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浩文翻译观试析——以《生死疲劳》英译本为例
2015-03-26缪建维
缪建维
(1.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上海200241;2.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200093)
美国翻译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是“公认的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之首席翻译家”[1]序。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他翻译了大量的中国台湾和内地的作品,台湾作家白先勇、朱天心,大陆作家苏童、莫言等众多知名作家的英译本均出自他之手。此次莫言获得诺贝尔奖,其瑞典语的译者陈安娜就指出,不能忘了一个美国翻译家葛浩文。近年来,我国翻译界对葛浩文也日渐关注,涌现出不少相关文章。不少学者认为葛浩文的翻译“不忠实于原作”甚至给其贴上“连译带改”的标签。
在葛浩文所译的中国作品里,莫言的作品是他译得最多的,目前已经出版的有《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劳》等9部作品,另有作品《蛙》即将出版。本文将以葛浩文所译的《生死疲劳》为例,分析他在翻译这部作品时所体现的翻译思想。选择《生死疲劳》作为研究对象,很大程度上源于这部小说独特的地位,当诺贝尔奖诺奖组委会邀请莫言为全世界大学生推荐一部他的作品时,莫言推荐了《生死疲劳》,称“因为这本书比较全面地代表了我的写作风格,以及我在小说艺术上所做的一些探索。”
一、忠实是基本原则
葛浩文在翻译某些作品如《狼图腾》时进行了一些删减,在处理某些词句时进行了变通,因此有学者据此认为葛浩文对原著不够忠实。笔者认为,这种观点是有失公正的。
恰恰相反,“忠实”是葛浩文一直秉承的原则。他提出,译者“必须尊重原著”,他们“最大的导师就是文本”[2]。在《狼图腾》英文版首发仪式上葛浩文把作家比作鱼,译者是虾,是配角。他曾批评金恩(Evan King)在英译老舍《骆驼祥子》时将悲剧结局改为喜剧,认为这种改写与失真是很危险的。他也同样批评了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文体与风格失真,认为翻译家不能牺牲原著独到的文体。在他接受的历次访谈中,他多次提到他是很忠实于原文的。
葛浩文是这样说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这首先表现在他对翻译严谨的态度。为了不偏离原文作者的意图,翻译中遇到的疑问,他都会尽力与作家联系进行沟通。在翻译莫言多部作品时,与莫言不断书信往来,一次又一次地修订。莫言在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校区的演讲中提到,“……我与葛浩文教授1988年便开始了合作,他写给我的信大概有一百多封,他打给我的电话更是无法统计……教授经常为了一个字、为了我在小说中写到的他不熟悉的一件东西,而反复磋商……由此可见,葛浩文教授不但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翻译家,而且还是一个作风严谨的翻译家……”[3]170。下文将就《生死疲劳》的翻译阐述葛浩文是怎样践行他的“忠实”原则的。
莫言是一个对小说叙事艺术、小说文体始终非常关注的作家,他认为《生死疲劳》比较全面地代表了他的写作风格,以及他在小说艺术上所做的一些探索。
《生死疲劳》采取了章回体形式,重现了古典小说与民间叙事的传统特色,使小说具有说书的特色,带有传奇色彩,贴近民间。葛浩文在翻译本书时,对原著的这种章回体做了比较完整的保留,体现了《生死疲劳》的民族特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之前几位汉学家的做法恰恰相反,比如赵庆龄在其论文中提到译者珀西在翻译《好逑传》时就对原著中的章回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整[4]。
小说中独特的叙事视角也是一大亮点,由蓝解放和蓝大头两人不断变换叙事者和倾听者角色,这两个人物没法交代清楚的再由作者莫言直接站出来说,作家和小说角色构成三重对话,形成一种广视角叙事效果,这比单一的叙述显得更为厚重和恢弘。这一独特的叙事视角在译作中也保留了下来。
《生死疲劳》人物话语的表达形式多为直接引语,于人物对话中呈现,而西方作家的特点是不擅长中国的白描,而是直接用意识流来刻画心理。在翻译此类对话时,葛浩文基本全部保留,并没有因为西方读者不习惯这样的对话形式而进行改动,可见他是尊重原作者和原作文体的。
在《生死疲劳》一书中,有大量中国文化信息,体现了这部作品的民族特色。葛浩文在处理这样的一些信息时,绝大多数场合采取了直译的方式。试举例如下:
例1:“不敢”我的主人说,“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
“I wouldn’t dare,”my master replied,“The People’s Commune and I are like well water and river water-they don’t mix.
例2:周文王被逼吃了亲生儿子的肉,吐出几个肉团子,变成兔子,奔跑而去。
King Wen of the Zhou was forced to eat the flesh of his own son.He spit out several lumps of meat,which turned into rabbits that ran away.
例3:但没过多久,她的大辫子就派上了用场,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面的李铁梅,她简直不用化妆,李铁梅就是这样一条大辫子啊。
Before long,however,that braid served her well,for when the revolutionary model opera Red Lantern was staged,she was a natural for the role of Li Tiemei,who wore a braid just like that.
以上三个译例中分别包含“人民公社”“周文王”和“红灯记”三个文化概念,都是中国文化中所特有的,葛浩文在翻译者三个概念时均采取了直译的方法,将中国文化中的概念呈现在外国读者面前。
在立足传统语言表述的基础上,莫言又力求打破传统语言的束缚,在叙述描写上揉进了多种修辞手法及多种文体表达的精华。葛浩文在面对这样一些独特的语言特色时,同样坚持了“忠于原著”的翻译原则。
“《生死疲劳》在句式上很有创新,小说句式有的伸缩自如,即将句子故意拉长或缩短;有的变换语序,对词语做顺向排列或逆向排列;有的洋洋洒洒,构成超级长句;有的短句连用,颇有气势;更有一些非常规句和自创新句”[5]60。在处理这样的句子时,葛浩文殚精竭虑,尽力再现原文的艺术特色,以下是两个成功的译例:
例4:太阳一出照西墙,东墙西边有阴凉。
锅灶里烧火炕头上热,仰着睡觉烫脊梁。
稀粥烫嘴吹吹喝,行善总比为恶强。
俺说这话您若不信,回家去问你的娘……
The sun emerges and lights up the western wall,
The Western edge of the eastern wall is chilly as fall,
Flames from the oven heat the bed and the hall,
Sleeping on the back keeps the spine in its thrall,
Blowing on hot porridge reduces the pall,
Shunning evil and doing good makes a man stand tall,
If what I am saying you heed not at all,
Go ask your mother who will respond to my call.
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多处采用了类似于这样的民间歌谣形式,体现了这部小说的民间特色。“墙”“凉”“梁”“强”“娘”几个字押韵,葛浩文在翻译时,巧妙地用了同样的押韵手法,“wall”“fall”“hall”“thrall”“pall”和“tall”压尾韵,重现了原文的艺术特色。
例5:老顽固,小顽固,组成一个单干户。
牵着一头蚂蚱牛,推着一辆木轱辘。
最终还要来入社,晚入不如趁早入……
A headstrong man,a headstrong boy,choosing to farm apart.
Pulling an ox the size of an insect,pushing a wood-wheeled cart.Sooner or later you’ll
have to join,and sooner is better than later to start...
上例中,中文“固”“户”“辘”和“入”押韵,在英译本中,葛浩文相应地保留了这样的押韵手法,“a-part”“cart”“start”押韵。
可见,在可能的情况下,葛浩文还是尽量做到尊重原著的内容和艺术特色的。
二、变通是无奈的选择
当然,但凡仔细研读葛浩文的读者一定发现他的译作和原著还是有不少出入的。那么,原因究竟何在,是否和葛浩文的西方大国主义有关系?德国汉学家顾彬就曾批评葛浩文根本不考虑原作,只考虑美国和西方的立场,认为他的翻译很大程度上只是创造了译本畅销书,而不是严肃的文学翻译。《生死疲劳》中原著与译本之间的出入主要分为以下两类:段落删减和语言层面的变化。
1.段落删减
《生死疲劳》的英文版中也存在对原著段落的删减,但细读下来,这些断落的删减与其它部分相比,多属于细致末节,次要人物,次要情节。那么,葛浩文为什么在坚持忠实原则的同时要做删减呢。葛浩文在一次采访中,谈及这个问题,他说:“译者交付译稿之后,编辑最关心的是怎么让作品变得更好。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删和改。”他还特别提到莫言小说的英译,他说:“还有莫言的小说也一样,都不是我决定的。其中一两本被删去十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我还争取又加回去了一些……这是我们完全不能控制的事情,却常常因此受到批评。这种将译作中的任何改动都归咎于译者的做法还是相当普遍。这种倾向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都普遍存在”[5]59。从编辑和出版社的角度出发,西方读者更偏好中短篇小说,因此才在原著上做大量的删减。葛浩文在中间所起的作用,反而是充当调解人的角色,在尽量维护原著内容的完整性。
2.语言层面的变通
除了段落的删减外,在细节上,也是有些调整的。主要分为删除和更改两类。在被问到对中国特色文化信息的处理时,葛浩文说:“当然希望能做到既保留文化特色又保持译文的流畅。但很多时候不能两者兼得,所以必须做出选择……总而言之,要看中文读者从中读到了什么。是我们日常使用的套语?还是只有在这个语境中才使用的?如果是后者,译者就需要多花心思找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6]59。
上文中曾提过,葛浩文在面对原著中众多文化信息时,常常采取直译的方式,但也不乏直接删除的例子:
例6:常言道:‘螃蟹过河随大溜’,‘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这个译例中,葛浩文将这两个中文中的俗语一并删除。就像他自己所提到的,这两个说法已经成为中文中的套语,并无特别用意,与其翻译出来影响译文读者的理解和对全文的把握,不如删去。
在有中国文化特点或语言特色细节的处理上,与删除相比,葛浩文采取得更多的是形式上的变通。
例7:我这哥,惯常闷着头不吭声,但没想到讲起大话来竟是“博山的瓷盆---一套一套的”。
He was normally not much of a talker,so everyone was taken by surprise.To be honest,it turned me off.
在处理”博山的瓷盆---一套一套”这一句话时,葛浩文用了解释的手法解释了这一中文俗语的意思,如果坚持用直译的方式翻译成英文,反而会妨碍读者的理解。葛浩文坚持忠实原则的同时,还非常注重读者的反应。
例8:民国三十五年春天被我收了房。
In the spring of 1946.
“民国三十五年”这一说法如果直译成英文,国外读者多数是搞不清楚的,而且这部作品的写作背景和民国并无多大关联,中文读者也不会读到特别的含义,因此,葛浩文简单地用公历置换不失为一种可行的策略。
在对莫言的写作风格的保留方面,葛浩文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然而,两种语言属于不同的语系,完全对译也是不可能的,某些时候,只能传达内容,而在文体的传达上是不无遗憾的,也证实了可译性是有限度的。举例如下:
例9:
看,看,看……那个拐着一双小脚、提着半框土、歪着身体、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门闹的正妻白氏。
Look,look,look,that woman with the bound feet carrying half a basket of dirt but having to stop and rest every four of five steps,that’s my formal life,Ximen Bai.
例10:
我看看地上的绳子,看看金龙瘦高的身体和爹粗壮的身体,盘算着两个人动起手来谁胜谁负的问题以及一旦他们打起手来我是袖手旁观还是出拳相助以及如果出拳相助我应该助谁的问题。
I looked first at the rope on the ground,then at Jinlong and Dad,one scrawny,the other brawny,pondering who would win and who would lose if a fight broke out,as well as whether i’d stand by and watch or jump in and,if the latter,whose side i’d be on.
以上两个例子是莫言独特语言风格的体现,译例9为短句,生动再现白氏一步一顿的状态,例10用超长句体现“我”复杂的心理状态,葛浩文在翻译这两句话时,都未能再现原句的风格,为了符合译入语的行文规范,仅仅是把意思给翻译了出来,这也实属他面对英汉语言和文化为翻译设置的重重障碍的无奈之举,虽然变通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为对原文的背叛,但这种“背叛”并非随意添加,而是依据接受语的特点、接受语文化和接受环境加以“变化”,使译文更易于读者理解。
结语
“译者自己表述的翻译理念有时与其翻译行为或翻译策略并不一致,甚至尖锐对立;如何从其翻译文本的细读入手,发现其背后的翻译理念是翻译研究者首先应考虑的;译者翻译活动的规律与翻译风格的规范之间的相关性只能通过大量的文本解读、对比才能重塑”[7]66。对葛浩文翻译观的研究应是全方位的,不仅要结合他本身就翻译问题发表的文章和访谈,还须结合翻译文本进行文本细读。从《生死疲劳》中英文本的对照来看,葛浩文能遵循自己所说的忠实原则。至于所作的一些变通,源于文化和语言所造成的客观障碍,诚如斯泰纳(George Steiner)所说:“百分之九十的翻译都是不完备的”翻译性质使然。当然,仅凭《生死疲劳》一个文本的翻译对葛浩文的翻译观定性,是不完备的,葛浩文自己在访谈中也曾说到,“不过在她的影响下,我现在会越来越不那么直译了”[6]59。葛浩文在他的翻译事业早期、中期和晚期所持的翻译观是否发生了变化、面对不同文本是否有不同的翻译策略,这些都是值得深入研讨的课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
[1] 夏志清.大时代——端木蕻良四十年代作品选[M].夏志清序,跋.王稼句,主编.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04.
[2] 路艳霞.《狼图腾》英文版昨全球同步首发[N].北京日报,2008-03-14.
[3] 莫言.我在美国出版的三本书[J].小说界,2000(5):170-173.
[4] 赵庆玲.《好逑传》珀西译本中的选择和顺应[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72-76.
[5] 曹乃玲.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修辞特色分析[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08(1):59-61.
[6] 李文静.中国文学英译的合作、协商与文化传播——汉英翻译家葛浩文与林丽君访谈录[J].中国翻译,2012(1):57-60.
[7] 邵璐.莫言英译者葛浩文翻译中的“忠实”与“伪忠实”[J].中国翻译,2013(3):62-67.
[8] 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9] Mo Yan.Trans.by Howard Goldblatt.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New York:Arcade Publishing,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