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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之情与人性之惑——探析韩少功的动物书写

2015-03-20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韩少功

岳 凌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动物之情与人性之惑
——探析韩少功的动物书写

岳凌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摘要:韩少功作品中的寻根和知青主题广受关注,其中众多的动物形象却往往被忽视。事实上韩少功作品独特的动物书写与当今泛化的动物形象寓言化、偏重于生态批评的书写不同,而是侧重于通过对动物的原生性情感的描绘,反观人类情感的复杂性,谴责人类有违伦理道德的情感态度,启发人类追寻情感的真挚性、单纯性的原态。

关键词:动物书写;情感之根;伦理失范;韩少功

收稿日期:2014-10-09

作者简介:岳凌(1989-),女,辽宁锦州人,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识码:A

文章编号:编号:1008-6390(2015)02-0084-03

检视有关韩少功作品研究的成果,未见关注其作品中的动物形象的,而着力写人思事的韩少功为何在其诸多作品中留下一隅给动物,是值得研究的。韩少功的动物书写与当今一些文学作品将动物形象寓言化、侧重于生态批评的书写不同,他着力刻画动物的本真,并通过动物与人的关系反思人类的情感模式、伦理道德等。本文从韩少功的小说《飞过蓝天》《马桥词典》《日夜书》及散文集《山南水北》中选取有代表性的动物形象,以深入探讨其动物书写的意义。

一、至纯至真的动物书写

韩少功在其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中,都有动物形象的出现,如《飞过蓝天》中的鸽子“晶晶”、《马桥词典》中名为“三毛”的牛和名为“黄皮”的狗、《日夜书》中的毛脸猴“酒鬼”和《山南水北》里的乳鸟“飞飞”、同名为“三毛”的家犬以及无名的待死哭泣的马等。这些动物形象特色鲜明,总体上都对人情感真挚,甚至这些动物最终的死亡与消失都与它们对人的情感休戚相关。

《山南水北》的第44章《三毛的来去》描写了一只取名自《三毛流浪记》的流浪狗“三毛”。作为忠诚动物的象征,狗对主人的忠诚情感自然也体现在“三毛”身上,但此文最出彩的则在于对三毛弥留之际的举动的描写。“它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卧伏在我的一只布鞋上,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它是要最后抱住主人鞋上的体温和气息?还是想随着这只鞋子继续旅行?……直到它的目光完全凝定,渐渐熄灭。”[1]133三毛目光最后的期待,投注于主人,希望自己能够继续和主人在一起,于是选择了主人的一只布鞋作为活着的最后栖身地。这平淡的描写流露了三毛对主人的真情,即使在弥留之际,也念念不忘。

韩少功于1981年发表于《中国青年》的短篇小说《飞过蓝天》中有一只名为“晶晶”的鸽子。它的主人“麻雀”是一位身处农村的知青,为了谋求一个工作上的佳遇,就把晶晶作为礼物赠送给了他人。但是晶晶依旧对麻雀念念不忘,尝试着从北方飞回南方,回到麻雀身旁。怀着对主人的真挚情感,晶晶克服了老鹰的威胁,克服了狂风暴雨的阻隔,经历了无数次的迷路与歧路,甚至放弃了自己与灰鸽的爱情,只为执着地回到麻雀身边。但当它拖着瘦骨嶙峋的小身躯飞回它熟悉的故土时,一把猎枪对准了它,晶晶不是没有注意到猎枪,而是它知道举起猎枪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主人。因为它一心只想迅速见到主人,就对着枪口俯冲下来,而麻雀则一枪击中了晶晶,晶晶死在了自己主人的枪口下,成为了主人朋友嘴中的鸽子汤。晶晶的生命以意外死亡终结,但其死亡的原因与其主人麻雀密不可分。晶晶可以不死,但它为了回到主人身边,冲向枪口,这份对主人的真挚情感却充满讽刺意味,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韩少功于2013年3月出版的长篇小说《日夜书》中,着重描写一代知青回城之后的生活艰辛,塑造了一系列有鲜明个性的知青形象,并侧重于对人物的心灵剖析,进而慨叹岁月犹如日夜快速轮转飞逝。但在这样一部以人为重心的小说中,留下了一个小角落书写一只名叫“酒鬼”的毛脸猴,这是值得关注的。在《日夜书》的第38节和第39节中,记录了一个顽皮且爱喝酒的酒鬼,它被养它的主人送养给别人两回。第一回,由于酒鬼长大,不时骚扰当地的女知青,于是准备将酒鬼送至一家养了只母猴的农户家中,希望在那里可以给它们配对。但酒鬼被送去后,“十几天来不怎么进食,眼下已瘦了一圈,成天蜷缩在角落里无精打采”。[2]246当主人准备接它回来时,“说也怪,它一看见我们就眼泪汪汪,就跳跃和嚎叫,就开始吃东西。虽瘦得不成样子,但像打了鸡血针一样,一见到我们就往每个人的怀里扑,大鼻孔嗖嗖地闻来闻去,最后跳上马楠的肩,搂住她的头,揪住她的小辫子,咧开大嘴在她脸上狂舔,全然不顾自己多日来没洗澡,烘烘的臊臭令人窒息”。[2]247酒鬼将自己和主人的情感看得很重以至于身处发情期也对婚配置之不理,酒鬼虽为动物,却拥有不亚于人类的情感。第二回,由于主人马楠获得了“顶职”招工的机会,以母亲退休为条件去母亲所在单位上班,这是当时知青们的一条出路,所以须将酒鬼送人。马楠临走前,给酒鬼做了一顿好吃的,还摆上了煮鸡蛋和煎油饼。聪明的酒鬼察觉到了什么,它不吃美食,动也不动。它看到了马楠的泪花,于是抓一顶草帽戴在头上,想逗乐大家,又哇哇哇正面大拍自己嘴巴,献上一个久久的鞠躬,最后酒鬼没有把大家逗乐,似乎更确定了自己将被送走,于是喝了很多酒,然后捶打胸膛释放,之后以前所未有的力气将主人扑倒,最后被众人制服将其捆绑起来,眼中不免几分愤怒和仇恨。最后酒鬼还是被送给了新主人,但没过多久,酒鬼就失踪了,再也没回来。酒鬼的两次被送,无疑给它的心灵造成了创伤,自己难以摆脱对主人的情感,最后选择了消失。

无论是“三毛”、“晶晶”还是“酒鬼”,它们都表现出对待主人的真挚情谊,这种动物化情感的真实呈现是韩少功作品的亮点,动物对人的情感流露,真切地体现了作者对动物与人的情感关系的思考。

二、谴责人类的伦理失范

韩少功作品中的大多数动物都对人满含深情,甚至当它们的主人离开时也选择离去。这是作者对动物的表层刻画,反映出动物对人的情感表达角度,但当细致分析时,不免发现在书写这些动物时,韩少功为“人”这个角色留下了一块展示地,人与动物的真情有着不同程度的对比,这种对比中却不免有对人的伦理道德的谴责。

韩少功的作品中描写的动物有一部分是原来的主人因自身原因将所养动物寄养于他人。如前文提及的《飞过蓝天》中的鸽子“晶晶”,因为主人为了谋求工作上的佳遇,将晶晶作为“礼物”赠与他人,而晶晶依旧对旧主人情深意切,不辞辛劳从遥远的北方飞回到旧主人“麻雀”的身边。而晶晶的主人之前从未真正理解这只鸽子对自己的感情,先将晶晶作为礼物赠与他人,将自己的鸽子作为一种交换的对象,以为一己私利。晶晶在被送之后为返回主人身边做的种种努力与作为主人的麻雀的无情自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该小说中,采用交叉叙事的手法,细致而深入地刻画了晶晶与麻雀的形象,随着小说的推进,晶晶迎着主人的枪口而下,死在麻雀的枪下。此时,历经磨难的鸽子识得主人,而主人却不识自己养的鸽子,并亲手杀死了这只鸽子,这种颇具讽刺的对比,无疑是对动物主人的谴责。而死在自己枪下的鸽子,主人终于认识到它是自己的晶晶时,也没有阻拦他人将晶晶做成一锅美味的鸽子汤。这无疑暴露了作为主人的麻雀情感上的一种麻木与漠然,这与一只普普通通的鸽子的抉择与付出形成了巨大反差,对人类自私无情的伦理情感丧失是深刻的谴责。包括《日夜书》中的毛脸猴“酒鬼”,由于多种原因被两次寄养于他人,这种寄养带来的情感创伤使得酒鬼最终选择了离家出走,选择了永远消失。这是一种潜在的反抗,反抗人随意的更改,这种消失也是对情感忠诚的坚守,是对人某种程度上对情感蔑视的鄙夷。因此,对于韩少功笔下书写的动物,应更多与人的情感互动结合观照,这有助于发现其有关动物描写背后所暗含的对人类的伦理谴责。

韩少功作品中有一类动物更具对人类的伦理控诉,这类动物的宿命皆为被人所杀戮。除前文提到的《飞过蓝天》中的“晶晶”为主人所杀外,有类似命运的还有《马桥词典》中名为“三毛”的牛。这头牛性子烈,不服管,只有志煌管得住它,它就相当于由志煌喂养的。虽说平时性子不好,但三毛对主人还是无比亲近的。在《马桥词典》中的“挂栏”词条中,就说“有‘挂栏’的牛,是指养得亲的牛,不大容易被盗牛贼拐走。三毛虽然脾气丑一点,倒是一条挂栏的牛”。[3]170三毛被盗牛贼偷走后,自己跑了回来:“它鼻子上吊着半截牛绳,尾巴不知为何断了大半,浑身有很多血痕,须毛乱糟糟的,明显地瘦了下去。它想必是从盗牛贼那里逃出来以后在岭上钻来钻去,走了很远很远的路。”[3]166但是由于三毛一次在地里攻击了一位穿红花袄子的妇女,志煌决定把三毛杀了。“志煌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浑浊的眼泪……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喊叫,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三毛垮下去了,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一身鲜血的志煌……志煌喊了一声三毛,又喊了一声三毛,牛眼中有幸福的一闪,然后宽大的眼皮终于落下,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3]167-169三毛虽生性顽劣,也做过一些威胁人身的事,但它对志煌的情感却显而易见,无论是从盗牛者手中艰难逃脱还是临死的下跪、流泪和无反抗都看得出其对主人的真情,但是主人却因为三毛的一些过错而杀了三毛,这种极端的行为不得不引人深思。人有过错也未必当死,而面对一种动物或者说是牲畜时,人没有用平等的情感来看待它们,而是随意地决定了它们的生死,这种蔑视动物情感的描述,实际上也是作者潜在传达的伦理谴责。除此之外,《山南水北》中有一篇极其特别的文章,此文只有标题,而无内容,即第95章《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为什么作者只呈现一标题,而丝毫不记述内容呢?其实与《马桥词典》中三毛的故事传达给读者的信息有相似之处,动物面对生命的终结对人类往往会抱有遗憾、无奈甚至是祈求的情感。面对《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这样的无字之文,却不难想象与思考作者自身的初衷,实际上无字胜有字,类似于对人类情感漠然的无声控诉,对漠视生命的谴责。

实际上韩少功作品中的动物书写,还有动物以漠然回视人类的例子。《马桥词典》中有一只名叫“黄皮”的狗,它虽然生在马桥长在马桥,是马桥人养大的狗,但却与知青特别亲近,用马桥话喊它它不理,但知青用城里的长沙话喊它就答应。后来由于公社发起打狗运动,黄皮的后腿被打伤了。“也许它十分奇怪:它可以听到我们远在天边的脚步,而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它如此近切的呼救?为什么本义朝它举枪的时候,我们没有上前制止?”[3]134黄皮由于情感受伤,对人漠视自己的不理解,于是选择了不再识主人。多年后再见主人它没有任何表情,也听不懂长沙话,当主人伸手摸它头时,它反过来咬主人。对于狗这种动物,记忆力应该极好才是,因此它不应该忘记主人,黄皮面对主人如面对陌生人的态度,也是一种对人丧失信心,丧失情感信任的控诉。反观黄皮的遭遇及其日后反应,都是对人情感淡漠,置动物生死于不顾的有力伦理谴责。

韩少功笔下的动物形象对人的真情是意味深长的,而作为高级生物的人类在与动物发生互动关系时,一味将自己的情感身份与动物划分出界限,将动物过于简单的作为自己的归属物,进而不合情理地对待它们。仅将动物物性化,而忽略动物的情感,甚至肆意地决定动物的生死,这种与精神至上相背离的低级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与思维简单的动物们相比对,所蕴含的伦理谴责与批判显现无疑。

三、追寻人类的情感之根

无论是单纯表达动物对人的情感,还是通过动物与人的不同情感表达对人类情感的伦理谴责,作者的最终创作目的还是回归于人类应当追寻自己的精神之根。在群体性精神丧失的环境中,回归人类的本初情感,需要从众多动物的情感中寻找启示。

韩少功在《山南水北》的第28章《忆飞飞》中描写的一只尚未长出羽翼的乳鸟“飞飞”,脱离了鸟群,奄奄一息,经过好心人拯救有起死回生的迹象,最后却还是栽入水池,死于水池之中,最终也没能回到鸟群,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作者原本以为“我后来从书上知道,动物有时也会遗弃甚至吞食自己的孩子——如果它们觉得这是淘汰弱小的必要,是保证种群旺盛生命力的需要。根据这个说法,我不能不设想飞飞的另一种死因:它不是自己落入水池的,恰恰是被它母亲发现以后,被母亲有意投入水中的。这个病弱的小家伙,终于死于一次崇高而决绝的谋杀?”[1]78这是以人类思考的视角看待动物亲情的视点,是一种基于一定的科学依据来推断动物界适者生存的严酷法则,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几天后,夜深人静之时,百鸟归巢息声,但有一只鸟总是在树梢上发出呱呱大叫,每叫必高低两声,声声相续,久久不歇,一心要喊破天似的。最后,我终于听出了叫喊中的凄切,觉得它更像一种母亲寻找儿女的苦苦呼唤。”[1]79人类好以自己的无情论断动物的无情,而动物间的真情事实上往往更纯粹。韩少功一系列围绕动物的情感书写,无一不暗含人类须对自身情感加以反思,对于真情有时应向动物看齐,动物虽在智商上与人类有明显差距,但在情感上却亦可给人启示。寻找人类的情感之根、精神之源无疑也是作品所揭示的深层意蕴。

综上所述,透过韩少功笔下的一系列动物形象,不难发现作家在呼唤与寻找人类的情感精神之根。这样的动物书写在韩少功的作品中虽并未构成严密完整的体系,但关注其动物书写背后的意义,对于理解韩少功的创作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韩少功.山南水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2]韩少功.日夜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3]韩少功.马桥词典[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文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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