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别让我走》中的伦理判断
2015-03-20马珍萍
黄 莹,马珍萍
解读《别让我走》中的伦理判断
黄 莹,马珍萍
叙事作品的伦理是个体视域下,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构建具体道德观和伦理意识,以及读者与文本、作者、人物进行对话的一种伦理价值。当代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的作品《别让我走》承载着丰富的伦理意蕴,故事情节的选择、故事人物和隐含作者的思想情感和伦理道德的流露,则是读者进行伦理判断的依据。围绕小说中“攫取克隆人身体器官”这一核心事件,本文通过援引修辞叙事学理论,针对黑尔舍姆学校监护人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目的,着重分析人物叙述者、隐含读者和隐含作者各自做出的伦理判断,以期更加深刻地理解小说的伦理价值。
《别让我走》;伦理判断;人物叙述者;隐含读者;隐含作者
当代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一直以来广受读者和学术界的追捧,迄今出版的六本小说,为他赢得了最具声望的文学奖项和文学美誉。2005年,他推出的第六部小说《别让我走》①,荣获了多个奖项的提名,其中包括2005年英国布克奖提名。《别让我走》是一个史诗般的伦理恐怖小说,书中的克隆人早在孩提时期就被宣判既定的宿命安排 —— 为了人类延缓寿命而捐赠身体器官直至死亡。因此,石黑一雄创造出了一本讽喻超越伦理纲常的文学著作。
作为后经典叙事学的主力军,修辞叙事学尤其注重作者、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关系。叙事判断在修辞叙事学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著名的后经典修辞性叙事理论家詹姆斯·费伦(Phelan 2007: 9)提出:“ 叙事判断主要有三种类型: 对于行动的本质或叙事其他因子所做出的阐释判断; 对人物或行动的道德价值所做出的伦理判断; 对于叙事及其组成部分之艺术质量所做出的审美判断。”
本文通过援引修辞叙事学理论,围绕小说中“攫取克隆人身体器官”这一核心事件,针对黑尔舍姆学校监护人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目的,着重分析人物叙述者、隐含读者和隐含作者各自做出的伦理判断,以期更加深刻地理解小说的伦理价值。
一、伦理判断: 伦理原则的重构与评价
每部文学作品都承载着一定的伦理意义,叙事作品的伦理是个体视域下,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构建具体道德观和伦理意识,以及读者与文本、作者、人物进行对话的一种伦理价值。费伦(2007a)认为:“具体的叙事文本清晰或暗暗地建立自己的伦理标准,以便引导读者做出特定的伦理判断。也就是说,就修辞性伦理而言,叙事判断是从内向外,而非从外向内做出的。”
在重构叙事作品内部的伦理原则之后,批评家再对这些伦理原则加以判断;读者也有可能拒绝接受或否定作品建构的伦理体系(尚必武 2010)。费伦(2005: 23)提出的“伦理取位”观可以用来重构叙事作品的伦理原则和获取读者独立的伦理价值观:1)“人物的伦理取位”, 涉及被讲述者的伦理,即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2)“叙述者的伦理取位”, 即叙述者与人物、叙述任务、读者之间的关系;3)“隐含作者的伦理取位”, 即隐含作者与人物、叙述者、读者之间的关系;4)“真实读者的伦理取位”, 即真实读者对以上三种伦理取位所做出的反应。
二、深入解析《别让我走》中的伦理判断
费伦(2007:12)认为:“叙事中的伦理判断不仅包括我们对人物和人物行为的判断,而且也包括我们对叙述伦理的判断,尤其是隐含作者、叙述者、人物和读者之间的关系所涉及的伦理。”由于篇幅有限,接下来本文聚焦小说中“攫取克隆人身体器官”这一核心事件,针对黑尔舍姆学校监护人的教学方式和教学目的,重点分析人物叙述者、隐含读者和隐含作者各自做出的伦理判断。
(一)人物叙述者的伦理判断
第一人称即是叙事学中的“人物叙述者”。詹姆斯·费伦(2005:1)指出:“人物叙述就是一种间接的交流,通过人物叙述者与受述者的交流,实现作者与读者的交流。”小说采用克隆人凯茜作为人物叙述者。当凯茜成年后才真正明了黑尔舍姆学校的全部真相,在追忆逝去的童年生活时,逐渐明白处处皆是无法追寻的惶惑与骇人的问号。小说中有两大类人物:一类为克隆人,其中包括凯茜、露丝和汤米;另一类是黑尔舍姆学校的监护人,其中包括露西小姐、埃米丽小姐和夫人。
伦理身份是指个体在一定的伦理关系中的归属和定位,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关键词之一,因而解析人物叙述者的伦理判断时,应该注重作品人物的伦理身份的解析。小说中凯茜、露丝和汤米成长的过程就是在不断追寻“我是谁”的过程,他们都在暗暗查找自己的“原型”。当露丝寻找“原型”失败后,绝望地说道:“我们都知道这点。我们是从社会渣滓复制出来的。他们就是我们的原型 ……如果你想找可能的原型,如果你想在合适的地方找,那么你就到阴沟里去看看。你就到垃圾桶里去看看。低头看看厕所吧,你在那里就能找到我们来的地方” (152)。从露丝的控诉中,映射出这群克隆人强烈的身份自卑感,他们试图确立自己的伦理身份,以便对自我有个清醒的认知。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这群可怜的克隆人从出生以来便被孤零零的抛掷到这个世界上,被庞大的社会机器所控制,被硬生生地折断了梦想的翅膀,艰难地生存在社会的边缘。克隆人渴望的人间真情都注定要被抹杀掉,于是连爱与梦想,这些人类最为美好的本能,也都被剥夺的一干二净,甚至就连文学和艺术的创作,都有可能被权力所污染。克隆人被看作是一群没有灵魂的生物,他们只不过是当权者所操纵的玩偶而已。在这个伦理缺陷和道德失衡的社会必定引入毁灭的终端,这无疑是令人物叙述者凯茜痛彻心扉的。
此外,凯茜依然记得当露西小姐听闻克隆孩子们在谈论梦想的时候,她直言道:“你们虽然被告知,可是你们没有人真正明白,……你们的一生已经被规划好了。你们会长大成人,然后在你们衰老之前,你们甚至人到中年以前,你们就要开始捐献自己的主要器官。这就是你们每个人被创造出来要做的事(73-74)。”克隆孩子们在懵懂时期似乎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在年少时就要面对失去梦想的残酷现实。众所周知,伦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突破道德底线,滥用权力剥夺他人的生存权就是一种“罪”。黑尔舍姆学校刻意隐瞒克隆人的出身,教育的终极目标却是将克隆人培养成合格的器官捐献者,这是极其不人道的行为。面临着既定的宿命,凯茜无能为力,只能置身事外般目睹她和其他克隆人的肉体和灵魂不断遭到践踏和撕毁。因此,人物叙述者凯茜做出了否定性的伦理判断,认为黑尔舍姆学校监护人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目的违背了伦理道德。
(二)隐含读者的伦理判断
“隐含读者”是隐含作者心目中的理想读者,或者说是文本预设的读者,这是一种跟隐含作者完全保持一致完全能够理解话语文本的理想化的阅读位置(申丹、王丽亚 2010:77 )。为了更深入地剖析小说的伦理价值,笔者另辟蹊径分析“隐含读者”的伦理判断(本文中的“我们”都指代“隐含读者”)。
伦理意识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论中的重要之一。根据聂珍钊教授(2010)的说法“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解,由于理性的成熟,人类的伦理意识开始产生,人才逐渐从兽变为人,进化成为独立的高级物种。把人同兽区别开来的本质特征,就是人具有理性,而理性的核心是伦理意识。”
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我们也会不由得质疑这些克隆人到底是“人”还是“动物”。克隆人在黑尔舍姆学校茁壮成长,在这种环境中他们的艺术创造能力和个人价值意识得到培养,他们拥有人的尊严和灵魂,“和任何正常的人类一样敏感和聪明(240)”,这些克隆人分明是拥有鲜活灵魂的“正常人”。但在小说中,这些克隆人被剥夺基本人权,处于社会的底层,他们只不过是通过高科技手段诞生出来的人类的附属品;黑尔舍姆学校的教育目的只是为了保持克隆人的身体健康以便更好地向自然人提供“身体零部件”;这些克隆人只能绝对服从命运安排,不能反抗和逃避,只能做一只待宰的沉默羔羊。肩负如此沉重的使命,这些克隆人内心所承受的巨大精神痛苦和屈辱是可想而知的。从道德哲学层面出发,学校监护人的教育宗旨只是为了培养合格的身体器官捐献者,这违背了生命伦理学原则,加剧社会不平等,打乱了伦理秩序。因此,我们会对这些克隆人的遭遇深表同情和怜悯,会和人物叙述者凯茜一样对学校监护人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目的做出否定的伦理判断。
然而当站在这些监护人的立场,我们与这些监护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也会发生极大的转变,原来学校监护人内心深处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创伤。随着克隆人的诞生,癌症都可以治愈,人类压倒一切的考虑,就是一次次攫取克隆人的身体器官来延缓自己的寿命,理所当然地把克隆人当成是“活体零部件”。面对外界对克隆人的生存现状的冷漠无情,黑尔舍姆学校无疑是社会上仅存的一片道德净地,为了唤醒人类的良知,他们通过展览克隆人的艺术作品,告知世人克隆人也有灵魂,克隆人也是真正的“人类”。 尽管他们无法改变克隆人的悲惨命运,但这些监护人都希望通过自己的绵薄之力去改善克隆人的生存空间,让克隆人能够以一种更体面和充满尊严的方式去完成捐献。我们开始明白凯茜误解了黑尔舍姆监护人的良苦用心,这些黑尔舍姆学校的监护人并不是要残忍地“迫害”凯茜和其他克隆人,监护人是出于“爱和保护”的目的,才会如此教育他们,以此让他们免受外界的风雨和干扰,度过一个快乐而无忧的童年。费伦 (2007 b)认为:“叙事伦理与读者阅读叙事时所产生的伦理之间的对话能够真正地得以展开,那么它可以使读者更改——改变、加深、扩展了他们的伦理信仰。”因此,我们会对学校监护人保护克隆人的行为表示理解和认可,并且深信这是一种高尚的伦理行为。
(三)隐含作者的伦理判断
在小说修辞学中,韦恩·布思 (Wayne C Booth)指出:“ 隐含作者是真实作者的第二自我。隐含作者的变体大致围绕三个要素: 文本、作者和读者。就文本而言,隐含作者是范式和选择的核心;就作者而言,隐含作者是他的隐含版本;就读者而言,隐含作者是读者得到的图像 (Booth 1961: 70-74)。”由此可见,隐含作者是一个异常复杂的实体。
尽管在叙事作品中,有“可靠叙述者与不可靠叙述者”之分,在实际的叙事中会出现“叙述者所显现的意识形态与思想规范与隐含作者不相一致” 的意识形态“偏见”(谭君强 2005),但是“作者的声音从未真正沉默”(布斯 1987: 23 )。也就是说,任何一位有德性的小说作家必须对其所叙述的人和事,保持最基本的伦理关怀(王成军 2007)。
当命运之轮徐徐转动,深陷生死漩涡的时候,这群克隆人没有选择反抗和逃避,而是选择牺牲自我,把一次次生的希望带给“自然人”。在隐含作者石黑一雄看来,这群勇敢的克隆人生的无名,死的却伟大,这正是一种高层次的伦理行为。此外,黑尔舍姆学校的监护人们,作为少数有良知的克隆人保护者们,虽然知道他们所做出的任何努力都无法最终改变克隆人捐赠器官的悲惨命运,但他们依然与外界做着顽强的抗争,为克隆人争取更多的权利,为克隆人提供好的庇护,给予克隆人人道关怀。由此看来,隐含作者石黑一雄是非常赞赏黑尔舍姆学校监护人保护克隆人的行为,认为这属于更高层次的伦理行为。
三、结论
在小说中,石黑一雄以“攫取克隆人身体器官”为核心事件,极易引发伦理价值判断的争议,究竟是道德沦丧,还是道德高尚?小说人物针对该事件做出的不同的伦理判断, 勾勒出一幅哀婉动人的画卷。弱势的学校监护人无法改变克隆人的悲惨命运,但他们力所能及地为克隆人提供好的庇护,养育他们在人文的环境下接受艺术的熏陶,让他们有尊严地、体面地面对器官捐献的宿命安排。事实上,这是学校监护人发自内心深处为保护克隆人所做的善举,却遭到人物叙述者凯茜和其他克隆人的怨恨,但是谁也无法否定学校监护人为保护克隆人所做出的努力。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朱立元 1993:530)指出:“艺术的本质在于揭示生命存在的真理。”因此,隐含读者和隐含作者石黑一雄都是非常赞赏黑尔舍姆学校监护人的保护克隆人的行为,认为这属于更高层次的伦理行为。
附注:
①除非另有说明,本文所引中译文均出自:石黑一雄. 别让我走[M].朱去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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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詹姆斯·费伦.文学叙事研究的修辞美学及其它论题 [J].尚必武译,江西社会科学, 2007 b (7): 24-31.
[12]朱立元. 现代西方美学史[M].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3:530.
责任编辑:丁金荣
I106
A
167-6531(2015)18-0066-03
黄莹/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理工学院助教,硕士(江西南昌330008);马珍萍/通信作者,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理工学院教授,硕士(江西南昌33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