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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军民散文的本土化叙事

2015-03-21付新洁

昌吉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玛纳斯县玛纳斯清水河

付新洁

(《回族文学》杂志社 新疆 昌吉 831100)

2014年9月,首届《回族文学》奖颁奖仪式在新疆昌吉市举行,来自新疆玛纳斯县的青年作家张军明荣膺首届《回族文学》散文奖。他是首届《回族文学》奖获奖作家中唯一的汉族作家,也是唯一的昌吉州本土作家。授予他的颁奖词是这样说的:“昌吉州所属的玛纳斯县,不仅是作者张军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也是孕育他文学生命的摇篮。他的获奖作品《散文二章》,把一往情深的文学目光,投向了在家乡流淌的天山深处的清水河,用河水一样缓缓流淌,悦耳动听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天山峡谷中,春秋两季清水河两岸如诗如画的自然风光,和恬淡淳朴的民俗人情。”①昌吉汉语文学作家队伍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改革开放之初,张军民是其中的一位后来者,他从21世纪初开始文学写作,最初尝试了包括小说在内的多种文体写作,但是目前看来,正是散文这种文体,成为他本土化文学叙事最理想的一种文学方式,正如他在获奖感言中所言,“把故乡的东南西北前生今世,不断地用文字尝试叙说……”②

这也使他在昌吉州作家队伍中形成了自己相对独特的文学面貌。

玛纳斯县(旧称绥来)历史悠久,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物产资源,享有“金版玉底”之美誉。新疆最雄伟的山脉、最辽阔的大漠、最丰沛的河流都在这里举目可见。它南依巍巍天山,北抵茫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部为冲击绿洲平原;高山巍峨、白雪皑皑,沟谷幽深、河水涛涛,天然林、河谷次生林茂密丛生,构筑成天然绿色屏障;平原湿地水域如蓝宝石镶嵌在戈壁上,形成这块美丽富饶的绿洲;发源于天山深处的玛纳斯河、塔西河东西环绕,灌溉着片片绿洲和肥沃的原野。

历史上,玛纳斯县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是中原与西域的交通要隘,是天山北坡人流,物流交流的中心之一。此地商贾云集,人群熙攘,纷至沓来。玛纳斯县也是新疆发展史上最早开始郡县化和农耕化的地方之一。清乾隆年间,清政府在玛纳斯建立郡县制,为绥来县,属迪化州,到清末,在近一个半世纪内,玛纳斯大片的荒地被开发,成为稻麦飘香的富庶绿洲。《新疆图志.物候志》:“迪化近城无种稻者。南路如阿克苏,北路如库尔喀喇乌苏、绥来,均称巨产。”光绪三十三年九月,清代官员李德贻戍足伊犁,途径绥来后在《北征日记》中写道:“农产尤丰,盛产白米”。将玛纳斯誉为“小四川”。萧雄也讲玛纳斯的大米“长腰香软,更胜长沙”。[1]玛纳斯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数千年来汉族、哈萨克族、回族、蒙古族、维吾尔族等各民族相互依存,伊斯兰教、佛教、道教、天主教在这里共存,形成了多元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的格局。

玛纳斯县得天独厚的自然和人文资源,为作家的文学写作提供了肥沃的文化土壤。但是谈到玛纳斯县汉语文学发展史,我们却会发现这样一个文学事实,玛纳斯县和新疆的许多地方一样,这片土地上从古到今很晚才涌现出汉语本土作家。在漫长的历史上,玛纳斯这片土地上虽然留下过不少珍贵的文学华章,但是大都出自来去匆匆的文人墨客之手,比如清代伴随着天山以北的交通繁盛,东西往来的许多名人就留下过不少有关玛纳斯县的文字描述,以下只挑两篇为证,其一是清代大学士纪晓岚的诗作《玛纳斯屯田》:

玛纳斯屯田

秋禾春麦陇相连,绿到晶河路几千。

三十四屯如绣错,何劳转粟上青天。[2]

其二是清代名臣林则徐赴戍伊犁和南疆勘地,他1842年11月22日经过玛纳斯时,以日记体为后人描绘了当年玛纳斯的社会风貌及个人的感受,“二十日,乙未。晴,辰可行,三十里乐土驿,小坐。有二十里塔西河,此地居民甚盛,闽中漳,泉人在此耕种者有数百家,皆遣犯子嗣。近来闽,粤发遣之人亦多分配于此。因在店中为食而行。十五里为鲍家店,树林颇多。又二十里绥来县城,在东关外军台住。次地旧名玛纳斯,今改为县,田土膏腴,向产大米,贩各处。人物之繁不亚于兰州。”[3]

在历史上,有关玛纳斯县诸如此类的文字描述,其实还有很多,但是细读这类诗文时,你也许不难发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这些文字的作者都不是本地人,而是途径此地的外来者,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使用着异乡人的目光,不无激赏和惊叹地描述着他们眼中的玛纳斯县。奔流千年的玛纳斯河,年年岁岁河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众多文人墨客匆匆而来,留下了他们的著述,但是他们都只是此地的过客,仅以过客的视角去观察、去讲述他们对玛纳斯这块边土的印象。有一种文学之音,直到当代之后我们才会听到,这就是来自这片土地主人的声音。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文坛发生了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这就是余秋雨引领的“文化散文”写作潮流。这一文学写作方向,也传承了中国古典作家文史不分的文风。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不应该只是学者谈论的对象,也应该成为作家描绘的对象。但是纵观近些年的文化散文写作,这一本土化的文学叙事姿态大致可分为三类:其一是文人化的(以余秋雨为代表,这是以有学养的文人姿态看待本土文化)、其二是启蒙化的(以鲁迅为代表,这是以批判国民性的姿态看待本土文化)、其三是农民化的(以赵树理为代表,这是以农民化的姿态看待本土文化)[4],如果要对张军民散文中的文学叙事姿态进行定位,我认为他的一个鲜明特征就是,滋生于本地人身份的写作姿态。以本地人的身份、普通人的口吻,讲述本乡本土的所见所闻所感。这正是张军民散文的特点。他的散文中,写作身份是本乡本土的,散文中的“我”就是张军民这位本土作者的化身;这个“我”展开的文学讲述对象,是自己在玛纳斯县这片土地上的人生经历和它的自然、民情风俗、历史文化面貌。

张军民目前的文学写作主要是散文写作。收集整理张军民的散文,笔者发现在他目前已经发表的近二十篇散文作品中,就写作题材而言,只有一篇是写玛纳斯之外的,其余的讲述对象皆是玛纳斯县,这片土地上地标性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大都进入了他的文学视野。文学写作题材的本土化,是他散文内涵的一个鲜明标志。纵观张军民的散文,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的散文作品中,其中写这个地方的自然、地理、河流、山川等题材的有,《远逝的湖泊》,《流往心灵的河流》,《玛纳斯河》,《散文二章》——《清水河的春天》、《清水河的秋天》,《少年的四阜河》,《冰草湖》,《前往苏鲁萨伊》,《父亲的山上》,《五道垭》;写历史、文化的有,《残垣清唱》、《烽燧相望玛纳斯》、《碧玉人家》《故乡简史》、《小李庄》、《楼堂管所里的玛纳斯》;写民情风俗的有,《吃席》、《拉条子》、《拾棉花》、《挖蘑菇》。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他的文学写作也会打上这个地方浓重的印记。所谓“本地人”的视角,就是指张军民笔下所写的一切,都不是令他陌生的、新奇的东西,而是如数家珍十分熟悉的对象。比如玛纳斯河、玛纳斯湖、清水河、四阜河,苏鲁萨伊、五道垭,这些玛纳斯人熟悉的山山水水。因为就在身边,张军民才会在文中不止一次地写到它们。谈到家乡的山水在张军民散文中留下的烙印,至少有这样一点可以印证:玛纳斯县就像天山南北的许多县市一样,从自然和人文地理的视角来看,这一人口聚居地,也是处在沙漠与戈壁周边的一块绿洲。绿洲之所以能够承载人口的繁衍,就是因为这里有滋养生命的水源。所以在绿洲上生活的人们,对水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就像张军民在《远逝的湖泊》中所说;“在西部的土地上,没有人能远离戈壁和沙漠,他们就在绿洲之外,和你生活的那一点绿色如黑白生死一样,静静地系在一起。看到他们,你会对绿色和生命有更深刻的了解。在绿色和生命的底里,你知道是水。没有水,就没有一切。”[5]尤其是玛纳斯的水,在张军民的许多散文中恣意流淌,形成了一道道人和水相互交融,可看、可听、可触、可品的文学风景。关于水,他有着太多点点滴滴的记忆,有一次“父亲走到城里来时,看中了一所院子,对母亲说:地方好的狠,正是在当年的河滩上。这是父亲的风水理论,我没有问过为什么在河滩上就好的不得了。”[6]水在生活中带来的这类细节,在他的散文中俯拾即是。但是谈到水这一话题,最典型的当然非玛纳斯河莫属。张军民选用不同的文学镜头,不断采用正面、侧面、全景和特写的方式,为我们留下了玛纳斯河不同色调、不同角度、不同风格的动人画面。“玛纳斯河从毡房外爽朗的蓝天下流过,沿河两岸是萋萋芳草。不论春夏秋冬,都有牧歌象河流一样从遥远的天山出发,淌进枯黄的沙漠。”[7]“这也是清水河的地方,也有水声,只一线浊黄的细流,在牧民的屋前流过。水最终到达的地方一定是清水河,这不容质疑。”[8]“少年更喜欢四阜河的夏天,七月流火,他们可以不睡午觉,可以撒谎、可以逃课,只是为了去到四阜河,到四阜河的场院里撒个欢、翻个跟头,和泥巴、青草还有河水,耳鬓厮磨一番。”[9]我无法一一去列举,在这里只能随意摘录几句,玛纳斯的河流流经作者的童年、青年、中年,它们是父亲、母亲、牧民、小伙伴的河流,是淌进玛纳斯人生命的河流。

谈到本地人的写作身份,新疆汉语文学写作自当代开始,一代又一代的本土作家才开始陆续涌现。但是这里所谓的本土作家,有不少都具有着显在的移民背景、内地老家的记忆,这些在他们的文学世界中,还占有着很大的分量,新疆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但是随着张军民这一批作家的出现,则标志着完全属于本地人身份的一代新疆作家诞生了。新疆就是他们唯一的故乡。你在张军民的散文中会发现,他从不会使用外来者的视角打量自己描写的对象,本乡本土的眼光就像乡音一样,已经流进他的血液。他写过一篇叫《烽燧相望玛纳斯》的散文,这篇作品也是昌吉州作家唯一入选建国60周年《新疆文学作品大系》散文卷中的一篇历史文化散文。他在文中这样写道;“这座传为唐朝所建的古堡早已不复存在,唯有日渐失去气势的烽燧,在已经流淌进水泥石渠的塔西河边,悄然掩映在树丛间。三年前的一个冬日,为拍照,我曾独自寻访到那里,一位过路人诧异地问我,一个烂土堆,有啥好照的。我没有理他,从各个角度,一阵狂拍。对我来说,这是故乡历史的一部分,尽管是如此的简陋,没有人会想起,如果不是因为职业也没有人记录他,但是在上海的豫园里,我还是想起了这次拍照。”[10]这种自家兄弟一样本乡本土的叙事口吻,是作者无意中带进来的,唯有如此,才显得自然而然。还想补充一点的是,所谓本地人的身份和口吻,其实也可分为三教九流。谈到张军民散文中“我”的叙事特点,你很少看到他用俯视的、宏大的口气说话。他原本就是从玛纳斯乡村走来的一位作家,他在文中可以引经据典,但是普通人的讲述姿态才是他的叙事本色。

一个作家的文学风格,主要来自他的文学语言。谈到张军民散文的文学语言形象化的特点,《散文二章》体现得尤为突出。首届《回族文学》奖评委对此的评语是这样说的;“他的获奖作品《散文二章》,把一往情深的文学目光,投向了在家乡流淌的天山深处的清水河,用河水一样缓缓流淌,悦耳动听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天山峡谷中,春秋两季清水河两岸如诗如画的自然风光,和恬淡淳朴的民俗人情。”③清水河是玛纳斯河上游的一个别称,这一段玛纳斯河还未流出天山的怀抱,山水相互映衬,才显出更加动人的面貌。“这个秋天,我又来到清水河。河水还像往常一样,从天山深处款款走来,清冽冰凉,在石头间闪着光,像女人的媚眼,只是在你的心头轻轻地一颤。这时候的她倒象一条小溪,是水家族里的小家碧玉,看到她走在壁立千仞的谷里,两侧直立的光溜溜的石壁,冷极硬极,一面惹你怜爱一面又教你不能轻视。低头是她柔软的身躯,抬头是净兰的天空里遥远的雪山,俯仰之间,似乎已走过千年,而那水声却生死不变。”我看到“就在坡下,住着一户哈萨克。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对儿女。太阳已经西去,阳光更加的灿烂,斜照在泥屋的正面,背后就是那片桦树林。女人穿着一双很久没有打油的皮鞋,呢裙下的腿肚曲线优美,开丝米的开襟红毛衣,滚着金色的花纹,她正担水,斜阳下极美的一幅剪影。等她一步步走上来,我才发现她是哈萨克族中的美女。”[11]细读这些文字,张军民是在用写人的笔调写山水,他把河流拟人化了,所以他笔下的清水河才显得形象生动,河就像山里人一样,披着春秋两季的装束,款款走进读者的视野。作品中写到的东西,首先是被作家看到的东西。我觉得,张军民似乎多少懂一点美术和摄影吧,他在留神河流的景致时,很注重山水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来的美,所以他在文中才会这样感叹;“在坡的那一面,长满了桦树,它们从半山处开始,沿着坡面,缓缓而下,在那接近河谷处,不停地向前延伸,从河对岸望过去,此处像一座庞大的沙发,而那些桦树,在秋天怒放着。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叫桦树台子。我没有走进去,阳光下,这一片绚烂的暖色,纯净且饱满,厚实而明丽。不能用水彩来描绘,她不是轻快地,是持重沉稳的;不能用文字,除非读者的想象力异常发达;只有油画,也得高手,不只有炉火纯青的技巧,还要有极其敏锐的色彩感受力。”[12]

最后想说一下他散文的弱点。当我问到他对自己的散文还有哪些不满意和遗憾的地方时,他说:“不满意和遗憾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语言还不够洗练、生动,文意的深度还不够等等。很多作家的目光可能开阔且长远,思考更深邃宏大,因为我生活在玛纳斯,对世界的认知从自己身边开始,是最简易可行也比较实际的。人们对故乡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爱和恨,有时候是很复杂的,作为一名业余作者,可能这是最好的表达出口。还是基于对玛纳斯的热爱吧,尽管有数不尽的缺陷和遗憾。”我认为,评价一个作家,最好把他放在某个层面上,与其他作家进行相互的文学比较。文学的背后是作家,作家的背后是文化。与其他人相比,作家的出身和成长对他的写作有着特别意义。当我们追问什么是文学的魅力时,不应只关注“写什么”?还应关注“谁在写”?小说家可以在作品中写出人物的形象,散文家则要在作品中写出自己的形象。周涛和刘亮程都以散文写作著称于世,他们的散文给读者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就是他们各自都形成了一眼就能让人认出的作家形象。朱苏进这样评价周涛,“他从诗走向散文,可不是作诗失败另谋生路,而是一条过于凶猛的河流漫出了河道,是生命里的膨胀使然。”[13]朱向前这样勾勒周涛的作家形象,“散文家周涛比诗人周涛更雄放也更俊美,更精微也更大气,更自信也更自然,因此,也更具诗人的气质,魅力与品格。”[14]蒋子丹则这样评价刘亮程,“刘亮程在他的文章里是一个农民。这个农民终日扛着一把铁锹走在田野上,悠闲时便东张西望,关心着村里的驴和村外的兔,还有忙碌的蚂蚁和离群的飞鸟,以及风中的落叶和太阳下无名的野草。”[15]这也是中国文坛久违的一种作家形象。与之相比,张军民在散文中给人留下的形象则相对模糊,他还需要寻找和锤炼家乡的文化赋予自己的文学形象,这也是读者对他的一种文学期待。

注释:

①③引自首届《回族文学》奖颁奖词.

②引自张军民首届《回族文学》奖获奖感言.

[1]赵金华.玛纳斯简史[M].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出版社,2012.

[2][3]王凌云,王金环[M].历史名人与玛纳斯.2013:10,56.

[4]舒晋瑜.里下河文学,自然生长的文学生态[N].中华读书报,2014-10-29.

[5]张军民.远逝的湖泊[J].回族文学,2007,(1).

[6]张军民.流往心灵的河流[J].人民公安,2005,(18).

[7]张军民.玛纳斯河[J].回族文学,2008,(6).

[8][11][12]张军民.散文二章——清水河的春天[J].回族文学,2005,(2).

[9]张军民.少年的四阜河[J].回族文学,2012,(4).

[10]张军民.烽燧相望玛纳斯[J].回族文学,2008,(1).

[13][14]朱向前.新军旅作家“三剑客”[M].周涛大写意.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35,36.

[15]蒋子丹.刘亮程的哲学[M].乡村哲学的神话.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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