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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与清末浙地县署上房生活

2015-03-15何玲华屠俐丹浙江工业大学杭州310013

名作欣赏 2015年35期
关键词:苏雪林

⊙何玲华 屠俐丹[浙江工业大学, 杭州 310013]

作 者:何玲华,博士,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屠俐丹,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皖籍苏雪林,作为家眷成员因祖父苏锦霞清末长期任职于浙地县署(知县)而生长于浙十五年(1897—1911);其间因祖父的不断徙任而在浙地多个县署上房寓居过,故而自称“半个浙江人”,亦因此被纳入浙江现代女作家序列。童年的成长经历对女性思想性格的形成具有不争之深刻影响,苏雪林其人其文其学无不烙有浙地生活的痕迹。

一、从1897年出生到1911年离去,苏雪林清末浙地生活五味杂陈

苏雪林曾在散文《儿时影事》提到自己“算是半个浙江人”①。也就是说,作为清末县署官吏家眷成员的苏雪林,自1897年出生到1911年离开,其在浙地生活了十五年;或者说苏雪林的整个童年是在紧随祖父转辗浙地各处县署中度过的。这期间,先后经由了瑞安(出生地)、兰溪、金华、浦江、仁和、平湖,最后止步于海宁。在清末浙地的十五年中,苏雪林主要生活起居于县署上房。

1.由“官员太太”主持的县署上房,充斥着父权文化酿制的悲苦况味

所谓“上房”,原本指衙署中递级而进的最上面的房子,而“官员家眷居住的地方”乃其引申义。此外,“上房”一词还可用来指称“官员的家属”。在旅居州县衙门的官员家庭中,官员本人的主要活动在内衙的前一个区域以及外衙,长居其内而最有地位的人物则是官员的太太,她实际上负责着这个家庭及其附属人员的生活与工作。所以,“上房”一词,还可以用来特指官员的太太。当然,本文中“上房”的含义,意即“官员家眷居住的地方”②。在苏雪林的县署上房生活中,其祖母便是主持“上房”所有事宜的“官员的太太”,这是位来自于徽州太平岭下相邻的杜家村的女子。来自杜氏人家的祖母,全然的旧式传统妇人,一方面相夫教子,节俭持家,精明能干,也能在某些时候关切下人,表现出县署上房女主子宽待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因“胎胎弄璋”而自负是一个善于生养的女人,而素肆虐儿媳,戒律女孙。如此之祖母,实已化身为男尊女卑父权文化秩序的帮衬。对此,苏雪林曾多次在回忆性文章中,提到如此令人愀然不乐的童年以及这位“一个冷酷专制的西太后一般的人物”③的一家之长。对于备受婆婆煎熬的母亲,苏雪林则满怀同情,痴爱依依:“灯前慈母笑,道比去年长,低事娇痴态,依然似故常!”④上房的女主人们活得沉痛,同一个屋檐营生的女性杂役随从也一样难逃沉重。富阳籍书塾王先生之妻女生生被乡里恶婆婆虐死的惨剧,寡妇连珠嫂因与人相好殒命的悲凉,以及极为达观的有着一肚皮“古听”、深得孩子欢心的“哑子伯伯”(女性宗亲,以男性名分相称女性表尊敬乃徽州民俗),竟也渴盼着“来生投胎做个男人”;更有东岳庙中十殿阎罗之阴森可怖的女性受刑泥塑以及产妇血污也为罪孽也要受罚的景象,令年幼的苏雪林胆战心惊连日不安,直至成年每每忆及时,总是心绪难平。

2.时代风云的激变,给县署上房的女儿世界带来了生机与活力

清末之江南,其腹地虽因历时十年之久的“洪杨之变”由盛而衰,但上海却因租界之故而得以自开埠以来突飞猛进式发展,至1900年上海城市人口突破100万,成为当时中国人口规模最大的都会。这其中固然有来自西方世界因素的影响,同时与江南经济与文化力量的渗透也分不开,仅就近代在沪华商而言,传统“江南十府”的商人,在十三大帮中就占据了大半。而上海的现代时尚文化元素,也随之更多更持续地辐射于周遭众多的江南城镇。苏雪林早年生活的县署上房,就不是飘扬着诸叔父兄的洋文音符。适逢清廷大举学务,知县祖父与诸叔父兄的劝学勉学,为苏雪林开启新生之门。苏雪林回顾当时家中“于县署友所居一幢屋子里,收拾出一间简陋的书斋,请了个原在县署幕友所的老年本家,教我姊妹念书习字”⑤。尽管其时所接受的女塾蒙学教育,远不能与县署上房男孩书塾相类比,但于从不曾奢望教育利权却得以承训于庭的苏雪林而言,已然何等的欣幸。自此,苏雪林与读书结下不解之缘,从三字经、千字文、女四书,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甚至新式学堂的教科书;由征东传而西游记,由文言而白话,由聊斋志异而林译小说。由此。因能拟林译笔调并吟诗作对,获县署上房诸叔父兄赞赏的苏雪林,也得到自云南宦游归来父亲的激赏,获教《四书》《古诗源》外,更获赠木板《小仓山房诗集》。经此,藉此古诗文功底,苏雪林一路叱咤,踏上了一条与传统女子迥然不同的现代新生之路。

3.“古听”与“祭祀”活动频仍,县署上房民俗气息浓郁

所谓“古听”,即“讲,古听”或“听,讲古”,也就是“讲故事,听故事”的意思。被称为讲古之人的哑子伯伯运命不济,孤苦伶仃,好在利落且勤谨,加之装有一肚皮的“古听”,在诸多的帮佣中尤为深得县署上房老少的欢心。每当哑子伯伯的“古听”开讲,苏雪林等便“仰着小脸,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不乖的也变乖了”⑥。对此苏雪林欣幸道:“倘问我儿童时代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人物,哑子伯伯会最先涌现于我的心版。这个人曾在我那名曰‘黄金’其实‘黑铁’的儿童时代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曾带给我们很大的欢乐,曾启发了个人很多的幻想,也培植了我爱好民间传说的兴趣。”⑦其实,县署上房不乏讲古者,苏雪林早年曾听见母亲所说的几种鸟和菜瓜蛇的故事,让苏雪林心灵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甜蜜和神秘的感想。中国是个宗法社会,法天敬祖已然为读书人的唯一宗教,江南又素有礼佛祀神之风;故而,苏雪林的上房生活,祭祖、礼佛与祀神活动十分频仍。其中,为苏氏满门至诚崇奉的莫过于“祖宗教”,而为县署上房所奉的正式宗教,则是佛教。此外,在县署上房中,还分别供着保佑举业的文昌魁星和亨通财运的玄坛像,以及送子娘娘、祀斗母、花神、狐仙,等等。对于流行于江南的天主教、基督教,因“洪杨”之故,早已幻化为剖心挖眼的魔鬼,而让年幼的苏雪林动辄悚然。

二、从“五四人”到“最后的五四人”,清末浙地生活对苏雪林的深刻影响

所谓“五四人”,因是当年五四运动的“亲历人”与“追随者”,苏雪林常常如此自称;所谓“最后的五四人”,则是世人对作为最后一位与这个世界告别的五四知识女性苏雪林的敬称。从“五四人”到“最后的五四人”,建树颇丰且先后名动台海两岸的苏雪林,毕竟由浙地县署上房走出,其人其文其学与其早年浙地生活的经历关联密切。

1.县署上房中的女性苦境,孕育了其另类“娜拉”的精神个性

“娜拉”,这位来自易卜生著名剧目《玩偶之家》中女主人公名字,因其所寓意着的现代女性自我觉醒与勇于解放的精神,赢得了五四时期推动新文化运动的《新青年》同人的推重与鼓吹,成为了五四时期谋求“人格独立生活”新女性的学习样榜与精神力量,故演绎为了20世纪中国女性发展词条中的迥异于传统之新女性文化符号。苏雪林一向自谓为“五四人”,后世晚生也尊其“最后的五四人”,然而,在“娜拉”文化意义的观照下,苏雪林似乎有失纯粹。在所谓新与旧、进步与保守、传统与现代之间,似乎有几分决绝就有几分犹疑,故在相关讨论中,“出逃”“悖离”“出游”与“回归”等关键词联袂频出,甚至直指其由“叛女”而“淑女”。如此论道无不由书里书外“苏雪林”听命“母亲”所使然。换言之,苏雪林在为争取女性独立人格生活尤其是女子教育平权之时,曾与传统保守的家族势力作过抵死抗争,最终赢得了一仗;但在恋爱婚姻的问题上,苏雪林稍事抗拒便因不忍而弃守了“娜拉”立场,回归“母亲”怀抱,并将早已名存实亡的母亲安排的婚姻维系了一生一世。昨是与今非,自然与其早年浙地县署上房生活有着千丝万缕地深切关联。仔细考察,不难发现,当年在浙地县署上房与母亲朝夕相伴共同面对“祖母”淫威的日子里,母亲在苏雪林的世界里,有着多重意义:既是位柔弱慈爱的母亲,还是同遭“祖母”罹难的“姐妹”与“手足”;尽管母亲间或也似祖母的“胁从”,但终归为不失百般体恤的本真。对于这样一位母亲,苏雪林充满了悲悯、虔诚与敬爱。其实,“五四人”中,在诸如婚姻等问题上听命“母亲”安排的,无独有偶。如何进一步加以合乎学理与情理的解读,对关联人的成长经历其情感经验,应给予充分关注。

2.县署上房中的读写生活,涵养了其日后审美趣味

尽管苏雪林平生志趣更多的在于治学,但终其一生,其“文”名远胜于其“学”名。浙地生活对于苏雪林诗文活动的影响不仅仅在于诗文创作意趣的激发,在诗文题材选择与主题的确立及其诗文审美等方面,皆留有颇深的浙地生活烙印。早年县署上房女儿世界的耳闻目睹,一再为其入诗入文,即如发表于1919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文艺会刊》上的五古《恶姑行》和文言小说《童养媳》,以及其自传性小说《棘心》等;常为江南诗文家所青睐的自然风物大千气象也是苏雪林诗文时常留连之所,诸如纪夏季暴风雨事之《暴雨》、咏乡间猎鹿之事《缚鹿行》、哀江南“洪杨”之变《慈乌行》,喜“随园老人”风拟《山居杂兴》,仿东坡格调作《游慈云庵》,游法国古堡吟《山村杂诗》,等等。文评人阿英当年曾在《绿漪论》中道:“若用考察散文的眼光去考察,那苏绿漪的作品确实是担当得‘细腻,温柔,幽丽,秀韵’的批评。”⑧戏剧人赵景深在《苏雪林和她的创作》中说:“她的文辞的美妙,色泽的鲜艳,是有目共赏的,不像志摩那样的浓,也不像冰心那样的淡,她是介于两者之间而偏于志摩的,因为她与志摩一样喜欢用类似排偶的句子,不惜呕尽她的心血。她用她那画家的笔精细地描绘了自然,也精细地描绘了最纯洁的处女的心。”⑨梦园则在其《苏雪林的词藻》中讲:“她的散文,无论是文言语体,浩瀚处如长江大河,滔滔倾泻,细腻处的潭水湖光,涟漪荡漾,实具有阳刚阴柔两种美。”⑩或许苏雪林的精神世界确有与《小仓山房诗集》更为契合的方寸:“由来诗品贵清真,淡写轻描自入神,此意是谁能解得?香山而后有新人。多少名姝绛帐前,马融曾不吝真传,何侬读罢先生集,却恨迟生二百年。”[11]苏雪林当年所作的《读小仓山房诗集有慕》,不失为一种解析。

3.县署上房中的民俗活动,引发了其日后治学兴味

早早因“文名”显赫的苏雪林,其实更倾情于学术研究,并以独辟蹊径解决前人积疑已久的悬案为乐,而被称为“文坛名探”。尽管学术研究枯燥生涩,但其却以为享受到了比创作更大的满足,“只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12],而其诸多研究竟与早年浙地县署上房生活中的“古听”与“祭祀”等民俗活动联系紧密。当年县署上房女佣“哑子伯伯”一肚皮的“古听”,给苏雪林带来了难得的欢愉与无限的遐想,从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于此后投入了极大的学术热情,曾直言:“想不到她的话有些地方竟和我后来的学术研究有关。”[13]县署上房中“祖宗教”之外,还“礼佛”并供奉民间诸神的现象,虽然令苏雪林幼时多神的思想“一团糟”,但并非百弊而无一利,就此,苏雪林说道:“我今日对于中国民间各种祭典,兴趣特别浓厚。可说酝酿于彼时。”[14]台湾学人苏雪林之弟子唐亦男道:“能够把中国甚至世界文化中许多杂乱无章的文化分子整理成一种井然有序的系统,而这一方法是她从搜讨域外古代宗教神话和其他文化分子之后无意中得来的。”[15]

综上,苏雪林所经历的清末浙地县署上房生活,既反映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文化影响之深重;同时也反映了清末之时,社会变迁力量之强劲,从而使得生于“旧式家庭”呼吸着“发了霉的空气”的苏雪林遇上了不蹈“祖母”与“母亲”命运覆辙之契机。此外,还揭示了在江南民俗无不浸渍的县署上房中,饱受其侵淫与濡染的苏雪林,心灵之沉重与想象之瑰丽并生与齐飞之样态。总之,如此刻骨铭心的童年成长经验,对于苏雪林的人生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不容低估。自1897年至1999年,风雨世纪中的苏雪林,其一生波折坎坷起伏跌宕,犹如20世纪风云激荡之画卷。如何进一步走近与解读,从其清末浙地县署上房生活开始,不失为一种另辟蹊径式深化研究之策略。

①⑦ 苏雪林:《儿时面影》,《苏雪林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第8页。

② 郭润涛:《明清州县衙门的格局与体制》,《文史知识》2008年第5期。

③⑥[13][14] 苏雪林:《童年琐忆》,《苏雪林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0页,第18页,第15页,第44页,

④ 苏雪林:《母亲》,《苏雪林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70页。

⑤ 苏雪林:《我的学生时代》,《苏雪林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5页。

⑧ 方英:《绿漪论》,《苏雪林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98页。

⑨ 赵景深:《苏雪林和她的创作》,《苏雪林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04页。

⑩ 梦圆:《苏雪林的词藻》,《苏雪林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06页。

[11] 苏雪林:《我与旧诗》,《苏雪林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34页。

[12][15]唐亦男:《那“坐忘”的身影——我所了解的苏先生》,《苏雪林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16页,第4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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