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消费文化视野下的江南女性群体研究*
——以近世以来的女弹词为例

2015-04-02

关键词:盲女弹词书坛

周 巍

(常熟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常熟215500)

消费文化视野下的江南女性群体研究*
——以近世以来的女弹词为例

周 巍

(常熟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常熟215500)

江南社会变迁下出现的女弹词,在与不同时代语境下各有差异的听众群体交往中建构起了颇具时代特征的消费文化。明末清初,盲女弹词与闺秀没有冲破“男外女内”的性别空间,在传统性别体系下开创了合理合法的女性文化。晚清时期,书寓女弹词与传统文人建构起上海都市文化中的“末世风雅”,是传统士大夫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延续。民国时期的职业女弹词经由书场、电台和报刊等媒介,成为大众娱乐消费的重要谈资。通过消费文化理论对其进行研究,既可以看到消费文化在社会变迁下的演变轨迹,又能看到性别关系在其中的运作和转换。

消费文化;女弹词;社会变迁

明末清初以来,女弹词①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女弹词”这一称谓被赋予了变动的多重性含义,既可指从事创作的女作家,也可指从事演出的女艺人。本文主要指称后者,包括盲女弹词、书寓女弹词和职业女弹词。经历了盲女弹词、书寓女弹词、职业女弹词的身份转变,与苏州评弹的自身发展、江南社会的变迁紧密相连。江南社会变迁下出现的女弹词,在与不同时代语境下各有差异的听众群体交往中,建构起颇具时代特征的消费文化。可以说,女弹词与听众之间的交往和互动,既受到整体社会文化发展脉络的影响,也是一个全新文化的创造过程。明末至清中叶,盲女弹词的听众主要是闺阁女性,与中国传统的性别文化密切相关。两个女性群体之间的交往,对儒家性别制度的运转没有抵触之处,故而官方意识形态也没有做出过明确的禁止。在交往过程中,盲女弹词的“技艺”为闺秀所消费,书目中的忠孝节义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们;而闺秀或反思、评价盲女弹词,或为其创作脚本,或创作弹词小说,从而开创了一种在儒家性别体系下合理合法的“女性文化”。到了晚清时期,书寓女弹词的受众主要是避居上海租界的传统文人学士,两者延续了明末以来妓女/文人的交往模式,是传统士大夫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后期书寓女弹词的受众变成了上海城市中新兴的商人阶层,彼此之间的交往瓦解了以往的士大夫文化,塑造了迥异于前者的性别文化。而这种情况的出现,“强化了文人作为个体正在都市文化领域失去控制地位的感觉”[1]288,也预示着传统士大夫文化的崩溃和逝去。待至民国年间,职业女弹词则从“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受众遍布江南社会的不同阶层,加之报刊等新式媒体的出现和影响,女弹词有效参与了大众娱乐消费文化的建构。

明末清初的江南,商业化和城市化步伐加快,经济的发展伴随着社会的剧烈变化。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变革,使得当时的男女性别关系出现了松动。闺秀群体虽然受到儒家传统性别规范的约束,但是在体制内,她们的活动空间也实现了内外的渗透,在社会性别体系框架内获取既得利益。她们在家庭内可以潜心钻研写作、绘画、书法、音乐、缝纫和刺绣等,与闺中友伴呢喃私语。即使江南闺秀们的活动范围困于闺阁之中,下层社会的女性也成为联系内外空间的“媒介”,把外部世界的信息带入了高墙内。最为我们所熟知的主要是三姑六婆等为代表的下层社会女性。其中,又以盲女弹词的作用最为突出。

郑振铎曾经推断过弹词吸引妇女的原因,他言:“弹词为妇女们所最喜爱的东西,故一般长日无事的妇女们,便每以读弹词或听唱弹词为消遣永昼或长夜的办法。……(弹词)正投合了这个被幽闭在闺门里的中产以上的妇女们的需要。”[2]353换句话说,这些盲女弹词为闺阁女性“无以度日”的生活提供了消闲娱乐的途径。正如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一《绣花娘·插戴婆·瞎先生》条所说:“更有瞎先生者,乃双目瞽女,自幼学习小说词曲,弹琵琶为生,多有美色,精技艺,善笑谑,可动人者。大家妇女,骄奢之极,无以度日,必招致此辈,养之深院静室,昼夜狎集宴饮,谓之曰先生”[3]218。

有些闺阁女性即使病入膏肓,也会选择听盲词来度过余下的时光。有位小青姑娘,“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盏许。益明妆冶服,拥幞倚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以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3]218。更有《儒林外史》五十四回赵氏口中的“大娘”,平日深居简出,但银子所费很多,听盲女弹词消遣即为重要一项。[4]而缪艮的《闺中竹枝词》,通过一种抱怨的语气,告知我们他的妻子喜听盲女弹词,以致惊扰他无法入睡:“灯花零落漏声迟,意倦神昏伏枕时。好梦惺忪容易断,怪他女伴唱盲词”[3]223。文人厉鹗也在诗作中回忆亡妻喜欢听盲女弹词的情景:“病来倚枕坐秋宵,听彻江城漏点遥。薄命已知因药误,残妆不惜带愁描。闷凭盲女弹词话,危托尼姏祝梦妖。几度气丝先诀别,泪痕兼雨洒芭蕉。”[3]219《红楼梦》中的盲女弹词在贾府的活动时间大多是节庆宴享、生日寿辰之际。第四十三回记载,王熙凤生日,大家为她庆祝生日,“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全有,都打点着取乐玩耍”[3]76。第五十四回元宵节时,贾府也请了两位盲女弹词,“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3]174。第六十二回中,在大观园红香圃为宝玉、平儿、宝琴、邢岫烟过生日,“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这里没人要听那些野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3]219。

除此以外,盲女弹词还起到了向闺阁内传播社会信息的作用。《风流院》中的“娘娘”平日闲极无聊,听多了“才子佳人”似的弹词老调,“娘娘”也想听听最近发生的“新闻”故事[3]216。除了《风流院》中的“娘娘”喜听盲女弹词,连《醉月缘》中的“旦”也是如此:“有甚么新闻事,唱来我听。”[3]71

盲女弹词进入闺阁的行为,在当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道德评价。其一,鉴于弹词演出的灵活性和穿插性,尤其是实现了社会信息的“内渗”,在男性看来是对社会既定性别规范的潜在破坏因素,可能对闺阁女性的道德培养起到不好的影响。田艺蘅曾指出:“若南唐女冠耿先生者,淫词秽语,污人闺耳,引动春心,多致败坏门风。今习以成俗,恬不知怪,甚至家主亦悦之,留荐枕席,爱而忘其瞎,真异事也。”[3]215嘉定人汪价把盲女弹词的弹唱列为最厌恶的声音之一,“恶群鸦声,恶驺人喝道声,恶贾筹算声,恶妇人詈声,恶男子咿嗄声,恶盲女弹词声,恶刮锅底声”[3]218-219。而莲池大师在《文昌帝君天戒录》中曾说:“至于为害闺门者,弹词尤甚。”[3]102在陈句山看来,“惑溺”于盲女弹词,只是村姑野媪的行径,对于闺阁女性来说,“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①参见陈句山:《紫竹山房文集》卷七,转引自陈寅恪:《论再生缘》,《陈寅恪先生论文集》,台北:九思出版社1977年版,第1096页。。其二,盲女弹词如何按照符合性别规范的脚本进行演出,会对社会教化起到良好的促进作用,更可视为闺阁女性道德自省的良好途径。陶贞怀在《天雨花·原序》说:“何以演之弹词也?亦感发惩创之义也。盖礼之不足防,而感以乐;乐之不足感,而演为院本;广院本之所不及,而弹词兴。夫独弦之歌,易于八音;密室之听,易于广筵;亭榭之流连,不如闺阁之劝谕。又使茶熟香温,风微月小;良朋宴座,促膝支颐,其为感发惩创多矣。”[3]239序文中的“独弦之歌”、“密室之听”即指说唱的弹词。陶贞怀在原序中,把弹词放在“礼”与“乐”的关系之中进行讨论,“闺阁之劝谕”、“其为感发惩创”正是强调了弹词对于闺阁女性的社会教化功能。而在当时承担这份社会教化功能的,正是出入闺阁的盲女们。

总而言之,盲女弹词与闺阁女性结成了牢固的“生产-消费”关系,她们之间弹唱者与消费者的特殊组合,使得“良”、“贱”妇女通过“弹词”联系在一起。这些女性私密空间的特殊文化现象,组成了当时“女性文化”的一部分①“女性文化”这一概念,源自于历史学家格尔达·勒纳的解释,主要指包含女性家庭和友情等的交际网,她们的情感纽带和她们的仪式。本文中的盲女弹词与闺阁女性之间,暂时性的交往也可视为“妇女文化”的一部分。女性文化、差异性、分离领域是妇女史研究中的三个主要部分。参考[美]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俞彦娟:《从妇女史和性别史的争议谈美国妇女史研究之发展》,《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2001年第9期,第207-234页。。这种“女性文化”提供了盲女弹词与闺阁女性一个团结的基础,建立了区别于男权社会的“另类天地”,也赋予此时弹词以“女性化”倾向。正如史密斯·罗森伯格所说:“在男性关注的较大的世界中几乎没有地位或权力的妇女,却在其他妇女的生活和世界中掌握着地位与权力。”[5]202但这一另类天地,并没有完全与男性隔绝,闺阁女性的父亲、丈夫等男性也借此与来自下层社会的“弹词”建立了联系。②这一点受到了彼得·伯克对女贵族研究的影响。他指出,人们应当把女贵族看作介于上层社会和非上层社会之间的群体。在社会地位上她们从属于上层社会,而从文化上看,她们又属于非上层社会,原因在于她们对于讲故事等大众文化的接受。参见[英]彼得·伯克:《欧洲近代早期的大众文化》,杨豫、王海良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

晚清时期,弹词技艺为妓女所习得和推衍。这个群体被称为书寓女弹词。她们身具高级妓女的身份特征,其居所(书寓)及演出的书场,吸引着传统文人前往“冶游”。不仅如此,她们还赋予了避居上海的传统文人的“冶游”消费一种崭新的意义,即不仅停留于感官的需求和满足这一生理层次上,而是上升到某种精神的需求上。这种双重需求的满足,建构起传统文人共享的男性愉悦体系,而书寓女弹词则在其中扮演着传统文人“精神伴侣”的角色。就消费层面而言,传统文人对于书寓女弹词的消费不只是身体,更是消费一种她们参与塑造的“雅致”文化。而所有这些,都在满足着传统文人的性灵需求,是他们基本的社会生活。借助王韬的著作,我们可以基本复原当时传统文人的“冶游”生活,进而反观书寓女弹词对于他们“风雅”生活品味的建构作用。

在王韬撰写的《海陬冶游录》、《海陬冶游附录》、《海陬冶游余录》、《花国剧谈》、《淞滨琐话》等书中,有大量关于书寓女弹词的资讯,内容多涉及她们与传统文人“才子佳人”式的交往。这种“才子佳人”的交往模式,和晚明时的钱谦益与柳如是、候朝宗与李香君、冒辟疆与董小宛等一样具有感人的情节。文士与书寓女弹词的诗词唱和数不胜数。可以说,置身于近代社会转型期间的传统文人们,依然试图通过自己的笔触延续昔日的风雅故事。无论是各式书写,或消费女性身体、气氛、文本与图像,都把女弹词建构成了传统文人牢不可破的欲望对象。[6]另外,这些才子佳人式的交往也正投射了王韬昔日“冶游”的影子:“余自道光末季,以迄于今,身历花丛凡四十年,其间岂无盛衰之感?而以今证昔,觉欢场之非故,花样之重新,殊令人望古遥集,慨想低徊而不能置焉。顾曲无人,红牙绝响,知音谁是,蓝本已亡。嗟乎,此曲已成广陵散矣。至于人材之升降,似可勿计。美人同于名士,必代有英绝领袖之者。”[7]

在王韬的笔下,书寓女弹词陈月娥为著名之“才妓”,与苕溪醉墨生最善,“往来年余,两情浃洽”[8]。再如叶蓉生与梁溪瘦鹤词人之间亦复如是。才子佳人式的交往,也许使得瘦鹤词人得到了精神的慰藉,时人评价说:“词史何修,竟得作才人侍从耶。”[9]136另如书寓女弹词朱素卿与江东逸史髯叔氏相交最善。[8]在王韬的书写中,这类才子佳人式的交往模式成为末世文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名曰“闲步寻书寓”。有竹枝词曰:“女号先生名最著,爱听弹词,闲步寻书寓。引上高楼多雅趣,故高声价教人慕。一种温柔饶态度,抱起琵琶,半晌调弦柱。唱得开篇才几句,客来又要周旋去。”[10]64在大多数情况下,寻访活动为一种个体行为,但也有例外。江东逸史髯叔氏与友人同访朱素卿,则把个人的“冶游”活动变成了集体的“社交”活动,女书场和书寓等就成为传统文人的社交场所参与了“塑造男人的自我表现意识”[11]13。在女书场、书寓里,文人学士感受到了一种远离其他平民并适合讨论和聆听音乐的友好氛围[12]40,满足了自身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欲望。

共同寻访女书场、书寓使得传统文人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城市里能够寻觅知音,排遣孤独,重建文人网络。《绛云馆日记》的作者曾于1871—1877年间,几乎不间断地寻访书寓,和友人一起进书场听书。[13]通过梳理日记,我们发现,作者与友人之间社交式的冶游消费,似乎没有受到当时上海商业化的影响,极富感情色彩。正如仓山旧主《沪上新正词》中所写:“看戏听书与品茶,呼朋召友乱如麻”。而他们经常光顾的漱芳书馆、丽水台都是当时有名的女书场,是时人乐于光顾的所在。有竹枝词为证:“丽水台同万仙台,两家茶社最称魁。分明咫尺巫山里,莫约朋侪此处来。”[14]“茶馆先推丽水台,三层楼阁面河开。日逢两点钟声后,男女纷纷杂坐来。”[15]只可惜原本作为传统文人“嘲风弄月”、“寻访书寓”的场所,到19世纪90年代就消失于无形,“曾几何时,世变沧桑而丽水台则已为平屋矣”[9]159!

虽然此时上海的书寓女弹词不乏才貌双全、声色夺人者,但整体文化定位已大不如前,更无法与晚明时以博学为特色的江南名妓文化相提并论。加之当时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传统的两性关系重新组合,传统文人们逐渐感受到身份认同危机。原本呈现传统文人品味和身份的书寓女弹词,成为当时普遍化的娱乐消费对象。其中,最具经济实力的就是商人阶层,他们穿着华贵,经常出入于上等酒楼、烟馆、妓馆等消闲娱乐场所。他们出手阔绰,享用豪奢,这也成为他们成功的标志,使他们成为这个商业社会、消费社会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阶层。[16]152-157不仅如此,他们还僭越了传统文人引以为傲的“风雅”,更使之充满了铜臭之气,“金银气旺,诗酒情疏,求如昔之月地花天,唱酬风雅者,盖已可望而不可即矣”[9]141。王韬也抱着同样的看法:“海滨纷丽之乡,习尚侈肆,以财为雄,豪横公子,游侠贾人,惟知挥金,不解文字。……安见谱申浦之新声,不及续板桥之旧艳也?”[17]

因为商人阶层的渗入,书寓女弹词不再从属于传统士大夫文化,而是成为当时上海不分阶层的消费对象。袁祖志有《望江南》诗曰:“申江好,书馆姓名标。屏却须眉重巾帼,只谈弦索不笙箫,暮暮又朝朝。”[9]142不仅如此,商人阶层更把冶游消费转变为体现自身品味与身份的炫耀性消费(或称奢侈消费),流行于时的“七耻”就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例子。“闲步寻书寓”成为七耻之一“狎身份较低的妓女”[18]的解决途径。在这种士商竞争过程中,一些书寓女弹词成为精明的生意人,她们无需再迎合传统文人的风雅品味,而是一切以经济利益为转移。正所谓:“唱得开篇才几句,客来又要周旋去。”[10]64书场中的书寓女弹词们更是有求必应,随意点唱,“虞俞昆马凭君点,一曲终时一鸟投”[9]157-158。书寓女弹词主动脱离传统士大夫文化,主要原因在于当时的上海奉行金钱至上的商业规则,这种规则日益成为支配人们社会关系的新准则。

在以金钱至上的商业规则影响下,流入上海的传统文人已经渐渐失去了以往的优势地位。很多文人除养家糊口外,几乎所剩无几。即使有如王韬等人在西人事业中任文事,报酬较其他文人高,诗酒雅集、寻访书寓也经常是捉襟见肘。无怪乎在传统文人撰写的竹枝词中,我们多能感受到些许的无奈和感伤:“小几安排香袖拂,银甲玲珑,滚滚珠弦活。入座清言霏玉屑,一编野史从头说。年时佳会联吴越,姊妹分行,巧赛春莺舌。来恨姗迟歌早歇,茶多莫解文园渴。”[10]62“茶多莫解文园渴”正是传统文人无奈心境的表达。随着自身权力的丧失、社会结构的改变,传统文人在上海生活就感觉到了落差。这种落差似乎都在强化着传统文人在上海的“无根感”。而精明的书寓女弹词缔造着四马路繁荣的同时,也让传统文人思考其与书寓女弹词在上海社会中谁为主人,谁为匆匆过客。[9]114

在时人的言论中,读者也不难觉察熟读圣贤之书、秉承孔孟之教,对于儒家经典、礼仪纲常自是烂熟于心的传统文人的价值观念也已经从儒家道德系统进而转化为更实际的“糊口为先”。在这个转变中,包括书寓女弹词在内的四马路上的年轻女性似乎成为主动者,而传统文人自己则是被动者。加之作为身份、品味象征的冶游消费,演变为商人的奢侈性消费以及大众娱乐消费,所以传统文人的著述中,多了份对游沪者的劝慰意味。如葛元煦在《沪游杂记》的原序中,即希望所之者“不至于迷于所往”[10]7。而在黄式权提及的“荡心惑志”、使王陵少年一败涂地的娱乐场所,女书场也赫然在列。“只一戏馆,而一日一夜,费至数千金。推之马车、东洋车、小车,烟馆、酒馆、妓馆、书馆无益之资,诚不可以数计。……即使邓氏山高,郭家穴巨,数年挥霍,未有不一败涂地者。”[9]117香鹫生也把青楼、游客、女堂烟馆、女书、戏馆、花鼓戏、酒馆、茶馆、花烟、烧香列为海上十空曲,其中女书就是书寓女弹词。[10]65时至20世纪初,一些作者叙述书寓之消逝时,经常唱出往昔的挽歌。从前妓与客之间以“艺”为纽带,并不靠性。由此,“书寓”等级也成为追本逐原的载体,用来讲述优雅文明的昔日故事。史料中清晰可辨的是男性作者面对变迁的错愕和沮丧:过去只有饱学优雅之士方可享用的无以言语的欢乐,现在已变成粗俗的商业买卖,变成任何人只要有钱就可买到的性。文中不只嗟叹书寓之退隐,还为旧文人曾共享的男性愉悦之消逝而扼腕长叹。[19]43

总的来说,书寓女弹词是一个身份复杂的群体,但是她们的出现确实满足了当时处于末代传统文人的“冶游”情结,延续着晚明以来“才子佳人”式的风雅故事,也为正处于倾颓的传统士大夫文化提供了“回光返照”的机会。①王鸿泰曾就明代后期传统文人如何涉入、参与妓女的活动进行了考察。他从性别文化的脉络对妓女与传统文人的交往进行研究,认为传统文人以其在文化及社会资源上的优势,将妓女的活动收编于传统文人文化中(或者说传统士大夫文化)。在此收编的同时,也对这些妓女进行了身份上的塑造,塑造的成功者即是柳如是等“名妓”。参见王鸿泰:《青楼名妓与情艺生活——明清间的妓女与文人》,载于熊秉真、吕妙芬:《礼教与情欲:前近代中国文化中的(后)现代性》,北京: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9年版,第73-124页。而后,书寓女弹词与商人等群体的交往,将传统的妓女/文人所反映的男女关系所抛弃,呈现出鲜明的“商业化”倾向。

民国时期,在女性解放思潮影响下出现的职业女弹词,其自身队伍的发展壮大与苏州评弹的日益商业化密切相关。她们通过书场、广播电台等途径向听客传播弹词艺术,与此同时,商家为吸引听客想方设法对女弹词的演出“广而告之”,有意突出艺人的女性身份。书场里拥挤的“色霉”听客和“吃豆腐”听客均非为书艺而来,专为女弹词的性别特征,他们是民国时期商业文化背景下大众消费的参与者和创造者。

书场之外,当时的报刊更是充当了大众消费的媒介和观念冲突的场域。报刊中充斥着近代报人对女弹词的演出情况、日常生活琐屑进行的“起居注”式的报道,更以“秘闻、艳闻、趣闻”相标识。有时还会开辟整张或方块状专栏,如《力报》1938年10月24日开辟的“女弹词花絮录”,12月1日起的“朱唇软语录”,1940年12月17日起的“书坛艳异录”;《奋报》1939年4月4日起的“玉筝芳痕录”、“轻烟漫录”,1939年11月5日的“鬓丝弦韵录”等。更有报纸为女弹词制作特刊。最早为谢小天,“《社会日报》更将为谢印一特刊,都二三万言,铜图七八幅,封面更加印三色板,开报纸捧角未有之盛”[20]。而后,女弹词的特刊蔚为大观,且多依托上海知名小报。如钱琴仙特刊,由张健帆主辑,刊于《力报》上[21]。继有萧泊凤所辑之赵氏双芳特刊,则用彩色印。谢鸿天特刊则由蒋聊庵一人假上海两小报而编辑。后因张健帆剧赏汪梅韵,于《小说日报》刊行特辑。等到朱雪琴饮誉江南时,有些揄扬过她的报人,“将她的倩影制版,付刊于当时的《大光明》报”[22]上。

特刊中的文字多数评论女弹词家的书艺如何,有些甚至肆意夸大。除了编辑特刊外,还有些文人特为女弹词家编印开篇集。比如汪梅韵,“最近梅韵之另一义父城北公,为其收集历年来报端文字,暨诸名士投赠之开篇,编印《香雪留痕集》问世”[23]。《香雪留痕集》中的文字多数辑自报刊杂志上的捧文,如《故人都为赏梅来》、《汪梅韵雅韵欲流》、《梅兰联芳》、《汪梅韵多才多艺》等[24]。还有文人帮助范雪君编辑出版《苏州开篇集》[25],吸引了读者踊跃购买。而蒋聊庵则把五年来收集的女弹词照片辑成《琴心鬓影集》[26]。这样的举动无不说明对于女弹词追捧方式的多种多样。

除此以外,文人还结合女弹词的自身特色编写对白开篇。如吴兴翁为徐雪月、徐雪人编赠的对白开篇《别母乱箭》、《霸王别姬》、《梁红玉击鼓战金山》、《斩经堂》等;待徐雪月、徐雪人引退后,复为小徐三档编制《葛嫩娘》开篇。这些开篇俱是“慷慨激昂之作”,开篇中主角多为“杀身成仁之烈妇”。后因徐雪芳连唱带做,声容并茂,被听客冠以“书坛烈妇”的称号[27]。百衲词人因谢鸿天身世堪怜,曾为她编制《天字》、《自叹》开篇。这些开篇,无一例外都是谢鸿天身世的写照,或有“沧海月明珠有泪,乱离无处不伤情,旧事凄凉不可听”,或有“众中不敢分明语,几许悲欢并在身”,及“试问酒旗歌板地”云云,使座客生无限感慨之意[26]。与汪梅韵来往既密的赵景深,也欣然为她先后作了两个开篇:一个是《刘夫人》;另一个是《汪氏开篇》,唱的是汪梅韵自己。[28]176-180

民国时期报刊上撰写的揄扬文字,与晚清时的捧妓文字相似,多为旧体诗歌,似乎都在积极显示捧者本身的才情智识。[29]当然,不同的文人对同一个女弹词也有不同的看法,有时甚至发生笔战,以争论有无捧的必要。上海《每周书坛》与《书坛周刊》,曾就杜剑华实行“笔战”,互相攻击,各不相让。[30]《苏州日报》上更是以石泉、巨浪等人分成不同派别争论杜剑华有无捧的必要。这些纸上的捧角活动,一方面打响了女弹词的名声;另一方面则对她们的生活造成了不少负面的影响,成为其他文人构建女弹词各类形象的第一手材料。另外,有些文人也希望通过捧角,拉近与女弹词之间的距离。[31]

除了胡吹乱捧,时有报刊通过选举弹词皇后的方式吸引书迷读者。通过这些活动,江南普通的书迷读者对女弹词的“技艺”与“性别”进行了一次综合的考量。弹词皇后选举虽上承妓女的“花选”,但包含着审美商业化、世俗化的现代意识,且变成了全民参与的选美活动。1949年,苏、沪两地评弹界分别开展了书坛“皇后选举”。这次书坛“皇后选举”活动,已经不同于传统文人开办花榜的自娱自乐,书迷读者、近代报人、票友等都广泛参与,体现了审美情趣的世俗转向以及市民大众的娱乐消费需求。此次选举以苏州的《苏州书坛》和上海的《上海书坛》①《苏州书坛》、《上海书坛》两份报纸,详细登载有关评弹界的各类消息。另外,尚有《书坛周讯》、《每周书坛》、《大众书坛》等,均为周刊。两份消闲小报为阵地,对外宣称“选举皇后是纯粹为了书迷兴趣和选拔真才,发扬书坛艺术”[32]。作为当时比较有影响力的评弹专业小报,这种选举活动不排除作为报纸发行策略的可能性,“报纸销路顿形更为增加”[33]。两地报刊更是不厌其烦地详细登载女弹词每天的得票数,何时增加,何时减少,读者一目了然。女弹词的参选人数在不断增加,从首期的35人至后来的54人,几乎囊括了当时知名的女弹词家。作为报刊目标读者的书迷、票友在选举过程中的表现也很积极、主动,他们多组织助选团参与选举。[34]职业女弹词在当时成为市民大众新的欲望对象,而选举中所体现的市民审美情趣也越来越世俗化、商业化了。

总的来说,民国年间职业女弹词的受众渐渐打破阶层、性别的界限,更通过报刊等大众传播媒介与近代报人、书迷等发生互动,既受到当时大众文化的影响,也为其增添了些许的评弹底色。

结论

明清以来,女弹词群体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均有不同,结合不同时代的消费环境和性别规范限制,演出空间经历了从私密的闺阁到书寓、书场等变化,参与塑造的消费文化的大众化、世俗化和商业化倾向日趋明显。这其中生产-消费领域里的性别关系,也从女性之间扩大到女性-男性之间,是明清以来江南社会变迁的反映和折射。当我们将女弹词参与的生产-消费活动加以析分,并放入特定的时空背景中,更能将消费文化的丰富性和多元性加以呈现。

[1]孟悦.繁华作为历史:狂欢与急进的上海(1830—1910) [M]//杨念群.新史学:第一卷:感觉·图像·叙事.北京:中华书局,2007.

[2]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1984.

[3]周良.苏州评弹旧闻钞:增补本[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 2006.

[4]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5][美]约翰·R.霍尔.文化:社会学的视野[M].周晓虹,徐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6]王正华.女人、物品与感官欲望:陈洪绶晚清人物画中江南文化的呈现[J].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2002(10):14.

[7]王韬.淞滨琐话:卷七:谈艳上[M].济南:齐鲁书社,2010.

[8]王韬.海陬冶游余录[M]//香艳丛书本:第二十集.上海:上海国学扶轮社,1911.

[9]黄式权.淞南梦影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0]葛元煦.沪游杂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英]弗兰克·莫特.消费文化:20世纪后期英国男性气质和社会空间[M].余宁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1.

[12][法]安克强.上海妓女:19—20世纪中国的卖淫与性[M].袁燮铭,夏俊霞,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3]绛云馆日记[M]//上海人民出版社.清代日记汇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303-320.

[14]沪上闲鸥.洋泾竹枝词[N].申报,1872-07-19.

[15]慈湖小隐.续沪北竹枝词[N].申报,1872-08-12.

[16]李长莉.晚清上海社会的变迁:生活与伦理的近代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17]王韬.海陬冶游录:卷下[M]//香艳丛书本:第二十集.上海:上海国学扶轮社,1911.

[18]海上看洋十九年客.申江陋习[N].申报,1873-04-07.

[19][美]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M].韩敏中,盛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20]春官.词坛皇后[N].铁报,1937-04-02(2).

[21]钱琴仙特刊[N].力报,1938-09-17(5).

[22]半老记者.我与朱雪琴[N].苏州书坛,1949-01-01(3).

[23]健帆.普余社之男弹词家(一)[J].上海生活,1941(7).

[24]汪梅韵.香雪留痕集[G].上海图书馆近代期刊库藏.

[25]苏州开篇集将三版出书[N].书坛周讯,1948-10-13(4).

[26]蒋聊庵.朱唇软语录[J].上海生活,1940(8).

[27]徐雪芳书坛作烈妇[J].茶话,1946(3).

[28]赵易林.赵景深与汪梅韵[G]//评弹艺术:第22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29]剑公.茅云霞一曲动梁[J].上海生活,1939(11).

[30]明尧.书场孝子赌昏,海上书刊开战[N].书坛周讯,1948-11-03(4).

[31]赵梦龙.捧女弹词自讨苦吃[N].力报,1939-06-22(5).

[32]本刊郑重举办:公选书坛皇后,请书迷投票![N].苏州书坛,1949-01-01(1).

[33]衡若.关于选举弹词皇后[N].上海书坛,1949-01-23(2).

[34]叶飞.竞选花絮[N].苏州书坛,1949-01-13(1).

(责任编辑:周继红)

Study on the Women Group in Jiangnan Area in a Field of Vision of Consumption Culture: With Female Tanci in Modern Times as Examples

ZHOU Wei
(School of Marxism,Changshu College of Science and Engineering,Changshu 215500,Jiangsu)

Female Tanci occurred with the changes of the Jiangnan society,and gradually constructed a consumption culture with remarkabl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hanging time in the process of interactions with different audience in different contexts of the changing time.In the end of M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ing of Qing Dynasty,Tanci performed by blind women and girls from rich and influential families as well had not broken down the barrier yet between men and women,thus having initiated a rational and legal female culture within the system of traditional gender system.In the later Qing Dynasty,female storytellers and traditional literati constructed the so-called“elegance in a declining society”of urban culture in Shanghai,becoming an important part as well as a continuity of traditional culture of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In the period of Minguo,Tanci by professional female storytellers became an important way of public entertainment consumption by means of public place of storytelling,radio and newspapers, etc.The study of Tanci with consumption culture theory can supply us with a trace of evolution of the consumption culture with the changes of the society,and supply us with a mode of performing and transforming of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men and women in such a culture.

consumption culture;Tanci by female storyteller;social change

K203

A

1672-0695(2015)04-0064-07

2014-09-01

周 巍,男,常熟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江南社会文化史的研究。

猜你喜欢

盲女弹词书坛
盲女遇害
非遗长沙弹词传承现状、困境及对策的实证研究
盲女的脸
民国时期通俗小说的弹词改编
巴西:免费教盲女化妆
巴西免费教盲女化妆
当代书坛二十家
当代书坛二十家
民国时期弹词的电台传播
当代书坛二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