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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饥荒时期的爱情

2015-03-26黑凝

翠苑 2015年1期
关键词:恩泽二伯

我娘在濑水河滩的一块草地上生我和弟弟时,镇上最高学府恩泽中学的课堂上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很快传到了我家旧宅。我大伯的儿子志勇正在教初二学生的物理,一节关于力学的实验课程。他突然听到教室走廊间有两个教师在议论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说村东瞎子冬生的媳妇玉莲,新婚不足半年竟在濑水河滩草地的阳光下,一胎生下两个崽崽,两个崽崽都活了下来。当时,大伯的儿子正在为学生做着力学的小实验,他将一只盛满水的玻璃杯通过几个滑轮上下移动。走廊间两个教师的悄声议论,像是只有大伯儿子一人听到。因为,当时讲台下听课的学生正集中注意力盯着那只玻璃杯和那架测力器,他们要验证滑轮是否可以省力。我大伯的儿子志勇突然头脑发胀,竟忘记手中还有一根掌握46名学生好奇心和求知欲的线,他松掉手中线,什么话也没说,冲出了教室,身后传来了玻璃杯破碎后碎玻璃片纷纷落地的撞击声和46名学生好奇心被打破后惊讶的尖叫声。

当天晚上,校长便找到大伯,向他讲述了志勇摔碎实验器材后,拂手离校的事件。从谢顶的老校长说话的激动语气中,可以看出,校长对这一事件所表现的气愤和不满。临走时,校长抛给大伯一句令大伯感到惊恐不安且意味深长的话:志勇他是在砸自己的饭碗呐!志勇哥民办教师的饭碗是我爷爷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举着拐杖敲了我当公社党委书记的二伯三下,二伯才硬着头皮帮他落实的。校长从大伯家刚一出门,大伯便拉着吓得脸如土色的大伯母去了瞎子冬生家。我爹冬生尽管还只是一名生产队副队长,但在我们家族人的心目中,他是个能把持主见的“官儿”。

大伯春生和大伯母风风火火地赶到我家,窗外正野野地刮着风,没有边脚的黑风一旦扫过窗前,那间低矮而简陋的泥土屋子便格外黑暗沉重起来。我爹听完他大哥的讲述,脸色立即黯然起来,他一口一口接连不断地抽吸着那杆磨得光溜的京八尺时吐出的浓浓黑烟,在土屋内弥漫开来,土屋立即有了使人难以忍受的枯焦感。突然,我爹在那盏忽明忽暗、扑朔迷离的煤油灯下抬起头,死死盯了一下闪着雷电的可怕的屋外。那只玻璃眼睛反射出来的一道可怕的白光,照到我娘失血的脸上,只是一闪,我娘搂着我和弟弟的身子一阵战栗。

我爹随大伯、大伯母出门时,屋外“噼噼啪啪”下起了雨。娘亲我的脸时,竟然滚出了一颗泪珠,直淌入我嘴里,我第一次尝到了咸咸的苦涩的味来。我“哇”地哭出声来时,我爹他们已在夜雨中走得老远。

后来听大伯说,志勇在雷雨过后的深夜才回家,全身湿湿的能拧出水,两条腿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双手沾满了鱼鳞片……多少年过后,我娘告诉我,志勇为生了崽崽的娘能多产奶,那晚去了邻村偷鱼,被人发觉后,在雨夜的泥泞中被追赶了半夜。

瞎子冬生,我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和小刚双双来到世上的事,经我公社当书记的二伯秋生的口传到县政府后,白州县政府的几个头碰了碰头,决定授予我爹我娘为“光荣爸爸”和“光荣妈妈”的荣誉称号。

表彰大会选在中学宽广的操场上召开,二伯通过有线广播通知全社37个大队的社员参加表彰大会时,声音洪亮,情感饱满。

那天下午,天气十分晴朗,白花花的太阳安然地挂在空中不愿离去。全社3万余名社员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在各自大队书记的带领下,自带板凳,怀着某种宗教般虔诚的心情,唱着《东方红》,从四面田野、各自村庄纷纷涌向恩泽中学操场。

县政府派了名副县长亲临会场,他亲自为我娘挂了朵硕大硕大的纸糊红花。坐在主席台上的我娘双眼迷离,抱着我和小刚的手不停地颤抖,她不敢看一眼台下黑压压的正在注视着她、并为她感到骄傲的社员。那个年代,几场战争刚刚结束,人们从过去的战争中印证了“人多力量大”的“真理”,尤对一胎双子的母亲怀有崇拜。大伯的儿子志勇也在台下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双眼专注地盯着我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在他眼里,我娘的动作和表情之中,时时透出一份难以掩饰的凝重和忧伤,尽管这忧伤一闪即逝,却足令人震撼。若干年后,志勇向我复述了当时的情景。

我二伯主持了会议。二伯在这种万人聚会的场合,十分讲究自己的仪表,他依然保持了当兵打仗时军人一丝不苟的风范,他将那件能体现自己公社书记身份的灰咔叽中山装的纽扣连同风纪扣死死扣紧,他比会议主角我爹和我娘来得神态自若。在二伯眼里,我爹和我娘不只是他的弟弟和弟媳,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我二伯作为父母官的恩泽镇子民。二伯在表彰大会前请大家保持安静,并带头背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并高声呼喊了毛主席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3万余名社员扬起手臂呼应着,激越高亢的呼声把我和弟弟吓哭了。呼声之后,二伯又领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才请出了副县长作重要指示。副县长是一名南下干部,他一口未改的鲁南口音,站起来挥舞着手臂,激动地说:“毛主席说,只有依靠人民,才能战无不胜,毛主席万岁!今天俺在这里表彰的,就是一位光荣妈妈,请玉莲同志站起来!”我娘叫玉莲,她左手抱着我,右手抱着小刚。站起来时,两条腿在不停地抖索,我爹冬生在一边小声地提醒娘要镇静。会场响起了雨打芭蕉般凌乱的掌声,娘回报台下社员自嘲的笑比哭更难看。她动作迟钝地向主席台的干部鞠着躬,又向全体社员鞠躬,这一整套动作还是临开会前我二伯和我爹教授给我娘的。娘做完这些动作很艰难,不断地喘着粗气,她眼里闪烁着泪花,汗水打湿了她的上衣。娘曾告诉我,她多半是被吓成了这般模样。娘哽咽着,激动得连吞唾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们兄弟俩却好奇地在她怀里一个劲地踹着。

娘后来回忆,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声势,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荣誉,她生来还是头一遭,恩泽镇妇女中至今还未有一个幸遇者。娘那天在会场上掉下了泪,会场出现了片刻寂静,人们都惊骇地盯着我娘。二伯示意娘坐下,边带头鼓着掌,边眼里闪着泪光说:“太光荣了!太激动人心了!”娘不明白二伯连连的惊叹词表述啥意思,她坐下后抹掉了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为了制止我和弟弟的哭声,掏出了两只被阳光照得雪白刺眼的奶子,塞进了我和小刚的嘴里。眼疾的县报记者“咔嚓”一下按下了快门,那位记者在焦虑中寻找的新闻眼终于捕捉到了。记者的举动我和我娘都未发现。据说,那位记者因为这张照片的原因,给他的一生涂上了曲折的悲喜剧色彩。先是获了大奖,后因相片的淫秽情调而被革掉记者这一无冕皇帝的职儿,下放安徽某偏僻山村。5年后复出,后又因那张使其名噪一时的新闻照片与计划生育国策相悖,而被打入冷宫,一直得不到重用。事后不久,我爹拿着那张印有我和小刚吮吸母亲奶水照片的省报,趿着拖鞋,神采飞扬地穿过恩泽镇长长的街巷时,我娘坐在我爹的上辈留下的那幢黄泥土层旧宅院前的一块青石板上,惊惶地叫了声“我的娘哟!”时,已到了枝繁叶茂的夏季,那个院子不久将迎来荒芜、空洞的冬季。

轮到我爹发言时,我娘发现大哥志勇已从不起眼的角落悄悄溜出了会场,高音喇叭里远远传播着我爹带头喊“毛主席万岁”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高亢、饱满,一声更比一声鼓舞人心。

10多年后,我曾怀着某种好奇,独自去了志勇那日溜出会场去过的镇后白渠边的松林间,在那块阴凉干净的水松林间,我尽量完整地体验当年志勇大哥逃离的心态。突然间,对养育了多年的家乡产生一种忽明忽暗的寂寞和这种寂寞带来的一种无法名状的耻辱。我远远注视着喧杂嘈叫的恩泽镇,人们依然沉浸在燥热、单调的夏日里,不可自拔地完成或配合完成着某种无聊仪式,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出路,也全然不顾自己的退路,他们正一步一步充满快乐地在一片无尽的沼泽地里游戏着。野外的庄稼气息夹杂着阳光的金属味一阵阵扑来,眼前的风车在一圈圈金色阳光中慢慢转动着,一只灰色鸟儿飞来,停栖在水池边的那片暗香浮动的菖蒲丛中,又一只鸟儿飞了进去,两只鸟叽叽喳喳在茂密杂乱的菖蒲丛中欢快地交配着,一块泥巴掷了进去,鸟儿留下几声空洞的叫声飞走了。

瞎子胡冬生是在他参加“光荣妈妈”表彰大会的当年9月份被有线广播招进公社的。那年正是1962年,恩泽镇的老百姓和全中国的老百姓一样,已经初尝了大饥荒的苦涩。那个特殊的时期,我爹被任命为全公社专管粮食的官儿。公社原来管粮食的官因为在其鞋里装了几把谷子,被开除回家了。据说,那位粮食专干是一位抗战时期的老革命,如果不是偷窃几把谷子,是决不会被当做阶级斗争典型开除回家的。

那个年代,我已经从娘的奶水里舔出了生活的苦难。娘娇嫩的奶子里再也吸不出甜美的奶汁,挤出来的全是枯黄浑浊的苦水。我和弟弟饿得哇哇哭叫,不停地在娘怀里乱蹬乱咬。娘叹息着,一个劲地捏着两只干瘪的奶子,希望能奇迹般地长出一棵嫩草或涌出一泉清水,来供养她怀里两个崽崽。我们吮吸着,啮咬着,突然我吸到了一汪热热的泉,咸咸的,黏黏的,娘正挤出她的血液来喂养我们。

我爹当了粮食官后,他和二伯一起吃公社食堂。他吸取了上任粮食官的教训,一般情况下不回家,即使回趟家也总手拎着鞋子,赤着脚走过长长的恩泽镇街道,我爹用这种宗教式的举动向乡亲们表明自己专管粮食的清白。他每回回来跟娘亲热完后,坐在床沿,抽完一支烟,又别着那支专配的匣子枪回粮管所过夜了。“孩子饿得在吸我血呐!你咋不管管呀!”娘拉着我爹的衣襟央求道。“报纸上都登了,毛主席还饿着肚子呢!他老人家连最爱吃的红烧肉都戒了。”爹不屑娘说的话。“解放都10多年了,咋还要饥荒饿肚呢?”娘说。“咋呢?你对社会主义不满?哼!”爹怀恨地说,将玻璃眼瞪得牛眼珠圆。娘哭出了声“毛主席不是说穷人翻了身,吃得饱,穿得暖了吗?咋还要细仔仔饿肚?哇呜……呜!”我爹狠狠地唾了一口在困难面前经不住考验的妇人,拂袖而去。这回我爹竟闷闷地一个人住在粮管所,半年之久没回来和他的那个社会主义意志不坚定的女人亲热一场。

我娘带着我和弟弟独住旧宅中,她很快变得懒散起来,不敢参加生产队劳动,害怕消耗过分热量而得不到养料补充。我们的旧宅院子因没人清扫而整个院子长满蒿草,它们在一场夜雨之后奇迹般地发芽生长,之后迅速舒展茎叶,将院落霸占在它们繁茂的生命下。

一天,娘抱着我,将哇哇哭叫得凶的弟弟小刚托给了奶奶。娘站在自家屋子门口仰望墙外高大的槐树,树上嘎嘎叫的喜鹊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十月已是晚秋时节,喜鹊的叫声里有种空洞的凄凉感。志勇大哥正是在我娘望着天空心情苍凉时,撞开大门进入我家院子的。他以前也常来,只是看一眼我们母子后,又像逃避什么似地匆匆而去。志勇进院后,他手里牵着的那头垂着奶子的母羊全身散发着奶香。母羊低下头吃起了蒿草,志勇用目光搜遍了整个院子,尔后又冲我娘灿灿一笑。这一刻我娘也像志勇身后带来了追命的鬼似的,将头伸到院子外,盯着恩泽镇通向我家的满是尘埃的大道看了半天,才又将惊慌的目光落到志勇脸上。志勇说:“给大刚,小刚牵来条奶羊。”娘却凄凄地哭了:“志勇呀!我怕是养不活这两个崽崽,当狗当猫也养不活的,天哪!大刚、小刚怕是会被活活饿死的。”志勇听我娘诉着苦,眼光灼烫地注视着院外,濑水河滩高高的白渠边那轮排灌风车已经停止了转动,白白的太阳被夹在褐色的风车叶轮之间,远方一阵绛色的雾气飘荡着,两片淡褐色的骆驼云凝滞在半空之中,村子里慢吞吞地走出一条短尾巴的灰色雄狗,冲着天空乱乱地叫吠着,那哭一样的叫声,让人听着心颤颤的。志勇对我娘说:“我该走了,不然奶要来了。”我娘木然无语,呆呆地看着志勇的眼睛有几份怕人。志勇按辈分应该叫比他小4岁的我娘婶子,可是我从未听志勇叫过,他跟我娘说话省去辈分称谓后显得尤为直接和自然。志勇又说了声“我走了”,扭过身子,又扭过头看了我娘一眼,眼眸里满含着期盼和暧昧。志勇消失在那片疯长蒿草的院子走向村道时,白白的太阳光线像水一样在村道上涌动着。

就在当天晚上,志勇出事了。他在粮管所高墙外凿了个大黑洞,用麻袋装了一袋子麦粒子,正慌慌准备从黑洞向外溜出时,蹲在墙根拉屎的我爹听到了响动,他猴一样快捷地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提着那支专派的匣子枪。志勇将装满麦子的袋子正往洞外拖时,脖子被我爹卡住了,志勇拿粉笔的力气永远也敌不过侍弄农活的我爹的。志勇挣扎了几下被我爹制服了。志勇低低哀求着,我爹仍没松手,他将握在手里的匣子枪向黑洞洞的天空“乒乒乒”放了三枪,枪声在黑暗的天空炸成了三朵美丽的菊花,这是粮管所出现紧急情况后向四周群众发出的报警信号。片刻,被惊醒的警卫粮管所的民兵持枪“噔噔”跑了过来,志勇被当场人赃俱获。那个年代偷窃粮食绝不亚于当今抢劫银行。我爹叫来了这方父母官我二伯,二伯盯着志勇,目光愤怒而无奈。“志勇啊!你一个读书人,怎么……怎么就能干出这种事呐?”哀哀地看了志勇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民兵们因为看在我爹和我二伯的面子上,没轻易动手打志勇。

天空黑沉沉的,粮管所大院内点着几堆干柴的火在“噼噼剥剥”地燃烧着,照得秋夜越发凄凉。听到粮管所捉到窃贼的村民们都围到了粮管所院子,粮管所的粮食是群众一口一口节约下来送到北京,送给毛主席的,这是群众拥护党中央、拥护毛主席的爱国行动呀,居然有人敢偷这种粮食。我娘抱着我和小刚,拖着被饿得软沓沓的身子也来了。我娘来的时候,我奶正抱着头蹲在地上伤心地哭。呜呜的,哭声在死一般悲凉的夜色中飘散四处,显得那样孤独无援,软弱无力,像残秋中田野里悲切切的虫鸣。

我娘呆呆地立在粮管所院中央,重重的夜笼罩着她单薄孤独的身影。民兵们在从村民的叽叽喳喳的议论中将志勇缚身带走了,我娘才像从梦境中突然醒来,她抬着头,双膝在那块水泥晒场上重重跪下,仰天长泣了一声:“天哪!志勇呀!”一口浓浓的热血就喷了出来,血腥立即飘散在夜色之中。

其时,天寒彻,夜悲凄。

我长大了一点之后,我奶跟我说起志勇偷粮一事,对志勇这样有辱门风的“贼骨头”显得尤为痛恨,她老人家擦着眼泪直流的双眼,嚅嗫道:“你二伯和你爹都是公家干部,在恩泽这块地方有头有脸的,哪能给他这个没出息的贼骨头丢这个脸呀!”

志勇偷盗后被关在监狱三年,放出来时已面目全非。他的脸苍白无神,仿佛浮现在暗夜之中一张道具似的面膜。他站在我娘面前神情呆滞,仅挤出了一丝苦笑,然后又恢复了某种可怕的平静。他表面上来向娘借啥东西,其实是来告诉娘他被放回来了。娘没说话,她默默地盯着志勇,突然冲过去,抱住志勇的肩哭了起来。嘤泣泣的哭声尤为悲伤,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志勇和娘抱在一堆哭。志勇探过头来,朝我笑了笑,噙含着的眼泪掉了出来。那天,志勇走后,娘一夜没睡,直到那盏不冷不热、不暗不明的煤油灯扑棱棱地燃尽最后一点油星后,“哧”地一下湮灭。

志勇被抓后,我娘哭肿了眼珠子,第二天她将我和小刚抱到粮管所,往爹的办公桌上一摔说:“我顾不及两个崽崽了,我就要死了……我不想跟你过了,瞎子,我不想跟你过了。”我爹眨巴着那只雪白无光的玻璃眼珠子,涨红的脸上的肉一拧一拧,半天,他掩上办公室门,暴躁地拍着办公桌,“笃笃”响声把我们兄弟吓得直抖索,小弟一不小心从办公桌上摔了下来。爹和娘四目对视着,我爹在“呸呸”吐出一串烟臭味很浓的唾沫后,恶狠狠地摔出话来:“想不跟我过?”又说,“想跟大侄子志勇过?不怕别人笑掉牙?嗯!怪不得这个贼骨头又是偷鱼送你,又送鸡蛋给你,是不是偷麦子也为送你呀?”听了我爹的话,我娘气得脸色死白,她摔门而出时,说了句令我爹吓得直冒虚汗的话:“胡瞎子,今儿你把话既挑到了明处,我也告诉你,我会等志勇回来就搬去和他过的,不是你流氓先霸了我,我早就名正言顺地跟了志勇了。”那件事直到我大学毕业恋爱时,我娘才告诉了我真相:那个年代,村子里流行轮着请县里的戏班子。有一回,我爹和志勇一同去我姥姥家村上看戏,他们共同认识了扎着根粗辫子的我娘。不久,我娘和志勇相爱了,谁知我爹也早看中了我娘。我爹凡事精明,他捷足先登,在生理上先霸了我娘,在我娘要告发他时,我爹竟厚着脸皮跪在我姥爷和姥姥跟前,苦苦求婚。那个年代的女子脸皮嫩,我娘也怕告发后毁掉自己的脸,才委曲求全地跟了我爹。尽管我爹嘴上说话挺硬,但他还是怕娘一直跟他闹个没完。我爹刚刚当了几天吃皇粮的官儿,他就初步尝到了当官后恩泽镇人给他自尊心带来了满足的快感,他心下害怕娘闹个没完,给他仕途带来不幸。许多耸人听闻的事例,足能说明一个政治前途十分光明的人,因为生活作风的不检,或后营失火,常会毁掉一生仕途,而贻笑天下。我爹不会那样做。

我爹在我娘去粮管所大闹一场的当天晚上,大摆了一场酒席。那个年代买肉是凭票的,我爹托了人情买了一只猪头、一副猪肠子和两条鲢鱼。据他后来向我讲述他的奋斗史时讲,那顿酒席花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叁拾柒元贰角陆分。他请了我们家族中有威望的长辈,在恩泽镇,我们家族是最庞大的一个家族。我奶14岁嫁到恩泽胡家,15岁开始生育,挨到生她最小的女儿,我奶40余年的生育史使她骄傲地拥有了八子七女,我爹和我大伯相差近30岁,而实际上,大伯儿子志勇比我爹还大1岁,比我的小姑姑胡寒玉大4岁。

我爷因为痨病无法亲临酒席,他托我奶捎话给被邀来的我姥爷:嫁鸡随鸡,不要干出丢了胡家脸面的事,我爷他老人家虽然病卧在床,表面上睁一眼闭一眼,但每说一句话,总会在胡家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

我奶和我姥爷坐在贴有关云长和秦叔宝画像的正堂下,两位老人目光凛然。酒席的气氛异常沉闷。突然,我爹走到我奶和我姥爷跟前,屁话没说,“扑通”跪倒,打着自己的嘴巴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自己忙着工作,没有照顾好玉莲和两个孩子。我二伯他们都很感动,二伯大腿跷在二腿上,拿眼睛看着我姥爷。我姥爷慌慌地扶起我爹,说了许多宽慰他的话,把他女儿我娘叫到跟前,痛骂了她一顿,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丈夫成了吃皇粮的体面人,又生了这么一对可爱的男孩,却还跟男人闹离婚,真是不识好歹。后来,家里男人就忙着喝起了酒。我奶平时不喝酒,可那天也喜滋滋地敬了她亲家翁我姥爷一小盅。

我娘一直抱着我们兄弟,在卧房里哭得很苦。我二伯母张文秀,一个体面人家女儿,在上海解放那年嫁给了比她大8岁的战斗英雄我二伯。她对我娘说了许多作妇道人的规矩,这些规矩,后来因我二伯卧床病倒和被革职而被她自己首先打得粉碎。

志勇哥因偷盗革命果实被落了贼骨头的名声而丢掉了民办教师工作。从牢里被刑满释放回恩泽镇,无所事事,开始变得桀骜不驯、飞扬跋扈。他几乎天天跑到镇上小店里赊酒喝,账欠多了,小店里那位脸比屁股还大的掌柜姑娘不肯给他赊账。于是,他就偷偷溜到二伯母当医生的集镇医院,去骗二伯母,说奶奶上火,要用酒精消毒退火。有一回喝得酒精中毒,从丈把高的灌溉闸摔下,摔折了好几根肋骨。住院后,二伯母才知道志勇向他骗了酒精去喝,从此断了他的酒精。没了酒喝的志勇脾气变得更坏,他对什么都看不顺眼,心情不好时总无事找事,追打着身体瘦弱的他弟弟志坚,或者抓起什么物什猛掷向院子里的鸡、狗、鹅,搞得家禽、家畜在惊慌之中呱呱乱飞、汪汪乱叫乱咬,造成一派嘈杂混乱的景象。我爷面对这种境况无能为力,他只是睁一眼、闭一眼,躺在病床上吱嘎翻着身。我大伯和大伯母从不敢当面指责志勇,他们生怕这个已经堕落到无法收场的孽子,真像他口出狂言那样,把他惹急了,一把火烧掉院子,去死。更加恶劣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那天晚饭后,大伯教育二子志坚,说他成绩降到这个地步,还不如不读,家里拖的累赘已经够多的了。这句话本来很平常,志勇在一边听到了,他认为大伯指桑骂槐说他呢,他跳了起来,狗眼珠子发急,瞪得血红,他用手指戳着他爹的脸,劈口说:“说这话会噎死你呢!”他爹也瞪大眼珠子,涨红了脸,看着志勇,半晌才醒过神来,挥开志勇的手,顿足骂道:“妈的巴子,管天管地你还管老子骂儿子。”志勇并不相让,他捶胸跳脚地跟他爹对骂,他爹气急了,想给志勇一巴掌。他个子比志勇矮一个头,一跳起来没打着志勇,自己倒摔了一跤。志勇看到他老子摔倒了,仰着头哈哈笑得开心,笑得得意。他爹乘他一愣神时,抱着他大腿掰了他一个仰面朝天。后来,父子俩便在院子里扭作一团,大打了起来。

最后,还是志坚叫来我娘才平息了这场父子之战。志勇在我娘面前很乖顺,老远听到我娘的声音,他就不再撒野使蛮了。

志勇和他爹斗殴这一件事第二天传遍了整个恩泽镇,从此志勇的形象更加糟糕,他在“贼骨头”的罪名下,又加了一个“逆子”,“暴烈胡为者”的不光彩名声。恩泽镇老少见了志勇踪影,远远就躲避着他。

与胡志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家族中,发生了一件足以令我奶仰着头高傲地走过恩泽镇街巷的体面事情。我爹因其在捍卫人民群众劳动果实时,采取了大义灭亲的态度,引起了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第二年春天,志勇还在铁牢里关着时,我爹被提拔做了县粮食局副局长。在那个饥荒年代,粮食官是个引人注目的官儿。

“这是胡家的光荣,也是玉莲你的福分呢!”我奶颤颤巍巍地对我娘说,劝我娘要守住妇道本分,不要再跟我爹胡闹下去了。

从我娘冷漠不语的脸上,可以看出我娘对我爹的荣升表现出的漠不关心的态度。那晚,我家的那盏微弱的煤油灯下一片宁静,静得令人发憷,静得令人窒息。这种可怕的静持久了半个钟头后,突然我娘哭了,先是嘤嘤低泣,后“哇”地哭出了声。我爹坐在娘身边,一脸挂着一种难看的笑,到我长大成人后,我才明白作为表达情感的笑和哭,都一样可以装扮一个人的真实面目。那种境况下,我爹需要用笑来完善自己的身份,我爹一辈子仕途顺利,是因为他对所有人都能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从另一种意义上理解,我爹一辈子演戏一样活着很不容易,要多苦有多苦。

我娘没随我爹进城,我娘的这一固执选择,也决定了我一生的土哩叭叽命运。

我和小刚跪吮着志勇牵来的奶羊的充足奶水一天天长大。

春天过后,我爹独自搬进城,我娘带着我们,过的日子更艰难苦楚。我娘领着我们吃榆树叶、猫耳菜、野荠菜、马兰,这种野生菜在当今都市人眼里一定能吃出一种浪漫情调。围着篝火边,嚼食着真正野生佳肴的红男绿女,拍着手,唱着情爱的歌谣,自我陶醉在某种返璞归真的氛围里。无论日子过得多苦,娘从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向饥饿低头的猥琐情调,但我们还是从娘失血苍白的脸上发现了她已经崩溃、支撑不住。那些日子,娘为了糊好自己的口挤出血来养活两个崽崽,常让我们睡下后,一个人独自在煤油灯下,为县城一家火柴厂糊着火柴盒,挣点儿钱。娘临死时糊涂浑浊的双眼,也就是那个年代里连续不断的熬夜而导致的眼疾。在我小时候惺忪蒙眬的眼神里,娘总是涂着胶水、贴着标签,为我们赶苍蝇,拍蚊子。见我睁眼看着她,总冲我抿嘴一笑,温暖的煤油灯下,娘的这种流动姿态所形成的线条,美在我头脑里,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它一直飘忽于我所不能触及的地方,在这幅画里,我坚定不移地认为,娘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性。现在,当我闭上眼眸,我的四周黑暗起来的时候,我的视野却一下子清晰起来:褐色的木窗,斑驳脱落的土墙,发黑的椽梁,风中扑哧响动的窗户和那块糊窗挡风的塑料薄膜,那盏扑扑直跳的温暖灯盏,一个少妇的回眸,一个艰难而甜蜜的笑靥,以及那只长年静立在角落的褐色旧柜。它们只属于一个遥远的时代,但它们却是一些具象的东西,坚硬的,柔软的,静止的,跳跃的,我常在某种意念中凝视着它们,它不仅让我记住那个时代,那些岁月,更重要的是它让我看到那个时代的伟大而坚韧的母亲。在这种意念中久了,有时我会突然被一股冷峻的东西压迫着,愈来愈重,愈来愈难以摆脱。

志勇出狱后,我娘不常去他家。只有在志勇将他家闹得不可开交,大伯差志坚来唤我娘时,我娘才放下手上的活飞奔过去。我娘不知为啥,收回了他曾说过的,志勇从狱里出来就跟他过的念头。

志勇常来我家,帮娘整整院子,糊糊火柴盒,陪娘说说话,有时用他粗糙的大手一手揽一个将我们抱着。当我们牙牙学语,尚不懂得吐出的每一个字的真实含义时,志勇有时都背着娘将我们逗乐了,又突然收住笑,掏出一块糖,悄声地让我们叫他爹。我们叫了,他却又不敢答应。他注视着我们的眼里,满是晶莹的泪光。村里有戏看时,他将我和弟弟小刚背上背一个,肩上驮一个。有时,肩上的小刚急尿,一泡尿没来得及放下来,就全撒在他脖子里。他佯恼,将巴掌扬得高高,落到屁股上却是轻轻的,或者捏一把弟弟的鸡鸡,威吓道:“再乱尿,将你的鸡鸡割掉喂猫。”弟弟吓哭了,志勇却乐得仰天“咯咯”笑个满怀。

不和我们在一起时,志勇便疯疯癫癫四处乱跑。在恩泽镇的老街新巷,在收割过或没收割过的田野,在开满野菊花的荒滩,在濑水河滩雾蒙蒙的松林间或被水淹没过的白白的沙滩上,他像一个被阎王爷追索的游魂。奶听到恩泽镇的大人小孩在背后诅咒志勇是下流坯子、贼骨头,奶心里为这样不争气的后裔害臊。爷却劝奶,“十个手指伸出来还有长短呢,胡家总有正根吧!”爷说的正根是指他的二儿子胡秋生和小儿子胡冬生。奶却不容自己的子孙中有一个堕落到任乡人诅咒的地步,奶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对志勇说:“勇呀勇呀,好孩子,你是读书人,莫再浪下去了,镇上人传说着呢,羞呢,你还要娶妻生子的呀!”奶说这番话后哭了,奶哭得凄凄伤心时,志勇却一癫一癫地跳着跑到濑水河滩那片松林里了。我奶劝不了志勇,“咣当”坐在门槛上,用一种冷入骨髓的声音喊着:“老天哪!你瞎眼咋不治治胡家这杂种,这杂种完蛋了!”此时,志勇却摆晃着喝酒喝得干瘦的身子,在松林间疯疯追赶着一只灰兔子。

就在我奶劝说志勇的当天,恩泽镇发生了一桩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惨的流血事件。

那天下午,恩泽镇刘烂拐家15岁的儿子阿丁和14岁的女儿梅麦被我五姑腊凤(刘烂拐的妻子)支唤着去濑水河滩挖野芦苇根。阿丁和他妹妹从濑水河高渠上远远走过时,志勇在松林间窥视着他们。阿丁虽然长妹妹1岁,因为日子过得艰难,从阿丁的外形,看不出有丁点儿发育迹象,阿丁干瘦瘦的个子不足1.3米,说话口涎常常从嘴边滑下,看人的眼睛枯涩枯涩,没有一点灵气。妹妹梅麦却遗传了我五姑的性格,从小霸道,常把哥哥递到嘴边的一块湿锅巴或一片小红薯凶狠地抢过去,逃得没了影。吃完后,她抹着嘴,慢慢地从躲身的半截子矮墙角落走出。我五姑听到兄妹争执后,总还要奚落一顿阿丁,让阿丁要忍让、迁就着妹妹麦儿。有一天,阿丁和梅麦走过一块副业队胡萝卜地时,阿丁太饿了──我想,一个饥饿的人见了食物后,反应一定更为强烈。饥饿原本就是可怕的恶魔,它一旦爆发会使人丧失自尊或扭曲灵魂。阿丁立在胡萝卜地边对梅麦说:“妹,我们拔根萝卜吃,我饿!”梅麦犹豫片刻说:“偷东西的人是贼骨头,莫做志勇哥那样的贼骨头,村上人会唾弃的。”阿丁赖着不走,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那片葱葱郁郁的胡萝卜地。梅麦着急地跺着脚,叫嚷着:“你偷吧!我会告诉爹打断你的腿的。”阿丁央求妹妹,梅麦站在濑水河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黑黑的风从枝茂叶盛的松林树梢呼呼而过,阿丁蹲下时,梅麦使劲地拖拉着,叫着“捉贼啊!捉贼!”兄妹俩在远离村镇,远离嘈杂人群的濑水河滩开始了搏斗,阿丁乘梅麦被一块高土岗绊倒之机,拔了根胡萝卜在梅溪河白堤上飞速奔跑,边跑边往身上擦一截胡萝卜的泥土,急急往嘴里送着。阿丁飞跑的姿势和冬日里濑水河滩逃避猎人枪口的大灰兔联系在一起,在我多年之后的想象中,成了一种具体的背景和氛围。而这种具体的背景和氛围中,常渗入不可调和的悲凉戚伤。梅麦毕竟比阿丁凶猛,她三步并两步地飞奔着,手里握着那把挖野芦苇根的锈迹斑斑的镰刀,那一刻镰刀已成为捍卫集体财物的武器,镰刀在梅麦的掌心翻身,旋转飞舞,在金光熠熠的冬日太阳下做着极其优美的舞蹈姿势。当梅麦一刀凶狠地向飞奔着的阿丁砍下时,远处松林间的志勇“啊”地叫出了声,闭上了眼眸,他视野里那只灰兔一溜烟跑得没了影踪。

志勇一口气跑到梅麦跟前时,梅麦还握着那把镰刀,怔怔地盯着太阳般鲜艳的血从阿丁的太阳穴汩汩地流淌而出,阿丁死白死白的眼睛睁得圆鼓圆鼓地盯着手里那根只咬了一口的擦了半截子泥土的鲜红的胡萝卜。志勇抱起阿丁跨越沟壑和田野向医院飞奔时,阿丁的血像一只只长有翅膀的红苍蝇一路飞舞。十几年后,镇上有人向我讲述起志勇抱着阿丁奔跑于风景优美的濑水河滩的情景时,常使我突然眼睛发黑,血涌脑门。我患有严重的晕血症,血的联想及其构成的图画和色彩令我恐惧和心悸。

阿丁的在志勇抱着他奔向医院的途中死掉的,村里人日后议论,阿丁是为战胜饥饿,边吃着胡萝卜边死去的,做鬼亦不会成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饿死鬼。梅麦在其兄死后,一直用一双死鲢鱼泛白的眼珠子,呆滞地盯着世界,忽而笑,忽而哭,10年后,当我已经能独立地站在恩泽镇背后濑水河长长的白堤上观望着恩泽镇上的芸芸众生时,梅麦23岁嫁给了濑水河对面蒋家湾村比她大20岁的拐子皮匠。第二年,梅麦和拐子皮匠生下了个白胖可爱的女娃,医生说,梅麦没有精神病遗传基因,她的叫杨静的女儿读书一直聪明,她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如今正在北京一家电影制片厂做编剧工作。

我爹独眼胡冬生搬进城的第三个冬日,是一个毫无生机的季节。镇坞口的最后一片黄叶被硬硬的冷风吹下,第一片雪花从白色的镇外大道上飘来,挂在濑水河上空的天幕空旷而辽远,一片苍凉苍凉。我爹因为跟我娘吵过好几次我娘要跟他离婚而对恩泽镇抱有一种暗恨和惧恐的心态,他已经很少回恩泽镇那些灰暗色街道了。当大队书记的我五伯腊狗,一记又一记地敲着那面破锣。让乡亲去濑水运河的拓浚工程施工时,一股浓烈而苦涩的血腥味正从我家院子弥漫了出来,夹在雪花间飞舞,在恩泽镇绕来绕去。我娘因为没日没夜地苦累、煎熬,“哇”地一口咯出了一摊血。娘蹒跚着走出院子,她想用最后的力气叫住五伯。她怕自己突然死去,她怕嗷嗷待哺的两个崽崽没人照料,她不愿死去,她正在用最后的力气求援。古镇的冷风刮得太厉害,娘的叫声喊低微无力,终于她没能坚持得住,仆倒在了薄薄的雪花上,殷红的血像成簇的小虫,在雪地上慢慢蠕动着,最后形成一朵盛开着的灿烂的火菊花。

娘醒来的时候,志勇正用他宽阔的胸膛温暖着她,志勇轻轻地用袖子帮娘擦掉嘴角流出的血。土屋子的角落正“咕咕”地炖着红糖生姜汤水。那个年代的红糖供应十分紧张,听说是志勇向供销社的女主任“嗵嗵”磕了三个响亮的头,才卖给他的一小包红糖。志勇说,那天他去濑水河边给娘破冰捕鱼,闻到了从恩泽镇飘出的血腥味,他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才直奔我家院子而来的。娘躺在志勇怀里,感受着一个男人体温的那幅图景,如今我重温起来,仍感到在心海有一种酸酸的凄凉感游荡。

娘的心渐渐暖了过来,娘的神志亦渐渐醒了过来,娘泪光盈盈地在志勇怀里微笑着,志勇说:“你别想死,我不会让你死的!”娘微弱地说:“我不死!”娘那双因饥饿而枯瘦似柴的手直伸入志勇苦涩的梦里。志勇哭了,他将脸深埋在娘的怀里,胸部一张一合地哭着。听奶说,志勇那回是第一次为女人而掉泪,为女人而向另一个女人下跪。奶又补充道:“志勇这贼骨头崽子硬着呢,从不掉眼泪。”

濑水河远处一声幽幽的笛声传来,灰暗的小土屋顿生起一种强烈的悲哀情调。

志勇“嚯”地一把抹掉眼泪,说:“我担累你咧!志勇窝囊!”我娘捂住了志勇的嘴:“别瞎说,命里注定的姻缘哪能怨谁呀!”娘说着,凝视着离她那般近的男人良久,突然一把揽紧了志勇,“哇呜呜”地哭出了声。我至今记得,我和小刚当时亦哭了。

那夜,我迷迷糊糊地听着一段男欢女爱的凄凄对白,昏昏睡去。我醒来的时候,志勇和我娘相偎着倚在床背框上睡得正香。我惆怅地看着门外,屋外的大道上已积了厚厚的雪,满天飞舞的雪笼罩着恩泽镇,天地一片朦胧……

濑水河的拓浚工程是1964年冬天,下第一场大雪时开工的。当天,是我五伯腊狗敲着破锣告诉恩泽镇的老百姓的。濑水大运河拓浚工程誓师大会那天,我二伯亲自指挥镇上的青壮劳力百余人在河滩雪地上搭了座高高的木架讲台,我爹被我二伯邀请后,冒着风雪来参加了家乡运河拓浚的誓师大会。

二伯之所以把当县粮食局副局长的我爹也请到与他毫无关联的濑水河拓浚工程誓师大会的高高讲台上,让他面对乡亲亮相讲几句话,其原因无非是想让这片热情的故乡情感动我爹,希望在水利工程建设时能多拨点粮食,填饱建设工程的乡亲的肚子。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当年我二伯的公社书记角儿,根本不如现今的乡长、镇长气派,特别在粮食问题上,他不敢越雷池半步。看得出来,我二伯为使恩泽镇的冬季水利工程建设工作能在全县夺魁,而颇费了一番心机。二伯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爹在官场上混了若干年后,越显示了其为官的精明和策略,他一下子就识破了我二伯的诡计。他往高高的木台上一站,尖啸啸的冷风从他耳根刮过,他说话时嘴里的热气在空气中一团一团散去。他说:“恩泽的乡亲们都是最了不起的,打小日本时,咱镇在全县出的英雄最多,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那年,咱镇选送的青壮年也是全县最多,这光辉都记在县志里流芳百世呢!现在是国家困难时期,连敬爱的毛主席都半饿肚子呢!但是我相信,乡亲们会勒紧裤带把今冬水利工程建设搞好的。嗯!”台下的二伯听到这儿,二话没说,骂了一句老天“操!这发晦的天!”又叹了一声。我奶说,我爹和二伯就是那回闹僵的,以致日后反目为仇。二伯大骂我爹:“狗杂种没良心,要不是老子提拔培养,你能混成粮食局长?”从二伯骂人的语气,可以看出他已不把我爹当成他的同胞兄弟了。1985年,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冬日,我爷在屋外晒太阳去世时,曾无力地拉着我的手嗫嚅道:“瞎子冬生他对不起养育他的恩泽土地呀!”说完我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可以肯定,他老人家临死时,是在向我表达他对他小儿子的怀恨感情。

濑水河拓浚工程的第五日,一桩流血事件发生在了挖掘组。一个叫美华的女社员挖到段芦蒿根,那年月,埋在浅表地层的芦蒿根早被村民们当成美餐搜挖一空了。我猜想,美华发现芦苇根这一刻一定眼睛一亮。她正欣喜若狂地准备搁下手中的铁镐,将这意外的收获小心地用手刨起,以便满足一下咀嚼的快感。谁也没料到,她隔壁挖土方的另一名眼疾的女社员,因嫉妒美华的这一发现,狠狠地将铁镐戳向了美华刨芦根的手。美华被戳断4根手指后,落了个终生残废。为此,美华的丈夫,丈夫的兄弟和女社员的丈夫、亲属在辽旷的濑水河拓浚工地上展开了一场持镐抡耙的大搏斗。等我二伯秋生带着荷枪实弹的民兵护卫队匆匆赶到现场时,工地上已有十几个民工被打伤了。

眼看着可怕的悲剧,我二伯仰天长叹,眼泪汹涌而出。他重重地跪在了濑水河工地的雪原上,嘶哑地喊叫着:“罪过呀!连饭都管不了,我愧当父母官呀!”我二伯由于流血事件的牵连,半个月后,被隔离审查,审查结束后,被革掉了公社书记一职,下放到公社蔬菜队干一般菜农。我二伯母张文秀,这个从风雨飘摇的旧中国过来的小知识分子,终于无法忍受自己曾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英雄,一夜之间成了整天与大粪打交道的一介菜农,她在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后,突然哑哑地喊起来:“胡秋生,你害了我呀!我恨死你了!”不久就精神失常,撇下一对可爱的女儿,一走不知了去向。由此,我开始怀疑她对我二伯爱情的真实性和她曾劝说我娘的那些语言的可靠成分,谁又能保证她当年的爱情中没有掺杂投机的成分呢?

那天悲剧之后,我二伯回县里汇报工作去了。一直盯在现场的志勇,内心正酝酿着一个可怕的计划。当天晚上,他连续从粮管所扛出了5袋大米,据说,看仓库的民兵曾看见志勇扛米出门,他了解了志勇扛米的用途后,故意溜到粮管所对面一个老人那儿和他下象棋去了。当志勇扛着5袋子米摆在乡亲们面前时,乡亲们都傻眼了。那个年代偷窃5袋子米比现如今贪污百万元来得更呛人。那回,志勇被判了15年刑。

当年,乡亲们虽然饿得两眼发直,可谁也不敢分一粒志勇从粮管所偷来的大米。志勇着急,他打开一袋,将生米煮成熟饭,挨家挨户分一碗。志勇没来得及吃一口由他偷来的生米煮成的饭,就被押上了长啸出村的警车。躺在床榻上早已不管闲事的我爷听到警车尖叫声后,喊了声:“志勇啊,我的孙呀!”当热腾腾的米饭送到我家时,清香飘满了我家院子,娘长久呆望着晶莹如泪的米饭,她一粒也没吃。

志勇被抓后,娘拖着我和小刚第一次去了县城爹那儿。娘向爹求情,只要求爹,这个全县粮食官向县政府讲清,由于饥饿,导致濑水河拓浚工程已经饿死人的真相。爹说:“玉莲呀,这事难办呀!全国形势正一片大好,怎么可以说饿死人呢?在我这个管粮食的官口里这句话怎么说得出口呢?”那天,我看出来爹很高兴,脸上很光彩,他异常兴奋地告诉县大院的同事:“我乡下老婆来了,我的两个双胞胎崽崽也来了,小家伙蛮可爱的。”他的同事们对当了局长的独眼龙我爹不嫌弃乡下老婆表示几许赞赏。娘得了爹的回话后却闷闷不乐,她哽咽着哀求爹:“冬生,志勇是为了家乡的老百姓才遭罪的呀!这芝麻粒般的小事,有啥难为你的?”爹说:“玉莲呀!这事虽小我难办着呢,志勇他几年前就犯偷,这次又在全国粮食控制得那么严的节骨眼上,一下子扛出5袋米,5袋呀!那是国家的粮食呢!你要我这个粮食官,为一桩小事去跟县官搅乱,丢掉官帽,你说值吗?”爹说的是实话,娘听了爹的话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愤懑地说:“志勇上回偷粮也是为了你的两个崽崽,他是你侄子呢!”说完就拉着我和小刚,“砰”的摔门出去了。

娘从爹那儿茫然出来后,摇晃着走回了家。从此,娘再也没求爹做过一件事。

“文革”时,我爹原来投合的一位副省长下放了,我爹受牵连也下放到了他的故土恩泽镇。他已经不习惯扶犁刨耕的乡间生活。我娘看着可怜兮兮的我爹,便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了想与他离婚的念头。我娘过分的善良,是导致她悲哀命运的主要原因之一。

爹下乡那年,寒风漫不经心地掠过已经没有多少生机的镇子。镇子里已经没有炊烟,整日整日地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座古墓那样阴森可怕。恩泽镇的村民,因为那年濑水河拓浚工程上我爹没有接济救援粮食和没能给为村民偷粮食的志勇说一句好话,而远远地鄙视他。那年,我已经从爹的眼神中,读懂了爹对突如其来的厄运的茫然迷蒙。爹整日睁着那只可怕的玻璃眼珠,遥望着远方村落间袅袅的雾气,狠命地吸着叶烟,我家院子里,每天遍散着烟头和灰白的烟灰。

我奶也注视着在恩泽镇日渐衰落的家族,整天神色木然,奶在我爹去县城后,就搬进了我家院子和我们住在一起。

应该说,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我奶身边度过的。我娘忙碌着家里家外的活,我和奶睡在一张床上,月明星稀的夜晚,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我躺在奶的怀里,手摸捏着奶干瘪柔软的奶子,看着奶一针一线费力地纳着布鞋垫,绣着虎头鞋。月亮从木窗漏进来,在煤油灯的火苗上跳荡,小虫在屋后低吟,老鼠磨牙的声音尖利刺耳。隔壁房内传出了爹娘干仗时将床掀得“吱嘎”作响的声音和娘含屈的叫喊声。爹回到这个院子后,我们一家老小就没得到过一夜平静。娘有时反抗得厉害,爹就抽娘,抽完后又将床压得“吱嘎”作响。我仔细观察过,爹遭冷落后,唯一的乐事就是天黑后折磨娘。响动过后,爹倒一边死猪一般沉睡过去,娘披衣坐在床沿哽咽出声,嗟啜不已。这会小刚早被吓得溜到了我和奶的一个房间。奶骂道:“长吁短叹发什么贼气,夫妻行那事有啥好怨呢,看把孩子吓成啥样!”我奶在指责我娘后,将吓得瑟瑟发颤的小刚揽进怀里。

小妹阿兰是爹将娘折磨得精疲力竭、神经麻木的第二年秋日出世的。许多年之后,当我突然想到,我的来世,是因为我爹为满足其性欲而强暴我娘的不光彩的背景后,我心里十分难受。而小妹的来世是因为我爹仕途受挫后,对我娘以名正言顺、合法合情的理由强奸的产物,我这样想着,心灵更蒙上了阴影。

志勇在远离家乡的江苏第一劳改农场服刑时,我娘背着家乡人去农场看过志勇好几次。娘每回去时,总扎着那块红色方巾,那块红色方巾,是志勇和娘恋爱时,志勇给娘买的,娘一直珍藏着。娘去农场后跟志勇说了些什么,只有志勇和我娘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志勇在农场劳改中表现积极,屡次被评为劳改积极分子。1974年秋季,志勇提前释放回家了。

劳改犯胡志勇背扛着破旧的行李,行走在濑水河长长的白堤上,秋天的大地上,正飘散着庄稼成熟了的那种甜蜜气息。志勇迟疑地从濑水河那条美丽的白堤高处,看着依然迷离和灰茫的家乡的一霎间,我的大伯母最早发现志勇归来。十年的思子之愁,已使她脸上过早地布满了松树皮一样的皱纹,十年前的那头黑发已过早地被染成了毫无光泽的灰发。大伯母正在当年儿子追逐野兔的濑水河滩打猪草,她扔掉手中的镰刀怔神过后尖叫了起来:“我儿子回来了!天哪!志勇回来了!”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涌了出来。母子俩在已被拓浚得笔直恢宏、两岸杉林茂盛的濑水运河长堤上相视片刻后,又同时扔下手中所有的物什,飞奔对方而去。大伯母在志勇经历了十年苦难的监狱生活之后,早已忘却了昔日儿子的暴烈胡为和大逆不道行为,人们老远看见灰蒙蒙的两个点在形成某种景象后渐渐趋近,这是一种悲剧和喜剧交融在一起的双重体壮观。她无声无言,将周围的宁静之气融进她的状态之中。在地里劳作的社员们像是被一种强烈的冲击波震慑着,他们纷纷抛下手里的活儿,举目仰视着濑水河堤高处母子相聚的情景。我娘正在收割一块黄豆,她抬起头“哟”地叫了一声,锋利的镰刀割掉了娘半片手指,血像成簇的红色小虫子爬了出来。

志勇返乡后的当天晚上,我爹从镇边的小店里打来了很多酒。爹在经历了乖张曲折的命运之后,突然想到了志勇所经受的苦难。我爹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邀了志勇一起喝酒。爹的酒量很小,他喝得酩酊大醉后,倒在那张黑得发亮、睡了十多年的旧床上睡着了。娘和志勇溜出疯长蒿草的我家旧宅,天空一派深远,黑黑的濑水河畔,点点烟光闪过,像夏季游移在暗夜中的萤虫。

突然,静谧之夜传出了可怕的捉贼声。

我奶披衣坐起身,将吓得颤怵的小妹揽入怀里,叫了声“天哪!有贼!”

第一个发现濑水河边恩泽蔬菜基地高墙旁蓬勃的柞蓬楞里有贼的是我二伯,二伯因为二伯母精神失常出走后,不愿面对寡然无味的家,索性卷了铺盖住在菜棚里。那天二伯偷吃了洒过农药的黄瓜,半夜起床拉肚子,他看见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从菜棚出来猫进柞蓬楞,他才冲着天空大喊捉贼。听到叫声的乡亲抡棍持棒围住两个赤条条的黑影,一阵乱打,突然有人认出了我娘和志勇。二伯惊讶地叫了声,“我的天哪!”溜出了人群,不知去向。

当晚,我娘被打得奄奄一息住进了医院,我被奶领着赶到医院时,志勇正坐在娘床沿。屋里吊着的那盏灯下,我娘表情木然,一双灰茫的眼盯着在电灯泡周围打旋的褐色苍蝇,失血的脸上如一垛年久的灰墙。娘看着来到她跟前的三个子女,突然尖叫了声“天哪!”可怕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医院,传向更远的深夜.之后,一切又恢复了苍白的静寂,那情景一直将我带入某种巨大的黑暗深渊。40余年后的今天,当我独自一人,脑际掠过我娘尖叫时的那一幕,我握笔的手总也无法克制地一阵战栗。我用一种男子汉灼热的目光远远盯着岁月,时光在那一刻流逝而去,濑水河的水在无声地流淌,她依然优美而安详,河滩旁,我二伯坟茔边萋萋芳草被野火烧得枯黄发焦。

事发的第二天,恩泽镇的老百姓带着愤怒的心情议论我娘和志勇婶侄乱伦事件时,他们完全忽略了我娘和志勇的爱情,也忽略了志勇10年前为解决乡亲的饥饿而饱尝的铁窗之苦。糊涂的村民们将这一乱伦新闻炒得热火朝天后,又开始了他们老一套的生活方式。他们还是每天必关心着天气,希望着秋收时节,老天能多给些阳光,干完一天农活后,他们盼望着浓重浓重的夜色早早降临,那些骚动不安的男人、女人们永不知倦地充分享受着劳作之余的第一大快事,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呻吟着……

那晚,我爹也在小屋那张老式木架床上听到了濑水河边的“捉贼”叫喊声,过量的酒使他的眼睛生痛,他“吱嘎吱嘎”翻了两下身,摸索了一番枕边,吐出句“果然!”我没听懂爹说的什么意思,便随着奶去了镇医院。

我二伯是我娘被当做贼,遭村民乱棍打伤住院的当天晚上失踪的。忙于议论乱伦新闻的村民们忽略了及时寻找失踪的二伯。两个礼拜后,大伯割猪草路过蔬菜基地围墙后的那么茂盛的桑园时,老远闻到一股浓烈的死尸腐烂的恶臭味。在一群灰色苍蝇的引领下,大伯拨开桑枝,恐惧得目光呆滞。大伯看到二伯仰躺在桑园地上,手里还紧攥着一瓶剧毒农药,那叫甲胺膦的农药瓶标签上的骷髅在大伯眼前飞舞着。二伯的皮肉在毒液中脱落,敏感的苍蝇萦绕在腐尸的恶臭味中,久久不愿离去,却不吮吸腐落的尸肉。二伯溢满毒液的嘴边还艰难地留着一丝笑意,我猜想二伯临死的时候应该十分痛苦,他两只深挖入地的手扭曲难看的身体足可以证明这一事实。二伯只是不愿将难看的最后一面留给恩泽的土地,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恩泽乡亲的眼里,是穿越枪林弹雨的英雄、硬汉子,他应该以笑面对死亡。他没想到,恩泽镇人对以自杀结束生命的二伯的颓唐行为,只是远远地鄙视着。我二伯的死亡方式,使乡亲们彻底破灭了对他原本的良好看法,乡亲们都认为,自杀是懦夫行为。

啊!我可怜的二伯!悲哀的二伯!远去的二伯!也许你捉“贼”时根本不知道志勇和我娘在他们情爱和生存的多舛道路上连连失败,希望破灭后,做出最后的抗争、挣扎。你为自己无意闯入这种向饥饿挑战的甜蜜领地,而心存不安,你用生命的代价所想表白的又是什么呢?或许你根本不愿告诉世人这个秘密。

我娘遭乱棍打伤后休养了一个多月,竟奇迹般地康复了。1975年初夏的一个温馨日子,她在与我爹正式离婚后,和志勇结合在了一起。

作者简介

黑凝,本名张俊,江苏省作协会员。生于濑水滩涂泥草屋,当过农场战士,部队文工团创作员,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近百万余字,小说《证据》获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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