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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麦克尤恩在《赎罪》中对战争暴力的书写*

2015-04-02宋艳芳

关键词:尤恩敦刻尔克赎罪

罗 媛,宋艳芳

(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论麦克尤恩在《赎罪》中对战争暴力的书写*

罗 媛,宋艳芳

(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麦克尤恩在《赎罪》中严肃地书写暴力历史,通过对敦刻尔克大撤退中战争暴力的生动再现,颠覆了英国民族记忆里关于大撤退奇迹的叙事,揭示了战争对人性的扭曲。杀戮肆虐的战场上,士兵们遭遇移情腐蚀后,显露出冷漠的人性,表现出潜伏于人性深处的残暴习性。在麦克尤恩看来,人类只有直面这与文明相伴而生的战争历史,直面战争对人性移情能力的严重腐蚀后果,才能深入洞察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无法弥补的创痛和灾难,从而汲取教训,有意识地维护和平。

伊恩·麦克尤恩;《赎罪》;战争暴力;移情腐蚀

引言

当代英国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 Ewan 1948-)是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活跃于英国文坛的重要作家之一。麦克尤恩的早期创作脱离具体的历史时空而具有寓言性质。他创作初期的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Last Rites,1975)和《床笫之间》(In Between the Sheets,1978)以及最早的两部长篇小说《水泥花园》(The Cement Garden,1978)、《陌生人的安慰》(The Comfort of Strangers,1981)等作品,在幽闭的语境下探讨怪癖、乱伦、性变态和谋杀等令人震惊的阴暗题材。但是到了80年代,麦克尤恩尝试转型,力图从幽闭的私人空间转向广阔的社会历史领域。1981年出版的电视剧本《模仿游戏:三部电视剧》(The Imitation Game:Three Plays for Television)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历史背景,是麦克尤恩较为成功的转型尝试。在随后的多部小说创作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成为麦克尤恩作品中重要的智性景观,小说《无辜者》(The Innocent)、《黑犬》(Black Dogs)及《赎罪》(A-tonement)都以二战或二战前后的历史为背景。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所以成为麦克尤恩小说创作中重要的再现图景,与他的军人家庭背景息息相关。在剧本《模仿游戏》的前言里,麦克尤恩谈到二战对自己的影响:“我阅读了《人民的战争》,它是有关二战的社会史。我来自军人家庭,尽管我在二战结束后的第三年才出生,但二战栩栩如生地伴随我整个童年。有时候甚至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在1940年夏天我竟然还没有出世。”[1]15-16麦克尤恩的父亲曾是位职业军人,二战爆发后加入英国远征军并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负伤;麦克尤恩母亲的前夫也牺牲于二战。自幼年起,麦克尤恩便浸染于父母有关二战的回忆和故事讲述中,他经常聆听父亲生动描述敦刻尔克大撤退时的场面。

在一次访谈中,麦克尤恩坦言自己和同辈一代是在二战阴影下成长起来的——“父母关于那场冲突的故事讲述确实占据了我们的童年”[2]1。对于二战,他和同辈们感受到,“由于没能在场给予帮助的负罪感,或者与过去有这样一种活生生的联系但无法对之做出解释:我们虽不在现场却总有种在场的感觉,因为那些故事确实塑造了我们的童年,我们这一代应该向亲历战争的父辈们致以敬意,这一点在情感上非常重要”[2]1。麦克尤恩的同辈作家艾米斯(Martin Amis,1949-)、斯威夫特(Graham Swift,1949-)、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1954-)等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创作中再现了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记忆。马丁·艾米斯在《时间之箭》(Time’s Arrow,1991)中以时光倒流的方式呈现了二战中纳粹医生的故事;斯威夫特的小说《糖果店主》(The Sweet-shop Owner, 1980)和《羽毛球》(Shuttlecock,1981)中的男主人公们均有参加二战的经历,在生活中都承受着二战创伤的影响;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以二战为背景并借助日常琐事映现二战期间的重大历史事件,他的《上海孤儿》(When We Were Orphans,2000)则涉及二战期间日本侵华的那段历史。虽然这几位同辈作家的作品均以二战为背景,但都没有直接书写战争暴力,而麦克尤恩则对战争暴力的再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虽然麦克尤恩的《黑犬》、《无辜者》也都以二战前后为背景,也有对暴力历史的再现,但是只有在《赎罪》这部作品中,麦克尤恩通过书写战争暴力来再现暴力历史,刻意引起人们对战争暴力的关注。

2001年问世的《赎罪》是麦克尤恩迄今最受欢迎的代表作。国内外研究者主要围绕互文性、记忆与故事讲述的关系、创伤影响、虚构叙事的伦理性、解构叙事效应、叙事认知、元小说结尾的意义、误读的多层寓意等视角对《赎罪》进行解读。对于小说第二章关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历史再现部分,学界尚未展开深入研究。笔者将结合麦克尤恩有关暴力书写的创作观,重点分析麦克尤恩在《赎罪》中如何书写战争暴力以及战争暴力与人性之间的深层关联,因为麦克尤恩一贯坚信“小说是对人性的探询”[3]。

一、暴力历史书写的严肃性

作为亲历战争的老兵的下一代,麦克尤恩认为自己有责任重新想象并再现暴力历史。法国北部一带是两次世界大战的战场,麦克尤恩父辈及祖辈都曾在这一带浴血奋战过,当年他父亲从敦刻尔克撤退后在利物浦接受治疗的医院也正是麦克尤恩祖父在1918年受伤后的住院治疗之地。麦克尤恩坦承,他父亲在人生岁月的最后阶段里对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经历更加记忆犹新。麦克尤恩自幼便浸淫于父亲有关大撤退的反复讲述,父亲辞世前不久还再度追忆那段经历。可见,大撤退历史的创伤性后果在父亲的一生中阴魂不散,麦克尤恩在《赎罪》中关于敦刻尔克大撤退这段创伤历史记忆的呈现既以书写个人怆痛为出发点,也承载了集体记忆世界大战的伦理责任。

呈现集体记忆的官方历史大多从正面书写历史事件,往往粉饰历史事件背后的暴力真相,像敦刻尔克大撤退这样的创伤历史事件也不例外。《赎罪》对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描写则解构了正统历史叙事。用麦克尤恩的话来说,该小说颠覆了民族叙事里关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甜美记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英法联军防线在德国机械化部队快速攻势下崩溃之后,在敦刻尔克这个位于法国东北部、靠近比利时边境的港口城市,英国组织进行了当时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事撤退行动,撤退从1940年5月26日开始持续至6月4日。在官方民族叙事里,敦刻尔克大撤退具有重整战斗士气的重要意义:“此时英军虽已遭遇一连串灾难,但这次大撤退行动却大大提高了士气。”[4]159那些在大撤退战火中牺牲的无数平民和士兵在官方的历史话语里难觅踪迹。麦克尤恩则试图再现大撤退过程中被历史遗忘的、淹没于战争硝烟的普通景象:

在路上,在沟里,在人行道上,他们看见日渐增多的尸体,有几十人,都是士兵和平民。阵阵恶臭扑面而来,悄悄地钻进了他衣服的褶裥。护送部队进入一座被轰炸过的村庄,抑或是小城镇的郊区——这里一片废墟,难以辨认。但有谁会在意呢?谁会深究这其中的区别,把村庄和这个日子载入史册呢?谁又会持有说服力的论据去兴师问罪呢?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原先的模样。没有了细节,也就无法构成全貌。[5]199

这些关乎平民和士兵的死亡在史册中少有记载。无数的普通生命瞬间消失,生命的栖息地也顷刻间化为灰烬,这才是战争的常态和战争的实质。

虽然官方话语也记载了“英军有68 111人死亡”[4]159的事实,但这些数据却无从具象地反映无数个体所遭受的深重灾难。麦克尤恩则着重描摹普通个体在这段创伤历史中的真实遭遇和感受。在创作前,麦克尤恩做了相关研究。他去战争博物馆查阅了那些亲历战争梦魇的士兵们血迹斑斑的日记、信函等,致力于“找寻……我想是事物的情感真实”[2]1。麦克尤恩认为,该真实藏匿于“独特的细节”,对麦克尤恩来说,那些个人化的细节为读者提供了“进入恐怖情感的路径”。同样,“像在《赎罪》这样的虚构叙事里,这些细节给人一种高度的逼真感”,“如果你能正确处理这些细节,依我之见,余下的则顺理成章”[2]1。鉴于此,麦克尤恩笔下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聚焦了不少让读者进入恐怖情感的逼真细节。战争暴力的残酷现实在麦克尤恩笔下被描摹得淋漓尽致。战争博物馆老兵们的日记、信函、父亲亲历战争的讲述以及有关二战的纪实作品《无暇浪漫》等均成为麦克尤恩对敦刻尔克大撤退场景进行重新想象的源泉。

《赎罪》出版后不久,诺克斯(Jonathan Noakes)采访了麦克尤恩,并提出了有关暴力再现的问题:“《赎罪》里有些极为生动的暴力细节。一般来说,通俗文化里暴力描写很常见。那么,在你看来艺术再现暴力和色情再现暴力的区别是什么?”[6]87麦克尤恩清晰地阐述了两者之间的区别,并就自己书写暴力的方式及意图作出说明:

如果暴力仅仅令读者为之兴奋,那么该暴力描写是色情性的。我本人严肃地书写暴力——这意味着涉及暴力问题我不感情用事——你总是会赋予书写一种探究品质,你所展示的不仅仅是暴力,你从事的是有关暴力的写作。你所展示的无疑是人性里某些共同的东西,你不一定持有某种立场,也不一定总得产生某种道德态度,但在更宏大的规划上你必定使读者对具体情景持某种形式的批判性态度。你书写时总是怀有重要的意图。[6]87

麦克尤恩对暴力历史书写的严肃态度由此可见一斑:他以探寻的态度书写暴力,探究人性共有的暴力层面;他所呈现的不仅仅是暴力,而是在写作中对暴力的深层探究;在书写暴力的过程中,他并不简单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是让读者保持批判性的态度。他以《赎罪》里有关战争暴力的描写为例,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

譬如,如果你像我一样要书写有关敦刻尔克大撤退,你不能回避无数人在撤退中牺牲的事实。但是,我们的民族叙事对该撤退却存有相当甜美的记忆。那么,你要曝光那种情绪化的、敦刻尔克奇迹之说的荒诞性,代之以普通士兵撤退至海滨的真实。我描写敦刻尔克情节所用的很多意象都取自于波斯尼亚冲突。我用该冲突的照片来提醒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已彼此混杂的士兵和平民们所遭遇的最恐怖的结局。[6]87-88

麦克尤恩大胆质疑了官方民族叙事对战争创伤的粉饰,他对战争暴力的描写凸显了无数普通士兵在战场伤亡的残酷事实。不带情绪地直面暴力,这正是麦克尤恩书写暴力历史的严肃态度。他还就暴力书写的情绪化问题补充了自己的观点:

我谈到了滥情的问题,我想这是通俗文化中关于暴力描写反复出现的元素,不论及暴力的后果问题。譬如有人被瓶子伤着头部,他很有可能终身残疾,失明是一种可能性,因为视觉神经位于大脑后部。换言之,你得领会此后果,你要像康拉德在其著名的《“水仙号”上的黑水手》(1897)序言里所论及的那样,让你的读者看到这一切。因而,当有人谴责我对暴力的描写太过栩栩如生,我的回应是:“嗯,要么你直面暴力,要么你将之情绪化。”如果你要书写暴力,那么你得尽可能展示暴力所致的恐怖程度:如果你仅仅只是想添加点暴力的佐料而已,那样做则没有价值,我对此也毫无兴趣。[6]87-88

麦克尤恩不带情绪地书写暴力,在他的笔下,暴力并不充当故事情节的添加剂来吸引读者的眼球。他援引康拉德强调感官直觉在文学表现中极具重要性的艺术主张,解释自己生动地描摹暴力情景的意图:“诚如康拉德所说,我力图完成的任务是,通过文字的力量,让你听到,让你感觉到——最重要的是让你看到。”[6]88通过栩栩如生的暴力书写,麦克尤恩旨在让读者身临其境地看到并感受到现代战争带给人类的创痛和灾难。

二、战争暴力与移情腐蚀

麦克尤恩一贯坚信“小说是对人性的探询”,而“移情是人性的内核,道德的起点”[7]1。那么《赎罪》中所呈现的战争暴力对人性、尤其是对人性的内核——移情能力——产生怎样的影响?麦克尤恩笔下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书写,从亲历战争的小说主要人物特纳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展开。特纳参与大撤退,他的有限视角所折射的历史现实映现了参与其中的普通个体的命运。读者从普通个体的视角观看和感知战争暴力对个体所造成的恐怖性后果,审视集体暴力、尤其是战争暴力对人性之移情能力的巨大影响,这构成了麦克尤恩书写暴力历史的一大特色。

尽管特纳的叙述不乏与恋人之间曾拥有过的温情的回忆片段,整体上却关乎大撤退的惨烈场面。读者跟随特纳的视野,目睹并体察无数生命瞬间逝去时的绝望与无助,深刻领略到现代性战争的残酷性。透过特纳的视角,暴力场景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赎罪》第二章开篇即是“到处都是令人战栗的惨况”[5]167。接着,该部分从特纳的视角复现了让人畏惧的创伤场面,其残暴程度令人震惊:

那是什么?是条腿!挂在树上的腿。树是刚长出叶子的悬铃木,腿,是条人腿。插在离地面二十英尺高的树上第一个树杈间,光秃秃的,从膝盖以下齐齐地斩断。他们附近看不到任何血迹或撕下的皮肉。那是一条完整的腿,苍白而光滑。它那么小,一眼看去就是小孩子的腿……两个下士发出轻蔑的声音以表示厌恶,然后,拾起了他们的行装,他们拒绝为这东西浪费感情。这情形他们过去几天见得够多的了。[5]168

一般说来,普通个体具有移情想象他人的感受和思想的移情能力。依据巴伦(Simon Baron-Cohen)的研究,普通人的移情水平大都处于中等或者中等以上水平,但是在特定情景下,普通人的移情能力会遭受移情腐蚀(empathy erosion)而减弱,甚至达至零度移情水平,将他人视为物件而忽视他人的情感和思想。[8]5-6高度技术化的现代性战争以空前的规模毁灭生命的同时,严重腐蚀、摧毁了在场幸存者的移情能力。在正常情况下,普通人如若目睹他人的苦难会自然产生感受、关切他人痛苦的移情能力。但是,目睹惨烈的战争暴力场面之后,特纳与同行的下士非但没有表现出怜悯或悲痛的情感,反而逐渐变得麻木和冷漠:“离开马路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安全,一个养牛的牧场有十个炮弹坑,方圆一百码内随处可见被炸飞的血肉、骨头和烧焦的皮肤。但大家都陷入沉思,默默无语……”[5]188目击太多的残肢、尸体,特纳他们本能的移情能力濒临枯竭。不仅如此,战火纷飞中大家唯一的希望是自己能活着。因此,特纳“敌视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只关心自己的生存”[5]190。可见,特纳处于巴伦所说的“零度移情”水平,仅仅关注自我的利益,自己似乎是孤立的存在。尽管法国同胞的尸体就在眼前,他故意移开视线的刹那也就屏蔽了自己对他人的移情:“几分钟后,他们经过一个壕沟,里面有五具尸体,三个女人,两个孩子……特纳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受到影响……一旦社会因素消除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他是世上唯一的人,他的目的很明确……”[5]192特纳唯一关注的是自己的生存,“一位女人尖叫着,随之大火扑向了他们。正在这时,特纳纵身一跃,躲到了那辆整个翻转的货车之下。炮火鼓点般密集地落在车上,连钢结构都被震动了……特纳藏身于前轮底盘的黑暗中……在等待另一架飞机轰炸的过程中,特纳像胎儿般地蜷缩着,抱着头,眼睛紧紧地闭着,渴望生还”[5]195。一路上,特纳目击了现代战争对生命空前的摧毁,周遭尸横遍地,特纳对他人的移情能力濒临枯竭,陷入了自我的小世界,变得冷漠、自私,只是希望自己能幸免于难。特纳的感受是作为亲临战场的普通士兵的真实感受,他没有任何英雄壮举,无暇顾及他人的利益与安危,他只是希望自己能活着。

在撤退过程中,尽管特纳发现自己逐渐屏蔽了对他人的移情能力而变得越来越冷漠,他对自己在撤退中所经历的一切又进行了有自觉意识的反思。特纳一天藏身谷仓,在入睡前这样反思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

他想起了睡在床上的法国小男孩,想起了人们把炸弹投向如画风景时的冷漠无情。他们甚至会把以一整舱的炸弹砸向铁道旁一个沉睡的村庄,而懒得去想里面究竟是谁。杀戮成了冰冷冷工业中的一环。他目睹了组织严密的英国皇家炮兵部队的辛勤劳碌,他为他们铺设线路的速度、他们的纪律性、他们的操练和日常训练和团队合作精神而自豪。他们从不必想自己行动的后果——一个男孩的骤然消失。[5]177

此处,麦克尤恩借特纳的视角批判了战争的残酷性,揭示了现代战争在被剥去正义、荣耀等外衣之后的血腥真相,以及战争对普通士兵之移情能力的腐蚀性影响。正如巴伦所说,当人屏蔽了对他人的移情能力,不再把他人看成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类的一员,那么就可能表现出任何残忍的行为。[8]5-6卷入战争的士兵们遭遇移情腐蚀后,已经关闭了对他人的移情能力,在投放炸弹的瞬间冷漠无情,压根儿不去想炸弹所指的目标是有血有肉的人——是和他们自己一样有生命的人,不去想自己的投弹行动吞噬生命的毁灭性后果。军队纪律严明,士兵们遵纪守法、辛勤劳碌、训练有素,奉命开枪、投弹,对他们而言,其目标区域内那些无数的平民和士兵已经被物化成非人的对象,仅仅是他们遵从指令去击中的目标。这些普通士兵们早已经丧失了独立的思考能力,盲目地服从指令、“履行义务”,他们身上体现了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说的“平庸的恶”。1961年,阿伦特作为《纽约人》杂志特派记者前往耶路撒冷,旁听了关于纳粹头目艾希曼的审判。阿伦特对这次审判的评论性报道后来载于《纽约人》,并汇集成《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书于1963年出版,阿伦特在这个报道中提到的“平庸的恶”的说法。阿伦特观察到,艾希曼这个领导着犹太人地区盖世太保的国社党的陆军中校,在国社党飞黄腾达之前过着“平凡的生活”,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他是一个守法的公民,兢兢业业地完成上司布置下来的工作。阿伦特从艾希曼身上看到,恶魔般的邪恶并不是犯下弥天大罪的必要条件,恶也可能采取一种“平庸”的形式表现出来,正如艾希曼并不是另一世界的妖魔鬼怪,而是我们所熟悉世界中的普通人物。[9]54-55从阿伦特对“平庸的恶”的描述可以看出:恶产生于无思想,是人丧失判断力后所招致的后果,无数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冷漠的个体汇聚,可能导致灭绝人性的暴力。更准确地说,当普通个体完全丧失独立思考能力,屏蔽了对他人的移情能力,这些冷漠的个体对于自己杀戮生命的暴行也会习以为常,不会产生丝毫的不安和愧疚感。从特纳自觉意识的反思,我们看到,现代技术化战场是令士兵们移情能力趋于枯竭、催生“平庸的恶”的典型场所。

《赎罪》对大撤退再现部分,还有一个场景揭示了士兵们集体屏蔽对他人的移情后表现出的潜藏于人性深处的残忍。在充溢杀戮和死亡的战争阴霾下,人们丧失了应有的理性,趋于癫狂。在撤退过程中,特纳和他的伙伴目睹一名英国士兵无端受到侮辱,“一个穿着钢头军靴的人从背后用力踢了他一脚,踢得他飞起了一两寸高。看到他那狼狈样儿,周围的人都轻声窃笑……人越聚越多,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个人责任感也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狂妄自大和不计后果”[5]220。战争的残酷已经使这位士兵变得麻木,他“既没有大声呼救,也没有屈身求饶,更没有为自己的清白无辜极力辩护。……他摘掉了眼镜,他的脸似乎也空了。他像一只处于光天化日下的鼹鼠,惊慌地盯着那群折磨他的人。他嘴唇微张,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只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5]221。而周围的人“却欢呼雀跃,吹起口哨,手舞足蹈,欣喜若狂”[5]221。特纳十分理解那群折磨人的家伙的兴奋活跃,蠢蠢欲动,也体会到这样阴险的方法同样使自己兴奋:“他自己可以用他那把长猎刀干出一些残暴的行径,以赢取这百号人的敬佩爱戴……但是真正的危险却潜藏在周围的旁观者以及他们义愤填膺的气概中。他们确实从折磨此人的过程中得到乐趣。”[5]221大家在群体的疯狂中几乎已经忘记这简单的事实——这位不幸遭受侮辱和折磨的皇家士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右眼下方的颧骨已被打得又红又肿,他双拳紧握在下巴下——手中仍抓着帽子——双肩耸起,他的这个姿势像是在防卫,又像是在表示虚弱和屈服,而这样反而挑起更猛烈的暴行。如果他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围着他的人也许还会记得他也是个人,而不是束手待毙的兔子……”[5]221在充溢杀戮的战场上,人性趋于癫狂,人与人之间原本正常的移情能力遭到腐蚀后濒临枯竭。眼前这位皇家士兵在聚众眼里已经不是和他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而被看成是发泄愤懑的非人的物件。人们之间自然生发的移情也已经被屏蔽,这些聚众对这位皇家空军完全缺失移情。他不幸沦为群体施暴泄恨的对象:在这个非人的对象身上,大家集体发泄各自在战争中所累积的不满和仇恨情绪。在此过程中:

人越聚越多,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几个人的责任感也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狂妄自大和不计后果……他们痛恨他,因此他活该备受折磨。他要对所有的事情负责:德国空军的领空自由权,斯图卡式轰炸机的每一次空袭,他们牺牲的每一位战友。每一次失利,每一次战败,都由这个身材瘦小的家伙所赐予……[5]220

战争不仅摧毁了士兵正常的移情能力,也泯灭了他们正常的理性思考能力。处于群体癫狂状态的士兵们在这个“替罪羊”身上发泄愤懑,释放人性中潜伏的残暴成分。弗罗姆指出,“受挫折的人比较容易变成虐待性的人”[10]167。士兵们在战场上经历的挫败、失利,促成他们变成以折磨他人为乐趣的虐待性群体。可见,战争腐蚀士兵们正常移情能力的同时,他们人性中阴暗残暴的一面被暴露无遗。士兵们以集体疯癫的面孔对他人无端施加暴力,在对他人集体施暴的过程中,个体的责任感消失殆尽,显露出扭曲的人性。

结语

麦克尤恩在《赎罪》里对敦刻尔克大撤退的艺术再现,揭示了英国民族记忆里有关敦刻尔克奇迹的美化叙事的荒诞性。他笔下那些生动的战争暴力描写细节,是引领读者进入恐怖情感的路径,读者看到战争暴力的残忍图景,如身临其境,因此更加痛切地感受到战争给无数普通个体所带来的创痛。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士兵们遭遇移情腐蚀、濒临移情枯竭、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显露出“平庸的恶”,展示出冷漠、自私和扭曲的人性。在麦克尤恩看来,人类只有直面这与文明相伴而生的暴力历史,直面战争对人性移情能力严重腐蚀的后果,才能深入洞察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无法弥补的创痛和灾难,从暴力历史中汲取教训,有意识地维护和平。

[1]Ian Mc Ewan.The Imitation Game:Three Plays for Television[M].London:Picador,1982.

[2]Ian Mc Ewan.Interview on World Book Club[EB/OL]. (2005-03-28)[2015-03-12].http://www.bbc.co.uk/ worldservice/programmes/world_book_club.html.

[3]Ian Mc Ewan.A Novelist on the Edge:Interview with Dan Cryer[N].Newsday,2002-04-24(B6).

[4]阿德里安·吉尔伯特.闪电战[M].孔娅妮,等,译.北京:中国市场出版社,2009.

[5]伊恩·麦克尤恩.赎罪[M].郭国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6]Ryan Roberts.Conversations with Ian Mc Ewan[C].Mississippi:UP of Mississippi,2010.

[7]Ian McEwan.Only Love and Then Oblivion.Love was All They Had to Set Against Their Murderers[N].The Guardian,2001-09-12.

[8]Simon Baron-Cohen.Zero Degrees of Empathy:A New Theory of Human Cruelty[M].London:Penguin Group Inc.,2011.

[9]孙传钊.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伦理的现代困境[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10]E.弗洛姆.人类破坏性的剖析[M].孟禅林,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袁 茹)

I561.074

A

1672-0695(2015)04-0086-06

2015-03-25

教育部人文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移情视阈下的伊恩·麦克尤恩小说研究”(12YJC752023);江苏省教育厅2014年度高校优秀中青年教师和校长赴境外研修项目资助

罗 媛,女,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英美文学博士,主要从事20世纪英美文学研究;宋艳芳,女,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英美文学博士,主要从事20世纪英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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