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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11世纪西欧教皇政府的建立及其政治影响*

2015-04-02

关键词:西欧教皇格里

刘 林

(南京大学历史学系,江苏南京210093)

试论11世纪西欧教皇政府的建立及其政治影响*

刘 林

(南京大学历史学系,江苏南京210093)

11世纪教皇政府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西欧封建化回应的一个结果。从利奥九世到格里高利七世,教皇政府逐渐摆脱了世俗权力的控制,完善了自身的组织、制度建设,加强了对地方教会的领导,最终发展成为一个强有力的政治中心。教皇政府的建立对西欧政治的多个方面均产生了重要影响——西欧的政治格局、政治结构、政府制度和法制建设在此之后发生了显著而深刻的变化。同时,它所引起的思想纷争也促进了西方政治理论的复兴。

11世纪;西欧;教皇政府;政治影响

与世俗政府相比,中世纪时期西欧的教皇政府是一个更完备和高效的统治机器,它在中世纪的历史中扮演着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教皇政府初建于11世纪,13世纪其权力达到顶峰,制度与法律也已非常完备,15世纪随着教廷的分裂以及宗教会议运动的兴起,教皇政府的权力开始逐渐衰落,但它在宗教领域依然发挥重要影响。笔者集中探讨11世纪教皇政府的建立过程,并试图分析其对西欧政治所带来的影响。国外学界对相关问题的研究已较为深入,代表性学者有厄尔曼①W.Ullmann,Growth of Papal Government in the Mid dle Ages,London:Methuen,1955.、布卢门特尔②U.Blumenthal,The Investiture Controversy:Church and Monarchy from the Ninth to the Twelfth Century,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88.、泰伦巴赫③G.Tellenbach,The Church in Western Europe from the Tenth to the Early Twelfth Century,Trans.by Timothy Reuter, Cambridge:Cambridge Medieval Textbooks,1993;Church,State and Christian Society at the Time of the Investiture Contest, Oxford:Basil Blackwell,1948.、蒂尔尼④B.Tierney,The Crisis of Church and State 1050-1300,Toronto:Toronto Press,1988.以及伯尔曼⑤Harold J.Berman,Law and Revolution:The Formation of the Western Legal Tradition,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1983.等。国内学者多从政教之争的角度来考察11世纪西欧的政治史,部分地涉及了教皇集权问题⑥参见王亚平:《权力之争:中世纪西欧的君权与教权》,上海: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王亚平:《析11世纪德意志皇权与罗马教廷的关系》,《东北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王军:《试析11—13世纪教廷与神圣罗马帝国间的政教之争》,《北方论丛》1998年第3期;孟广林:《中世纪前期的英国封建王权与基督教会》,《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汪诗明:《中世纪西欧教俗之争宏观背景之剖析》,《世界宗教研究》2002年第4期;徐鹤森:《中世纪西欧的教权与王权》,《求索》2004年第6期;陈沛志、张强:《经院哲学与西欧中世纪政教之争》,《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5期;彭小瑜:《教会法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彭小瑜:《中世纪西欧教会法对教会与国家关系的理解和规范》,《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但以教皇政府为题的专门研究阙如。因此,笔者拟通过对相关资料的重新梳理,对这一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一、11世纪早期西欧的社会变动

11世纪早期,西欧社会出现了两个重要的变动:一是封建制的确立,二是教会改革运动的兴起,这两者成为教皇政府建立的重要背景。

公元1000年后,西欧社会的一个最主要的特征即是封建化的完成,封建制在各地确立下来。[1]65关于封建制的内涵与本质等相关问题,国内学者侯建新曾撰文进行了深入探讨,他认为西欧封建制的重要特征是:“公共权力的崩溃和领主专权的形成,被称为‘封建革命’,从而带来了所谓的‘封建无政府状态’”[2]178。但另一方面,他认为封建制也是无序中的有序,统一的世俗王权逐渐被分散的地方领主权力所取代,领主与他的下属所结成的个人关系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稳定的政治模式,即附庸制,领主的统治权通过这种方式得以实现。西欧的封建化开始于8世纪查理·马特的采邑制改革,之后在法兰克王国,尤其是查理曼治下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但封建制度在整个西欧的最终确立是在11世纪。马克·布洛赫称这一时期为封建制发展的第二阶段。[3]135这一变化的发生与9—10世纪西欧社会的巨大变动相关。查理曼死后,他的庞大的帝国很快陷入分裂割据的状态,内战迭起,同时,西欧开始遭遇来自维京人、马扎尔人的入侵,社会动荡不安。其结果是欧洲的封建制在这一时期获得了很大发展,西欧各地涌现出众多大大小小的公爵、伯爵,他们分封采邑,建立封君—封臣式的个人关系以维持统治以及应付战乱,而其他阶层则被迫委身于能够提供武力保护的领主,成为附庸。

教会也被纳入这种封建体制之中。首先,在教会上层,主教或修道院院长往往直接由君主或大领主来任命,他们实际上被等同于领主的附庸;其次,在乡村教会中,专有教堂制(Proprietary Church)开始盛行。专有教堂是领主在其领地上所建立的教堂,它与上级教会组织几乎没有联系,而完全是领主的私产。因此,原本属于教会的权利也被领主所掌控,例如十一税、洗礼及丧葬权,甚至对一个教堂的全部权利。[4]54

教会的封建化使自身陷入危机之中。教职人员由俗权任命导致的最大问题是削弱了教会的精神性和神圣性,加剧了教会的世俗化倾向,教会的威信大大降低了。同时,领主对教会的经济控制也在实际上造成了教会的萎缩,例如,什一税直接进入领主的口袋中,这使许多教会因缺乏收入而面临破产的境地;教会的土地被当做私产使用,甚至被买卖。在这种情况下,教会成为领主经济上进行投机的目标,它的生存状况是不稳定的。另外,俗权的干涉也加剧了教会的腐败,教士结婚与买卖圣职成为一种常态。11世纪的教会改革家们对教会的腐败进行了生动的描述:“主教和教士通过买卖圣职来为自己谋利,忽视自身的精神职责,将圣地当做存储粮食和稻草的仓库,将教会的财产花费在女人身上,豢养猎狗以追逐取乐,而僧侣们也往往不遵守教规……”[5]74-75由此可见,随着整个社会的封建化,这一时期的教会也出现严重的世俗化。这使教会的精神权威的地位受到质疑,教会的危机也成为其改革的动机:“一场新的运动从封建社会中兴起,以抵抗教会的封建世俗化的新危险。”[6]135

教会的改革最先从修道院开始。10世纪早期,一些虔诚的修士开始试图改革教会的弊端,高卢地区的宝姆(Baume)修道院院长博尔诺(Berno)也积极地参与其中。通过他的大力改革,宝姆修道院恢复了早期的质朴和守纪的修道精神,成为模范修道院的代表,博尔诺因此也具有了较高的声望。910年,在博尔诺的劝说下,阿基坦的公爵威廉(Duke William of Aquitaine)在克鲁尼地区建立了一座修道院(此地曾是公爵最喜爱的猎场),即后来著名的克吕尼修道院,博尔诺成为第一任修道院院长。或是由于博尔诺的个人影响力,或是出于对虔诚信仰的渴慕,公爵威廉随后放弃了对修道院的所有权,将克吕尼地区的“所有庄园、教堂、葡萄园、田野、牧场、森林、水源、磨坊、农奴、耕地以及未开垦的土地”都作为礼物献给克吕尼修道院,这是没有任何封建义务的赠予,克吕尼僧侣的回馈仅仅是宗教性的服务,如代祷。威廉通过颁布宪章,肯定了克吕尼修道院的独立性:“任何世俗君主、公爵、主教都不得占有修道院的财产,……也不能在违背僧侣意愿的情况下由外界任命修道院院长。”[7]14另外,克吕尼修道院将自己直接隶属于教皇,每隔5年向罗马上交一份象征性的税金,但在教皇政府建立之前,这种隶属关系并没有实际意义,它只是克吕尼保持独立身份的一种托词。

克吕尼修道院的建立及其一系列的举措具有强烈的改革性,一方面它恢复了宗教团体的精神性特征,另一方面,它也摆脱了对领主的封建隶属关系,实现了独立。从这一意义上来讲,克吕尼成为之后整个教会改革运动的先驱。随后的100多年中,在几位长寿且能干的修道院院长如奥多(Odo)、迈欧鲁斯(Maiolus)、奥蒂罗(Odilo)和雨果(Hugh)等人管理下,克吕尼修道院获得了巨大的发展,到11世纪上半叶它已拥有成百的子修道院,并成为西欧社会中最强有力的精神权威。[8]107随着克吕尼的成功,它的改革模式得到广泛传播与接受,这带动了整个西欧社会改革热情的高涨。因此,在11世纪早期,教会的世俗化和腐败问题成为关注的焦点,并受到了激烈的批判和否定,同时,一大批教俗权威也逐渐参与到改革之中,例如英格兰地区在埃德加(Edgar)国王支持下的以圣邓思坦(St.Dunstan)修道院为核心的改革,以及得到奥托王朝支持的洛泰林吉亚(Lotharingia)地区的主教和修道院的改革。但是,11世纪早期的改革运动只是个人或地区性的,并没有一个统一的中心或领导者,其过程也反复不定。而从11世纪中期开始,在教皇的领导下,教会改革开始成为一个国际性的运动。而在这一过程中,一个集权的教皇政府逐步建立起来。

二、从利奥九世到格里高利七世的政府构建

在11世纪改革之前,教皇并非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宗教领袖,也并没有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教皇政府。教皇只是罗马地区的主教,与其他地区的主教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他的管辖权从没有超出罗马的范围,甚至在北意大利也影响不大。对于基督教世界的其他地区来讲,教皇只是一种高贵的形象,或是一个传说,很少有人了解或是关注罗马所发生的事情,在一些边远地区,如穆斯林治下的西西里和西班牙,或是北面的斯堪的纳维亚,那里的基督徒们甚至都不知道教皇的存在。[5]66在罗马,教皇的权力也完全不能得到保证,尤其在10世纪以及11世纪早期,由于意大利政局的动荡,教皇成为罗马贵族的傀儡,教廷成为丑闻的中心,例如,约翰七世16岁就成为教皇,七年的统治使得罗马教廷成为各种世俗罪恶的大集合,最后,奥托一世将其废黜。尽管如此,罗马教皇的职位还是具有很多天然的优势。源于罗马帝国的传统,罗马城作为“世界之城”、“永恒之城”的概念深深萦绕在欧洲人的心中,因此罗马地区的主教自然比其他地区的主教身份更为高贵。另外,教宗制的神学思想也有很长的历史,自利奥一世开始罗马教皇就被认为是圣彼得的继承人[9]671,他在信仰方面的权威性得到普遍的认可。在宗教理论中,他被当做第一教士、教会的首领,因此,罗马周边地区一些有关精神诉讼的案件也偶尔交予教皇,他往往成为调节者而非判决者。以上这些优势虽然只存在于理论中,但他们是教皇制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教会改革运动的兴起为教皇制由理论变为现实提供了机遇。在试图摆脱世俗权力的控制时,教会各阶层都将教皇作为自身权力的来源,教皇的统治权因此在这一时期得到普遍的认可。同时,教廷的腐败也得到教、俗改革者的广泛关注,对它进行改革几乎是势在必行。11世纪中期开始,罗马出现了一批改革派教皇,他们在革除教廷弊端的同时也在创建一个强有力的教皇政府,从而深刻地影响了西欧的政治结构和社会发展。

教皇政府的构建开始于亨利三世与利奥九世时期。1046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三世来到罗马举行加冕典礼,但却被教廷的腐败所震惊。此外,罗马贵族的派系之争导致了三个教皇并立的局面。亨利三世果断处理了这一问题,他将三位教皇同时罢黜,并任命了新的教皇,但他所支持的前两任教皇很快便相继去世。现代学者普遍认为他们是被罗马贵族投毒致死,因为亨利三世对罗马的干涉已严重侵犯了他们的利益。然而,这并没有终止亨利改革罗马教廷的决心。1049年,他任命了第三位教皇,即利奥九世。利奥出身贵族,是亨利的近亲。在成为教皇之前,他已是洛泰林吉亚地区的主教,改革派的领导者之一,因此他的任职意味着罗马教会改革的开始。需要强调的是亨利三世在这场改革中的作用,他的干涉事实上导致了以利奥九世为首的改革派的上台,教皇政府正是在他的保护下得以建立。[10]27关于亨利三世的改革动机,学界的争议很大。研究政教之争的权威布卢门特尔在详细分析的基础上,给出了一个综合性的观点,她认为亨利三世的政治目标与宗教目的是交织在一起的。[11]58亨利三世秉承了奥托帝国的皇权至上的思想,因此他能毫不犹豫地罢黜与任命教皇,但同时他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对信仰的追求使他成为教会改革的热情的支持者。不得不提及的是,尽管教廷的改革是在世俗君主的支持下开始的,但摆脱俗权控制、获得独立是教皇政府的根本目标之一。

教皇政府形成于利奥九世时期。利奥具有强烈的改革意识,尽管有皇帝亨利三世的支持,他仍然寻求一种宗教上的正当性,因此,他坚持在接受圣职前举行一场选举,以使自己的任职符合教会法的规定。如前所述,利奥任职前的所在地洛泰林吉亚地区是著名的改革中心,那里诞生了一批经验丰富的改革家们,他们中最优秀的一些人与利奥一道来到罗马,参与教廷的改革。这些人包括红衣主教亨伯特(Humbert),教会学者彼得·达米安(Peter Damian)、蒙特卡西诺修道院院长弗里德里克(Frederick)以及未来的教皇格里高利七世(Gregory VII)等。利奥九世将他的改革小组的人任命为枢机主教,并赋予他们实际的职能,由此枢机主教团就构成了最初的教皇政府。枢机主教们的职责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作为教皇的顾问和管理者,参与决策与执行;二是作为教皇特使,参与处理外交事宜,这既包括出席地方的宗教会议或参与诉讼,也包括与非天主教信仰的地区的联系,主要是拜占庭,例如,利奥曾派遣顽固而专断的亨伯特出访君士坦丁堡,而亨伯特的教皇至上的激进态度最终导致了东、西教会间的正式分裂,这是教皇外交上的一次失败。此外,利奥九世也是一位积极的活动家,除了派遣特使外,还亲自出访各地教会,他的出行次数是之前二十五年中所有教皇出行总和的两倍。利奥所到之处积极地宣传新的改革教令,同时也听取各种宗教诉讼,这大大地扩展了教皇的司法权力。总之,利奥的改革措施是开创性的,他设置了一系列新的制度与机构,为教皇政府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另外,通过派遣特使或是亲自出访,罗马加强了与西欧其他教会的联系,教皇的集权也由此开始。

教皇尼古拉斯二世以及之后的教皇亚历山大二世延续了利奥九世的政策。在他们任职期间,教皇政府得到进一步的巩固。1054年利奥九世去世,之后他凭借个人能力所组建的政府陷入了瓦解的危险之中。由于教皇的选举还没有形成一种稳定的制度,因此,多方势力参与到对教皇权位的争夺中,罗马贵族甚至没有经过合法程序便选出了一位新的教皇,即本尼迪克特十世(Benedict X)。在这一关键时期,希尔德布兰(Hildebrand),即未来的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力挽狂澜,在他的多方努力之下,改革派的教皇尼古拉斯二世(Nicholas II)成为罗马城的主人。这一事件一方面大大增加了格里高利七世的威望,他成为教皇政府的实际领导者,另一方面,确定教皇选举制度以保障改革的成果也成为当务之急。1059年尼古拉斯二世颁布了新的教皇选举法令,规定了选举的程序和方式:“当普世罗马教会的任职者去世后,枢机主教们应首先聚集一起就选举进行商讨;然后他们召集其他的红衣教士;最后召集其他教士以及罗马人民,共同对新的选举表示同意,要以最谨慎的方式避免一切由私下的贿赂而导致的罪恶。”[12]42这一教令明确规定了教皇由枢机主教选举产生,否定了世俗权力的干涉,因此,它对于保障教会的独立性有重要的意义。这一法令也延续至今,如今梵蒂冈的选举依然由枢机主教团来执行。

然而,一纸法令难以抵制来自罗马贵族以及在野教皇的威胁(本尼迪克特十世虽然被驱逐出罗马,但依然拥有一批支持者,并密谋反攻),改革派政府还需要一定的军事保障。德皇亨利三世曾是利奥九世政府的依靠,但他的去世以及亨利四世的年幼使得德国政局动荡,而各大领主对教会改革派的态度并不明朗。另一方面,随着教皇权力的增加,他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明显,因此,摆脱来自德皇的控制也逐渐成为改革家们的目标。在这样复杂的局面下,教皇政府开始寻找新的盟友,而南部军力兴盛的诺曼人成为一个很好的选择。因此,尼古拉斯二世改变了以往与诺曼人为敌的态度,在蒙特卡西诺修道院院长德斯德里斯(Desiderius)的协调下,双方建立联盟。教皇将诺曼首领纳为自己的封臣,并利用诺曼军队成功地抵制了罗马贵族以及敌对教皇的骚动。教皇的这一政策有效地保障了新建立的政府的安全,同时,它也削弱了帝国对罗马的控制,加强了教皇政府的独立性。

教皇亚历山大二世统治的12年相对平静,教皇政府在这段时间内获得了较为稳健的发展。在这一时期内,希尔德布兰成为改革的实际领导者,他不仅对亚历山大二世有重要的影响力,同时也获得了巨大的声誉和广泛的支持。1073年,他在没有经过枢机主教选举的情况下被充满极大热情的罗马人民推选为教皇。伴随着他的上台,教皇的权力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格里高利七世的改革被伯尔曼称为一场影响深远的“教皇革命”,他认为这次革命是欧洲历史的一个断裂,“始于1075年教皇革命的每一次重大革命都在革命前的东西即‘旧事物’和伴随革命而产生及革命后的东西即‘新事物’之间做了明确的区分”[13]32。伯尔曼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从政治史和法律史的角度来看,格里高利七世改革之后的欧洲的确呈现出一种新的面貌:世俗权力与精神权力相分离,教皇政府成为封建政府的有力制约,欧洲政治模式开始呈现二元制的特征。

对于格里高利七世的改革动机学界争论较多。一些学者认为他热衷于权力,并试图以改革的方式来实现政治目的,所以他的任职必然导致政、教间矛盾的激化。但是,大部分学者并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们更强调个人性格及信仰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认为格里高利七世的性格带有明显的激进色彩,他的强势与执着推动了改革的进程,使得改革甚至发展为一场“革命”。另外,信仰也是格里高利七世投身于改革的重要动力,他坚信自己是圣彼得的继承人,手握着世俗与教会两把宝剑,是基督教世界最高的统治者。当他把这种抽象的神学原则落实到具体的政府构建中,这就必然与世俗权力体系发生冲突。[14]262

格里高利七世任职期间发生的广为人知的事情即是与皇帝亨利四世之间的授职权之争。冲突爆发的导火索是米兰主教的人选问题。由于这一职位的重要性,教皇与皇帝各有打算,并相争不下,从而引发了对主教授职权的激烈争夺。双方在这一过程中互有胜负,授职权的问题在格里高利七世时期并没有被成功解决,但教皇政府作为权力的一极开始登上了西欧的政治舞台。在授职权之争的背景下,1075年格里高利七世发布了著名的27条教令,统称为《教皇敕令》,其中重要条款有:“3、只有教皇才能罢黜或复任主教”;“13、如果有需要,教皇可以将主教从一个教区调往另一个教区”;“14、教皇有权力按照他的意愿任命任何教会的牧师”;“25、在没有召开宗教会议的情况下教皇也可以罢免或复任主教”。由上可见,在主教授职权问题上,格里高利七世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他认为主教阶层是隶属于教皇的,因此教皇有权对他们做出任何安排,如任命、罢免、复任或是调任等。此外,在《教皇敕令》中,格里高利以基督教世界最高统治者自居,要求世俗君主的臣服:“9、惟有教皇的脚能被所有的王侯亲吻”;“12、他能废黜皇帝”;“19、他自己不受任何人审判”[15]202-203。《教皇敕令》的颁布对教皇制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它将教权至上的理论法律化,为之后历代教皇的权威提供了法理支撑。

格里高利七世加强教皇权力的另一方面体现在教会内部。对他来讲,主教是教皇政府的辅助性工具,而教皇在整个教会组织中具有绝对的权威,因此,格里高利总是以绝对上级的态度来对地方教会发号施令,并通过宗教会议和派遣特使的方式来施加影响。除此之外,格里高利七世还经常动员世俗领主反对违规的主教。总体来讲,格里高利七世对地方教会的控制力度超过了以往的其他教皇,在他的时代,西欧教会作为一个整体的目标进一步得到实现。[5]205-209

格里高利七世的统治对教皇政府的确立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早期的教皇政府只是围绕教皇而组建的一个执政团体,还没有形成一套复杂而完善的体制,因此,教皇的个人素质与能力关系到政府的稳定与发展。格里高利七世所采取的一系列举措大大地扩展了教皇的精神权威和政治权力,他作为圣彼得的继承人以及教会首脑的身份得到了普遍认可,在政治上他成为与皇帝比肩的人物,并参与到欧洲各国的事务之中。教皇权力的增长巩固了教廷在罗马的地位。长久以来,来自罗马贵族的威胁被大大降低了,改革派牢固地掌握了政权。此外,参与国际事务也扩大了罗马教廷的威信,它开始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中心在全欧洲的教、俗事务上发挥重要影响。教皇政府在格里高利时代得以真正立足。

三、教皇政府的建立对西欧政治的影响

教皇政府的建立对西欧政治的多个层面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从这一角度来讲, 11世纪甚至可以被看作是西欧政治的一次转型期。这次转变不仅影响到中世纪政治的发展历程,而且,它所诞生的一些权力与制度原则在近代政治中依然发挥一定的作用。

第一,从现实政治的角度来看,教皇政府作为一个新的权力中心的出现对西欧尤其是日耳曼和意大利地区的政治格局产生了显著的影响。教皇集权及其导致的政教之争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日耳曼王权的衰落,使该地区陷入分裂割据之中。亨利四世在与格里高利七世的斗争中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去世前他也没能完全解决帝国内的诸侯叛乱问题,他的父亲亨利三世时期强大的君主政体自此终结。1125年亨利五世在没有任何继承人的情况下去世,萨利安王朝终结,之后的两任国王洛泰尔和康拉德三世皆由诸侯选举产生,他们成为诸侯间力量对决与妥协的产物,名义上称为国王,实际上也只是一方诸侯。霍亨斯陶芬王朝时期出现了几位相对强势的君主,但他们将目光转移到勃艮第和意大利地区,与教皇展开了频繁的斗争,日耳曼各诸侯的势力在这一时期进一步发展壮大。1250年皇帝腓特烈二世去世之后,诸侯们成为日耳曼地区真正的主宰,分裂割据成为此后这一地区的长期政治主题之一。此外,罗马教廷的扩张野心以及教皇们的积极干预也造成了意大利局势的动荡不安。例如,在西西里问题上,英诺森四世的举措酿成了一场国际争端,并最终导致了20年之久的“西西里晚祷战争”的发生。总之,在11世纪之后,教皇成为西欧政治舞台上的一个重要角色,影响着政治局势的发展与变动。

第二,从更深远的意义上来讲,教皇政府的建立促使西欧的政治结构发生一次转折。早期西欧的政治结构主要是一元性的,神权君主制占据统治地位。在这种制度下,国王被认为是“上帝恩典所立之国王”(Rex Dei Gratis)[4]57,因而掌握着全部的统治权力。在这里教会与国家并没有分立,教会隶属于国家,国王因此也有权任命神职人员,例如:“在法兰克时代,主教和修道院长均由国王任命,甚至在11世纪以前的神圣罗马帝国,主教的授职权仍由德意志皇帝控制。”[16]75而教皇政府的建立却打破了这一国家控制教会的模式,在世俗政府之外建立了一个与之并立的政治实体。由此,教会与国家、精神权力与世俗权力相分离,西欧的政治结构呈现为二元制特征。中世纪政治的二元性首先体现在统治权方面,最高统治权被一分为二,世俗权力由国王或领主掌握,精神权力由教皇控制,二者相互合作,但也相互竞争;其次,这种二元性也体现在司法审判方面,两种法庭——教会法庭与世俗法庭以及两套司法体系并存,二者之间互有分工,也相互补充。[17]71二元性在政治实践中导致的一个重要结果是权力制约机制的形成,它成为西方政治制度中的重要原则。在近代的政治世俗化的过程中,虽然作为制约力量的教会衰落了,但最高权力受到制约的原则依然保留下来,并通过其他形式呈现出来。

第三,西欧的政府制度和法制建设也在这一时期开始起步。与早期尚不成熟的世俗政府相比,教皇政府具有较高的集权性、组织性和效率,在某种程度上它行使着作为一个近代国家的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所以伯尔曼认为,在格列高利七世之后,教会已具有了近代国家的大部分的显著特征。①伯尔曼并非将教皇政府完全等同于近代国家,相反,他强调二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近代国家的一个显著特征即是它的世俗特性。因此,他所谈到的二者的相似性更多的是组织和制度层面的。教皇政府对近代世俗政府的形成起到借鉴作用,因为世俗统治者的顾问及其行政人员多由高级教士来充当,他们在实行管理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将教皇政府的理念和方法带入其中,世俗政府在此基础上逐渐地完善和发展起来;法律是教皇政府维持其权力和统治的重要工具,所以伴随着教皇的集权,教会法也取得重大进步。从11世纪初到12世纪中叶,新的教会法法律汇编大量出现,最终导致教会法成为“有效使用经院哲学思辨方法的,与复兴的罗马法并列的,独立于世俗国家的法律体系”[18]25。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成果是格拉提安(Gratian of Bologna)大师的《教会法汇要》(Decretum),它将之前教会法中的矛盾教规进行了系统的整合,取得了很大成功。这部作品在教会法的历史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为之后的教会法编纂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一经问世它就成为中世纪大学中法律学习和研究的课本,围绕它也诞生了最早的教会法学派。从这一时期开始,西方的法学传统逐渐发展起来。

最后,教皇政府的构建也极大地促进了欧洲思想的活跃和智识的发展。自5世纪蛮族入侵以来,欧洲的思想和文化陷入了低谷,几百年中未曾诞生过重要的思想家或理论作品,从这一意义上来讲,欧洲进入了“黑暗时代”。教皇的集权及其所引起的政教之争彻底改变了这一状况,对立双方都试图从理论上为其权力的合理性找到依据,思想的纷争与创造由此开始。教士阶层在知识上的优势使他们更加重视文化理论层面的辩护。改革期间数以百计的抨击教会腐败、宣传改革的小册子被发表出来,一位历史学家称其为“世界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宣传鼓动年代”[15]197。伴随着这些小册子的散布和流传,西欧社会的知识和信息的交流也活跃起来。此外,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大批的教会理论家,著名人物包括彼得·达米安、亨伯特、雨果等,他们对教权以及教会与国家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探讨,并创造了大量的理论成果。在教权派之后,也出现了一批为王权辩护的学者,重要的有维多(Vido)、彼得·格拉苏斯(Peter Crassus)、温里希(Wenrich)、卡提诺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Catino)等,他们在反驳教权派的同时,也对世俗权力的来源和运作进行了探讨。总之,政教之争所带来的思想争论及理论创造代表了中世纪政治理论的再生。

综上所述,11世纪教皇政府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西欧封建化的回应的一个结果。公元1000年后,西欧社会的封建化基本完成,而教会也被逐渐纳入这一体制之中,教会的封建化加剧了其世俗化。为了应对这一危机,以修道院为先锋,西欧各地兴起了自发性的改革运动。地区性的改革随后扩展到了罗马。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三世的支持下,以革除教廷腐败为目的,以利奥九世为首的改革派开始改革罗马教会,教皇政府由此诞生。从利奥九世到格里高利七世,教皇政府逐渐摆脱了世俗权力的控制,完善了自身的组织、制度建设,加强了对地方教会的领导,最终发展成为一个强有力的政治中心。教皇政府的建立是对既有政治体制与原则的一次调整,给西欧政治带来多方面的影响。从现实政治角度来讲,教皇集权及政教之争影响了日耳曼和意大利地区的政治格局。但在更深层面上,教皇制的确立促使西欧的政治结构发生了一次转折,精神权力与世俗权力分立、并存,二者分工合作,一种权力制约的原则初现端倪。教皇政府的建立也对西欧世俗政府的发展及法制建设起到了促进作用。同时,它所带来的思想纷争也促进了中世纪政治理论的复兴,“黑暗的中世纪”自此开始发生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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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艳芬)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apal Government in the 11thCentury”Western Europe and its Political Influence

LIU Lin
(Department of History,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Jiangsu)

The establishment of Papal Government in the 11th century can be regarded as a response to the feudalization of Western Europe.From Leo IX to Gregory VII,the Papal Government gradually cast off the control from the secular power,perfected its own organization and institution,strengthened the leadership over the local churches, and eventually developed into a powerful political center.The establishment of Papal Government extended its influence on the politics of Western Europe in many aspects,after which profound changes had taken place in such areas as political layout,political structure,governmental institution and legal system.At the same time,the ideological disputes conjured up by the establishment also speeded up the revival of the political theory.

11thcentury;Western Europe;Papal Government;political influence

K132

A

1672-0695(2015)04-0051-08

2015-04-08

刘 林,女,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欧中世纪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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