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对“先天综合判断”的批判*
2015-04-02崔治忠
崔治忠
(青海师范大学思想政治理论教研部,青海西宁810008)
李泽厚对“先天综合判断”的批判*
崔治忠
(青海师范大学思想政治理论教研部,青海西宁810008)
康德以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数学知识和自然科学知识为例,仔细分析并回答了“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问题。这正是《纯粹理性批判》的主要内容,也是康德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李泽厚敏锐地抓住“先天综合判断”这一康德哲学的重要观点,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和实践论,对其进行了批判。通过对“先天综合判断”的理论出发点、普遍必然性以及“综合”范畴的批判与改造,李泽厚将“先天综合判断”还原为人类在实践活动当中对客观规律的抽象把握。
先天综合判断;普遍必然性;综合;实践
康德早期接受了莱布尼兹-沃尔夫唯理论哲学体系。而后,以欧几里得几何学为代表的数学和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自然科学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并建立了各自的知识体系,相比之下,研究了近两千年的形而上学却止步不前,徘徊在原地。于是,康德转向经验哲学,希望能找到建构普遍必然性知识的方法。休谟的经验怀疑论打破了康德教条主义的迷梦,但康德建构科学形而上学的想法并没有改变。他采取了一条把唯理论和经验论结合起来的方法建构科学知识的基础。这种方法的使用集中体现在康德对“先天综合判断”的论证上。李泽厚敏锐地抓住“先天综合判断”这一康德哲学的重要观点,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唯物论和实践论对其进行了批判。
一、“先天综合判断”的提出
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开头,康德区分了纯粹知识和经验知识。“经验知识是后天可能的,即只有通过经验才有可能的;先天知识之可能则是绝对不依赖于一切经验、完全独立于一切经验的。绝对先天的知识中不包含任何经验的东西,则称之为‘纯粹知识’。”[1]50康德赞同休谟提出的从经验知识推不出必然知识的观点。休谟认为,经验知识立足于归纳之上,而归纳推理的有效性很成问题。因此,经验知识就与或然性相对应。经验知识没有严密的普遍性,至多具有相对必然性,即在一定范围内普遍必然。与此相反,先天知识具有绝对的必然性。在康德那里,“必然性和严格普遍性就是一种先天知识的可靠标志,而两者也是不可分割地相互从属的”[2]3。这里应该注意,康德把普遍必然性等同于先天性,把或然性等同于后天性,这是理解其批判哲学的一个关键点。李泽厚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批判“先天综合判断”的。到底有没有普遍必然的先天知识呢?康德认为,诸如“2+2 =4”、“一切变化都必有原因”等判断具有普遍必然性,这些判断不是来自于经验的知识,相反,它们是脱离经验的先天知识。
“经验知识和先天知识的区分,还只是从一般知识的来源和构成成分方面对知识进行了分类。”[1]52在康德看来,一切知识都源于判断。而判断又分为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这种分类是从最基本、最简单的知识单位——判断的逻辑形式方面做出的。一般来说,一个完整的判断是由主词、联词和谓词构成。如果谓词包含于主词之中或是主词的应有之意,那么,这类判断就是分析判断。相反,谓词外在于主词或是对主词的外在规定,那么,这类判断就是综合判断。分析判断具有必然性,不依赖于经验,因此就是先天判断。康德认为,“若把一个分析判断建立于经验基础上则是荒谬的,因为我可以完全不超出我的概念之外去构想分析判断,因而为此不需要有经验的任何证据”[2]9。综合判断是扩展性的判断,即谓词给主词增加了一些新东西。但综合判断有没有必然性呢?在康德以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综合判断只有或然性。而康德认为,一切经验判断都是综合判断,而且,从经验判断推不出必然知识。但并不是一切综合判断都是经验判断,经验判断只是综合判断的一部分,即后天综合判断。相对而言,就有先天综合判断。其实在康德之前,休谟已经提到先天综合判断,只是他否定了先天综合判断存在的可能性。康德从现实出发,认为数学和自然科学具有普遍必然性,而且又是综合判断,这就证明先天综合判断是存在的。那么,什么样的综合判断才是先天的呢?“康德认为‘先天综合判断’具有两个特点:一是它的宾词不包含在主词之内,是从外面添加到主词概念上去的,因为它是‘扩大性的’;二是主词与宾词的联系具有普遍必然性,因而又是‘先天的’。”[1]54
显然,提出“先天综合判断”仅仅是康德建构哲学体系的一个开始,接下来他就要论证“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这是康德哲学的总题目。这个问题极重要,它的成立与否,能否解答,关乎整个的‘未来的玄学’或知识论的存亡。”[3]67在康德看来,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数学和自然科学已经现实存在。那么,纯粹数学如何可能?纯粹自然科学如何可能?通过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也就理解了纯粹理性用在奠立和发展一切含有关于对象的先天理论知识的科学中的可能性。”[2]15或者说,通过对理性本身,即先天认识能力的批判考察,确定它们具有哪些构成普遍必然性知识的先天要素,以及这些先天要素的根源、功能、条件和使用范围。并且,通过回答“人们能认识什么”、“不能认识什么”,从而为人类的认识活动划定界限。实际上,康德并没有停留在对理性的批判上,他还以考察“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为导论,试图建立一个由“自然形而上学”和“道德形而上学”构成的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然而,他并没有实现这个目标。康德认为,“在形而上学中,即使我们把它仅仅看作一门至今还只是在尝试、但却由于人类理性的本性而不可缺少的科学,也应该包含先天综合的知识。”[2]14康德指出,也许对形而上学而言,先天综合判断并不能提供确切的知识,但至少就目的论而言这是必要的组成部分。
对“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分析与回答不仅是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出发点和重要内容,也是他建构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的基本环节。毫无疑问,只有抓住这一点、吃透这一点,才能真正进入康德哲学。李泽厚也正是从这个根本问题入手批判康德哲学的。
二、对“先天综合判断”的批判
李泽厚对“先天综合判断”的批判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和实践论,具体由三个部分构成:对认识出发点的批判、对普遍必然性(先天)的批判、对“综合”范畴的批判。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开头就明确指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从经验开始,这是没有任何怀疑的。”[2]1李泽厚反对把感觉材料或经验作为认识的出发点。在他看来,现代许多唯心主义哲学家都把感觉经验或“可观察性的经验陈述”作为认识的起点,这种做法没有把人的认识和动物的认识区别开来。再说,从感觉材料或“经验陈述”出发,实际上是把个人心理活动作为认识的起点。然而,个人的心理活动往往要受制于整个人类的发展水平。尽管康德也以经验为认识的出发点,但李泽厚认为康德的先验论要比经验论高明,因为他的先验论是从作为整体人类发展的成果(认识形式)出发的。至于后来维特根斯坦提出“语言”是哲学的出发点,李泽厚认为,初看起来语言确乎能区别人和其他动物,显然比经验出发更合理。但是,语言并不是人类的最终实在和本体。“人类的最终实在、本体、事实是人类物质生产的社会实践活动。在这个基石上才生长起符号生产(语言是这种符号生产中的主要部分)。”[4]83可见,语言最终依赖于人类的实践活动。既然经验和语言都不是认识的出发点,那么,认识的出发点是什么呢?李泽厚认为,“不是从语言(分析哲学)、也不是从感觉(心理学)而应从实践(人类学)出发来研究人的认识”[4]83。
李泽厚认为,不存在绝对的普遍性,以前康德认为具有绝对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数学知识与自然科学知识,现在也只具有相对的真理性,它们适合于一定范围和条件之内。他进一步指出:“所谓‘普遍必然’,在根本上被决定于人类实践在一定历史时期内所达到的一定水平、范围或限度,它无不打上社会性的烙印。”[4]84这里的社会性是指客观的社会性,它受制于人类的物质实践活动。既然普遍必然性受制于人类的实践活动,那是不是客观规律也是人类实践所创造的?李泽厚认为,自然规律是客观存在的,不依赖于任何事物。人类通过实践活动发现、掌握、利用客观规律。由于人类实践活动具有历史具体性,所以对客观规律的认识和利用也具有相对普遍性,即它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和条件内具有普遍必然性。当这些客观条件不具备时,人们所掌握的规律就逐渐失去必然性。但不管怎样,“随着社会实践水平的不断提高,所掌握、所认识、所抽取的,也就愈来愈具有更大的普遍必然的客观有效性”[4]85。最后,李泽厚认为,强调普遍性与客观社会性的联系并不能否定科学发展的内部逻辑。随着科学体系越来越严密、专业性越来越强,科学发展与社会外在实践活动的联系就会越来越少。但归根结底,科学的普遍性最终还是受制于人类的实践活动(包括科学实验)。
类似于对普遍必然性的批判,李泽厚也批判了“分析”与“综合”。他认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上,如何正确理解康德所提出的‘综合’,成为了解康德哲学认识论的一大关键”[4]89。在他看来,首先,分析和综合是不能截然分开的。虽然康德本人把分析判断分为两类,即同语反复和谓词说明主词,但在实际语言运用当中,同语反复很少用到,即使是谓词说明主词这类分析判断,也不能说没一点东西提供给我们。其次,他认为康德并没有强调一般的形式逻辑或主谓词的形式关系,而是把形式逻辑和判断的内容结合起来,这才是康德“综合”的本质。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来看,这就涉及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此外,李泽厚把分析法说成是从感性具体走向逻辑抽象;相反,综合法就是从逻辑抽象走向具体。结合具体的人类实践活动,分析法和综合法可以说是辩证统一的。相对于分析法,康德更热衷于综合法。这不仅因为综合法能产生新知识,而且能把唯理论和经验论结合起来。为什么综合判断比分析判断更重要,为什么综合判断能产生新知识?李泽厚认为,“原因在于:它反映了实践在现实活动中改造对象、消化对象,打破旧关系、建立新关系,造成不断由简单到复杂的历史行程”[4]90。通过以上对“综合”范畴的批判,李泽厚把康德认识论中的“综合”,即“自我意识”的能动性还原为人类实践的能动性。
李泽厚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对“先天综合判断”进行了批判。通过对普遍必然性(先天)和“综合”的批判与改造,使康德认识论落实到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类生产实践活动当中。当然,这种从历史根源和社会发展角度进行的批判,并没有也不能否定“先天综合判断”的认识论价值。相反,只有接受“先天综合判断”的基本立场,对其批判和发展才是有意义的。
三、对“先天综合判断”批判的一个案例——对数学知识的解释
康德认为数学领域的判断是先天综合判断。但问题是,他怎么会得出这一结论?康德指出:“真正的数学命题总是先天判断而不是经验性的判断,因为它们具有无法从经验中取得的必然性。”[2]12那么,数学命题是不是分析判断呢?康德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5+7=12。对于这个命题,以前许多人都认为是分析判断,即可以从“5加7”之和的概念中根据矛盾律推出“12”这个新概念来。但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就可以发现从“5加7”中根本推不出“12”这个数。如此一来,就只能超出概念以外,在直观中构造“12”这个数。比如,我们可以把与5相对应的5个手指头或5个点一一加到“7”的概念上去,就能得到“12”这个数。康德认为,“不论我们怎样把我们的概念颠来倒去,我们若不借助于直观而只借助于对我们的概念分析,是永远不可能发现这个总和的”[2]13。另一个例子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同样,我们不可能从“直的”概念中分析出“最短”这个概念来。因此,在这里也必须借助于直观,只有在直观中,我们才可以意识到两点之间确实直线最短。在康德看来,尽管这两个例子是特殊而具体的,但可以肯定:所有数学判断都是“先天综合判断”。这是因为“数学必须根据纯粹直观,在纯直观里。它能够具体地,然而却是先天地把它的一切概念提供出来,或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把这些概念构造出来”[5]39。
那么,李泽厚又是如何以数学为例批判“先天综合判断”的呢?他认为,“数学不是逻辑,它与感性有关。但不是与康德的感性先验直观有关,而是与人类的感性实践有关”[4]94。李泽厚认为,数学的根源在于人类以使用和制造工具为标志的物质实践活动,在于对主体感性活动的抽象。他进一步指出,代数和几何学知识是对主体活动的抽象,即通过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一些实践活动的感性形式和关系,揭示出客观世界包括着数学在内的某些结构。这里有一个思维方式转化和思维水平提高的过程,即劳动操作从最初采取巫术礼仪的神秘形式衍化为后来的符号操作。而数学就是一种源于劳动操作的极端抽象化的符号操作。由于人类的主体性体现在实践活动当中,所以数学以最纯粹的形式体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至于数学命题具有的普遍性,李泽厚认为,它就是抽象化了的实践活动的普遍必然性。
在澄清数学知识源于人类实践活动之后,李泽厚又分析了最简单的“纯粹数学”。他认为,“纯粹数学”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为形式逻辑的不矛盾律;一部分是加(+)、减(-)、等于(=)、自然数等,这两部分都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反映。例如,加(+)、减(-)、等于(=)、“无穷”反映了人类劳动操作的合、分、可逆、恒等、对称以及操作的无限可能性等最基本的形式。从根源上说,自然数是对实践活动中抽象的同一性即“纯粹的量”的把握。同样,数学中的形式逻辑,其本质是劳动操作本身所强调的相对稳定性及其在漫长历史实践活动中积淀下来的思维结构。当然,从原始劳动操作到抽象化、符号化的形式运算需要一个过程。李泽厚认为,理性思维结构的产生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行程,由实践动作所要求的相对稳定性,通过‘自觉注意’这一人所特有的重要心理功能,转化为语言、思维所要求的概念、语词的相对稳定性,以至似乎成了思维的‘本性’、语言自身的‘规律’”[4]97。这样,通过对“纯粹数学”追根溯源式地批判和改造,李泽厚就把康德认为高于经验且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数学知识拖回人类具体的实践活动当中。
综上所述,李泽厚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和实践论,对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进行了批判。应该说,李泽厚的批判对于理性看待“先天综合判断”、数学知识和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以及人类的认识能力提供了新的视角。但不可否认,这样的批判还停留在不同理论体系之间简单对比分析的层面,没有真正深入到康德知识论内部,更没有指出康德哲学的内在问题。
[1]杨祖陶,邓晓芒.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指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2][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郑昕.康德学述[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4]李泽厚.李泽厚哲学文存[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9.
[5][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M].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责任编辑:周继红)
B516.31
A
1672-0695(2015)04-0010-04
2015-02-27
崔治忠,男,青海师范大学思想政治理论教研部副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