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佩甫小说的苦难叙事
2015-03-02张少委
张少委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6)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坛上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出现了一大批具有很强实力的河南籍作家。河南作家群中的代表人物有李佩甫、阎连科、刘庆邦,刘震云等人,大多出生和成长于农村,他们同农民、农村、农业息息相关,其文学创作天然地与乡土有着深刻的联系。受特定地域和特定历史社会环境所决定,其文学书写带有浓厚的地方特色,表现农村生活,抒写农村生存的苦难,在他们创作中占很大的比重。
一、李佩甫的文学创作与苦难书写
李佩甫是出生并成长于许昌农村的作家,以其生活经历为基础,他的作品也多是乡村题材。抒写中原大地上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情感,其中对平凡人生存苦难的抒写构成了他创作内容的重要部分。由于自幼生活比较贫困,苦难是他幼时的主要记忆。李佩甫在创作中基本都是乡土题材,城市题材小说中的人物也并不是纯粹的城里人,农村是文本中人物和情节赖以存在的根基,从这个意义讲,他描写城市人的小说依然是表现乡村的。他的《生命册》《城的灯》表现的便是贫困的乡村生活和跻身城市的农村人的精神苦楚。这些人虽然挤入城市,但其精神苦痛依然是巨大的,生存的苦难时刻压迫着他们,使他们艰难痛苦地活着,成为被城市社会抛弃的无根人,成为边缘的人。在城里生活的乡村人的生活有着苦难,在乡村生活的乡村人的苦难就更加深重。他的《等等灵魂》和短篇小说《黑蜻蜓》就充满着对这一类人生存苦难的描述。作家书写生存的苦难时,展现了痛苦而深刻的个人记忆,叙事话语中充满着温暖的人性光辉,具有较高的审美内涵。
二、李佩甫苦难叙事的文本体现
李佩甫的苦难叙事基本上存现于他的所有中篇和长篇小说中,成为他叙事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些叙事涉及到很多方面,但主要体现在孤儿的成长、妇女的生存以及在乡村权势逼迫下的匍匐者这三类人物形象身上。
(一)孤儿的成长苦难
幼年是每一个人成长的起点,幼年的成长环境包括家庭环境、社会环境,它对人的前途命运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李佩甫的小说主要表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被贫困饥饿阴影笼罩着的许昌农村,通过对孤儿这一特定对象成长的描述,让人深刻体会到生活的苦痛。
《无边无际的早晨》中李治国这个孤儿的生存苦难让人体味到生活的无情与艰辛。李治国的母亲将他生下后就离开了人世,不久父亲在井下挖煤时也被砸死。幼小的李治国就这样失去了双亲,在村里人的养护下慢慢长大。生活的贫困,粮食的缺乏让小小的治国学会了做贼,为了填饱肚子,他曾经爬进食堂偷吃蒸馍,偷三奶奶的鸡蛋,偷生产队的红薯玉米烤着吃。[1]生活的悲凉笼罩在那个苦难时期,烙在他最深的记忆中。
《生命册》中的吴志鹏也是孤儿,从小是由家乡无梁村的人抚养的。自幼失去父母的温暖,生活的凄凉不但让他承受精神的孤独,还让他忍受物质匮乏的苦楚。“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吃的都是水煮胡萝卜,一连吃六个月,一直吃到的地里的胡萝卜长出青青的芽,吃的人们上吐下泄,直吐酸水”。[2]幼时的他就是一个饥饿的小羊羔子,在吴志鹏的童年食谱中,有火烧的蚂蚱,半生不熟的嫩玉米,夏天的榆钱槐花,秋天的高粱杆,掺有棉籽的窝窝头以及窑坏了的红薯。天上飞的与地上跑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是好的“食物”。吴志鹏上学也充满了艰辛,没钱吃食堂的饭菜,经常啃自己带来的凉窝头。他的大学也是践踏着抚养人“老姑父”的尊严,遭受精神的痛苦走下来的。为了他的学业,“老姑父”骑着自行车去给昔日的战友老胡送礼,陪老胡喝了一夜的酒,撕破脸才把推荐他上大学的事办成。在那艰辛的农村生活中,走出农村到城市中去是乡下人的渴望,为了迈出这一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即使是失去那单薄的尊严。李佩甫的小说深刻展示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农村孩子成长的艰难,求学的艰苦。这不单单是个人的痛苦记忆,也是中华民族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民族伤痛,文学通过其自身的审美观照,使苦难叙事深入读者的灵魂,发现人性的光辉,唤起人们对社会人生的思索。
《城的灯》[3]里的冯家昌也是出身贫寒的孩子。那时的冯家昌兄弟几个连鞋都没有,在家昌的带领下,他们用光脚练“铁鞋”。中午时候,把充满血渍的脚放在被车碾晒热的土里,捂好了又蒸又烫,让脚慢慢结出像铁一样硬的厚茧,以便在寒冬厚厚的积雪中,他们也可以光着脚丫子走路。生活用品的严重缺乏已深深影响着幼小心灵的成长,苦难贫苦折磨着每个孩子。人穷气短,受人轻慢和欺负是自然的事。冯家昌幼年便在父亲懦弱求人的记忆中成长。生产队砍伐了自家的树,父亲三番五次送礼求人,要求归还而不得,最后还是他以上吊自尽为要挟才讨回卖树钱。经历了乡村艰苦生活的磨练,经受过乡人的歧视与侮辱,苦难的记忆已经深深融入他的血液,造就了他“明于知人心”的能力,使他违背良心不惜一切代价要成为人上人。长大后,因为与村支书女儿刘汉香的恋爱关系,他当兵进了城市。作为长子的冯家昌,为了家族的荣誉,他通过处心积虑的经营和奋斗,终于在城里站稳脚跟,并将自己的三个兄弟都领入城市工作。冯家昌的成功是通过背叛和权术获得的,他违背诺言抛弃了刘汉香,投机钻营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虽然跻身于城市,但精神的折磨与痛苦始终存在。他实际是可怜的,他已经失去了灵魂的依托,成了一个巴结奉迎的人,出卖灵魂的人,这时的痛苦比及物质缺乏更为深沉。
苦难叙事在李佩甫的小说中凝聚成一股强大的激流,冲击着读者的心灵。弱势者面对生存的各种不幸,他们陷入不同的生活困顿,他们内心的绝望与悲凉震撼着读者,通过对他们内心挣扎与撕痛的描摹,生动揭示出生活和精神苦痛。
(二)妇女的生存苦难
孤幼、妇女始终是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她们生存境遇的艰难苦楚更能激发人们对人性的考量。中华民族的女性承受着双重的压力,一方面是中国这个农业社会的男权主义对女性的歧视,另一方面是主流社会对少数弱势群体的排斥,在男权主义社会中,女性始终处于边缘地位。在对生存苦难的书写中,李佩甫为我们展示了女性的生存悲凉,彰显了作家对现代生存环境中女性的关怀,反映了作家对当时妇女的生存辛苦的同情,对女性地位、命运的关注。弱势群体的苦难境遇很难通过自己向社会发出呐喊,也很难主动维护她们自己生存和发展的权利。为弱势群体发言,书写底层弱势群体生存的艰难,传达他们的内心煎熬,体现了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
《生命册》中虫嫂坎坷的人生经历是一个女人悲苦命运的泣诉;《城的灯》中刘汉香展示男权社会中女人的悲苦命运;《黑蜻蜓》中的二姐更是乡村女子悲惨命运的演绎者。二姐一生遭遇了人生中可能遇到的所有苦难,她连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这本身就体现女性生存的悲哀。她的命运是苦的,一岁丧父,两岁母亲抛弃她逃走了,三岁由于发烧而失聪,是年迈的姥姥用玉米糊将她拉扯大的。二姐注定要承受生活的重担,忍受母爱、父爱缺失的孤寂。年幼的她从小便承担养家的任务,她拼命地干活,瘦弱的她用细麻杆腿支撑着一人多高的大草垛,她割草挣的工分抵得上两个壮汉。长大后二姐嫁到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贤德的她相亲时看中的是对方的人品而对其家世一点也不嫌弃。她靠自己拼命的劳作来应对生活的磨难。拉煤时的二姐腿上的血管一条一条地暴出来,整个看上去像一段枯枯的树干。割麦时拼倒了八个精壮的汉子,打坯时拼命为儿子建造成家立业的院子。一个女人被生活的压力摧残得不成人形,但她依然默默承受着而没有任何怨言。即使一生都吃着难以下咽的黑饼子,日夜都辛苦劳作,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是在艰辛中结束的。但二姐始终都靠着自己单薄的双肩为家人维持着坚强不失人格尊严的生活。“天下雨了,她承受着雨;天刮风了,她承受这风;那日头更是一日一日地背着……”[3]92她的一生被生活无情地摧残着,她顽强的忍受精神与无休止的劳作重现了底层女性生活的艰辛和苦楚。
长篇小说《生命册》中虫嫂也是一个可怜而悲苦的女性,在深沉的母爱与世俗的道德伦理中,展示了人性的复杂无情,刻画了一个女人凄楚悲凉的人生命运。
虫嫂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被人耻笑的,一米三四的她和身有残疾的丈夫老拐生活在一起,这本身就给村人带来很多笑料,成为村人的开心果。由于老拐残疾,虫嫂要独自撑起一个家。当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不久,头上勒着方巾就下地了,根本无暇坐月子。人们劝她说迎了风就会出大事,虫嫂说她皮实命硬没事儿。生活的贫穷、生活的压力犹如一座大山,沉重地压迫着这个娇小的女人。在那些年代,人人都不富裕,她家除了红薯根本没有细粮,家里的三个孩子以及身有残疾的丈夫老拐都要靠虫嫂这一个劳动力养活,分配的粮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够吃。生活是极端艰苦的,但她必须咽下这苦,必须养育三个孩子,所以在庄稼成熟的时候,她就有什么偷什么。偷成了她的一种生活方式。
只要能活着,只要能养活孩子,虫嫂甘愿付出一切。生活无情地将虫嫂变成一个没有廉耻的女人,苦难一步步将虫嫂推向人格的边缘,让她失去了女人最后的防线——她用性做交易换来孩子们的口粮、作业本等生活必需品。就这样,顶着令人耻笑的名声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当孩子大国考上县城中学的那一年,为了孩子们的未来,虫嫂决定彻底改邪归正,但当她背着一袋蒸红薯为儿子送粮食,到了校园仍然被人嘲笑。可怜的虫嫂不仅忍受旁人的指戳,长大了的儿子也以母亲为耻。一个为了这个家受苦、受累、受尽各种欺凌和侮辱可怜凄苦的底层妇女形象跃然而上。虫嫂是无私而伟大的,自己甘愿忍受任何屈辱,为了维护在校读书的孩子的面子,她每次都提着手巾兜,凄冷地站在桥头等候儿子,将自己走乡串村收鸡蛋卖鸡蛋的钱、卖血的钱和粮食递给儿子。这期间,无用的残疾丈夫又得了骨癌。但她并没有置之不顾,而是忍受巨大的生活压力,卖血让丈夫看病。这个豁出生命顽强生存的女人,以自己瘦弱的身躯支撑整个家,靠自己艰辛的劳作供养三个孩子的学业。尤为可叹的是,在几个孩子都成家立业,过上相对优越的生活时,却无人愿意赡养这个可怜的母亲,最后在自己的破屋子里孤独地死去。虫嫂坎坷曲折的一生形象地体现了一个乡村女人生活的艰辛,典型地呈现了艰苦年代底层妇女默默承受着生活和精神多方面的沉重压迫而顽强生存的情状,具有相当强烈的艺术震撼力。
(三)乡村权势逼迫下匍匐者的精神苦难
《羊的门》[5]的成功在于作家从最深处把捉到了农民的心理和人性,并成功地塑造了呼天成这一形象。呼天成是村支书,他管理着一个村,这个村实际上就是一个羊圈,他是牧羊人。他教父般至高无上的权威造成了无数被挤压的匍匐者,村民变成十足的“沉默的羔羊”,任其驱策。
孙布袋是最有代表意义的人物。他一出场作者就把他定位成一个贼的形象,因为孙布袋整日偷瓜摸枣、偷鸡摸狗,他浑身上下都是布袋,所以有了布袋的绰号。他因偷玉米穗和红薯被呼天成逮到,并且被拉去游村。后来为了整治村里面的盗窃之风,他和呼天成串通好,故意再次去偷并当场被抓住。“立功”之后,呼天成把来村里逃难的秀丫许给了他,他成了精神的亏欠者,忍受着呼天成权利和恩赐带来的精神压力。不仅这样,由于女人秀丫对呼天成的感恩,也是因为对权威的崇拜,她的内心一直在向呼天成靠拢,想把自己献给呼天成,这使得孙布袋非常愤怒,但却无可奈何。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根本无法正面与之抗衡。每当秀丫满怀欣喜准备投入呼天成的怀抱时,他只能在后面进行跟踪却不敢言语,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尽管呼天成也知道孙布袋的跟踪,但他面对秀丫的裸体,只是冷冰冰地练气功,以此作为历练自己的一种行为,以此来羞辱孙布袋。此时,秀丫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成为了呼天成逼迫压制孙布袋的诱饵和工具,使得孙布袋一生都活在这种痛不欲生的精神苦难之下。甚至在孙布袋死后,呼天成在孙布袋坟前再一次毫无情感地让秀丫脱光,对孙布袋进行想象中的精神折磨。实际上,不仅是孙布袋生活在精神苦难当中,秀丫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她的精神苦难是另外一种表现方式而已,而且,整个呼家堡的人又何尝不是生活在看似愉快,实则万马齐喑的精神苦难中呢?
当然,作为乡村权势逼迫下的精神苦难者绝不是孙布袋一个,小说《城的灯》中冯家昌的父亲,《金屋》中杨如意的父亲罗锅来顺等等。这些都进一步证明了苦难叙事是李佩甫小说叙事的重要着力点。
三、苦难叙事的文本意义
苦难是人生的必然经历,这是基督教原罪意义上的解释,但从社会学意义上来看,它是一段社会历史的文学记录,它反映的是人生在世的艰难,文学以此来表现生命的弥足珍贵,彰显人性的伟大光辉。文学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特殊表达,大都会表达人生的苦难和不幸。马克·吐温、契科夫等人善于用反讽的话语来书写,而米兰昆德拉擅长“以轻代重”的策略来叙述,路遥、陈忠实则是深受儒家影响的苦难叙事,贾平凹是以儒为主而深受庄禅思想的影响,李佩甫更是以其自身经历书写农村艰难生活的境况,表现农民的精神困顿,从而表达对农村、农民苦难生活的同情和怜悯。文学通过对苦难的关注,通过对底层人生存苦难的抒写,表达出特殊的审美意义。这些小说中的苦难尽管大多是特定的社会环境所造成,但也有道德与欲望的背离,在本质上是一种人性的灾难,是生命的灾难。这就使苦难叙事具有反思苦难,醒启未来的作用。通过对生存苦难的抒写,让我们在正视苦难的同时,反思丰富而复杂的人性,深化对人类精神困境的思考。作者或出于同情或出于社会的正义对苦难进行艺术表达和理性思考,对人类社会进行深刻反思,才会使社会在反观自身中得以进步。这也许才是苦难叙事的真正艺术感染力所在。因此,苦难书写的文本意义是深远的。
总之,李佩甫以苦难叙事为主,以对乡村苦难生存状态的描写作为他的主要情感倾向,抒写中原大地上普通百姓的苦难状态和痛楚的精神情感,体现了作家的责任意识,成为我们了解那一特定时期乡村特定群体的生存状态,洞悉在特殊时代背景下人性的温暖与罪恶。作家个体记忆集结成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记忆,让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在作家的文学文本中获取由这种苦难酿成的精神食粮,在面对人生苦难时,从容坚强地走向未来。
[1]李佩甫.无边无际的早晨[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7.
[2]李佩甫.生命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李佩甫.黑蜻蜓[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1.
[4]李佩甫.城的灯[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5]李佩甫.羊的门[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