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关于南北文学的差异
2015-03-02杜鹏飞
杜鹏飞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在《文心雕龙》中,刘勰虽并未明确提出南方文学、北方文学这样的字眼,但词句之中已然涉及,而且对于其形成的原因业已给予答案。后世的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序》中提出:“江左宫商发越,贵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1]183这段文字是唐人对于前世文风特点及其弊病做出的较为理性的总结。本文拟从南北文学差异方面对其作一浅谈。
一、多方合力,南北差异
(一)万物纷纭对南北文人心理的触动
《文心雕龙·物色》里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2]222春秋季节不同,风景不同,对人心的触动自然也是有差异的,加上当时的文人心理不同,所以,“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形成文字之后体现的文风自然不同。
同样,即便在同一个季节,中国版图博大,南北风景在同一个季节的表现也会有较大差异。当北方万物凋零,古道西风之时,南方可能仍然是柳暗花明,烟雨画桥。当北方刚刚春花烂漫遍山野之时,南方可能已是赤日炎炎似火烧。所以,在心为志,发言为声,“气之动物,物之动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钟嵘《诗品》序),正是南北方不同的物色之动,才引起了文人们或轻或重,或浅或深,或急或缓的心理触动,形成了文学上或慷慨激昂,或深沉温婉的文风。故而《物色》中发总结性之句:“屈平所以能洞见《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225亦强调了“江山之助”,居功甚伟。
(二)南北文人先天禀赋及后天学习的影响
《文心雕龙·体性》篇说:“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正。”[2]136高才八斗之人除了天资聪颖之外,还在于后天不断的汲取,而且,一定程度上,后天所接受的教育和熏陶甚至比先天禀赋更为重要些,否则,即便天赋再高,亦必如仲永般泯然众人矣。
先天禀赋之才有高下之分,内在气质有刚柔之别。通过学习之后,形成的风格有浅薄和深厚,高雅和淫靡。比如:“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静;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2]137“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2]138所以贾谊,司马相如,嵇康,潘岳四个人不同的文风皆是由于其个人情性不同所致。
“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个性归个性,人能随心所欲,追逐自己的心不失为一种放达,一种洒脱。嵇康和阮籍为竹林七贤的核心成员,二人同样以张扬个性,任性自由为傲,同司马氏不合作,即使面临被杀危险亦毫不变改,尤其是嵇康,临决之际,抚毕《广陵散》,慷慨赴死,作为一代文人,其品行如此,所以我们能够在其作品中看出一种不羁放纵,遗落世事的高洁。这也是刘勰论及的个人对文风的影响的表现之一。
另外,文学批评家们总是会对文人的作品要求过高,殊不知,文人也是人,不可能写任何东西都考虑世人的眼光,也不可能任何作品都尽善尽美,因此,刘勰提出,任何文风都应该被给予理解和尊重,“人禀五材,修短殊用……难以求备”,[2]243齐梁之际的刘勰能够抛开偏见认识到这一点是很难能可贵的,因为但凡批评家们在这方面总是以己度人。这样一来势必造成“将相以位隆特达,文人以职卑多诮”的不正之风。刘勰在此提出的观点是很能警醒世人的。
的确,作为一介文人,风格不同,有瑕疵,这本无可厚非,文坛应该允许各种各样的作品百花齐放,异彩纷呈,而不应该对个人求全责备。“慷慨者逆声而击节,蕴藉者见密而高蹈”,所谓个人风格,即是个人志趣、学识和修养在作品中的自然流露,一般人特别擅长或喜欢与自己性格相符的文风。而较为排斥或者不擅长另一种文风,北人雅好慷慨,南人性喜细腻温婉,其实这并无优劣之别,都应该予以宽容。
(三)南北君王爱好引起举国跟风
一种文风的盛行,除了个人因素外,君王的爱好无疑也是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引起一代甚至几代的文人竞相效仿,经久不衰。
“高祖尚武,戏儒简学……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逮孝武崇儒,辞藻竞骛”。[2]213汉高祖,孝惠帝,文帝,景帝,他们的个人喜好无疑影响了当时文人的命运和文风的嬗变,到了三国时期,“魏武……雅爱诗章;文帝……妙善辞赋”。[2]216
“至明帝纂戎……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2]216曹操、曹丕、曹植和建安七子一变往日文风,将北方文学特有的慷慨悲凉蕴于诗篇、辞赋,由此发起了邺下文人集团集体创作,一时文风蔚然兴盛。到了明帝,仍旧自己写诗作曲,文人们文采飞扬,交相辉映,随着以后的年轻皇帝们高蹈于历史舞台,其时文风逐渐流于轻浮。
所以,君王作为一国国主,其喜好必然会引起上行下效的连锁反应,文人们为求进身之阶而应酬也好,逢迎献媚也罢,总之,能引起一定范围一定时间内的总体文风嬗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具体在空间范围内,南北文风也势必迥然。
(四)社会动荡及时代变迁
不管南方北方,不论任何一种文学形式,《文心雕龙》里明确指出,“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这话说得很明白,随着时代变迁、朝代更迭,文学上的表现随之而变,“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2]218就如这玄学兴盛之际,诗歌也好,辞赋也罢,必定以老庄为本。
究其根源,魏晋之际,战争连绵不断,民不聊生,流民四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当此之时,大部分文人们为了活着,亲附于达官贵人的文学集团,除了一方面避免被饿死的灾厄,还要疲于应对政治斗争,站错队、说错话随时都有可能沦为牺牲品。另外的一部分文人选择归隐山林的方式,整日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其诗作大抵玄学、自然,与政治无涉。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文心雕龙·定势》
“汉室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文心雕龙·养气》
所谓近代,当然是指晋、宋这个时候的文风。自沈约为四声之后,对于格律、平仄的讲究和字词锤炼近乎疯狂,写诗作文极尽繁华之能事,下笔吟咏务求靡丽之音响。但是繁华靡丽之后却是掩盖不了的虚空,有文无质,空驰其采。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南朝上下,偏重虚浮,不重实事,文风亦“务华弃实”,这同北方梗概多气,慷慨悲凉的骨直之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这在文学发展过程中是偏离轨道的,是一种畸形发展的态势。因此,刘勰进一步提出了注重感情,注重内容,注重骨气的创作主张。
二、文质并重,南北融合
刘勰在阐述了南北方文化差异以及文学风格的不同之余,进一步提出了解决南朝浮华文风问题的方案,也强调这是真的文学本应达到的文学标准,即把内容和形式统一起来,做到既有文采又有充实的感情充沛其中,这样的文章才不至于使人感觉繁采寡情,不至于味之则厌。
除了之前所述的唐代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序》中对南北文学所作的总结,主张“文质彬彬,尽善尽美”,这在文学史上被称为首次倡导融南北文风,各取其长。其实隋代的李谔在《上隋高帝革文华书》针对齐梁的文华藻饰,指出:“江左齐梁,其弊弥甚……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1]182但是隋代采取的是政治手腕,并未从根本上动摇浮华的基础,收效甚微。盛唐的殷燔在《河岳英灵集》里说:“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3]108追溯前朝,刘勰虽并未明确提出融合南北、各取所长的主张,然而细细考据其《文心雕龙》,我们会发现,其实刘勰已经告诉世人,什么是对的,应该怎么做,这一点,刘勰有着超越时代的警醒和客观。
主张风骨和兴寄的陈子昂其实对刘勰的思想理解有着继承的关系,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1]191-192这段话可谓是对《文心雕龙·风骨》篇的继承和阐释。当然,除了《风骨》,在《体性》《情采》里皆有阐发。
(一)因性练才,雕琢成器
不论是拥有着高俊大山和四季分明的北方,还是小桥流水、微雨杏花的南方,孕育的文人及其风格虽大体而言南温婉、北慷慨,然并非绝对的,关键在于后天学习及其周遭环境的变化。
比如庾信,居南朝时多宫体香艳之风,然而一旦北迁,本有大才,加之思乡之情,再调和以北地特有的自然景物的萧瑟,多力合作,终于将其文风大变,其情跃然纸上,故而杜甫大赞:“庾信文章老更成”。再如刘勰本身,身处南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人,居于镇江,理论上来说其文应该带有很浓重的南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原因在于刘勰阅读了大量的书籍,经史子集非常精通,加之协助僧祐整理佛经,逐渐形成了刘勰自己独特的取南北之长的文学风格。在《体性》篇中,“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2]138所以,根据自己的性情来不断学习,确定某一风格为自己的方向,使才能得以充分施展。并且要做到“辞为肌肤,志实骨髓”。
(二)蔚彼风力,严此骨鲠
何谓风骨?文章缺乏风骨会怎样?“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2]141简单来说,“风”是指文章整体流露的精神状态,“骨”是指言辞之中蕴含的劲健之气。只有深谙风骨,才能使文章呈现出与常人不同的气势。因此“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2]141
在写作中经常会出现风骨不谐,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的现象,比如:“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2]142针对这种情况,刘勰认为,应该“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 ”。[2]142这样一来,所谓的南北文学差异,只要沿此方向执行下去,必然可以大大降低乃至微乎其微。
(三)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在整个《文心雕龙》中,从《原道》到《序志》,五十篇之内有大半都谈到了“文”,天地山川风云有“文”,虎豹虫鱼鸟亦有“文”,圣贤文章的文采亦是“文”,然而文需要附于质,质需要待文。具体到文章创作上,就是作为文采的文需要和作为情志的质结合起来,二者相映成趣,共同作用才能使一篇文章散发出感人的艺术魅力,此即情采。
“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2]153写文章,是为情志服务的工具和途径,不能为了写文章去造情,具有好的情志,才能写出优秀的作品。南朝文学崇尚轻艳香软的宫体文学虽然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文辞的锤炼,但是严重背离了文学发展的轨道,摒弃风雅,隔绝兴寄,毫无情志灌输其中,属于文学的细枝末流。所以,刘勰主张,摒弃文质不谐,采滥辞诡的文学形式,反对“言隐于荣华”,提倡“文不灭质,博不溺心”。[2]153
所以,丰富的情思与华丽的辞藻有机结合才能焕发文章的光彩,这才是经国大业,不朽盛事所核准的文章类型,绝非南朝宫体之流。所以,欲要文章千古流芳,当然要“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即情感丰富,辞藻充足。
总之,南方文学和北方文学的差异体现在诸多方面,刘勰身处彩丽竞繁的时代能够以超然的眼光看待这种差异性,并且以一种超越时代的敏锐直觉提出文学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及其融合理论,这一点即便在今天依然适用。因此,反思文囿,综观南北,透视古今,刘勰文艺思想的超然性和预见性都是作为文学学习者和批评家应该学习和敬仰的。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2]刘勰.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