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黑人女性戏剧家的历史书写与身份诉求
2015-03-17○黄坚
○黄 坚
(长沙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15)
一 引言
对国内读者而言,阿德里安娜·肯尼迪(Adrienne Kennedy 1931-)是一位较为陌生的剧作者,但事实上这位女性既是首位获得奥比奖的黑人,又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美国黑人先锋派戏剧家之一。自20个世纪60年代开始戏剧创作以来,肯尼迪笔耕不辍,迄今为止总共写下了包括《黑人的开心屋》、《猫头鹰的回答》、《一只老鼠的质量》、《妈妈,你是怎么邂逅披头士的?》等在内的二十一部戏剧。毫不夸张地说,她的创作对美国黑人戏剧的风格产生了必然的革命性的影响。著名戏剧演员兼导演比利·艾伦认为,“通过超现实主义的艺术效果和感人至深的人物内心独白”,肯尼迪为“恩托扎克·香格、苏珊·洛里·帕克斯等黑人女性戏剧家创造了重要的文化财富”[1]。她的戏剧是“美国戏剧史上最有个性的作品”[2],其故事多以主人公的潜意识或梦境为背景,展示了黑人群体在白人主流社会中因身份缺失而不得不面对的各种困境。虽然肯尼迪的戏剧充满超现实色彩,但是这却丝毫没有掩盖剧作家坚持书写的历史真实。有感于种族主义给美国黑人造成的痛苦,肯尼迪认识到黑人“是弱者,而弱者必须要为生存而战斗”[3]。于是她“无所顾忌地将个人历史、地方历史和美国历史融入了创作”[4],在向世人展示黑人悲惨命运的同时,表达了对黑人自我身份的强烈诉求。囿于篇幅所限,本文将仅对肯尼迪的四部代表作进行分析,论述历史书写与身份诉求在其作品中的内在统一关系。
一 私刑:《黑人的开心屋》中的历史隐喻
自身的成长经历为肯尼迪的戏剧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让这位女剧作家能够以广阔的视野和敏锐的眼光,客观对黑人在美国历史进程中扮演的角色进行定位。在肯尼迪看来,美国黑人身份的缺失并不是个案,而是整个黑人群体挥之不去的梦魇。若要改变黑人在社会中身份缺失并沦为“他者”的状况,客观真实地还原历史是一条必由之路。在美国历史上,私刑几乎成为种族主义的代名词。它不仅仅是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普遍存在的残忍处罚方式,而且还是作用于种族关系层面上重要而复杂的象征。种族主义者对黑人肆意地施加暴力,私刑成为“白人种族主义者维护自身特权和种族优越观念的一种民间强制力量”[5],被视为维护社会正义和惩罚黑人的重要手段。早在罗斯福“新政”时期,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就已经开始争取在国会通过反私刑立法,并发起了一场反私刑立法的运动。然而时至20世纪50年代,黑人被私刑处死的案例仍屡见不鲜。他们的人权得不到应有的保障,生命受到严重的威胁。
种族主义和反人权主义让黑人忍无可忍,最终引发了声势浩大的黑人民权运动。包括肯尼迪在内的许多黑人戏剧家投身其中,创作了大批针砭社会弊端的作品,为争取黑人的平等权利而不懈努力。1964年,肯尼迪的首部戏剧《黑人的开心屋》在外百老汇一上演就获得广泛的好评。在这部作品中,肯尼迪深入探索了种族主义意识,将私刑这种典型的侵犯人权的行为转化为一个历史的隐喻。剧中女主人公莎拉是黑人父亲和白人母亲的结晶,但是这个结晶不是来自爱情而是源于强奸。这种带有强迫性的种族“联合”让莎拉成为种族主义制度下的牺牲品,终日郁郁寡欢,甚至出现了精神分裂。戏剧以两位贵族女性之间的交谈拉开序幕。起初她们的对话内容有点让人不知所云,但随着女主角的登场,观众开始明白“哈布斯堡公爵夫人”与“维多利亚女王”分别代表了莎拉身上的黑白血统,而她们的语言交流正是她心理活动的外化。对话的逐步深入将女主人公的内心痛楚勾勒得淋漓尽致。莎拉认为,黑人父亲的行为不但玷污了母亲的贞洁,还“玷污了她的血统”[6] 5。正因为如此,她不能获得自己渴望的白人身份,所以莎拉迁怒于父亲,视他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当黑人生父来到她的住所祈求得到宽恕时,莎拉没有选择原谅,留给他的只是极度的轻视和冷漠。万念俱灰之下,这名黑人只能选择以上吊的方式来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在此,“强奸”和“上吊”之间的因果关系具有明显的暗示性。这是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美国私刑都与黑人男子对白人女性的性侵犯指控联系在一起。一如在莎拉生活的南方,任何黑人对白人女子的性亵渎和性冒犯都会被视为一种变相的种族侵略,其后果将导致白人种族优越性的沦陷。因此惩罚是必然的,而惩罚的方式通常是动用私刑将黑人吊死。例如1930年8月7日,在美国印第安纳州的马里昂曾发生过一次骇人听闻的惨剧,两名黑人男子被控因强奸白人妇女并杀害她的男友被收监,次日,一大群白人暴徒冲进监狱,制服了看押人员之后将他们劫持到外面,并随后将两人活活地绞死。同样,在1955年著名的“艾米特·提尔”谋杀案中,年仅14岁的黑人少年只不过因为不了解南方的禁忌,对一名白人女性吹口哨而被质疑性骚扰,结果惨遭杀身之祸。此类事件,在种族主义猖獗的历史时期里比比皆是。
不仅如此,就连提倡平等博爱的白人基督教也认可对黑人使用私刑。不少持正义一元论的白人基督徒认为,为了维护上帝的正义,玷污了白人女子贞洁的黑人男性可以被当作人祭处死。对于这种带有宗教色彩的反人类观点,美国学者马修斯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其内在根源:“有关上帝正义复仇的神话,允许白人痴迷于用惩罚去维系他们与黑人的关系,但是对于蒙蔽了他们眼睛的种族主义,神话却没有任何限制。”[7]于是,基督教与种族主义就这样走到一起,为迫害黑人的行为提供合理的辩护。莎拉的黑人父亲曾热衷于传教士工作,但这一切随着强奸莎拉母亲的罪行戛然而止。在台上他绝望地叫喊着:“我曾经想成为基督徒,可现在我只是个犹大……我生了一个痛恨自己的黄皮肤孩子。”[]很显然,肯尼迪在此想说明的是,白人基督教没有通过司法程序就对这名黑人进行了精神上的审判,迫使他接受了“犹大”的身份。于是,他以犹大上吊的方式来谢罪也就合乎情理了。不言而喻,绕颈的绳索已经成为舞台上的一个标识,指出莎拉父亲所犯下的罪行,无论从世俗还是精神的层面上讲,都无法得到宽恕。其结果恰如其分地证明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即私刑已经被基督教所神圣化,最终与维护上帝正义的思想合为一体。除此之外,为了进一步抗议白人宗教支持私刑的做法,肯尼迪还对传统的耶稣形象进行了颠覆。台上那位想要对黑人进行复仇的上帝之子,皮肤泛黄、矮小贪婪。在提及自己对黑人的仇恨时,他声称:“要去非洲杀死那个叫纳姆巴的黑人”,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上帝(白人),但是现在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是黑人”。他以维多利亚女王的名义起誓:“绝不会因为自己要做的一切而感到害怕。”[6] 19众所周知,维多利亚女王曾经通过征服黑人,获得了非洲大陆幅员辽阔的殖民地。白人殖民者为了更好地奴役黑人,不遗余力地通过基督教为种族主义的行径进行辩护。因此,当观众看到那名黄皮肤的救世主居然要以白人的名义起誓去向黑人复仇的时候,他们马上明白了剧作家想要表达的深层含义:基督教与私刑并行不悖,两者相互支持,共同为保护白人的种族特权而发挥作用。
尽管没有犯下任何罪行,莎拉也无法摆脱私刑的阴影。当第一次在舞台上露面的时候,她身着“一身黑衣,没有露出脸部,脖子上套着绞索”[6] 6。毋庸置疑,肯尼迪再一次将绳索作为私刑的符号,让莎拉化身为一段历史的缩影。在私刑肆虐的年代,无数黑人因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成为白人泄愤的对象。就像比莉·哈乐黛那首著名的反私刑歌曲中所描述的:“南方的树结出一种奇异的果实/树叶上有血/树根上也有血/黑色的尸体在南方的风中摇摆/奇怪的果实挂在白杨树上。”这种恐怖的景象被照片、文献、书籍等记录下来,深深印在了人们脑海中。其实私刑的恐怖之处并不仅仅是随意剥夺黑人的生命,而是对白人和黑人灵魂深处的影响。绕颈的绳索伴随着莎拉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她的死换来的不过是舞台上房东太太的嘲笑,“这黑鬼终于将自己给吊死了”的台词将私刑主题推向高潮,让观摩该剧的人瞬间理解了莎拉之错错在她对黑人身份的抗拒。她胆敢挑战人种界限的行为,只会让她受到私刑的惩罚,尽管实施私刑的人不是白人而是她自己。2006年1月,《黑人的开心屋》作为哈莱姆的经典剧目再次上演,让观众得以重新品味美国黑人在私刑泛滥的时代所遭受的痛苦。而这种痛苦的经历是真实的,也是当年肯尼迪创作此剧本时希望世人所关注的。
二 虐童:《一只老鼠的质量》和《消亡语言的一课》中的历史指涉
在孜孜不怠的艺术实践过程中,肯尼迪对黑人儿童予以了特别的关注,力图让社会了解这个在种族主义仇视下艰难生存且容易被忽视的群体。例如,一对黑人双胞胎女童命丧白人生父之手成为《俄亥俄州谋杀案》(1992)的背景故事;1955年著名的“艾米特·提尔”谋杀案则融入了《睡眠剥夺审讯室》(1996)的开场白。然而相比之下,虐童主题在肯尼迪的两部早期戏剧《一只老鼠的质量》和《消亡语言的一课》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这两部戏中穿插了大量的恐怖意象、噩梦场景和怪异人物,细致刻画了黑人儿童本不应该遭受的身体和精神创伤,促使观众去反思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段缺乏良知的历史。
《一只老鼠的质量》以超现实的手法,讲述了一对黑人兄妹被白人指控乱伦,结果变成两只老鼠的故事。在这部美国版的“变形记”中,两个黑人兄妹因为种族主义的宣传渐渐陷入了迷惘,认为自己已经蜕化为肮脏丑恶、人人喊打的啮齿动物。不久后,他们的身体果然发生了变化。按照肯尼迪给出的舞台说明,哥哥布莱克和妹妹凯伊“一个变成了鼠头人身,一个变成了人头鼠身,均拖着一条老鼠的尾巴”[8] 47。此时,更让兄妹俩惊慌不已的是,“纳粹闯入了他们的住所”[],开始像在二战中对待被他们贬低为鼠类的犹太人那样,对二人展开了无情的追杀。毫无疑问,此处出现的纳粹并不是真正的二战纳粹分子,而是对美国新纳粹的一个历史指涉。事实也的确如此,在美国黑人遭受种族迫害的历史事件中,处处可见新纳粹党人的影子。1953年,该党创始人洛克威尔曾开着一辆涂着万字标的大众牌小货车,四处为白人至上论造势。1960年,身着印有万字标黑衬衫的新纳粹党人围攻了芝加哥的黑人游行队伍,阻止他们提出权利平等的想法。1989年11月5日,当“艾米特·提尔”案中受害人的母亲莫布里准备在蒙哥马利市的民权运动博物馆前发表演讲时,一群愤怒的白人高喊着纳粹口号,对这位黑人妇女发起了攻击。在那段喧嚣混乱的岁月里,种族主义、纳粹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纠结在一起,形成一股社会污流。他们到处寻衅,对各个年龄层次的黑人横加迫害。不仅如此,种族主义在直接残害“劣等民族”的同时,还不遗余力地荼毒民众的思想,诱使他们加入其中。这种和当年纳粹主义同出一辙的做法,在美国社会中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为了证实这一点,肯尼迪特意塑造了一名叫做罗斯玛丽的戏剧人物。这个穿着“教会圣洁衣衫”的意大利女孩原本是剧中黑人兄妹的朋友,曾带着他们一起参加教会活动,并以自己的圣经起誓永不分离。然而在新纳粹主义的影响下,她的思想发生了彻头彻尾地改变。首先,罗斯玛丽告诉布莱克和凯伊,他们不能成为天主教徒;接着她又宣称自己最大的痛苦来自和他们的交往。最后在冷酷地告知对方是上帝的弃儿之后,罗斯玛丽宣布将兄妹俩驱逐出教并直接叫他们为鼠类!很明显,罗斯玛丽的转变向观众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那就是在种族主义横行的美国,黑人儿童作为人的权利已经从精神和肉体上被剥夺了。好友的绝情和自身的变化让布莱克伤心不已。尽管承认了自己被诅咒的事实,布莱克始终还抱有一丝幻想,认为“长大之后,他还可以在白色的树上荡秋千,因为在这些肮脏黑暗、鼠啃鼠爬之地的另一面,国会山依旧矗立”[8] 52。但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这些黑人孩子不可能盼到白树的复苏,太阳也如他们目前看到的那样黯淡无光,就连布莱克提到的国会山也不过是一个海市蜃楼,象征着20世纪五六十年代软弱无能的联邦政府,根本无法给他们提供任何保护。最终,凯伊被拖入了国立疯人院并接受了强制堕胎。不可否认,《一只老鼠的质量》因为“变形”、“鲜血”、“老鼠”、“尸体”、“坟墓”等意象的运用,产生了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超现实恐怖效果,但是这种效果却正是肯尼迪希望达到的,因为黑人儿童被种族主义残害的本身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创作于1968年的《消亡语言的一课》再次触及黑人儿童受虐的问题。这一次肯尼迪将七名黑人女生置于某一学校,以她们在学校的遭遇揭示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教育体系存在的种族歧视问题。客观地说,1954年“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的胜诉和1964年民权法案的颁布,宣告了种族隔离的非法性,标志着美国在人权问题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实际情况却不是那么乐观,不少政府官员带头抵制民权法的实施。1957年,美国小石城中心中学在州长的支持下,拒绝九名黑人孩子入学;1963年,当时阿拉巴马州的州长出现在阿拉巴马大学礼堂门口,高傲地阻止两名黑人学生注册;密西西比州甚至还设立了一个叫“主权委员会”的机构,对种族融合发起挑战。像许多五六十年代的黑人孩子一样,肯尼迪笔下的这七个女孩在学校里既找不到归属感,也得不到民权法所承诺的平等教育权利。虽然她们按照学校的规定身着白裙白袜上课,但是周边的白人学生却不愿意接纳她们。相反,这种因肤色和着装形成的强烈色差,让她们显得格格不入,成为整个白人群体中的异类。在学校里,她们希望加入古典文学讨论组的要求被拒绝,理由是黑人的能力不够;她们的作业得不到教师的批改,理由是黑人不需要做作业;更令人发指的是,正值生理周期的她们因对不公的待遇提出质疑,仍旧被白人教师处以体罚。尽管她们不停地喊着“我流血了!我身上在出血”,绰号“大白狗”的教师却充耳不闻,逼迫她们“背对观众,站在走道里”,将“我杀了条白狗”和“这是3月15日”两句话抄写一百遍。终场前,这几个姑娘依旧“垂着头站着,身上的白裙满是鲜血染红的印子”[8] 46。相比《一只老鼠的质量》的终局,舞台上的这一幕显得较为柔和。不过鲜血这一舞台意象的频繁出现仍然令人触目心惊,为该剧添色不少。对凯伊而言,鲜血意味着死亡,而对这七个女孩来说,鲜血则象征着灾难。白人教师面对她们周期性流血时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不仅证明了种族主义者的冷血,还反映出白人至上主义支持下伪优生学说的残忍。七位女孩已进入成熟期的信号意味着她们有了孕育新生命的能力,而这恰恰是支持伪优生学论的种族主义者最不愿意接受的。他们认为,黑人的生育将破坏美国人口的比例,威胁到白种人的生存空间。尽管这一次他们不能像对待凯伊那样,强行夺走她腹中的宝宝,但是趁此机会体罚经期的女孩却也不失为一种变相的绝育手段。除此之外,这些姑娘在课堂上屡受冷遇的事实,也是黑人儿童在学业上和精神上被白人社会排斥的明证。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无论戏剧中还是生活中的白人如何极力阻挠黑人学习,包括肯尼迪本人在内的不少黑人仍旧通过学习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戏剧家以个人经历和艺术实践告诉世人:如果没有种族主义作祟,黑人儿童就能够得到平等受教育的机会,完全可以取得不亚于白人的成就。
三 司法暴力:《睡眠剥夺审讯室》中的历史回忆
不同于前文提到的三个剧本,《睡眠剥夺审讯室》的创作灵感来自肯尼迪在1991年亲历的一个事件。当时她的儿子亚当(该剧的合作者和剧中亚历山大的人物原型)在弗吉尼亚州的阿灵顿被警察拦下,理由是他的汽车尾灯掉了一只。但是在随后的交涉中,亚当被控妨碍公务和袭警,旋即遭到逮捕。在剧中,特德·亚历山大(现实中的亚当)的辩方律师被告知:“警官霍尔兹开着警灯鸣着警笛追了亚历山大先生三个街区,最后在一个死胡同将他逼停。但是亚历山大先生显得十分好斗而且充满敌意,对警官发起了袭击。指控清楚,法院定会作出有罪判决。”[9] 38特德和他的母亲苏珊娜(现实中的肯尼迪本人)坚决否认这种指控,认为特德是无辜的。在给州长的信中,苏珊娜指出:“我的儿子……被打倒在泥地上,脸部、胸部和腹部被反复击打,还被警察在地上拖行……这一切发生在他父亲的前院……阿灵顿的警察逮捕他,还捏造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来起诉他。”[9] 11通过全剧关于证词前后不一致的对白,肯尼迪逐步向观众展示了黑白两种文化的对立。如同在早期戏剧中一样,剧作家尝试了回忆历史的几种不同手法。在回忆逮捕特德的事件中,占主导地位的白人司法机构和美国黑人受害者的方式完全不同。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驱使控方认定,特德和家人关于事件的记忆是不可信的,“肯定就像三十年代南方腹地或五十年代提尔谋杀案所发生那样”[9] 8。
儿子的无辜被捕让母亲苏珊娜陷入无尽的痛苦。她像肯尼迪其他剧本中的主人公一样,在现实和幻想的交替中苦苦挣扎。白天,苏珊娜不停地在各个相关部门奔波,忙于处理各种司法文件、起诉材料和投诉信;回到家中,疲惫的她却整晚整晚做着噩梦,一会儿梦见学生在读警察手册,一会儿梦见特德在大学里指导《哈姆雷特》的排练。尽管《睡眠剥夺审讯室》只设置了华盛顿郊区和俄亥俄大学校园两个场景,该剧却总能够迫使观众步入女主人公充满恐惧和仇恨的梦境。在一次梦境中,苏珊娜看到特德站在坟墓上,不停地对她描述警察如何用拳头和手电筒重击他的头胸部,直到他呼吸困难、瘫倒在地。这样的场景是既让女主人公噩梦连连,也让在场的观众感到压抑和窒息。警察的暴行和诬陷同样让特德夜不能寐。在审判前录完口供后,他被巨大的恐慌击倒了,“脑海里满是牢狱生活的场景,就像他以前在监狱电影、监狱纪录片和监狱纪实中所看到的一样。而这一切让他恐惧不已”[9] 19。司法暴力打破了亚历山大一家人的宁静生活,让这个原本富裕优秀的黑人家庭感到巨大的压力。事实上,黑人遭遇司法暴力并不是个案。早在黑人游行抗议杰姆·克劳法的时候,政府就动用了如鞭子、水枪、木棒和警犬等暴力手段来驱赶他们。从根源上说,司法暴力来自白人种族意识上的焦虑。而因为这一点,阿灵顿警察局都卷入其中,为保护警官霍尔兹对亚历山大一家施压。特德的律师、苏珊娜本人和特德的妹妹,对特德能否胜诉毫无把握。因为“陪审团总是和警察站在一边”,所以“没有几个人能告赢警察”[]。毋庸讳言,肯尼迪在此挑战的是维护司法不公的政府。
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讲,该剧还谴责了美国种族定性的恐怖。20世纪90年代,美国公路上被拦停的黑人司机在数量上远远超过白人,而且他们还受到了更为粗暴的对待。在剧中,特德和堂弟曾在驾车经过洛杉矶的白人区时被警察拦停。他们不但被警察用枪指头,还被强行搜身。警察的理由十分简单,两个开着豪车的黑人肯定有问题。这次经历为后来警官霍尔兹截停特德埋下了伏笔,同时也反映出美国警察在现实生活中肆意刁难黑人的事实。在该剧的另外一幕中,特德站在舞台上指挥学生阅读警察手册。通过他们的朗读,观众了解到警察手册明确划分了对待白人和黑人的不同方式。例如,对待黑人,警察需“多用恐吓手段以赢得尊重”,而对待白人,“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进行恐吓”[9] 26。就是这样,在美国司法和媒体机构的暗示和引导下,黑人被一步步妖魔化,给人留下了生性堕落、无法无天的印象。对待黑人,越是暴力越是有效成为执法机构默认的条例。在《睡眠剥夺审讯室》上演的前几年,一名叫罗德尼·金的黑人就有过和剧中人物特德一样的遭遇。因为没有按照警察的要求停车,他遭到四名警察的轮番殴打。这起案件随后被安娜·史密斯改编为戏剧《星夜:洛杉矶1992》,上演之后获得业界的一致好评。和其他种族定性案的受害者一样,金被控不配合警察执行公务,而这也是特德被指控的罪名。巧合的是,最初那四名殴打金的警察和霍尔兹一样,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但是特德和金在随后的抗诉中双双获胜,打人的警察被判有罪。可以肯定的是,尽管上述两个案例在司法意义的层面上有所不同,但是罗德尼·金在洛杉矶的遭遇无疑为亚历山大(现实中肯尼迪)家庭控诉警方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四 结语
肯尼迪的创作技巧和历史书写让她成为美国黑人女性戏剧家中最敢言的一位杰出代表。她的作品结构复杂、激动人心,不但深入剖析了造成美国黑人尴尬处境的历史根源,还让美国社会认识到种族主义的狭隘和危险,更让美国黑人对捍卫自我身份产生了强大的自信。在她的影响和带动下,年轻一代的美国戏剧家,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能够以更为客观严肃的眼光看待美国种族问题,为推动黑白文化的融合投身于戏剧创作,为实现黑白人种的和谐相处奋斗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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