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通俗小说的弹词改编

童李君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弹词与通俗小说往往互相改编，而到了民国时期，这一现象更为突出，不少在当时引起轰动的小说作品如《啼笑因缘》《秋海棠》等都曾被改编成弹词，用于电台与书场弹唱。甚至许多当时的小说名家也涉足了弹词创作。如，徐卓呆著有《荒江女侠弹词》，海上漱石生即孙家振著有《醋鸳鸯弹词》，李东野著有《孤鸿影弹词》，程瞻庐著有《同心栀弹词》等作品，陈蝶仙、许瘦蝶、姚民哀、胡怀琛、范烟桥、郁霆武、徐枕亚、张丹斧、戚饭牛、包醒独等都曾创作过弹词。

一、 民国时期通俗小说改编成弹词的时代背景

听众的欣赏品位和需求，是弹词艺人生存和发展必须考虑的问题。一方面，由于时代的发展，本来限于闺阁的妇女，开始进入书场听书，有些女子甚至公开捧角，这使得书场弹词的内容不得不兼顾她们的喜好。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发展，听众对弹词老书目中的落伍思想、色情内容表达出希望改进的愿望，随着时局的发展，弹词改良的呼声日益高涨。吴守拙于1925年在《申报》撰文称：“闻托业于说书者，苏人居其多数，光裕社、润余社两团体中，有七八百人，在各埠茶坊及游戏场等处，开演弹词平话，由来已久矣。惜所其演说者，除忠孝节义故事外，往往多神道设教等事，犹未尽善尽美。若该业中能积极改良，藉可提高说书之品格。予谓当择目前切要之时事，如贿选与战祸两大事实，以及风俗之不良、社会之奢侈等等，一一为之讲解，藉以唤醒痴愚。以随时加插科，佐以诙谐，必使听者自忘其倦，感化于不知不觉之中，以收无形之效果，此实胜于无趣味之通俗演讲。”[1]

与弹词渊源颇深的倪高风也曾撰文称：“弹词在今日，确是被大多数人的拥护，不论是在电台上播音，书场里弹唱，都有它极大的吸引力。……不过，在这大时代改造期中的今日，对于以这些软性的表情作品，确有改革的必要，那就是说，需要利用它的吸引力来作国家、社会、宣传的工具。”[2]15

针对这一情况，不少传统书目都进行了再创作。如当时的青年演员“沈俭安、薛筱卿等，便对《珍珠塔》进行改革。在大量删去封建说教的同时，又增加了很多趣味盎然的情节、语言和表演，使这部骨子老书焕发青春”[3]81，成为继名家马如飞、魏钰卿之后，弹唱《珍珠塔》响当当的人物，被誉为“塔王”。而夏荷生改编《描金凤》也大获成果，人称“描王”。

随着时代的进一步发展，新的观众群体形成；弹词艺人在革新传统书目的同时，也在不断用新闻或流行的故事来充实书目，以此吸引听众。由于报刊、广播的兴盛，社会热点信息传播迅捷而广泛，据此改编而成的弹词新书目、时事开篇大受欢迎。如，《王莲英》《阎瑞生》开篇，新书《枪毙阎瑞生》，都是根据20世纪20年代一桩轰动上海的绑票案编写的。因为策划此案的杀人犯是一位大学生，所以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而《黄慧如和陆根荣》则是根据1923年发生在上海的一桩小姐和仆人私奔的真人真事编写而成。1935年，《新闻夜报》刊载了《黄慧如》开篇，共分16篇：别家、赴申、闺居、初会、喜信、婚变、仆劝、露踪、盘责、宵遁、告白、游观、诈讹、公堂、初探、上诉，详细叙述了此事的经过。

另一方面，电台的兴盛使弹词的需求量不断增加，也推动着新书目的编演。倪高风曾撰文称：“年来弹词中兴，无线电中，嗜听者众。顾历来所歌，不出《珍珠塔》《玉蜻蜓》《白蛇传》等十数种，周而复始，听众每致厌倦。”[4]序27因此，对弹词新书目的需求越来越大。而在电台中说新书，艺人们还有很多便利，他们不仅可以带着脚本上场，而且因为无需与观众面对面，所以对技艺的要求也不再那么严格。因此，“不少名家在书场说老书，上电台试说新书。”[5]191如蒋如庭、朱介生在电台说根据张恨水小说改编的新书《落霞孤鹜》等等。

二、 民国时期弹词创作与改编的兴盛

陆澹安①关于陆澹安名字的写法，郑逸梅在《艺坛百影》中这样介绍：“他原名衍文，字剑寒，世居苏州洞庭山莫厘峰下。家有明志堂，便取义诸葛武侯语：‘澹泊以明志’，乃号澹盦，后以盦字笔画太多，省改为庵，又省改为安，用澹安的笔名已数十年了。”郑逸梅《艺坛百影》，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171页。本书除引文及参考文献外，其余均采用“陆澹安”写法。化名陆郎在1933年发表的《无线电中之弹词》中称，自从朱耀祥、赵稼秋唱红《啼笑因缘弹词》后，“一般说书先生，无不以打新书为目前惟一要务。”[6]他还举例说，沈俭安、薛筱卿有《啼笑因缘》《自由花》，赵鹤荪有奚燕子所编的《双蝶缘》，姚荫梅有《一捧雪》，周凤文有《欢喜冤家》，朱耀祥、赵稼秋又有《儿女英雄传》《续啼笑因缘》《玉堂春》等；还列举了一些当时还没有发表的新书，如蒋如庭、朱介生有吴简卿编的《落霞孤鹜》，赵鹤荪有《碎琴楼》《血手印》《明妃出塞》，唐凤春、冯子美有《琵琶记》等等。有研究者撰文称，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编演的新书至少有100多部。有不少直到现在还在演出的长篇如《杨乃武》《十美图》《顾鼎臣》《啼笑因缘》等。”[3]81

改编创作过《合同记弹词》《意外缘弹词》等多部新书目的张梦飞，甚至还开办过弹词研究社。他在《申报》中刊登广告称：“现在百业凋敝，无事可做，只有弹词家十分得意，既是职业自由又是赚钱容易，小说家兼弹词家张梦飞先生为欲解决诸君生活，特设弹词研究社，六个月保可上台奏艺以及电台播音。”[7]

不少文人创作的弹词作品，也都曾直接用于弹唱。如天虚我生即陈蝶仙的《自由花弹词》就由家庭工业社、章华呢绒厂、三星棉铁厂、亚浦耳电器厂聘请弹词名家薛筱卿、孙俭安在富星无线电广播电台弹唱播送过。听众还可以用相应的产品包装去换取《自由花弹词》的印本。全书共二十回，分二十次印送：“自即日起可持下列任何一种物品掉换第一回《自由花》印本：一、亚浦耳各种电灯泡包皮纸五张；一、章华呢绒厂发票一纸；一、三星棉铁厂雪耻毛巾内赠品袋一只；一、无敌牌洁白牙膏空盒一只。……附告：每一种物品只能换书一回，嗣后每印送本书一回，仍需上列任何一种物品掉换，现第二回书在印刷中，容俟印就，当由空气中奉告，恕不再登广告，掉换办法及地点照旧。”[8]这可以说是商家促销的一个好办法。

郁霆武的《红杏出墙弹词》出版时，也在报刊上刊登广告，称：“人们需要娱乐，正当娱乐，厥惟弹词；欲听开唱弹词，高尚弹词，全赖脚本；唯一时事脚本，名贵脚本，只有此书。未观此书，听众往往听得弹唱的弹词，而不能玩赏典雅的词句。备了此书，听众天天听得弹唱的弹词，大可得凭书听唱的乐趣。……无论何人，均宜人手一篇。可作小说读，可作弹词唱，可作词章参考用，可作时事纪载观，可作消闲遣闷伴侣，可作青年处世殷鉴，可作女子谋事警备，可作现代史实资料，可作摩登主义研讨，可作酒后茶余谈助。”最后还告知：“本弹词不日将在上海各大电台，由诸大名弹词家播送。”[9]

然而，对于这类弹词有人撰文称，沈、薛在富星无线电广播电台弹唱的《自由花》，因为是名家所撰，词章当然不凡。但陈蝶仙是杭州人，“对于弹词，究属门外汉，故其中关口过节，多不合式。谱之管弦，时有扞格。”[10]

的确，创作一部适合弹唱的作品需要兼顾方方面面，“弹词虽小道，然非夙工诗歌不可。夙工诗歌者，能作弹词矣，然又非深谙弹词格调不可。所以作弹词难，作弹词而能使应弦合节则尤难。”[4]序5弹词创作一定要熟悉声韵，撰写的唱词还要适于弹唱。徐卓呆曾撰文称：“唱弹词难，撰弹词更难。撰弹词，若讲纸上空谈，那末，只要懂了平仄和韵，任何人可以做，如果要实际使用，那撰的人，必须要顾到原书、顾到说书人、顾到听客，四面都周到。”[11]当时晨报社要将张恨水的《欢喜冤家》改为弹词，在电台弹唱，于是请创作、改编弹词的名家戚饭牛编撰，他“提起笔来，却是容易，一写就是几百句，到上台一唱，毛病百出了。”[11]徐卓呆不得不对其进行修改调整。

徐卓呆还曾总结过将小说改编为弹词时，通常会犯的两种毛病：

一、编撰的人，仅能提笔撰稿，对于弹词，太少实地研究，因此编成的东西，只能出版成一种读物，不能真的给专门家拏到台上去唱。……二、编撰的人，对于弹词是内行，但他不肯用细工夫去编撰，来一种取巧的法子，每一句之下，必定要加了一句或几句说白，然后唱下一句，意思才能连贯，假使没有这说白，简直上下两句，连续不下。……这样编法，比了一段纯粹的唱篇，不加说白，撰述人却是要容易到好几倍。[4]序13-14

他认为陆澹安的改编就没有以上毛病，不仅唱起来顺口，听起来也悦耳，语气贯串，用典雅俗共赏。

三、 通俗小说改编成弹词的方法

陆澹安曾将多部当时流行的小说如《啼笑因缘》《满江红》《秋海棠》等改编为弹词，并在书场和无线电台大受欢迎。弹唱《啼笑因缘弹词》《满江红弹词》的朱耀祥、赵稼秋与弹唱《秋海棠弹词》的范雪君都成为当时的名家响档。出版社从中看到了无限商机，于是《啼笑因缘弹词》《满江红弹词》相继出版，我们也得以从中了解当时改编弹词的一些方法。这两部弹词出版时，陆澹安都曾对编撰情况作过说明，他在《撰著〈啼笑因缘弹词〉的经过》一文中称：

第一、这部书从前编的时候，只是给朱、赵登台弹唱的一种脚本罢了，与向来流行的弹词小说，性质完全不同。如今三一公司，拿去出版。我才把他改编一下，按着正式弹词小说的格式，分做若干折。每折也替他出脚色，有引子，有道白，有上场，有下场。但是因为要顾全弹唱时的便利，对于每折脚色的上下场，依旧不能按照规矩。……

第二、这部书从前编的时候，是专门供给朱、赵弹唱用的。每日替他们编一段，随笔挥写，力求通俗。内中唱篇，希望人家完全能听得懂，绝不敢卖弄自己的文字。如今拿去出版，又因为事情忙，没有功夫修改。好在弹词是民众文学，本来用不到摛文藻词，力求典雅。只要唱的时候，大家能听得懂，也就罢了。

第三，我编这部弹词，很尊重原著作者张恨水君的意思。所以书中各人的道白。凡是可用的，都一字不易的用了。这并不是存心抄袭。似乎也不能不说明一下。[12]

从陆澹安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知道，《啼笑因缘弹词》一开始只是脚本，出版时他按弹词小说的格式进行了调整。陆澹安“治桐城派古文，义理格律，卓有师承。”[4]序1如果要撰写华丽辞藻必定能够信手拈来，但为了能使听众易于知晓，所以他撰写的唱词力求通俗，而相关的说白，只要张恨水小说中可以用的也都直接写入了弹词。我们从《啼笑因缘弹词》第一折“遇侠”中可知，经陆澹安调整后，人物上场时的程式已经非常完备，有诗、白、表、唱，已很难看出脚本的本来面貌：

[小生樊家树上]（诗）鸟语花香俗虑蠲，高斋独客思悠然。无端心事如潮起，为有前生未了缘。（白）小生樊家树，浙江杭州人氏。幼年失怙，慈母在堂。家道小康，尚堪温饱。去年在中学堂毕业之后，来到北京，投攷大学。寄居在表兄陶伯和家中。……（表）书中所说那樊家树，乃是浙江杭州人氏。……并无兄弟姊妹。去年冬天，在杭州省立中学校毕业之后，决计到北京投考大学。…… （唱）伫立闲阶静不哗，只见那院中点缀十分佳。[4]1-2

根据张恨水另一部小说《满江红》改编而成的《满江红弹词》于1934年由利利电台播出，仍由朱耀祥、赵稼秋说唱；1935年1月由上海新声社出版。陆澹安曾在本书的序言中这样说道：“这一本书不能算是弹词小说，只是唱书先生用的一种脚本罢了。正正式式的弹词小说，与传奇曲本一样，要出脚色，有说白，有表白，有上场，有下场，一折一折的要分做若干折，但是这本书都没有。这本书中，除了唱篇之外，只有很简单的几条节略，在编著的时候，完全是为弹唱者便利起见。……在朱、赵二君要把这脚本付印的时候，我本想把它改编做正正式式的弹词小说，但是因为事情太忙，实在抽不出功夫来，只索罢了。”[13]序1-2因此这部作品得以保留了弹词脚本的原貌，如一开始女主人公出场：

孙氏登场，念引子。

（孙氏引子）自家李门孙氏，侄女名叫桃枝，一向卖唱为活，全靠瘟生维持。

表明孙氏来历。

孙氏窥探李桃枝。

桃枝登场，念定场诗及白口。

（桃枝定场诗）鸾飘凤泊亦何为，欢少愁多不自持。一日肠回千百转，此中幽怨几人知。（白）奴家李桃枝，湖南长沙人氏。父亲李伯壎，素工六法，艺术超群。只因命运不济，以致忧郁身亡。前年老母又得病去世，只剩奴家孤身一人，寄居在叔父家中。终朝卖唱，聊以度日。如今来到南京城中，忽忽又已数月。歌台舞榭，万种凄凉，秋月春花，一腔幽怨。思想起来，好不悲伤人也。

表明桃枝身世。[13]1

在这样的脚本中，大量的说白需要艺人根据自身的经验来发挥。因此，一部作品的成功，除了名家编写之外，与弹唱者自身的技艺与努力也是分不开的。正如当时报纸上所说，朱耀祥、赵稼秋“二人国语娴熟，无懈可击，听之不觉讨厌，以苏州人而打官话，确为一极难事，赵之唱句，尤觉悠扬悦耳，……两人说唱，亦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前次上海市教育局举行说书竞赛，将朱赵之《啼笑因缘》列入超等，洵非私见。”[14]

郑逸梅曾称弹词“顺口顺耳，自属唯一要件。”陆澹安深明此旨，所以他“遣词命句决没有僻拗晦涩的毛病。”[4]序17-18陆澹安编写的弹词细腻曲折不但动听，而且耐看，改编时对原小说情节所作的适当调整，也使故事更加合理。如《啼笑因缘》“原书第四回关寿峰病重时，秀姑谓家树云，我家并无靠得住之亲戚朋友，而十三回寿峰往刘宅救凤喜时，忽有快刀周，江老海，王二秃子三徒弟助之，似嫌突兀。”而《啼笑因缘弹词》“第二折寿峰移家时，先出一王二秃子，第八折家树问病时，又提及快刀周等，预为后文伏笔，似较细密。”[4]序28

弹词艺人获得文人改编的新书目后，往往会发表声明，宣示主权，以防他人弹唱，如《满江红弹词》出版时，就发表启示称：“其弹唱权业已出让于朱耀祥、赵稼秋二君，他人不得据以弹唱以免捐害朱赵二君之权利，又此书有著作权他人亦不得翻印图利。”[13]版权页陆聪祖律师代表张梦飞与徐云志在《申报》发表声明称：“兹据弹词家张梦飞、徐云志声称《合同记弹词》为梦飞所编，现己订立契约，由云志弹唱，该《合同记弹词》有著作权，非得梦飞、云志二人同意，第三者不准偷袭弹唱，否则依法应负责任。”[15]范雪君也在《申报》发表启示称：“前请张梦飞先生编《赛金花》《雷雨》《钗头凤》《后秋海棠》四弹词，该项稿费业已付清，其弹唱权永归雪君所有。”[16]由此可见弹词艺人对新书目的倚重。

新书目确实捧红过不少名家，如姚荫梅弹唱传统书目《玉连环》《描金凤》时声名不显，而改唱《啼笑因缘》后便走红上海。秦纪文曾唱过传统书目《文武香球》，而新书《华丽缘》《啼笑因缘》使其享誉书坛。[5]195这些由文人、艺人改编润色的新书目，风靡书坛，成为弹词经典书目，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