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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曲只应天堂有

2015-03-26徐锁荣

翠苑 2015年1期
关键词:天堂

长歌当哭

莫老静坡先生台席:

离开江南古城常州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我的心还驿留在你的“凤贻轩”。“凤贻轩”是先生为纪念恩师吕凤子而起的斋名,也是先生的书房和画室。我驿留“凤贻轩”是因为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被先生花费3年岁月、1000多个朝朝暮暮、用饱醮心血的如椽大笔创作的当代人物画长卷《天堂烙血图》所感动。长久生活在大都市,面对滚滚红尘,我的感觉已经迟钝。可是面对这件巨幅长卷,我心潮涌动,泪洒衣衫,回到北京,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

先生的画名,我早有所闻。虽然这些年你一直远离媒体操作,退休之后,过的是隐居生活,潜心在“凤贻轩”读书作画、拉二胡、制作古琴、修订《汉宫秋月》乐谱。先生是纯粹意义上的隐者,中国文人自古就有“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说,先生是“中隐隐于市”的高人。你隐居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培育埋在心底的童年的一颗艺术的种子,为了用画笔倾诉70多年来一直如刺在喉、不吐不快的创作冲动。你读书临帖、制作古琴、拉二胡、不停地修订《汉宫秋月》,都是在为这部作品的创作做前期的准备,或者说是铺垫。当今社会,人们都活得很匆忙,画家们更是如此。而先生却不为金钱所动,活得如此从容,用3年时间,完成一部构思了70年的画作。你用浓郁的色块、“曹衣出水,吴带当风①”的线条、水墨淋漓的泼墨,谱写了一曲反映中国近代史的交响乐。

我不晓这样的比喻是否恰当,因为此前先生曾对我说过:一件上佳的绘画作品,必须有音乐感,有旋律,有起承转合,有高潮迭起,有余音缭绕。如果没有音乐感(当然这种乐感是无声的),只能是水墨和色彩的堆砌。

《天堂烙血图》就是一曲雄浑悲壮、催人泪下的交响乐。

早在3年前,也是草长莺飞的江南春天,我去先生所居的老宅造访,你就向我透露,准备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题材,以姑苏沦陷为背景,创作一幅大作品,以祭奠先人,告慰历史,也为自己的创作生命作一次总结。岁月蹉跎,3年后的今天,又是人间三月天,我回故乡省亲,那天早晨,突然接到先生的电话,说是上午去武进博物馆挂《天堂烙血图》,并约定了接我的时间和地点。早前几天,我曾去你新居拜访,先生冒雨下楼接我,在“凤贻轩”,我喝着先生沏的茶,听着《汉宫秋月》的曲子,一颗浮躁的心,顿时就沉静下来。那天上午,轩窗雨声潺潺,江南久违春雨,似乎向我叙说着先生的笔墨人生。你告诉我,你已经完成了《天堂烙血图》初稿创作。我曾就提出想看原作的想法,可是“凤贻轩”挂不下这帧巨幅作品。

上午8点钟,先生坐着画友开的车到了接头地点,随即从副驾座上下了车,为我开了车门,陪同我一起坐到后排。这一细节委实令我感动,先生是80高龄的长者和老师,而我只是一个才疏识浅的后学。我跟先生,从萍水相逢,到成为至交,已经有20多年时间。岁月积淀,让我悟出一个道理:有的人你跟他越交往,就越会觉着陌生;而先生你,是越交往越亲近的君子。

《天堂烙血图》第一章《鬼子进城》在博物馆展厅挂出,恭立在巨幅画作前的我,面对画面上冲天的火光和如海的鲜血,突然有一种欲哭的感觉——为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为75年前死于日军屠刀下的父老乡亲,也为姑苏的风花雪月!

面对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婴儿的哭喊、老人的呻吟、女子呼天抢地的哀号,我想冲到画面的火光里,抱起那个挑在鬼子兵枪头刺刀尖上的婴儿,舔尽身上的血迹,将其送到母亲的怀抱;我想扶着那个口吐鲜血的老人(他肯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他那飘在胸前的飘然长须总令我想起民国时期的某位大书家),用纱带堵住老人的伤口;我想抱过那位已经被鬼子兵裹挟的年轻的有着沉鱼落雁之美的年轻道姑,将她送进道院,让其静心修道,尽管我明白,道姑的心灵已经遭受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创伤,这种创伤,是我们这个多难民族共有的,如此的伤痛即使上帝也回天无力;我想拣起那个已经被狼狗撕咬得七零八碎的年轻女子(也许她是一位女子中学的教师、或者是某座教堂的华裔修女),将她的肉一块块拼起来,用雪白的纱巾裹好,然后送往她的家中。世界上的所有儿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其中也包括此时已经变成野兽的日本士兵。

面对铺天盖地飞来的日军战机,从战机上扔下的密若雨点的炸弹;面对被烈火熊焰吞没的这座有着3000年文明史的世界著名古城,我想呐喊,我想号啕……

我想得太多太多的,是我无法拯救这座曾经弥漫着风花雪月之城的生灵,因为这画面之上,粗略一数,也有近千个人物,他们在历史的深处向我呼喊,他们的声音铺成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响,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呼喊!

我要感谢先生,是你用画笔,用一生精研的色彩,用你一如既往纯熟的线条和色块,用炉火纯青的水墨,为我们,也为我们中华民族谱写了一曲浑厚悲壮的交响乐。

此曲只应天堂有——

英国作家毛姆说:一个人的童年,决定了人的一生,尤其决定了一个作家的一生。此话同样适用于画家。先生的童年是在姑苏度过的。3岁的那年——1937年,正巧是姑苏沦陷。那天你患重感冒发着高烧,母亲抱着你去美国教会办的私立医院求医,路过紧挨着医院的私立苏州慧灵女子中学(也是美国教会资助办的),一幕血淋淋的画面突然出现在眼前:攻入苏州城的日军,正在街上追逐一群花样年华的女中学生,狂奔的女生像一群被豺狼追逐的羔羊,往日繁华的街道,被血光染成红色,天空的日机,不时呼啸着从头顶掠过……母亲抱着你匆忙回到家里,可是那个画面却一直印在你童年的心灵。

日军进入苏州后,进行了疯狂的屠杀,他们在北寺塔下屠杀了淞沪会战中俘获的全部中国战俘,烧毁了北寺塔等著名的古迹,将历史名园留园改造成军马场……童贞的记忆是最纯真的,这一幕幕血光画面,铭刻在你幼小的心灵里,随着时光的沉积,已凝成血的烙印。

75年岁月,沧海桑田人生。先生的绘画之路,是从丹阳正则艺专起步的.由于得到吕凤子恩师的正传,毕业后当过中学美术老师,后又调县文化局做专职画师。先生花鸟山水无所不能,尤擅人物,在当代中国画坛,当属翘楚。美术界的有识之士,皆认为先生的人物画可圈可点。先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创作的《魂归于斯》,苍茫的云水背景下,阿炳只画了一个背影,然而他那拱起的背影独立天地,握着拉弓的右手,有着四两拨千斤之力。当我看到这帧作品,似乎听到二泉映月的旋律正在画面回荡。此作的成功,就在于先生精研韵律,且是二胡高手,难怪有一次我去你老宅造访,曾冒昧请你拉一曲,你随手取下挂在墙头的二胡,拉起了阿炳创作的千古绝响。

听完曲子,我不禁潸然泪下。

先生的大写意人物画,水墨淋漓,用水用墨用色,匠心独运,不同凡响。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故事,在先生的画笔下,竟也成了千古绝唱——在凤贻轩,我曾有幸拜读到你创作的《武陵春浓》。画面上,许仙举伞,为白娘子挡雨,一旁神态矜持的小青,正好与白娘子的羞涩形成了反差,而许仙的谦恭似乎又为以后发生的悲剧埋下伏笔,三个人物可以说是呼之欲出。看了此件作品,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到北京曾冒昧为此画草就七绝一首:“梅花丛里忆江南,武陵春浓不胜看,许仙借伞谢朝雨,白蛇依柳上画船。”正是凭借娴熟的书法线条和对水墨、色彩的精准掌控,先生的大写意人物画,总是笔墨华滋,人物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由于在正则艺专接受过俄罗斯美术教育,先生对光的运用也与众不同,加之音乐造诣,使得《武陵春浓》的每一根线条,都回荡着爱情的缠绵,情感的起伏。

如果说《武陵春浓》是一曲悠远的牧歌,《天堂烙血图》就是一首悲壮的交响。75前那场人类历史上骇人听闻的劫难,已经化作一组组音符,时时在先生心头回响。那些画面,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白天,你独自在屋里徘徊,夜间,又走出画室仰天长叹,总觉着如果不将这段历史表达出来,就对不起自己的故乡和人民,对不起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半个多世纪以来,云卷云舒,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你感慨岁月无情,天地有意,多少个晨昏,你将画好的草图收好,悄悄压进箱子;你长年沉浸天堂血泪,笑看人事沧桑、花开花落,个人得失不计较,一个人物画得不满意,就寻寻觅觅,怅然若失。

一笔十年

文学界有识之士说:三类作家写故事,二类作家写人生,一类作家写史诗。此定律用于美术,不知该如何界定作品的高下?我以为,真正意义上的大画家,笔下的作品应该具备史诗意义。黄宾虹笔下的山水,是史诗,其《青城山坐雨》,尺幅之间,笔墨所呈现的,是中国山水的大美境界;吴昌硕的大写意花鸟,也是史诗,笔墨所展示的,是中国文人的精神追求,即使是一块石头、一株老梅,也是一花一如来,一石一菩提。画家不应该只画小情趣、小境界,而应该追求大千世界的精神。可是当下画界,有些画家眼睛总是盯着画商的眼色,哪种画好卖,就画哪种。有的竟成了成批制作,不断重复自我。笔下的水墨色彩,已失却了精神追求,画来画去,都是小格局。这样的作品,当然跟史诗无缘,即使卖了大价钱,也是过眼云烟。

可是要画出史诗,又谈何容易!

从某种意义上说,《天堂烙血图》的创作基因,从75年前就萌生了,尽管那时,你还是一个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你用童真的眼睛,记下了一组组血泪的画图。画面上所有的场景包括细节,都是你亲眼所见。如第一章《鬼子进城》的尾声,私立苏州慧灵女子中学的女生翻墙逃命的场景,是你趴在母亲肩头上目睹的;第二章《天堂大逃亡》里,那个坐在箩筐里被父亲挑着逃难的孩子,就是你自己;第四章《天堂变地狱》里的那个日军军马场,也还原了历史的真实,日军占领姑苏后,就将苏州最经典的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留园变成了军马场,苏州沦陷期间,你曾悄悄到那座苏州最有名的园林捉过小鸟;那座在烈火吞噬的古寺,就是苏州的北寺塔。当年,你曾从废墟里捞起一尊被烈火烧焦的菩萨,带回家中。母亲曾问你是从哪里拣来的,你说明了缘由,母亲就双手合掌、面朝菩萨念阿弥陀佛。

75年的岁月,人事沧桑,年轮交叠,秋月春风,浊酒一杯,几度欢喜,几度惆怅。金钱名利,红尘浮华,在你面前,都化作了粪土!时光不但没有磨灭你童年的记忆,反而像一组显影剂,将历史深处的记忆显现在你眼前。

这些画面,只是一个个单独的音符,要将其组合成雄浑的旋律,除了技巧,还必须要有充沛的才情和智慧,在创作过程中,又是音乐天成了《天堂烙血图》。《汉宫秋月》的悲凉幽远,《广陵散》的苍茫无垠,《二泉映月》的一唱三叹,《平沙落雁》的起伏跌宕……整个创作期间,这些经典的旋律无时无刻不在你心头回荡,混沌之中,你似乎找到了组织画面的经纬。你还借鉴了北宋名画《清明上河图》和上个世纪80年代河南画家李伯安的《走出巴颜喀拉》的构成方式,用多点透视的方法,将天堂姑苏沦陷的众多悲剧,集中到56米的长卷上,为了表达那场悲剧的惨烈,你先后画了将近1000多个人物草图,整部作品由《鬼子进城》《天堂大逃亡》《血染天堂》《天堂变地狱》4个部分组成。

当你将卷好的原作第一章挂上武进博物馆的墙壁,我突然感觉血雨腥风扑面而来,你的画面上,弥漫着重磅炸弹爆炸的呛人窒息的硫磺气味,以及浓烈的血腥气味,还有婴儿的哭喊声,少女的呼救声,老人的悲号声,日军刺刀捅进人体皮肉所发出的爆裂之声,所有这一切,组成了雄浑悲壮的混音。

其实你的作品,只是将色彩和水墨泼向宣纸,可是在我眼里,那些浓烈的水墨和色彩,已经化作了一个个生命。天地之间,人的生命每人只有一次,应该得到敬畏和尊重,可是在侵略者的眼里,人却成了一棵草芥。今天,你用画笔,将这些已经作古的生命重新唤到了我这个后学的眼前。你的画笔是如此的神奇,老辣得如同一支宝剑,直刺侵略者的心肺,甚至是魔鬼的灵魂;你的画笔又是如此万般柔情,你笔下少女的长发如同天上的流云,长者白发苍髯的飘动又如从天而挂的瀑布;在第一章的尾声部分,那个奔跑中的少女短发,你是用淡墨挥就的,混成的水墨加上飞白,看上去是那般天成。

你像一位智者,站在画幅前,审视着自己的作品。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你的心跳,甚至是血在胸腔奔涌的声音。你看了片刻,随后蹲下身子,打开随身带来的硬纸箱,取出笔墨和颜料,随后笔醮淡墨,单腿跪在画幅前,在一个人物的脸部轻轻勾画起来。这一章中,有一组人物,其中是两个鬼子兵裹挟着一个行将昏迷的女子,为了表现女子的昏厥神态,你在临时搭起的画板上接连画了两张草图,准备再次复上……你一遍遍画着。按说,原稿上的人物已经无懈可击,可你似觉不甚满意,半蹲在地上,反复描画。

你对自己的作品是如此苛求,就像作曲家在推敲笔下的每一个音符。75年来,你就是用这种态度画着每一个人物。3年前的那个清晨,或者是深夜,你从床上爬起,拿起砚台边的毛笔,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写就了第一根线条,掷出第一个墨晕,画出滴在历史深处的第一滴天堂之血。你就是这么画过来的。你是用画笔在重新解读那段历史、那个岁月。是啊,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剑,她将一个嗷嗷待哺的3岁孩子,雕成了一个年届八旬的老人、一位下笔有神,涉笔成趣的画家。可是,你的一颗童贞的心却没有变。书画界素有“一笔十年功”之说,你是70年磨一剑,你笔下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色块和水墨,都是你激情的涌动、傲骨的生发、柔情的萌动。你对故乡苏州的一草一木都倾注了情感,你爱天堂的每一个生灵,你对故园的一砖一瓦都由衷地敬畏,你是用自己的画笔在抚摸天堂。

你以笔当剑,刺向侵略者!

以血为墨

此文的前两章,我是在常州构思的。桃花三月,细雨霏霏,我的文思也受春雨的催发,似有一发不可收之势。回到北京,已是初夏了。北京远没有你的“凤贻轩”那般宁静,也听不到天天在你书斋回荡的古琴声。

在你的书斋,我曾见到你《汉宫秋月》的修订版本,比起原作,你的修订版更具幽远之美的意境。你说之所以喜欢这个千古名曲,就是因为被其幽远的意境所感动。在快餐文化盛行的当今,有的画家,甚至是“名家”,忙着复制自己的作品,忙着挣钱,你却有如此雅志修订古曲,足见你的心有多宁静。在你凤贻轩闲聊时,我曾冒昧问及:我看到有的画家,总是在不断重复自己,人物的造型,画来画去都似曾相识,为啥你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新作,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复之感?你却笑着问我:如果让你再重写一遍你的长篇小说《琵琶行》,你是不是会觉得,这是一种索然无味的创作,甚至是一种折磨?艺术创作,是一种心灵劳动,如果没有激情,没有如刺作梗、不吐不快的欲望,作品只能是木乃伊,虽然木乃伊也是人,却没有生命和情感。这就是创作和制作的分水岭。

一件佳作的产生,除了激情之外,还有很多内在和外在的因素,诚如唐代书家孙过庭在《书谱》中所云:“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孙过庭的高论也同样适合于绘画。从《天堂烙血图》画面可以看出你创作时的激情和才气,我甚至觉着,你在开笔画第一根线条时,嘴里似乎就哼着《汉宫秋月》的曲子,那从日机呼啸而下的重磅炸弹,那冲天的火光和血光,那倒塌的古宅,那被烈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菩萨……画面上的诸多局部细节,都是你童年的记忆,你珍藏着儿时留在心灵深处的感觉,这些用生命换来的直觉,经过70年的情感积淀,70年的艺术发酵,突然在那一天,化作了火山喷发式的创作冲动。

先生:看了《天堂烙血图》,我突然发现在中国当代画家中,你是善用红色的高手。此前,我拜读过你画的梅花、鹤群,还有人物,你的红用得别出心裁,用得大胆泼辣,甚至是浪漫天成。你的梅花,不同于吴昌硕的西洋红,也不同于任伯年的胭脂红,你的梅花里,似乎加入了花青,或者藤黄,甚至还用了某种中草药(这是你告诉我的秘方),使得笔下的梅花如血般灿烂。你在鹤群的顶上点了红,丹顶鹤的头顶如同亮起了灯笼;你在白娘子双颊点了红,白蛇萌动的春情竟是如此动人心魄(这正是《武陵春浓》的点睛之笔)。似乎,我又总是觉着,你的红里,还加入了最重要的一味色彩,这是任何一个画家都必须具备。但很多画家又望尘莫及的艺术元素,那就是你的热血!当然,一个画家不可能用血画画(除了某些特殊情况,如上海画家谢之光曾用血画过一张梅花,那是他从病榻上爬起画的最后一张画,画好枝杆突然口吐鲜血,便手醮画毡上的血迹点就了梅花),你是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倾注笔端,使得整幅画面红得惊天动地!如此长卷巨作,每一个人物都是你热血的哺化。

天堂烙血,血是巨作的重要旋律。你用如椽画笔,将血洒满56米长、2米高的画卷,于是红色便在天地间弥漫:在作品的第一卷里(我故且称是第一乐章),血从长者的口中喷出,染红了银须,这血红与雪白的对比,是如此的强烈;血从被日军挑在刺刀刀尖的婴儿腹中流出,映红了天堂的天空;血从被肢解的生灵体内喷出,染红了遍地的杜鹃;血从少女的手腕涌出,映染了天际的云霞……在《天堂变地狱》的第四章节,一处冲天火光映红了画卷,此处用红,不仅浓烈,而且极富层次感,看着画面上的火光,似乎能听见大火燃烧的毕剥之声,而且是红里有墨,墨中含水,水里又泛着淡淡的红色,这些色彩里,有花青,有汁绿。

你将红色用到了极致!

看着墙上的画作,你久久陷入深思。或许,你又回到了75年前,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回到牙牙学语的童贞年代,那些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往事,霎时间又涌到面前。慧灵中学校园很美丽,中西合璧的建筑,每张瓦片上都回荡着东方的博爱与仁慈,往日你路过这里,常常能听到园墙内琅琅的书声,像百灵般啼鸣的女生歌喉。可是那天,当进城的鬼子像泛滥的洪水席卷姑苏的大街小巷,校园内女学生的尖叫声,像刀子刺痛了你的心——那是羔羊遭遇豺狼追赶的哀嚎,是小鸟被弹丸击中的悲鸣,是雏燕被拔了羽毛之后的痛号。

75年里,这些声音无时无刻不回荡在你耳畔。

你从笔筒里拿起一支长锋毛笔,醮上淡墨,半蹲着身子,一笔一画画起来。你80岁的身子看上去有些清矍,甚至有点文弱,可你手中的长锋羊毫,却稳若泰山,一根根铁线描的中国画线条,被你添上画稿。你时而立起,时而单腿跪下,将笔上的淡墨写上画面。那刻,我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没有想到,年届八旬的你,手头的功夫还是这般老到,笔在你手中,竟稳若少女指间的绣花针。这56米的画面上,又容纳了多少根线条,又有多少笔?我无法估量,也许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我能够见到的,是你的一颗中国心,一个中国画家的良知和激情。

你手中的画笔又多像音乐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在指挥着一场气壮山河的交响乐!

天堂行吟

前贤素有“画品人品,人品当先;画格人格,人格首要。”之说。人品高尚,画品自然高逸;人格清纯,画格必然高雅;人品卑劣,画格必定混浊。书法和绘画,同属一理。秦桧的书法,在名家云集的南宋,不能不算也自成一体,可哪个中国家庭,也不愿悬挂;与之相反的是明清大家傅山,蔑视权贵,即便被皇帝使臣押到京城外,也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其片纸只字,也风流倜傥,傲骨峥峥,人见人爱。

先生为人纯净,超脱红尘,你的人品,从对待恩师的态度中可见一斑。1948年,先生负笈求学于由吕凤子创办的丹阳正则艺专,该校校训为:“艺术制作即人生制作。我们要从爱完成每个自己。我们要在美的境界中发现道德境界。我们要从鉴赏一切中认识一切。”(吕凤子先生语)拜入德高望重、与世独立的凤先生门下,先生深得恩师器重厚爱,依照恩师指点,将书法作为中国画的基础课。正草篆隶无不涉猎,其章草更是写得风神兼备。作品题款,皆与画合。而所刻印章,也是独出新意。也许先生太追求完美了,有时为了一幅画,竟也单独治印,以求大合。1955年从艺专毕业后,分配到武进县当中学教师,此时的吕凤子,已经担任了江苏师院(前身是东吴大学)的美术系主任,你花50元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逢周六下午,便骑车经常熟赶往苏州江苏师院,拜望恩师,承接蒙养。每个来回,都是数百里路。也就是这一年,你去苏州拙政园写生,曾写了一首题款诗,表达了人生的追求:“纷纷瑞雪上枝丫,画楼寒凝白窗纱,游人只道春无觅,香洲沉醉红梅花。”

你不仅崇拜恩师的画品,更仰慕修禊其人品。吕凤子一生淡泊名利,是民国美术界的一代宗师。当蔡元培疾呼“文化运动不能忘记美术”的口号,凤先生倾尽家财,创办了上海神州美学院并担任院长,刘海粟、徐悲鸿都是其美院的学生。后北京女师大聘请其当教授,他便将神州美院(后改为上海美专)交给学生刘海粟管理,前往女师执教。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设立大学院代替教育部,蔡元培先生任大学院总长,聘凤先生为大学院研究员,凤先生是唯一获此殊荣的中国画家。同年,第四中山大学改为中央大学,凤先生受聘为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教育系主任兼教授,很多国内美术界的大家,都出自凤先生门下。

你修得绘画艺术正果,一生铭记着恩师教诲之恩,你将自己的书斋取名《凤贻轩》就是最好的佐证。

你一生以恩师为楷模,你的《天堂烙血图》,就是对恩师最好的感恩礼物。

哲人说:悲剧就是将美的撕裂,让世人看。先生将作品的背景安放到天堂苏州,既是匠心独运,也是上苍恩赐。在构思创作过程中,恩师的教诲也神助了先生。当今的美术界,也是大浪淘沙,不少画家靠卖画成了大款,开着豪车,住着别墅,过着按平方尺计价画画的富裕生活,你却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艺术良知和信念,你心里非常明白,如果为了金钱而画画,创作的目的就错了,尽管好的画可以卖钱,但为了金钱而创作,就从创作本体上失却了艺术的灵感,这样的创作就只能是制作。

70年前的那一幕,也决定在先生此生必须创作出这部史诗般的画作。

在笔者有限的美术阅历里,当代中国人物画,曾有两件巨幅作品给我留下震撼心灵的回响:一件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蒋兆和先生创作的《流民图》;另一件是河南画家李伯安创作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走出巴颜喀拉》。《流民图》反映的是日军侵华战争期间的难民生活,人物采用的是竖式构图;而《走出巴颜喀拉》再现的是西藏牧民朝圣的情景。《天堂烙血图》应该是继前两件作品之后的又一部大型巨作,先生采用了最擅长的线条造型,以泼彩、泼墨的大写意手法,再现了苏州沦陷的灾难,以精准的线条、淋漓的色块和挥洒的水墨,谱写了一曲雄浑的交响诗,艺术地再现了75年前发生在人间天堂苏州的灾难。

先生,我隐约预感,你的《天堂烙血图》将要载入中国美术史,姑苏的人民会感恩你,备受外来侵略的炎黄子孙也会感谢你。

你1000多个昼夜所洒下的心血,必将被历史铭记。

写到此,草就七律一首,求教于莫老——

一身傲骨写青史,

几多柔情抚瑶琴。

寒山古钟敲重霜,

虎丘宝塔听大音。

凤贻研墨泼玉版,

天堂烙血画先灵。

人生八十还未老,

挥洒丹青笑红尘。

注释:①此句是指古代人物画中衣服皱褶的两种不同表现方式。曹是指北齐的曹仲达,吴是吴道子,两者都擅人物画。

(注:《天堂烙血图》即将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单行本画册。首站展览将于2015年在莫静坡先生故乡苏州展出。)

作者简介:

雪岛,本名徐锁荣,号种墨道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文物学会会员。海军政治部创作室国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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