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两次吃粥对比释读
2015-03-18陈焕庆
陈焕庆
(江苏师范大学卓培部,江苏徐州221116)
《浮生六记》两次吃粥对比释读
陈焕庆
(江苏师范大学卓培部,江苏徐州221116)
沈复《浮生六记》是我国古代文言小说中不可多得的自传体抒情之作,书中“余”与芸娘伉俪情笃,追求自由,却难为封建卫道士所容,终于难逃其悲剧命运。二人两次吃粥时的不同境遇令人唏嘘,书中所抒写的女性命运与人生处境值得我们深思。
浮生六记;吃粥;反礼教;女性悲剧
沈复《浮生六记》是我国古代文言小说中不可多得的自传体抒情之作,“余”与芸娘同甘共苦,伉俪情笃,感人至深。正如陈寅恪所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之间关系,而于正是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1]小说成功塑造了陈芸这一“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2]陈芸出身于贫穷的知识分子家庭,四岁丧父。小时候学过刺绣,年稍长后就做女红来助母亲贴补家用,并且帮助弟弟跟随私塾学习。她天资聪颖,自学识字,甚至会写点诗,“可惜断句多,全篇少”,有自己的审美能力,并且一反传统,敢于摆脱世俗习气。与沈复结合,追求个性解放与爱情自由。堂姐出阁,“余”随母亲归宁至舅家,晚上腹饥,芸暗藏暖粥并小菜专待“余”而被上下哗笑;芸娘第二次被逐出家门,①暖粥共啜,她强颜笑说“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3]两次吃粥,场合不同,其间相隔二十多年,同样是“笑”,氛围却大相径庭,令人唏嘘。本文试图通过对两次吃粥这一细节的对比解读,寻绎出小说所反映的深刻意蕴。
一 私自藏粥,情窦初开
“余”十三岁时随母归宁,被陈芸的才思吸引,告诉母亲“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随后即定下婚约。同年冬天堂姐出阁,“余”又随母亲去那之后,晚上腹饥,“余”嫌老女仆给的枣脯太甜,芸就把“余”拉到她的房间,拿出暗藏的暖粥和小菜给“余”吃。先前堂兄玉衡想吃粥,芸却说粥已没了,由是可知此粥是陈芸藏着专待“余”的,因而芸被其他亲戚取笑。
第一次吃粥,正是堂姊出阁之时,喜气洋洋。正值豆蔻年华的陈芸暗自藏粥,表现了她对沈复含蓄懵懂的爱意,由堂姊的婚姻憧憬自己与沈复的未来生活,心似小鹿乱撞。送亲出城,返回舅家之时夜色已深,饥寒交迫,一碗热粥配上小菜摆在眼前,岂不欢喜?沈复自然领悟到了来自陈芸的情意,二人同被“上下哗笑”。儒家学派男女授受不亲的伦理观深入人心,二人当即窘迫地避开,既是为传统礼教所限,又是青春期少男少女对待爱情时腼腆羞涩的心理特点的体现。
中国古代的婚姻制度,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原则,“通过同构效应与中国封建国家相互依存一起发展,强化而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制度,从而达到了家族与国家的统一。家族成为封建国家统治个人的基础。”[4]上世纪二十年代,俞平伯校点重印《浮生六记》,为之所作序中写道:“既以家为单位,则大家伙儿过同式的生活,方可减少争夺(其实仍不能免);于是生活的‘多歧’‘变化’这两种光景不复存在了。单调固定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一因。多子多孙既成为家族间普遍的信念和希望,于是婚姻等于性交,不知别有恋爱,卑污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二因。依赖既是聚族而居的根本心习,于是有些人担负过重,有些人无所事事。游惰和艰辛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三因。礼教名分固无所不在,但附在家族中的更为强烈繁多而严刻,于是个性受损尤巨。规行矩步的生活便是残害美感之四因。”[5]
沈复与陈芸的结合,虽然不能等同于现在的自由恋爱式的婚姻,但与传统婚姻相比,已经有双方的主观因素参与其中,带上了些许现代色彩,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恋爱婚姻的美感。沈复主动提出要娶陈芸,陈芸也对沈复产生情愫,藏粥示爱,二者的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或可说只是在形式上沿袭了旧有的制度、习俗而已。在沈复出痘之时,陈芸更是为之吃斋祈福,直到数年后洞房花烛之夜。婚后性情相投的二人感情更是与日俱增,反对卑污、单调固定而又规行矩步的生活,一起装点居室,结伴相游,共同追求一种诗意和谐的栖居。然而,聚族而居的家庭里,亲人的相争及礼教的枷锁最终残害了陈芸及她与沈复的婚姻。
但第一次吃粥时二人尚且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心中的未来是美好的。情窦初开,喜不自胜,吃粥之时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二 暖粥共啜,油尽灯枯
芸不顾闲言碎语,与娼妓憨园交好,意欲将其纳作沈复之妾,而受到家中长辈的憎恶。憨园为有力者所夺,致其血疾大发。沈复为友人作保,友人挟资远遁,导致债主前来索债。适逢芸娘的盟姊锡山华氏遣人前来问讯,沈复之父误以为是憨园派来的,怒斥:“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3]芸娘第二次被逐出家门。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3]
由堂姊出阁时的“上下哗笑”至骨肉分离时陈芸的“强颜”之笑,之间跨越了太多的坎坷挫折。沈复一生不仕,做过幕客,短期经商,又曾以卖画为生,入不敷出。“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3]虽然夫妇二人均安贫乐道,但拮据的生活着实影响了生活的质量和个体的健康。陈芸拿出自己的定婚礼为沈复的弟弟启堂置办结婚用品,后来还替启堂作保却因启堂不认账而被第一次驱逐出家。陈芸的公婆对她心存不满,传统礼教像一把枷锁一般扣在她的身上,破坏了二人诗意生活的美感。离家之时陈芸虽对其女青君说两三年内必能重圆,但其实她心里明晓这已几近不可能,她对未来生活已不复第一次吃粥时的憧憬,绝望代替了希望。三年之后陈芸便撒手人寰,她对青君的话更像是临终嘱托。在离别之时,家人共聚,齐啜暖粥,这一平凡的生活小片段,却显得极具温情。陈芸历经人生离合悲欢,才有了笑说《吃粥记》时的那份淡然。
苏东坡被贬之前,归看亲人,全家大哭。苏东坡却向他们笑着说了一个故事,引杨朴太太所作诗“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被逐出家门,面对如此艰难的人生,芸娘展现了东坡式的旷达。
无怪乎沈复感慨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3]直到解开船缆,船开之后,芸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二次吃粥已不复情窦初开时之欢,而溢满坎坷生活带来的愁苦。此时芸娘已是病入膏肓,大去之期不远矣,她与一双子女的分离也即意味着生死之别。
不论沈复有意或无意,他笔下的芸之死都对传统礼教形成了极具张力的批判。
三 女性“他者”境遇的僭越与悲剧性命运
文学是人学,《浮生六记》通过日常生活中极为普通的两次吃粥这一细节的对比描写,生动刻画了沈复陈芸这一对夫妇的形象,更是将封建时代妇女受传统礼教戕害而致的悲剧性命运展于读者眼前。
自孔子时代起,便对女性有了“三从四德”的道德规范。《仪礼·丧服·子夏传》:“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周礼·天官·九嫔》:“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三从四德”规范了女性的行为举止,表现了古代人(或曰古代男性)眼中的妇女之美,同时也成为了套在女性身上的一把枷锁,剥夺了女性作为自然人应与男性共同享有的权利,诸如政治权、自由权、受教育权之类。于是女性成了男性的附属品,位居“他者”地位,男性可以一妻多妾,休妻买妾,而女性却没有自主选择权(类似于李清照等极少数女性的特例除外)。
自汉代以来儒家思想成为显学,以其为核心形成的封建礼教根深蒂固,而在明清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或使旧礼教产生了些许松动,江浙两地是全国商品经济最发达地区,文化底蕴深厚,才女辈出。②袁枚极力反对“女子不宜为诗”的谬论,广收女弟子,促使乾嘉时期兴起了女子作诗的热潮。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1800年版序言中提出,“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与男性相比,女性更为感性,作诗以抒发自我情感自然无可非议。识字并有点诗才的陈芸赢得了性格爽直、落拓不羁的丈夫的倾慕,却也招致封建卫道士的诘难,避免不了其悲剧命运。连沈复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3]
“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的所谓‘女性’。”[6]人类文明进入父系社会,男权制度确立之后,女性便被迫形成了对规范化的女性角色的认同,其悲剧命运也就成为了必然。而在女性主义运动兴起之前,女性对其“他者”境遇的逾越即意味着另一种女性悲剧的产生。
陈芸能书会诗,代写家书;摆脱世俗习气,与娼妓憨园结交;女扮男装,与君共逛洞庭君祠;又私自走出家门,与丈夫偕游太湖……古代淑贤女子规避家中,不得抛头露面,陈芸却追求自由,超出了女性所能享有的权利。性格决定命运,陈芸自由洒脱的性格是其悲剧性命运的内在根源。虽然在现在看来,陈芸反传统礼教的生活方式带着些许民主主义与女性解放色彩,但在当时则是不守闺训的表现,很难为封建大家长所接受,因而两次被逐出家门,最终病死异乡。所以尽管自己有反礼教的意识,但在第二次被逐出家门之时,芸将其女青君许给与青君毫无感情基础、“懦弱无能”的“守成之子”王韫石,并嘱咐其女“汝至汝家须尽妇
道,勿似汝母”,沈复因其婚姻所遭的戕害而“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3]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表现了二人的软弱性和反封建思想的不彻底性。
《浮生六记》中,两次吃粥,境遇截然不同,陈芸人生悲剧是传统道德规范下女性“他者”处境的缩影。全书虽未像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那般直指封建礼教的“吃人”属性,但也对封建礼教形成了有力控诉与批判。
五四之后,俞平伯校点重印《浮生六记》,林语堂将其翻译作英文,《浮生六记》得以为广大国人乃至世界人民所知。它表露出的“反礼教的意识形态符合了这个文化运动的期待视野,如个性的解放、如孝道的质疑、如恋婚自主”。[7]文革之后,杨绛先生仿效《浮生六记》的架构作《干校六记》,足见《浮生六记》影响之深。《浮生六记》的诞生,明显受到了当时进步思潮的影响,同时又推动了时代的思潮以及之后的文化思潮的发展。书中所抒写的女性命运与人生处境值得我们深思。
注释
①第一次是因芸娘代公公倩媒物色而失欢于公婆,另外她替沈复之弟启堂作保,启堂不认账,又在给沈复的信中直呼公公为“老人”,导致被公公驱逐出家,寓居友人鲁半舫的萧爽楼。
②钱益谦《列朝诗集·闰集》收明代“香奁”123人,大部分是吴越女子;《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收女诗人1262人,其中江浙女子989人。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392.
[2]沈复.浮生六记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M].林语堂,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17.
[3]沈复,等.浮生六记(外三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71,69,70-71,68,76,66,76.
[4]邵伏先.中国的婚姻与家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214.
[5]俞平伯.俞平伯序跋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联书店,1986:28-29.
[6]波伏娃.第二性[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 23.
[7]李秋兰.《浮生六记》新探[M].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0:2.
Comparative Study of Story of Eating Porridge Two Times Described in the 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Chen Huanqing
(School of Quality Education,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Jiangsu 221116,China)
Shen Fu's 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is a lyric autobiographies in th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ese classical novel.In this book,YunNiang and I have a close and deep conjugal relationship,looking forward to the freedom;however the story is not acceptable for the feudal apologists.The characters described in the novel has inevitably gone into the tragic fate.The different situations where the two characters eating their porridge were full of frustrations and misfortune and it is worthwhile for us to think about the female fate presented in the novel.
Six Chapters of Floating Life;eating porridge;anti-feudal ethics;female tragedy
I242.1
A
1672-6758(2015)09-0117-3
(责任编辑:宋瑞斌)
陈焕庆,江苏师范大学。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Class No.:I242.1Document Mar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