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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默多克小说《大海啊,大海》之深层意义解读

2015-03-21朱静怡

昌吉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海蛇俄狄浦斯艾丽丝

朱静怡

(浙江师范大学行知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一、引言

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的《大海啊,大海》(The Sea,the Sea,1978)一经发表便很快将英国最高奖布克奖揽入怀中。很多研究者认为这部小说的主线是查尔斯(Charles)与哈特莉(Hartley)的爱情,辅以男主角与其他女性的感情故事以及与堂弟詹姆斯(James)之间的矛盾。而笔者认为在爱情纠葛的表面之下暗藏着更深的主线:查尔斯所发起的其与堂弟詹姆斯之间的单方竞争。换言之,小说的主人公并非查尔斯与哈特莉,而是查尔斯与詹姆斯。查尔斯对哈特莉自始至终梦的追寻实际上是与詹姆斯一生虚幻之争的持续,是一个附属产物。本文将围绕阿罗比两兄弟的虚幻之争这条线索,追溯造成查尔斯嫉妒之心的原因,并揭示查尔斯如何完成与乔伊斯作品中的人物类似的“顿悟”(epiphany)。

二、移位的“俄狄浦斯情节”

在精神分析领域,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对于西方文艺创作和批评一直有着极大的影响。他在《梦的解析》(1899)提出“我们生来注定要将最初的性冲动指向母亲,而将最初的仇恨和暴力的念头指向父亲”①[1]。在探究查尔斯与詹姆斯虚幻之争的深层缘由时,查尔斯的“俄狄浦斯情结”若隐若现。查尔斯自幼对他的婶婶埃丝特尔(Estelle)过度迷恋,这逐渐形成了一种“移位”的“俄狄浦斯情结”,而他所嫉妒的对象则是婶婶所宠爱的詹姆斯。

查尔斯从母亲玛丽安(Marian)那里并没有获得应有的母爱。婶婶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图景。他十分享受婶婶溢于言表的爱,甚至认为这种爱很性感。默多克如是描述查尔斯对婶婶的情愫:“总之,我的婶婶对我来说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一位现代派、甚至是未来主义者,引我走向自己未来的先知。她所生活的那块土壤正是我下决心要为自己寻找并征服的地方”[2]。众多细节指向查尔斯一生都为恋“婶”情结所困。幼年的他总是想象自己和婶婶没有年龄的鸿沟;在他已成年的脑海里,婶婶的形象更是呼之欲出,歌声缭绕,其舞姿永不褪色。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直用“女孩”一词来指称婶婶。查尔斯将对母亲的性冲动转移到了婶婶的身上,没有成功地逾越阉割情结的束缚,产生了这种移位的“俄狄浦斯情结”。这是他对于堂弟嫉妒之情的深层来源。

在这一移位的“俄狄浦斯情结”中,埃丝特尔的丈夫阿贝尔(Abel)本应该成为查尔斯的竞争对象。但是在默多克的笔下,阿贝尔是一位以自我为中心,对查尔斯毫无威胁的人。“父亲”成了无能的角色,而备受埃丝特尔关爱的詹姆斯成了查尔斯竞争的对象。在查尔斯的眼中,詹姆斯的身体和精神都充满活力,是父亲式的人物。比如詹姆斯能很神秘地为查尔斯找到丢失的东西。在查尔斯看来,只有像父亲这样的人才有如此魔力。埃丝特尔对詹姆斯的爱如同一把尖刃刺进了查尔斯年轻的心灵,其对堂弟的嫉妒之情逐渐长出萌芽。

有一句法国谚语在小说中有着恰到好处地引用:“嫉妒伴爱而生,却不一定随爱而亡”[3]。埃丝特尔的突然离世并没有将查尔斯从其精神困境中解救出来,因而他的兄弟之争并未终止。“查尔斯在与詹姆斯的竞争中追求成功,有种凌驾于他之上的欲望”[4]。查尔斯在任何方面都想与詹姆斯一比高下,但却一直一无所成。哈特莉的出现改变了“战争格局”。如果查尔斯赢得哈特莉,他就在感情生活的领域占了上风。因而,他们的“爱情故事”只是无妄之争的一个附属产物。查尔斯对哈特莉所谓的爱只是一种占有欲望,这在他与詹姆斯的对话中可见一斑:“你无孔不入,毁了我整个生活;要是你有法子,你也会毁了哈特莉,只是你没办法接近她,她绝对只属于我”[5]。但是哈特莉的悄然离去使得查尔斯跌落谷底,这并非因为他失去了初恋,而是因为他失去了竞争詹姆斯唯一的优势。当查尔斯再一次见到已婚的哈特莉时,他仍然臆想哈特莉的婚姻是不幸的。于是他想方设法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其中最极端的一例便是他自欺欺人的绑架计划。对哈特莉身体的禁锢并未使得查尔斯重获爱情,这唯一能让他在兄弟之争中取胜的筹码也不复存在。

三、虚幻的兄弟之争

在《大海啊,大海》这部小说里,蛇、曼荼罗、海豹等原型意象在文中不断出现。这些意象显露出主人公隐藏在行为之下的动机,甚至使得查尔斯的最终顿悟显得更有哲学意味。“海蛇”和“海豹”是小说里一组重复出现且对比强烈的原型意象。弗莱在其作品中写到“由于巨蛇在伊甸园的故事中扮演过恶劣的角色,所以我们西方文学通常把它打入险毒的另册”[6]。自从搬到夏福海角屋(Shruff End),查尔斯不断在告知读者有可怕的事物在困扰着他,直到他在浩瀚的大海中遇到海蛇才点明那可怕的事物正是海蛇。广阔寂静的大海如同查尔斯的无意识,海蛇的出现正好印证了他内心阴暗的一面。他对詹姆斯持续的嫉妒转化成海蛇的具象。值得注意的是,这条海蛇是以嘴巴含着尾巴的样子出现的。这是一个古老的象征,名叫乌洛波洛斯(ouroboros)。它是恶魔的化身,首尾相连,形成相反势力的对抗。查尔斯最后一次与海蛇的相遇出现在他被推进漩涡状峡谷的时候。他非常近距离地面对了他幻象中的海蛇,而后又被幸运地救起。用弗莱的话说“历来属于魔怪式的形象也可用作出发点,来铺展赎罪拯救的情节”[7]那么,乌洛波洛斯的出现也许正是他精神救赎的第一步。另一原型意象海豹与海蛇正好相反,被赋予了“善”的意义。海豹的姗姗来迟十分巧妙地与查尔斯的心路历程遥相呼应。布兰·尼科在“艾丽丝·默多克——反思性小说”一文中提到:上一句他还在享受瞭望大海田园式的感觉,下一句里他已经在为没有看到海豹而失望②[8]。查尔斯一直因找不到海豹而备受折磨。直到小说的末尾,他逐渐意识到兄弟之争的虚幻性,哲学沉思在内心中占了上风,海豹终于悄然而至,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查尔斯和詹姆斯对石头的摆放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查尔斯喜欢石头围绕着草坪摆放。詹姆斯却爱把石头摆成“曼荼罗”的形状。在原型批评理论里,荣格认为曼荼罗象征着作为心理整体的自我,是一种走向中心的自我复现的心理过程。在《原型与集体无意识》(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一书中他提到:个体的曼荼罗拥有几乎无限的主题和象征隐喻,从中不难看出,他们努力要表达个体在内部或外部世界的整体性,或是其关键的参照物③[9]。与之相对,查尔斯所摆的“石圈”似乎在划分自己的领域,并让他有一种占有的快感。他对詹姆斯的曼荼罗持不屑一顾的态度。在一场大狂欢式的聚会之后,詹姆斯所摆的“曼荼罗”被破坏得消失殆尽;而查尔斯的石头圈丝毫未损。这个细节从侧面折射出一种反讽意味。追求“善”的心理整体就像这曼荼罗一样很容易受到破坏;而查尔斯因嫉妒之心所筑起的屏障,就如同他坚不可催的石圈,很难逾越。

四、查尔斯的“顿悟”

弗莱从原型分析的角度将乔伊斯的“顿悟”作了更深入地解释:“从整体释义角度看,象征也就是个单元,而一切象征都统一到一个无限、永恒的言语象征体系中去,这一体系作为要旨便是逻各斯,作为情节则是全部创作行为。正是这一观念,经乔伊斯用作题材表达时,便叫‘顿悟’”[10]。可以说,查尔斯正是获得了类似于乔伊斯小说主人公的“顿悟”。他最终得以重新审视他的精神图景,逐渐意识到兄弟之争的虚幻。在小说的后半部里,“提升(lift)”一词一再出现,种种意象和事件预示着他精神自省的开始,其中非常突出的例子是他在米恩湾“坠落—上升”的经历,他关于星星的再次沉思和在莱文湾(Raven Bay)的最后一次游泳。

在米恩湾查尔斯坠落到上升的经历是一个从黑暗到光明的精神自省过程。米恩湾(Minn’s Cauldron),顾名思义,是一个下部形成锅状漩涡的环形峭壁,弗莱把这样的形状叫做“凶险的螺旋形”[11]。当查尔斯坠落时,他觉得“身体的每一部位都经历了一次绝望的体验”[12]。他掉进了自己的无意识,直面内心最黑暗的领域,邪恶的海蛇再一次浮现。可见作者有意赋予这一事件超越身体伤害的意义。有意思的是将查尔斯救起正是詹姆斯。之后,查尔斯第一次用“温暖(warmth)”一词形容他对詹姆斯救他的回忆。这意味着他对詹姆斯的嫉妒之情开始回暖,这是一种死亡—再生的原型模式。

星星的意象在查尔斯的心灵朝圣之路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查尔斯两次与满天繁星相遇,感觉到宇宙由内而外地在他眼前展开。第一次,他发誓对哈特莉的爱忠贞不渝,深邃如繁星。接近小说的尾声,他第二次看到了相似的情景。但不同的是,他用了“soft”,”slowly”,“gently”三个词来形容他感受到的宇宙。在那晚的梦中,他甚至听到了歌声。可见,查尔斯已然沉浸在一种宁静的状态中。哈特莉所代表的爱的形象渐渐褪色,他开始思考谁才是自己的初恋。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有这样一句意义深远的名言: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可以深深地撼动人类的心灵,一样是我们心里崇高的道德性,另一样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④[13]。酷爱康德的艾丽丝安排查尔斯和星星的相遇绝非巧合。这些超验的经历触及了他精神的深处,将他对“善”的顿悟挖掘了出来。

在莱文湾的最后一次游泳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内涵。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体的愉悦和心灵的宁静。水是原型批评中一个重要意象。某种意义上讲,查尔斯完成了精神洗礼的仪式,他的最后一次游泳如同一次精神净化。就在这一次游泳之后,查尔斯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詹姆斯在米恩湾解救他的那一幕,这是一种“非自主性记忆”。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相信人物能通过“非自主性记忆”战胜他们内心的挣扎。默多克非常支持普鲁斯特的观点,她认为存在时间秩序之外的片刻,那是一种在纯粹状态下享受事物精华的时间体验[14]。像这样的时间之外的记忆瞬间使得查尔斯更加接近他最终的精神顿悟。也在这一经历之后,查尔斯第一次有了想再次见到詹姆斯的强烈愿望。

查尔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詹姆斯进行的真挚交谈帮助他抵达了最终顿悟的精神境界。一些学者从洞的隐喻解读小说,认为查尔斯被困在某种精神的洞穴,哈特莉是他黑暗的内心唯一的亮光。笔者认为詹姆斯才是助他摆脱迷惑,引领他走出洞穴,沐浴在“善”的光芒之下的人。当查尔斯回到詹姆斯在伦敦的居所整理他一屋子的东方收藏时,他陷入了某种沉思。他不断提到,“我的手表又一次停了”[15]。时间停止的

注释:

①②③④为笔者拙译。同时他的哲学沉思拉长了。他第一次敢于审视自己的俄狄浦斯式情结,“是的,我当初迷恋的是我自己的青春。埃斯特尔婶婶呢?不见得”[16]。这一句至少点明两点:一方面是查尔斯承认他曾对埃丝特尔的着迷。另一面,“不见得”一词点明他开始质疑这种着迷。他的俄狄浦斯情结至此开始瓦解,并最终收获关于“善”的顿悟。

五、结语

描述男性之战的文学传统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圣经中该隐和亚伯的兄弟之战。《大海啊,大海》中查尔斯和詹姆斯之间的虚幻之战可以说是这一文学传统的延续。这部小说并不是艾丽丝创作的唯一一部描写男性战争,尤其是兄弟之争的作品。本文愿做引玉之砖,希望中国更多的文学批评者关注这位杰出的女性作家,解读她的小说中更多深层的含义。

[1]Freud,Sigmund.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A.A.Brill.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32,256.

[2][3][5][12][15[16]默多克·艾丽丝.大海啊,大海[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62,436,439,390,494,521.

[4]Johnson,Deborah.Iris Murdoch.Sussex:The Harvest Press,1987,239.

[6][7][10][11]弗莱·诺斯罗普.批评的解剖[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157,224,172,213.

[8]Nicol,Bran.Iris Murdoch:the Retrospective Fiction.Second Editio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144.

[9]Jung,C.G.The Archetypes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London:Routlede&Kegan Paul,Ltd,1980,389.

[13]Kant,Immanuel.Practical philosophy.Mary Grego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162.

[14]Murdoch,Iris.Metaphysicsasa Guide to Morals.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2,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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