛魅”,却惊觉根本无法将其纳入框中,“祛魅”失败,焦虑和恐惧顿时油然而生。归根结底,在工具理性的驱使之下,自然被人“祛魅”,沦为一个依附于人、需要人赋予其意义、受人统治和控制的客体,处于消极、被动、受控的地位,而人则是高高在上、积极能动的主体。在这样的对立和不平等之下,即使二者之间在短暂的时间和一定的地域范围内形成一种表面上的和谐,但是由于这种关系的对立本质没有变化,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终将断裂,和谐注定不复存在。
著名诗人朱迪斯·赖特(Judith Wright)在《澳大利亚诗歌内容》一书中指出:澳大利亚的自然具有双面性,“在其短暂的历史中,澳大利亚对于新近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们来说绝不只是一片待占领、开垦以及征服的土地”。它既是一片“流放之地”,同时又意味着“焕然一新和自由”[11]xi。很显然,在“祛魅”自然观的驱使之下,马洛夫笔下的主人公们完全忽略了“焕然一新和自由”的可能性,他们眼中的澳大利亚,是一片不折不扣的“流放之地”,在此地建构家园因此也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究竟如何才能成功建立自然维度上的家园、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真正和谐?这个问题马洛夫其实早就给出了答案:在1982年出版的小说《飞去吧,彼得》中,马洛夫笔下的主人公们生活在20世纪初期,可以视作是阿黛尔和卡尼们的孙辈,他们成功地摆脱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影响,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不再像他们的先辈那样凭借着知识、技术、理性等因素将自然纳入人类的框架中,将其当作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而是意识到了自然之“魅”,将自然视作一个具有灵性的主体。[12]143-146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从“我和它”转变成了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所说的“我和你”,平等而友好。在这种自然观的观照下,先辈们的焦虑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主人公吉姆和他的好友阿希礼及哈库特小姐的拥抱荒野,“诗意地”栖居在澳大利亚这片土地上,“祛魅”自然观所造成的人与自然之间的断裂最终得到了弥合。
[1]David Day.Claiming a Continent:A New History of Australia[M].Pymble: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Pty Ltd, 1996.
[2]Peter Kirkpatrick.New Words Come Tripping Slowly [G]//Peter Pierce.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ustralian Literature.Melbourn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199-222.
[3]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科学[M].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4]高亮华.人文主义视野中的技术[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5]贝塔朗菲.一般系统论:基础、发展、应用[M].秋同,袁嘉新,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
[6]David Malouf.The Conversations at Curlow Creek[M]. London:Chatto&Windus,1996.
[7]Susan Geason.The Power of the Pen[N].The Sun Herald(Sydney,Australia),1996-09-08.
[8]David Malouf.A Writing Life[J].World Literature Today,2000,74(4):700-703.
[9]叶平.生态哲学视野下的荒野[J].哲学研究,2004(10):64-69.
[10]Suzanne Falkiner.The Writer’s Landscape:Wilderness [M].East Roseville:Simon&Schuster Australia, 1992.
[11]Judith Wright.Preoccupations in Poetry[M].Melbourn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
[12]David Malouf.Fly away Peter[M].Ringwood:Penguin Books,1988.
(责任编辑:袁 茹)
The Disenchantment of Nature in Australian Home-making: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versations at Curlow by David Malouf
KONG Yil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uzhou 215009,Jiangsu)
The dimension of nature(how to come to terms with nature)is an essential part of home-making for white Australian settlers.In his eighth novel The Conversations at Curlow Creek,Malouf explores the white Australian’s disenchantment of nature in their home-making.He presents two types of nature in the novel:the exquisite Irish Park and the empty Australian wilderness.Because it is disenchanted,the former belongs to the category of made nature,all in the control of man,and makes man sentimentally attached and always cherishing.While the latter makes man anxious,because it refuses to be disenchanted,belongs to the category of unmade nature,out of the control of man.By this comparison,the novelist makes a further analysis and reflection of the disenchantment of nature in Australian home-making,considering it as in essence to put nature entirely into the frame of human by means of instrumental reason and to make it useful for human beings.It is essentially a human-centered view of nature,which leads to the breakage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and made home-making a distant and inaccessible dream.
David Malouf;The Conversations at Curlow;nature view of disenchantment;instrumental reason; home-making
I611.074
A
1672-0695(2015)04-0092-07
2015-06-10
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大卫·马洛夫小说研究”(2013SJB750032)
孔一蕾,女,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英美文学博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