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的玄学思路及精巧构思
2015-03-02张兆勇
张兆勇
(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一
根据顾绍柏的研究,《拟魏太子邺中诗八首》作于元嘉三年至五年,时灵运在京任秘书监,顾引《宋书》云:此时谢“既至都,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顾因此以为“大谢如此不受重用才撰此诗,隐喻自己与当年庐陵王(刘义真)的一段生活,并且表现时光如流之慨。”[1]199
在我们看来,历史上魏太子并不曾保留此组诗①本文的这个结论主要是查阅参考逯钦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至于他是否集结评价过王粲等七子也有待可查,这些大谢不会不知,此诗乃虚拟历史上一段文苑佳话,从而展开与魏太子的对话。为了创造此对话契机,大谢首先以诗序铺垫了背景,在此他以为自己与太子一样均容易于欢愉之极而产生诗情,均爱惜其才且易产生联想。比如均倍感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不容易并出,且容易涣散。均能意识到即便是结起,今日重睹,亦岁月如流,零落将尽,让人产生新的联想。其次,假如以太子观点七子分别以自己的个性造极于自己的时代,那么在大谢看来,放置今日,建安文人则各有所短,所憾,不过是各以其短呈性情,各以其短表现出历史的不完美,此乃真正意义上的四者难并,大谢所感慨系之也。
大谢的感慨从直面魏太子开始,其《魏太子》诗云:
“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照灼烂霄汉,遥裔起
长津。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区宇既涤荡,羣英必
来臻。忝此钦贤性,由来常怀仁。况值众君子,倾心隆
日新。论物靡浮说,析理实敷陈。罗缕岂阙辞?窈窕
究天人。澄觞满金罍,连榻设华茵。急弦动飞听,清歌
拂梁尘。何言相遇易,此欢信可珍。”[1]200
从内容上说,本诗是在一派玄言的思维氛围中称颂太子海纳及围绕太子的群英荟萃,而主题则是企图提醒作为太子群英荟萃最应珍惜什么。全诗非常明显三个部分,其核心句“莫言相遇易,此欢信可珍”。那么此欢应珍惜什么?大谢是从相聚特征谈起的,首先,此欢相遇不易,七子之于太子如同百川赴海,它连带了天地的英华。此欢的君子“贤性”、“怀仁”,此欢的君子论物、析理,以至于达于究天人,其次,此欢越来越相融,所谓:“澄觞满金罍,连榻设华茵”。再次,最后两句转入对此关怀,从而回应了序中的总主题。在大谢看来,世界的人情物态虽如太子今日有相遇之易,亦同时又有失之容易.因此,最应珍惜的不仅在于珍惜七子之才,而更应在于珍七子相遇之难,失散容易。而其中的更深刻原因则在于天下之人究其实自我亦并不完美,他们的行为更时刻处于奔向自己的煎熬中。
二
在以《魏太子》诗总括了诗情后,大谢分别评述了包括平原侯在内的建安文人思维与行踪。其《王粲》诗云:
“幽厉昔崩乱,桓灵今板荡。伊洛既燎烟,函崤没无像。整装辞秦川,秣马赴楚壤。沮漳自可美,客心非外奖。常叹诗人言,式微何由往。上宰奉皇灵,侯伯咸宗长。云骑乱汉南,纪郢皆扫荡。排雾属盛明,披云对清朗。庆泰欲重叠,公子特先赏。不谓息肩愿,一旦值明两。并载游邺京,方舟泛河广。绸缪清燕娱,寂寥梁栋响。既作长夜饮,岂顾乘日养!”[1]206
王粲(9177-217)山阳高平人,字仲宣,少年时随汉末乱世漂泊,诗赋大胆融入现实,是七子中文学成就最高的一位。清代吴汝纶云“诸子中,唯仲宣才高而望重,故康乐首取以自况……康乐自视过高,故独写此意于拟王诗中者,特藉自伤之情,以表己之为王粲也。”[1]206
如果是这样,那么不难看出大谢在该诗中包蕴了这样几个问题:
1.追问自伤情多,情多缘何?王粲以为此缘于贵公子孙,遭逢乱寓,大谢的这一点与他显然不同,在大谢这里以为应当缘于(1)一个越过巅峰的士族弟子,有矛盾心理、意欲心理、悲苦心理。(2)一个自觉维护玄学的学者,述祖德以玄学,标得失以玄学,更怅茫以玄学。(3)一个以玄学对抗反思消融佛学的士子,(这主要表现为在对待慧远的思路上,将慧远的传神转换为山水自然之神。对待道生顿教上,强调关于儒学境界的大顿。)正遭遇佛学的侵凌。①关于谢灵运与佛教的关系笔者参阅了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魏晋玄学论稿》、《佛学、玄学、理学》,亦同时参阅了忽滑谷快天《中国禅学思想史》。笔者将大谢定位为儒家。
上述几点与王粲相比,显然有不同,因此在大谢眼中王粲只能是简单“情多”。
2.追问式微因何而起,式微归于何处?
按照大谢的描述王粲的式微意念是由颠簸“客心”所致,王粲将式微原因归于上宰,此又与大谢玄学理想不同。
3.由此大谢反思,人生一旦发迹最应做什么?在大谢看来,王粲恰在此有不到之处,所谓:“绸缪清讌娱,寂寥梁栋响。既作长夜饮,岂顾乘日养。”即是说五粲绸缪于欢愉而疏遗了养心。
综上几点来看,大谢显然是以玄学为标准来处置、评品王粲情之产生,因情而有的归去和一旦发迹时其情得失等。
陈琳(公元?-217)广陵人字孔璋,曹魏国军书檄多出自陈琳及阮瑀之子。在建安七子中,大谢对陈琳最扼腕叹息,其诗云:
“皇汉逢屯邅,天下遭氛慝。董氏沦关西,袁家拥河北。单民易周章,窘身就羁勒。岂意事乖己,永怀恋故国。相公实勤王,信能定蝥贼。复覩东都辉,重见汉朝则。余生幸已多,矧乃值明德。爱客不告疲,饮燕遗景刻。夜听极星阑,朝游穷曛黑。哀哇动梁埃,急觞荡幽默。且尽一日娱,莫知古来惑。”[1]212
不难看出,在大谢眼中,陈琳本是怀抱着理想即世,在七子中陈琳动作最大,但最扰人耳目,亦最成俗。在他一生之中曾累次遭遇到知遇与不知己等多重人生,以至于他终于失去了人生的追求动力及方向,仅停留在“且尽一日娱,莫知古来惑”的浅俗之中.此显然是一个士人所不应有的。
徐干(公元170-217)东汉末北海(今潍坊市西南)人,字伟长,在学术上有《中论》传世。
《徐干》诗云:“伊昔家临淄,提携弄齐瑟。置酒饮胶东,淹留憩高密。此欢谓可终,外物始难毕。摇荡箕濮情,穷年迫忧栗。末涂幸休明,栖集建薄质。已免负薪苦,仍游椒兰室。清论事究万,美话信非一。行觞奏悲歌,永夜系白日。华屋非蓬居,时髦岂余匹?中饮顾昔心,怅焉若有失。”[1]215
本诗的关键句是最后两句“中饮顾昔心,怅焉若有失”,其涵义在于提问对于一个“伊昔家临淄,提携弄齐瑟”,一个“清论事究万,美话信非一”的士子来说隐居何为,其人生怅然于何处?在诗中大谢带着这个问题考究了徐干。大谢以为他虽“少无宦情,有箕、颍之心事”,但他的风度则在于“深悲极乐”,此一方面在于他本即没有宦情,他的箕、颖之心却一直受社会的颠簸,另一方面按大谢理解徐干一生虽深入清论氛围,但他仅有怅然之怀,所谓:“行觞奏悲歌,永夜系白日。华屋非蓬居,时髦岂余匹。”因此,在徐干这里所面现的,所必须面临的乃是荣华富贵错忤了自己心灵理想,这实在是一个大问题。因为它让徐干最加感到人生的荒诞性。所谓“此欢谓可终,外物始难毕”感慨在于指出徐干处理不了人生的出与处,进与退。毫无疑问,大谢此乃是以玄学来指责徐干清论之所短,因此指责他作为建安文人最终所落入的虚空。
刘桢(公元?-217)东平人字公干。在建安七子中大谢最肯定他。
《刘桢》诗云:“贫居晏里闬,少小长东平。河兖当冲要,沦飘薄许京。广川无逆流,招纳厕羣英。北渡黎阳津,南登纪郢城。既览古今事,颇识治乱情。欢友相解达,敷奏究平生。矧荷明哲顾,知深觉命轻。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鸣。终岁非一日,传巵弄新声。辰事既难谐,欢愿如今并。唯羡肃肃翰,缤纷戾高冥。”[1]219
不难看出大谢主要是在赞叹刘公干的奇崛才能,所谓:“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在大谢看来刘桢的学识“欢友相解达,敷奏究平生”,既表现出探究人生话题参以时事问题。又“矧荷明哲顾,知深觉命轻”,以担荷意识泛览名篇经典,从而深知生命的秘密。在刘桢这里,良辰乐事虽没有和谐,但欢愿能并。只是今日欢愿既并,刘桢依然有羡愿滋生,以至于“缤纷立高冥”,因而生无穷难言之思。从某种意义上说,刘桢此难亦大谢借刘桢自己所体会到的人生之难,对此大谢味之迷茫。
在七子中,大谢是怀着深情来评品应瑒的。
《应瑒》诗云:“嗷嗷云中鴈,举翮自委羽。求凉弱水湄,违寒长沙渚。顾我梁川时,缓步集颍许。一旦逢世难,沦薄恒羁旅。天下昔未定,托身早得所。官度厕一卒,乌林预艰阻。晚节值众贤,会同庇天宇。列坐荫华榱,金樽盈清醑。始奏延露曲,继以阑夕语。调笑辄酬答,嘲谑无惭沮。倾躯无遗虑,在心良已叙。”[1]223
应瑒(公元?-217),汝南人,应劭之侄。大谢序云:“汝颍之士,流离世故,颇有飘薄之叹。”即是说从他身上多能咀嚼人生漂泊的滋味。在大谢看来从应瑒身上不难见出人生羁旅多出于世艰.人逢世艰,恒于羁旅,而应瑒的特别处在于以“无遗虑”而保持了自己的晚节,他的魅力在于“在心良已叙”。换言之,本首诗是在谈应瑒漂泊于何处,他又是怎样保持自己的晚节问题的,其构思方式也非常有魅力。前半首以雁喻为叙谈漂泊所以能恒,大谢以为人之一生能恒于羁旅,在于自为其是,所谓:“嗷嗷云中雁,举翮自委羽。求凉弱水湄,违寒长沙渚。”他以为应瑒的魅力也在于斯,所谓:“天下昔未定,讬身早得所。官渡厠一卒,乌林预艰阻。”后半部逆入正叙,畅谈应瑒作为汝颍之士是保怎样持自己晚节的,大谢以下面几个动作全面传神了应瑒晚节值众贤相逢时的风度,即列坐、始奏、继以、调笑、嘲谑,因而得出结论:“倾躯无遗虑,在心良已叙。”此是说从自身解脱出来没有遗虑,心灵已完全处在与世界的交流状态,这是应瑒最值得借鉴的资源。
阮瑀(公元?-212),陈留郡慰氏县城人。对于阮瑀,大谢亦持肯定的态度,显然他的肯定思路中是充满玄意的。其《阮瑀》诗云:
“河洲多沙尘,风悲黄云起。金羁相驰逐,联翩何穷已。庆云惠优渥,微薄攀多士。念昔渤海时,南皮戏清沚。今复河曲游,鸣葭泛兰汜。躧步陵丹梯,并坐侍君子。妍谈既愉心,哀弄信睦耳。倾酤系芳醑,酌言岂终始。自从食蓱来,唯见今日美。”[1]226
所谓“管书记之任”指的是担任秘书之类事。《三国志·魏志》云: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而所谓“故有优渥之言”指有丰厚深邃之言,本诗的关键句乃“自从食蓱来,唯见今日美”,全诗均在总结阮瑀今日之美美于何?在大谢看来,其今日之美在于倾酤、酌言,所谓:“倾酤系芳醑,酌言岂终始”。而今日此景此境所以美还在于阮瑀此美又交织着妍谈、哀弄,所谓:“妍谈既愉心,哀弄信睦耳”。特别是伴随风悲,以致于金羁连翩而起,从而以庆云为其背景。显然大谢将阮瑀的优渥之言安置在此平台上,是有玄言意蕴的。
从各种历史史料传闻中我们知道,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第三子,一生徙封,以至于他因迁徙而生活动荡。操一度想让位于他,只是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操改变初衷,丕即位后他放荡的生活更急剧变化,终日郁郁,含恨而死。对于曹植大谢是怀有深情的。
《平原侯植》云:“朝游登凤阁,日暮集华沼。倾柯引弱枝,攀条摘蕙草。徙倚穷骋望,目极尽所讨。西顾太行山,北眺邯郸道。平衢修且直,白杨信褭褭。副君命饮宴,欢娱写怀抱。良游匪昼夜,岂云晚与早。众宾悉精妙,清辞洒兰藻。哀音下回鹄,余哇彻清昊。中山不知醉,饮德方觉饱。愿以黄发期,养生念将老。”[1]229
学人一般以本诗隐喻诗人与刘义真间的感情,诚然。但就本诗来说,大谢主要是想就玄学讨论一下曹植所心仪的遨游。对曹植遨游,大谢首先是取全赞同的方式,以为陈思王的美在于“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特别又是怀抱着忧生的遨游,所谓:“颇有忧生之嗟”。所有这些从诗中不难看出。如大谢所出句云:“朝游登凤阁,日暮集华沼。”又如云“徒倚穷骋望,目极尽所讨。”凡此种种。
只是大谢一边在赞同曹植此遨游,一边又惋惜指出此亦不是君子良游,所谓的“良游匪昼夜,岂云晚与早”,以昼夜忘形之游,虽亦能致良家士子清辞丽容,但从中更能感到“哀音遍处”,故不能解脱。因此大谢通过陈思王反观君子之良游不仅在于不拘和突显于形式的遨游,更在于通过养生以良游,从而达于饮德,饮德才是一个君子要获得和能获得的正能量。
三
综上看来,《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是一组思维整一,思路清晰的组诗,可以算是大谢对经历了庐陵王风潮,经历了永嘉归隐之后的思路总结。这其中包括了对时事凋零的凭吊,也包括了对建安文人文行出处的深刻反思。如前所云,事实上魏太子并没有写邺中集。题目所谓“拟”者即虚拟。而对话魏太子口吻显然是要创造一个关于对话的契机,内涵则在于诗中不仅包含有对太子事的追怀,同时反思了七子的得失。在此大谢以玄言捍卫者的姿态,从反思建安文气上表现出一个儒者对玄言的维护立场。
[1]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M].台湾:里仁书局,2009.本文所引大谢诗及顾绍柏先生评论均据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