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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 点燃自我 照亮生命

2020-03-17朱子

北广人物 2020年3期
关键词:周大新

朱子

周大新

当代作家,河南人。曾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第三届人民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冯牧文学奖、南丁文学奖等。

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朝文、捷克文。多部作品被改编为戏剧、电影和电视剧。其中,中篇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被改编为电影《香魂女》后,在4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荣获金熊奖。

2019年9月23日,周大新长篇小说《湖光山色》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评论家胡平这句话,记者是采访后看到的。当时,唏嘘满怀。

采访前,还漏读了周大新关键的一本书《安魂》,使实际采访过程陡增了戏剧性。真心话,宁可不要这戏剧性,还作家平顺、温情的人生。然而,这根本不可能,上苍从不因人们的意愿而侧目。斗转星移,芸芸众生的命运,变幻无穷,唯一有规律可循的:我们终将面临生命的消逝,自己的,亲人的。这个过程就像天黑下来,大概率“天黑得很慢”。想来,采访生涯中有这一笔,该庆幸。因为无论天黑得快慢,谁都需要光亮。周大新就是这光亮之一,以燃烧自我为代价。

2019年12月26日一大早,奔相约采访地,心里惴惴:作家1952年出生,67岁,采访是长时间面对面,而我发烧第三天,不会给人家传染了吧?另外,大冷天,周大新穿越半個北京城,相约地点可让他放松、适合交谈?

周大新如约前来,远远看过去,让人踏实。1.78米板正、挺拔、瘦削的身材,大步流星,隐约还能看到军姿的帅气。看上去,完全是身体不错、有多年运动基础的中年人。我们在相约地拍照,然后转战咖啡厅长谈。

后来,回放采访录音,发现我们声音都很轻,但吸溜吸溜、悉悉索索的声音,几乎贯穿全程。呃,不是吃面啊!是流鼻涕,是叹息,是感伤,是哭泣……

于是,我更加惴惴,干脆大夜里赶去了医院发热门诊:“医生,您给验验血,这感冒到底哪种?我很担心会传染给接触过的前辈。”还好,运气没那么差;询问了周大新,也平安无事。这是记者20多年采访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特例:生怕给独居北京、心埋巨大伤痛的采访对象,添哪怕半点儿麻烦。

周大新,来自河南的作家。河南,自古楚地,文艺是水土自带的养分,浪漫、诗意、幻想、多情。我总有个错觉,河南作家都幽默健谈,像刘震云。

周大新笑着摇头:“刘震云的确擅长言辞,我不是,我不是。我们以前有‘河南作家吃饭会,还有阎连科、刘庆邦,轮流做东,大家吃喝聊天,特别开心。后来,都老了,懒得动了,但河南的朋友们来京还会组织我们聚,还是很开心。”

周大新打眼一看,就是腼腆的。采访前,等场地,面对闲聊,他会下意识身体转个角度,错开直面,往远处看看,再转回来,认真回答。我想如果可以不说话,周大新一定选择沉默,用文字思考。

另外,周大新还有一个明显特质:纯良。是千帆历尽,回归般更可贵的纯良。就在眼前,化作绅士行为种种,很难忽略。英国教育家、文学家约翰·亨利·纽曼在《大学理念》中说:“绅士从不会使他人受苦。施人以恩时他不以为意,好像自己倒成了‘受惠者。”

外相,不显山水;内里,乾坤挪移;经历,远超想象……

7岁穷娃娃捡张报纸乱读

半个世纪前的一个夏天,一个7岁小男孩,赤裸上身,穿个小裤头,在打麦场上撒欢儿。一阵风,刮来一张报纸。孩子俯身捡起翻看,《河南日报》。不想,远处摊麦的乡亲喊:嗬,这个小东西能看这么大的报纸了!这下好了,大家都围过来了:纸上都写了什么?

小男孩豁出去了,跳读、蒙读……乡亲们兴奋:行,这小子行,能读报纸了!当晚,小男孩的娘,给娃煮了个鸡蛋。小男孩心里雀跃:认字,有蛋吃!

接下来,《万年历》《百家姓》《拖拉机使用说明书》《一千零一夜》《蔬菜种植法》《青春之歌》《南阳歌谣》《豫西土匪介绍》《金光大道》……小男孩看见有字的就读,乱读,读得乱七八糟但痛快。

除了读,还四处寻故事听!

缺吃少穿,母亲生病,可小男孩就爱跑出去听故事。因为一听故事,啥啥都忘了,大夜里,也能自己哼着歌回家。

都听啥?黛玉跟宝玉斗嘴,武松和老虎干架,诸葛亮唱“空城计”,孙悟空抡金箍棒,北边的大山为啥叫伏牛山,鸡喝水为啥要抬头,刘秀起兵南阳,秦七进洞房,智斗阎王……哈哈,好多我现在都没听过。周大新的童年和少年,简直有惊有喜、有滋有味。

不信?听完“智斗阎王”,哪个小朋友试试独自走夜路?惊不惊?喜不喜?那滋味,半辈子过去,是不是还有余味?

故事,是岁月里最大的滋养,让我们的未曾经历,变成曾有的见闻。

人生,无论怎样选择,都是对其他选择的放弃。通过故事,间接体会别样人生,见识大千世界,看似我们变小了,其实我们长大了。周大新,那时总饿着肚子,但不妨碍,一眨眼,长成了高挑少年。

18岁少年要吃饱饭当兵

周大新读高中时,特殊历史时期,停止高考了。原本想考大学的周大新,无比失落。他说,对农村孩子来说,如果不想一辈子待在农村,只剩当兵一条路了。那时候,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长身体时期,可周大新天天吃不饱,只有红薯面蒸出的黑馍吃,吃得胃泛酸总闹毛病。

“就是那么卑微的想法,我想当兵可以吃饱饭”,周大新的眼睛里满是真诚。

很幸运,周大新在学校是出色的。打篮球释放激情与体力时,正好被领兵的一个连长看到了。这位连长恰好是军队团篮球队的队长,一看周大新好苗子,就问他:愿意当兵吗?周大新赶紧答应:愿意。这位连长真的是爱才,生怕征兵过程中有什么闪失,一路护送,陪着一个一个环节打通关,18岁的周大新顺利参军入伍。入伍以后,除了打篮球,周大新学习好的优势藏不住了。从小练就的漂亮钢笔字,让他很快成了连队文书。

问周大新是什么兵种?周大新笑答:“炮兵!”

哈哈,不是开炮的那种,是……这么说吧,一颗炮弹,咣,打出去了,射程很远的,那炮弹会落在哪儿呢?问周大新!周大新就是用三角函数等数学知识,测量、计算出这颗炮弹落点的兵。

踏实肯干的周大新,在第4年,被提升成排长。周大新有津贴了!有津贴就意味着,自己能吃饱之外,可以持续贴补家里了,让弟弟妹妹也吃饱。“我是家里老大,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当兵一个月6块钱的津贴,一年给家里寄40块钱。”周大新长兄如父的气度,保持到现在。

同时,周大新真正的阅读期,开启了。

“我真正开始大量阅读是从1976年开始。入伍后,当班长的时候,另外一个班的班长在读托尔斯泰的《复活》。当时,那本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也没有书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书。他压在被子底下,我就偷偷拿过来。读了以后,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很吸引我。当时就产生了想写一本书的愿望。

“等到‘文革结束,各个县都有一个专门卖内部书的书店,内部书就是刚刚解禁的一些书。我是军官,可以去内部书店买书,才读了一些外国文学作品。再后来,越来越开放了,外国作品越来越多了。写作是从1976年开始写,但是写了3年,都没有发表出来。”

特别之处,周大新一开始写作,就是小说和电影剧本都写。他说:“就因为那时候喜欢看电影,小时候总是跑五、六里地到镇上去看电影。5分钱的电影票钱,我都掏不起……”当时,他写的一个电影剧本,被安徽电影制片厂看中。通知他去修改,最终还是没有拍出来。周大新也不放弃,继续写。

1979年,戰事来了……

27岁军官发表首作品欢喜

1979年,周大新并没有上前线。他的一些前线战友,陆续写信来,讲述了他们在前线的亲身经历。当时已经调到济南军区工作的周大新,就根据战友来信,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前方来信》,发表在《济南日报》上。

“这是第一篇发表的作品。那时,我已经27岁了。所以,我写得很晚,走的路非常曲折,也没有人指点,就是自己喜欢。”

然后,周大新就一直不停写。1985年,他随所在军区的野战部队去了老山。和三位军区报社的记者一起到前线采访,接触战士,到烈士陵园看烈士墓碑,最近到了离阵地200-300米的地方。亲身经历战地生活,采访了20多天。

回来后,周大新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汉家女》。这次发表后,引起了很大反响,被评为“1985-1986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后来,这小说拍成了一个上下集的电视剧,在中央一套春节期间播出。

周大新说:“当时,这个对我鼓励很大,我就觉得我以后不当军官了,专门写作。从此,我就进了济南军区创作室,专门写作。”

后来,周大新有两个中篇,引起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注意,在山东泰安给他开了一个研讨会。这个研讨会影响很大,周大新成了炙手可热的军旅作家。

刚30出头儿的周大新,有了创作长篇的念头儿,同时要求赴鲁迅文学院学习。

1987年,35岁的周大新得以达成愿望,走进了鲁迅文学院。同时,开始写第一部长篇《走出盆地》。后来,这部长篇也改成了23集电视连续剧,给了周大新更大的鼓励。

多年以后,他坦言:“如今回眸看去,才知道1979年的自己是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的生活和创作会一帆风顺,以为自己可支配的时间多得无限,以为有无数的幸福就在前边不远处等着自己去取。”

多年后,周大新有了“多么痛的领悟”———

“上天根本没准备给我发放幸福,他老人家送给我的礼物,除了连串的坎坷和成群的灾难之外,就是允许我写了一堆文字。”

55岁父亲永失我爱极痛

呃,终于到了这一节,不想触碰,又不得跳过。

回应采访开篇,我提到了自己一个致命疏漏———我漏掉了阅读周大新的长篇小说《安魂》。

我读了《湖光山色》《曲终人散》《天黑得很慢》《你能拒绝诱惑》……却漏了这本《安魂》,上面写着:

“献给我英年早逝的儿子周宁”

“献给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灾难而失去儿女的父母”

不了解周大新的读者,现在可以猜到了:周大新失去了独生儿子,是一位心碎的父亲。

清晰记得当时,我们轻声细语聊得很好,9分钟以后,我听到这样的话:

“这之后,我家里发生了一个大事情:就是我儿子,独生儿子,得了脑胶质瘤,俗称脑癌。治了3年,我花费了全部精力陪他,最后也没救过来,29岁。这一下给我打击非常大,人生最大的不幸,我遇上了,基本上快打趴了……”

我脑袋“嗡”一声,刚见面闲聊,我还说过这样缺心眼儿的话:“您有孙辈了吗?”

记得周大新当时腼腆、憨厚地低头笑笑,身体转个角度,再转回来,再笑:“没有。”

那时,他心里该是怎样的痛?!

这次,换我身体转一个角度,对着墙,发呆;对面的周大新,掩面而泣,热泪长流……

好一会儿,我嘶哑咕哝:“周老师,真对不起!人人心里有个洞,有时,我们要用余生来堵这个洞。小时候,经常说‘五福临门,我也是长大了才痛悟:‘五福集齐太难了,比召唤神龙还难!”

周大新哽咽,“太难了……”

痛过了,有些问题干脆咬牙聊进去,痛定思痛。我们聊到了生老病死以及应对,聊到了人活着的意义等哲学问题。我们还统一了对生命成长终极意义的认识:要化作春泥更护花,要有悲悯情怀,要想别人不愿想,要写别人不愿写……

周大新提到苏格拉底思考过的,“如果和别人交换痛苦,把你的痛苦给别人,把别人的痛苦给你,你愿不愿意承受?没有人愿意交换,因为别人的痛苦,可能你更承受不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接受了托尔斯泰那种思想:要爱每一个人。”

说这几句话,特别是“要爱每一个人”这句,我想不出周大新调动了多大的心力。反正,说完,他又哭了……

《安魂》,已经拍成电影。中日合拍,初剪完成。周大新说,他看了,还不错。

“日本最先看中,他们认为这个题材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会有关注,因为世界上丧失儿女的人有很多,特别是战争,也有因为疾病失去儿女的。仅中国,失去独生子女的这种家庭,就100多万个。只是这个电影我不敢做编剧,是日本编剧,日本导演。这之后,只有写作能安慰自己。大概每两三年写一部长篇,就这个速度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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