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批判的多重向度
2017-02-17张雅慧
张雅慧
摘 要:李佩甫的长篇小说《生命册》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该作品通过聚焦城乡命运与人性嬗变,将城市与乡村一并纳入自己的创作视野,它在对乡土文化进行客观反思与价值发掘的同时,将批判的锋芒直指城市文化与城市生活的困境与异化。总体上看,小说体现了作者浓郁的乡土情结,作者对乡村有着更多的肯定,并将之视为挽救城市文明的最后力量。
关键词:李佩甫 《生命册》 城市批判 乡土情结 道德异化
李佩甫在《羊的门》、《城的灯》之后出版的《生命册》,是“平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相比较前两部而言,《生命册》对城乡文化实现了双重超越。对于乡村,小说的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对淳朴村民养育之恩的由衷感激;对于城市,作者把自己比喻为“强行嵌入城市里的一只柳木楔子”,展现其与城市之间的异己关系与文化隔膜。本文将着重探究在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人普遍出现的物质迷失与精神异化,找寻作家克服现代性危机的资源与路径。
一、城市批判立场:乡土情结
李佩甫具有浓厚的乡土文化情结,这在他的生命成长、文化传承等方面有着鲜明体现。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平原人的人格精神、性格气质、价值观念、生活态度已经融入到了李佩甫的生命中。李佩甫1953年10月生于河南许昌的工人家庭,他的孩童时代是在乡村姥姥的瞎话儿里度过的。《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李佩甫卷》“后记”中这样描述:“自小,在姥姥的村庄里住了很久。那时候,夜总是很黑,灯光呢,只有一豆儿,就常偎在姥姥的怀里听瞎话儿,姥姥每晚讲一个瞎话儿,总也讲不完。我便终日在瞎话儿里泡着,熬那慢慢长夜,长大了,我便嚼这瞎话儿,日久,就嚼出味儿来了,在姥姥在天之灵的庇护下,我成了一个声音种植者。虽然世间已有千千万万的声音,也许我的声音很微弱,但我对自己说,种下去,这是来自平原的声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候方式,这就是我的守候种植的声音”。[1]李佩甫的知青時代也是在乡村度过的。在乡村,他感受到了村民的勤劳、善良,对他的帮助可以说令他终生难忘。而他的工作时代也没有离开河南这片热土,可以说,他是河南地地道道的土著,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不仅如此,作者学生时代曾受到鲁迅乡土文学的影响,以及京派作家如废名、沈从文对“反城市”书写的影响,这些文学资源进一步加深了其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
在风云变幻的时代面前,李佩甫凭借高度的责任感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度关注,敏感地捕捉到城市和乡村变迁的轨迹,书写人们在时代变迁中的爱恨情仇与心灵裂变。在李佩甫的心中,乡村有着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等中华民族悠久的传统美德。朴实无华的村民、清新纯朴的民风给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编辑张亚丽回忆,当她提出希望李佩甫把对平原的研究、认识写出长篇时,李佩甫愉快地答应了,可以看出李佩甫对乡村的那份挚爱与深情,这为其文学创作打下了深深的生命烙印与文化胎记。比如说,《生命册》中塑造的人物都带有黄土地的印记,主人公吴志鹏具有很深的乡土根基,他生于乡村长于乡村,即使以后生活在城市,他都感觉自己身上背负着五千七百九十八亩的土地,还有六千只眼睛,以及三千张把不住门的嘴巴。正是因为他时时刻刻感觉到乡亲们在看着他,让他避开了许多诱惑和可能使他毁灭的陷阱。《生命册》中还有许多关于乡村的景物描写:如无梁村的雨、无梁村的夜、无梁村的月、无梁村的柳树、望月潭的芦苇、场院里的谷草垛……再如作品中常出现的“你瓜笑啥呢?”“吊吊灰”等具有浓郁特色的河南方言等等,都是以中原文化为背景,充满了乡土气息。
二、城市批判主题:物化反思
首先,作者批判了城市文化的货币哲学与金钱至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迅速走上了城市化的快车道,“都市生活已经在现代社会中占据支配性地位,日新月异的城市化所带来的深重的城市问题,无论就其深度还是广度而言”[2],都较计划经济时期更为令人瞩目。在市场经济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人们变得自私自利,一切向钱看齐。比如“我们”在北京当枪手时,遇到的老万,他让“我们”以艾丽丝为笔名写一些黄色小说,并付给“我们”稿酬。可老万却偷偷地把书发送到全国各地,自己谋取暴利。吴志鹏和他的女朋友已在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因为他没能满足女朋友提出买两套房子的要求,才没能结婚。画家雁九天和梅村结婚的目的,是他隐隐地感觉到如果能以梅村为模特画幅画,而这幅画肯定价值不菲。再比如小乔,她之所以成为骆驼的情人,是因为骆驼是个成功的商人。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夏小羽,出身于书香门第,生活条件优越,可是她也禁不住房产和权力的诱惑,成为范家福的情人……这些都揭露了城里人轻人情、重欲望、重物质的特性。
其次,作者批判了人们信念的流失与欲望的膨胀。英国作家毛姆曾经说过:“了解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人不论男男女女都不仅仅是他们自身”。信念是脊梁,支撑着不倒的灵魂,是精神的韧性,虽沉重亦可担负。城市是欲望之都,摩天大楼、灯红酒绿的生活吸引着人们。在诱惑面前,人们的信念出现迷惘,甚至断崖式坍塌,产生了信仰危机。吴志鹏和骆驼去北京淘金也曾抱有发展文化事业的雄心与理想,但生活的压迫与腐烂的社会让其迅速沦为炮制“黄色小说”的枪手,完全丧失了一个文化人应有的精英意识与道德底线。再如副省长范家福。他家境贫寒,学习刻苦,成绩优异,不仅公派留学还获得了双博士学位,当上副省长后,口碑很好,被誉为“带草帽的省长”,应该说是完美无瑕。可是,就连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且颇有能力人,却在现代城市中的拜金主义、享乐思想观念的熏陶下,迷失了方向。信念的危机、私欲的满足和重利轻义使他走入歧途、落入深渊。
再次,作者批判了道德迷失、灵魂泯灭的现实与人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社会环境是一种大方向,任何人在大环境下都无法独善其身。为了逐利,人们不惜一切代价,坑蒙拐骗、天良丧尽,无所不用其极。春才的豆腐厂被七个名为豆腐大王的豆制品厂打败了,春才感慨道:再好的东西,不掺假,没人要。这是何等的悲哀与无奈!曾经朴实厚道、坚强义气的村民们也学会了见利忘义,说瞎话甚至比城里人更精通其道,他们变得轻浮、势力、冷漠。在这种世风日下、物欲横流,没有权力和关系办不成事的社会风气下,乡村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质朴和恬淡,让人痛心、叹惋。道德是使人信服并遵守的,人们开始漠视道德,甚至凌驾于道德之上。随着国门的打开,各种思潮、观念不断涌入,城市作为时代的前沿阵地,最先接触到这些思想观念,人们不加辨别吸收外来文化,无法不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迷失自我。西方文化中的拜金主义、享乐主义腐蚀着人们的思想,于是城里人变得急功近利、唯利是图,乡村也不会幸免于难,昔日充满诗情画意的乡村已不再是人们心灵的栖息地。
三、城市拯救之路:乡土守望
总体上看,李佩甫对乡村有着更多的肯定,并将之视为挽救城市文明危机的最后力量。李佩甫在河南文学专题座谈会纪要中提出,平原人有一种败中求生,小中求活,生生不息的性格。在《生命册》中,作者通过平原的植物来展现中原文化,进而展示平原人纯朴、包容、顽强的性格,为现代文明指明出路。
“这里一马平川,雨水丰沛,四季分明,按说应该是最适宜植物生长的地方。可坦白地说,这里不长栋梁之才。在平原,树与风的搏斗是长年的、持久的、也是命对命的,就像是一对老冤家。平原上的树有一种最可怕的,也是最不易被人察觉的共性,那就是离开土壤之后变形。”随后,作者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榆树、柳树、槐树、椿树、枣树等等的变形。“它们既是自然生命的本来形态,又是人的生命形态的借喻、隐喻和反讽。”[3]骆驼来自乡村,又有残疾,在城市中经历过挫折,也在城市中得到发展。中原人特有的生命力在他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在股市中淘得第一桶金;随后他欲望便无限膨胀,不惜采取不正当和违法手段来获取利益。骆驼变了,是离开土壤之后的蜕变。但他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丝给予他生命土壤的气息,所以在他事业成功之时,人却以悲剧结束。书中还写到“在平原,有一些植物是飞来的,非人工种植的。但在广阔的中原土地上顽强地生存着,它们开花结果,繁衍后代,将根深深地扎在中原的土地上。”其涵义值得深思。“虫嫂”是“飞来的”。嫁给了无梁村里基本丧失劳动能力的“老拐”。为了哺育3个幼小的孩子,在那封闭和物质匮乏的年代,她甚至采用牺牲尊严的方式用“偷”来维持一家人的生存。从大儿子考上县城中学起,她改掉了“偷”等不良行为,展现出平原人勤劳、善良的品质。她凭借自己的双手(收破烂)供养三个孩子读完了中学和大学;在老拐病重期间,她每天跑十八里路去镇上,为的是能让老拐吃上用荷叶包着的热的肉煎包和二两散酒。虫嫂用她的行动诠释了母爱的无私和这片热土赋予她的顽强生命力。离世后,乡亲们原谅了她的过去,为她举办了风风光光的葬礼。
作者在书中多次描写家乡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和苇荡尽头的“望月潭”。“在我少年时期,望月潭一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它水面有三四百亩,深不可测,周围又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那湿地绵延久远,是藏风兴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们的发生之地,或者说是源泉。据说,无论水性多好的人,都没有探到底。”可哺育无梁人几百年的望月潭在短短的三十年里干枯了,连绵百里的芦苇荡消失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磙上碾篾的女人了。”隨之而来的是工厂的厂房和隆隆的机器声,城市的发展严重地破坏了乡村的环境,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条件消失了。为了生存,无梁人带着平原人特有的质朴、宽厚、包容和人性的本真,无奈地走进工厂,怀着无限的忧虑走出养育他们的乡村,走进陌生的城市,进而被铺天盖地的物欲所吞噬。《生命册》“写的自然是挣扎是悲剧”,作者“用最克制的情绪和文字来写鲜血和眼泪,这是最深刻的怀念与最沉痛的祭奠”[4]。然而,作者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丝希望——吴志鹏。在他经历无数次的挫折,通过不懈的努力和拼搏成为双峰公司的总经理时,他意识到当代人际关系中存在的虚荣浮华、追名逐利、人情淡薄等诸多时弊,他开始怀念乡村,痛苦反思,放弃了名利,寻求精神的回归。
注释:
[1]李佩甫:《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李佩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02页。
[2]黄大军:《西方现代城市空间观的美学建构与主体救赎——以齐美尔、本雅明为中心》,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5年,第5期。
[3]陈德培:《李佩甫的“两地书”——评<生命册>及其他六部长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5期。
[4]林超然:《请让翅膀飞翔——读墨凝小说<兄弟>》,岁月,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