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讲述与道德俯视:解读《曲终人在》
2015-03-02郑来
郑 来
(平顶山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平顶山467000)
反映官场生活的小说早在晚清便因《官场现形记》等而风靡一时,到了“五四”新文学中这类创作也经部分讽刺小说如《华威先生》稍显痕迹,但其衣钵大体由都市通俗小说家传承,且主要融合其他小说类型(如侦探、情爱、武侠)加以改造,宗旨则由讽刺一变为揭秘与暴露,批判性大为下滑,以适应市场需求,符合当时市民读者的休闲品味。新中国以来,描写官场题材的小说紧随时代主题变化,从讴歌改革的《乔厂长上任记》发展到反腐倡廉的《抉择》,主人公身份也在发生细微改变,从尚带有英雄色彩的《省委书记》发展到日渐卑琐陷入精神困境的《沧浪之水》。2015年,面临着最新的国家与世界动态,河南作家周大新先生的《曲终人在》却在延续着这种创作传统的前提下,在传统影响的焦虑之下,他从艺术探索和主题开拓上都有所突破,为官场小说谱系增添了新的内容:前者表现在他采用的多人物访谈结构与后现代式拼贴,后者体现在从总体上的介入情怀与道德高地的制造。
一、多人物访谈结构与混合拼贴艺术
《曲终人在》是一种拟真式写作,不仅体现在类似前言的作家“致网友”交代小说创作起源是立传以及推销出版事宜,还体现在第一部分的主人公欧阳万彤省长去世讣告和第四部分(最后部分)的欧阳遗体告别仪式的新闻报道,营造出现实逼真的氛围,并且小说主体部分是作家对欧阳亲人、朋友、下属、同事等采访碎片组成,而通过这些访谈对象的话语,如“现在我们开始吧”“从哪儿说起呢”“你问这个是想干啥”“咱接着聊”,读者好像也成了作家,进入到与人物面对面谈话的真实环境当中。这种多人物访谈结构改变了过去传记小说的叙述视角,不是以“我”观人,相反以人观“我”,借助每个人物有关欧阳的回忆与讲述,如妻子常小韫谈到家庭变故、姑妈谈到少年生活、朋友教授任一鸣谈到为官理念、同事副省长谈到执政手段等等,还原或者重构了一个欧阳,同时,通过记忆与语言的力量,也是在确证这样的一个欧阳。这种结构恰好显明又深刻地触及到了自传的本质,既是还原亦是确证。而且人物讲述的内容并非截然有别,往往不同的人物会谈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如园林工程师晋晓薇和原豫剧演员殷菁菁都谈及欧阳与殷菁菁的“桃色新闻”、妻子和司机都谈及欧阳提出辞职的经过,从不同的立场与角度尽可能完整、全面地展现事件,真相就在这种多元对话、立体透视之中。于此同时,作家显示出对总体性的追求,不但将欧阳放置在人物关系体系内开展一系列采访活动,甚至把他身上发生的每件事也都多口吻全方位予以复述。也正因此,作家所访谈的多个人物都不仅是刻画欧阳的功能符号,更具有丰富的性格特征,作家表面一直在写他们讲故事,实际是突显故事里面那个贯穿始终的人,他们则相当一个个线头,彼此联结起来就勾勒出了欧阳,也就组成了《曲终人在》这个文本。有人指出“周大新模式”的核心特征“并不以性格塑造作为叙述核心,而主要利用人物形象作为手段对社会、历史进行深层思考,”[1]人物对于作家而言始终是为叙事服务的,人物的描述呈现一种立体的多角度交叉叙述,从而避免了平面化和肤浅化。
小说的另一重要特征是混合性、拼贴性。把26个人物的讲述汇集形成小说便有很强烈的混合意味了。混合与拼贴还表现在很多细节的安排上。从某种意义来讲,这部作品可说具备了百科全书的色彩,其囊括的细节有考古学:“三叶虫是生长于6亿年至2亿多年前的生物……奥克洛铀矿成矿年代大约在20亿年前;”[2]181有管理学:“人类社会在管理上已走到了第三阶段。第一阶段是在人类的幼年时期、第二阶段是在人类的少年时期、第三阶段是在人类的青年时期”[2]70;有军事国防:“咱们都该在自己的岗位上好好干,争取再不让甲午失败的事情重现”、[2]101“尽快更新武器装备;”[2]150当然还有国际金融:“欧元、人民币和日元却正在挑战美元的全球结算货币和储备货币的地位,为此,美国必须要对这三种货币进行打击以消除威胁”[2]162;和时事政治:“购买美债问题、网络安全问题、稀土出口问题、GDP问题”;[2]149甚至还有音乐艺术“唢呐音高,笙音低;唢呐声大,笙声小;唢呐音脆,笙音润;唢呐声尖,笙声浑”。[2]187这种安排说明了欧阳省长的博学多识与视野开阔,这也是新历史时期政府高级官员的理想与必备素质。此外,小说的混合性与拼贴性还体现在情节上对一些通俗故事的借鉴,以照顾到官场小说的主要读者——普通市民的阅读品味。较为明显的是欧阳与常小韫的相识套用了通俗偶像剧的美女救英雄模式,魏昌山与武姿的初次电影院约会也是通俗言情小说场景。
二、杂乱的官场生态与总体性追求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世情、国情、党情都有了新变化。面对复杂多变的新形势,政府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员面临的挑战艰巨而繁重。从外部来看,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世界的发展需要中国,因而,官员需要具备世界眼光,小说通过欧阳与魏昌山的鲜明对比,褒扬前者对世界局势的关切与敏锐分析,批判后者贪污舞弊谋取一己私利。从内部来看,首先,为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官员必须突出生态建设,处理好生态问题。欧阳有强烈的环境意识,小说中提到无良商人简谦延在伏牛县金坡村开办化工材料厂,污染环境,严重破坏村民的身体健康,欧阳不畏威逼利诱勒令其停工整改,相似的例子还有潜龙河沿岸的水土治污;其次,坚持人民主体地位,密切同群众的联系,官员须切实保障公民基本权利,提高生活水平,重点关心弱势群体。小说中欧阳不但自己下基层了解农民生活的困苦,解决农民工子弟就近入学问题,还出面贷款给因扩张而资金链断裂的民营企业;再次,为提高科学执政、民主执政、依法执政的水平,官员须加强自身建设。一方面不断学习,用科学的知识武装自己,科学决策,如上所述,小说中欧阳就具备了丰富的科学的知识素养,而且喜欢与知识分子聊天获取各种知识,如原民国黄河委员会委员沈儒域谈如何治水;另一方面洁身自好,杜绝以权谋私、收受贿赂现象,小说中妻子、前妻、儿子、外甥、司机、秘书、保姆、同乡、同僚等的讲述中都展露了欧阳凛然正气、两袖清风的性格;此外,培养高雅兴趣也是建设优良作风的应有之义,小说中欧阳不但喜欢与沈儒域(“身如玉”,温润通透忧国忧民)、任一鸣(“任意鸣”,敢于提出问题)、芮犁(“锐利”,见解犀利深刻)这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互交朋友、谈笑风生,而且一直持有画梦、吹唢呐的爱好与习惯。就此而言,《曲终人在》与《沧浪之水》虽同属官场小说,却有极大不同,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后者中池大为作为知识分子跻身公务系统被蚕食了理想与信念、无比焦虑,而前者中欧阳身在公务系统心却始终昂扬向上、充满理想的光辉。
简要言之,以上这些要求也都是近些年来国家政策的关注点,作家在熟稔政府大计的基础上,结合自身的体悟,在小说虚拟的世界中推演了一遍。由此可以看出,作家也像笔下的欧阳一样持有整体思维、大局观念。此种思维于艺术构思做到了宏观与微观的兼顾:小说形式上通过多人物采访和各种拼贴形成包罗万象的宏观体系,仿若“史诗”一般的规模,同时在具体人物塑造和语言锤炼等具体细节上也不失精雕打磨。作家之所以能够较为自如地驾驭这种宏大结构,与他学习和创新的精神是密不可分的。从都市题材(《21大厦》)、乡村题材(《湖光山色》),到军旅题材(《预警》)、心灵题材(《安魂》),再到《曲终人在》的官场题材,作家一直在前进探索,并且《曲终人在》中也保留着前期探索的成功经验,如《湖光山色》中对农村的注目与同情、《安魂》中人物对话的结构模式等。
三、主体介入叙事与俯视写作
或许也正由于作家出于总体性的追求,对现实各方面的深切关注,造成了小说主体介入叙事的效果。一方面是对现实生活的积极介入,目的在于批判现实的某些陋相,如欧阳与魏昌山的高低之别一目了然,呼唤一个更为理想的社会,如欧阳对任一鸣、副省长段德源等多人讲到的当官的三种目的或说境界,“在任乡、县级官员的时候,把为官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遇事为个人为家庭考虑得多一点,还勉强可以理解;在任地、厅、司、局、市一级的官员时,把为官作为一种光宗耀祖、个人成功的标志,还多少可以容忍;如果在任省、部一级官员时,仍然脱离不开个人和家庭的束缚时,仍然在想着为个人和家庭谋名谋利,想不到国家和民族,那就是一个罪人”;[2]199另一方面是对叙事过程的主体介入,即插叙、补叙的运用。这样的书写方式不但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使得叙事的描述更加有现场感和参与感,契合了人物访谈的结构模式。如姑妈欧阳兆绣讲述欧阳出生场景,听到嫂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后突然插入“也就是因为听了嫂子的这声尖叫,几年后我对生娃娃就特别害怕。到我成婚之后,我一直心里暗暗祷告:可别让俺怀上娃娃,不过到后来还是怀上了。”[2]42在故事叙事中的主体参与很明显。又如“我立刻意识到他是心脏病犯了,按照我平时看书时看到的急救知识,我即刻从枕头下摸出救心丸,”[2]5中间插入的叙述很好地说明了“我”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
介入是官场小说的传统,从晚清谴责小说到当代反腐小说,它们都饱含对现实生活的关切与暴露,但有时也难免出现沉湎与玩赏的趣味,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对苟才所为乱事的诧异与服膺、《金粉世家》中对深府豪门奢靡景象的惊叹与陶醉。在这点上,《曲终人在》的态度丝毫不拖泥带水,对魏昌山等负面现象的揭露与批判不遗余力,对欧阳的正面塑造也是从亲友关系、上下及关系、与知识分子关系等多方面无微不至。并且该小说的介入吸收了西方现代叙事学的内容,于叙述者和叙述过程之间构成插叙、补叙的互文关系,二者的互相指涉也反映出叙述者意图控制叙述过程的强烈愿望,即小说中人物的主体性。通过对现实的旗帜鲜明介入以及对叙事过程的介入,《曲终人在》最终呈现出俯视写作的姿态:作家在以一种自上而下的口吻叙说人物与故事,带着主宰者的胜利微笑调控着故事的进程。但是,俯视写作除了因为主体介入叙事之外,还在于背后支撑它的是充满道德主义的价值观。
四、“立体批判现实主义”与道德制高点
现实主义在当代中国文坛继续发展,有的沉湎于都市生活、计较俗世男女的情爱,有的注目于底层生活、关切乡村的现代变革,其批判性和整体性趋向式微。正如著名评论家雷达所言,“目前中国作家里很少有人敢于正面直视和试图解释这个巨大、奇特、复杂、纠缠、难以理出头绪的时代,目前中国作家的最大问题是失去了把握和读解这个时代的能力,无法定性,于是只能舍弃整体性,专注于局部趣味,或满足于类型化”[3]。
周大新的《曲终人在》却在重拾现实主义批判传统的基础上前进一步,形成他的“立体批判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是起源于十九世纪欧洲的一种文艺思潮和创作方法,以社会现实生活为题材,以人道主义思想为武器,深刻地揭露与批判社会的黑暗,同情下层人民的苦难,代表作家有巴尔扎克等。评论家傅逸尘就曾指出,“周大新的创作是巴尔扎克式的写作,即社会书记员式的写作。他的每一部长篇小说几乎都立足于不同的生活领域和历史阶段,有穿透力、概括力和思想力。”[4]所谓“立体批判现实主义”,一方面吸取了批判现实主义的一些特征,主要是批判精神。小说将批判的矛头集中指向魏昌山、秦成康、简谦延,批判官员堕落、官商勾结、违法经商,并且通过欧阳这一理想官员、道德模范形象的映照,增加了批判的力度;而在芮犁等知识分子的话语中,也对社会的方方面面展开了揭露与批判,如他在创办的学校刊物《新启蒙》中连续刊载了五篇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重头文章”——“五论”:《公民应该伺候政府还是政府应该伺候公民——论公仆》、《全体堕落,彼此加害——论公民》、《就业何时能不拼爹——论公平》、《中国的食物危机——论公险》、《怎样表达我们的抗议情绪——论公愤》。于是涉及到“立体批判现实主义”的另一面:“立体性”,它不仅意指对社会全方位关注的宽广视野,并且突出以宏观思维和理想高度去把握社会,换言之,作家和他笔下的主人公都占据着道德制高点俯视人生,如欧阳津津乐道的当官三重境界。但小说富有张力之处在于,对于道德制高点,欧阳是怀疑和批判的,“中国的官场被看成一个伟人熔炉和道德高地,谁当了官谁就是最聪明和最有道德的,他的思想就是最智慧的,他的言行就是最符合道德的,”[2]113欧阳的矛盾之处也正是当下现实的深刻之处。
为了证实欧阳的见解,作家并未将欧阳塑造为道德完人——“人无完人”,道德完人仅是一种理想的存在,于此也可见作家对于现实主义中真实性的追求。纵观欧阳一生,他犯下了背弃、徇私、偏听、情欲四重道德之罪:青年时为自己上位舍弃已订婚的初恋(虽未主动提出分手但却默许)、借自己影响力帮前妻当官、误判致使阮若蒙冤家破人亡、酒后调戏殷菁菁。但作家同时予以一定程度的补救措施,或说是欧阳自身的忏悔与补偿,让初恋女儿做自家保姆、下基层看望老朽的民妇(初恋)、与前妻离婚撇清关系、二婚娶了阮若的女儿、果断唤醒殷菁菁“怕毁了你”“也怕毁了我,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2]225。当然,这种安排充满了太多机缘巧合在里面,正应了“无巧不成书”。由占据道德至高点的人戳破自身的道德神圣性,其实也是在反证这个人的高尚性,因为他似乎站到了更高的位置,另外圣人不是说过“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吗?他冥冥中弥补了自己的过错。然而,作家所构筑的道德高地的文化与精神资源主要是混合着总体思维、民本传统、群众路线的人道主义,属于他的新的发现,也有待更加完善。正如有评论者认为,“周大新如何进一步实现文化与精神上的超越,是摆在他面前的严峻课题”[4],期待其在立体批判现实主义的道路上再创佳作。
总之,《曲终人在》出色地延续了官场小说的传统,揭示了现实的官场生态,批判了营私舞弊的官员,申明了公平与正义的观念。小说充满创新的意识与努力,开创了多人物访谈的拟真与拼贴结构,以主体介入情怀为官场生存建立道德理想的制高点。与此同时,《曲终人在》还以主人公欧阳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勾勒出个体主观世界带有普遍性的四个维度及其矛盾:信仰、道德、情感、欲求。其中前二者是理性的、受集体规约的,后二者是感性的、受意识驱动的,它们彼此牵制却又互相游说。就此而言,作家似乎超越了官场小说,在以社会哲学家的立场探索人在社会中如何存在这一终极性问题。
[1]刘永春.乡村拟想、介入叙事与史诗追求——论《湖光山色》与周大新模式[J].时代文学,2012(9):222—223.
[2]周大新.曲终人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3]雷达.对现实发言的努力及其问题[N].四川日报,2014-04-25(15).
[4]张延文.多元视角下的周大新研究——周大新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述评[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5(2):4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