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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碗惹祸的羹
——从“羊肚儿汤”看元杂剧中的羊肉食俗描写

2015-02-28邸允峰

学语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羊头元杂剧窦娥

□邸允峰

好一碗惹祸的羹
——从“羊肚儿汤”看元杂剧中的羊肉食俗描写

□邸允峰

喜食羊肉是元代社会的饮食习俗,这一习俗作为民俗文化因子,被广泛地熔入到元杂剧作品中,它对剧情设置、形象塑造,直至主题表达都起着重要作用,从关剧《窦娥冤》中的“羊肚儿汤”,便能管见一斑。

窦娥冤;羊肚儿汤;元杂剧

元代社会在整个中国社会发展中显得独具一格,其饮食习俗也呈现出自己独特的面貌。广泛地食用羊肉,就是这一面貌的独特表现之一。元杂剧作为有元一代的重要艺术形式,有着对这一生活习俗的大量反映,并把它们作为民俗文化因子熔炼于作品中。因而,元杂剧作品中种种羊肉食俗的描写,理应成为我们解析剧情、把握形象、观察社会生活和理解作品主题的一个重要切入点。作为元杂剧奠基人的关汉卿,其代表作《窦娥冤》中就有对“羊肚儿汤”的描写,并且正是这碗美味的羹汤给苦命的窦娥带来了杀身之祸,成为一碗惹是生非的“祸羹”。

一、“羊肚儿汤”是惹祸的“羹”

《窦娥冤》全名《感天动地窦娥冤》,是关汉卿最杰出的作品。剧写窦娥幼年家贫,被卖给蔡婆婆家作童养媳,婚后两年丈夫去世,婆媳俩相依度日。一天蔡婆婆外出索债遇害,巧被地痞张驴儿父子救下,张父子趁机欲谋取蔡婆媳俩为妻。蔡婆婆为报救命之恩,被逼无奈,欲嫁张驴儿之父,而窦娥却严词拒绝张驴儿的无理要求。张欲毒死蔡婆婆,然后威逼窦娥成亲,借机把毒药投进窦娥为生病的婆婆所做的羊肚儿汤中,却误毒己父。张遂买通官府,诬告窦娥毒杀公公。窦娥为救婆婆而被屈打成招,最后含冤被斩。临刑时,她发下三桩誓愿,并一一应验。最后,凭借当了肃政廉访使的父亲为自己报了仇。

剧中蔡婆婆因生病而胃口不好,想吃的却是并不清淡的“羊肚儿汤”。剧作写道:

(卜儿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

(孛老云:)你可想些甚么吃?

(卜儿云:)我思量些羊肚儿汤吃。

(孛老云:)孩儿,你对窦娥说,做些羊肚儿汤与婆婆吃。

当窦娥做好那美味的羹汤,正要端给婆婆的时候,却被张驴儿钻了空隙投了毒。他之所以能顺利投毒并最终嫁祸于窦娥,也是巧妙地借助了这碗汤。剧作写道:

(正旦云:)婆婆,羊肚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

(张驴儿云:)等我拿去。(做接尝科,云)这里面少些盐醋,你去取来。

(正旦下)(张驴儿放药科)

可见,当时用羊肚儿烹制羹汤,已为普通民众所掌握,并且这种汤食也已成他们喜欢吃又难得吃上的珍贵食品。剧中正旦窦娥为婆婆端上羹汤时唱道:

【隔尾】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愿娘亲早痊济,饮羹汤一杯,胜甘露灌体,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

可以看出,在窦娥眼中,这羊肚儿汤不仅味美,还有助于病体康复。然而,这碗羊肚儿汤却误杀了张驴儿的亲父,窦娥也被诬告,最终含冤被斩。一碗羊肚儿汤却引来了杀身之祸。好一个祸“羹”!这真是窦娥所始料不及的。但是,作品正是靠着这个惹祸的“羹”构织并贯通了故事情节。作者把情节发展的框架,构建在剧中对食羊习俗展示的平台上,真如化盐入水,了无痕迹,可见作者匠心之所在。

二、元杂剧中羊肉食俗的熔炼

放眼元杂剧,熔炼羊肉食俗,让剧作和“吃货”建立直接关联的作品还有不少,这样的安排,看似无意,实则精心,有着耐人寻味的意蕴。

(一)羊肉饭是诱饵,立大功。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一剧中便有羊肉饭的描写。剧作第二折中,黑旋风李逵为搭救关在死囚牢中的孔目孙荣,就是以美食羊肉泡饭为引诱,毒倒牢子,从而实施营救的。作品中写道:

(正末云:)哥哥,你吃些波?

(孙孔目云:)我吃不得了也。

(正末云:)哥哥不吃,我自家吃。

(牢子云:)兀那厮,是什么东西?

(正末云:)一罐子羊肉泡饭。哥哥不吃,我自家吃。

(牢子云:)……拿来我吃。

管牢的狱卒本来不想吃,但听说是一罐子羊肉饭后,便禁不住美食的诱惑,最终大吃起来,并被饭中的蒙汗药所毒倒。第四折中,李逵杀了白衙内和郭念儿,提着这对奸夫淫妇的头,到宋江那里献功,回忆用羊肉饭毒倒牢子的经过时,唱道:

【十二月】因此上,装一个送饭的沾亲带友,那一个管牢的便不乱扯胡揪。他见了咱拿着的是饭羹羊肉,就待要一气儿呷上两盏三瓯。

擅长搜刮的狱卒,应该不少吃喝,但看到羊肉饭时却如此贪婪,可见这一美食对人们的吸引力了。正是一罐羊肉饭帮助李逵立了大功。

(二)羊肉串不解烦忧,更添悲愁。马致远《破孤雁汉宫秋》第二折中,汉明帝对着即将到塞外和亲的王昭君,恋恋不舍,交待道:

【黄钟尾】怕娘娘觉饥时吃一块淡淡盐烧肉,害渴时喝一勺儿酪和粥。

《词林摘艳》中无名氏散套【哨遍·鹰犬从来无价】就有:“盐烧肉钢签炭火上叉,答剌苏俺吃剌。”可见,这盐烧肉和现在的羊肉串已无二致。昭君跟随番使,远去和亲,本来羊肉串与酪和粥或可缓饥渴、解烦忧,但眼前是“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就连路上吃的干粮也是“胡”气十足的羊肉串,旧恨未解新愁又生,行程渐远,家国更切,昭君心情可想而知。作者刻画人物也真是匠心独运。

武汉臣《包待制智赚生金阁》一剧中,也有这种炭火烧肉的展示。第一折中,郭成看到庞衙内为其摆设的筵席,唱道:

【后庭花】……兀那毡帘向门外簌。(衙内云:)炭火上烧着羊肉者。(正末唱:)我见他兽炭上烧羊肉。

正是有“百日血光之灾”的警告,郭成才背井离乡。然而美食让他暂时忘却了往日的忧烦,放松了警惕。他还没顾上回味炭烧羊肉的滋味,就陷入庞衙内设下的圈套,最终成了冤死的提头鬼。

(三)羊头肉成酬劳,是犒赏。杨文奎《翠红乡儿女两团圆》中,福童为了让老社长替自己说话,以便从叔叔那里多分到财产,在请老社长主持分家时,特以美食作酬谢,承诺事成之后用羊头旋饼犒劳。其剧楔子中写道:

(福童云:)老社长,你若过去见了俺叔叔,只说这家私亏了韩大,我便买羊头打旋饼请你。

无名氏《朱砂担滴水浮沤记》第二折中也有类似的体现:

(邦老云:)你不知道,我和那兄弟前面打火处,打了个赌赛。他说道他走路快,我道我走路快,到黑石店里厮等,先到的为赢,后到的输。一个羊头,一筯饼,一坛酒。如今我先到了,可不是他输了也?

这里的羊头美食作为赌注,也已变成赢家所得的酬劳了。

羊头并非一个寻常的器官,而是有着神圣的祭祀意义。在我国,早期祭祀时用羊羔,并且还要把羊头割下,拿上堂或献入室中。《周礼·夏官·羊人》说:“羊人掌羊牲。凡祭祀,饰羔。祭祀,割羊牲,登其首。”[1]长期的文化积淀和传承,使得羊头肉这种食物上附加的意义也非同寻常。剧作中,作为犒赏之物,羊头肉比起一般的肉食更贵重一些,自然而然地在“分家”和“打赌”两情节中承担重任。

(四)羊肉配美酒更上档次。日常饮食,尤其是正式筵席,有了羊肉配美酒,就上了档次,如果是“肥羊法酒”,就更显排场。它的巧妙设置有力地渲染了氛围,烘托了人物形象,对作品的主题表达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关汉卿《温太真玉镜台》中王府尹在撮合温峤和倩英后设筵庆贺,就摆了羊酒筵。其剧第四折写道:

(府尹云:)人间喜事,无过夫妇会合,就今日杀羊造酒,安排庆喜筵席,送学士、夫人还宅去。

《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一剧中石府尹为使韩辅臣和杜蕊娘和好,在金线池设筵,央请杜的一班姊妹替韩说情,所设之筵也是羊酒筵。第三折写道:

(石府尹云:)我与你两锭银子,将的去卧番羊、窨下酒,做个筵席,请他一班姊妹来到池上赏宴,央他们替你赔礼,那其间必然收留你在家,可不好那?

更隆重的筵席还要用“肥羊法酒”,肥羊即肥美的羊,法酒即按官定配方酿制的美酒。《看钱奴买冤家债主》第一折,正末周荣祖唱词就有体现:

【混江龙】这等人动则是忘人恩、背人义、昧人心,管什么败风俗杀风景伤风化,怎能够长享着肥羊法酒,异锦的这轻纱。

《须贾大夫谇范雎》第二折中正末范雎的唱词也能管见一斑:

【菩萨梁州】则我这锦囤也似衣裳,坐不的红炉也那土炕。吃黄齑的肚肠,(带云:)抬了者!(唱:)我吃不的这法酒肥羊。

筵席上食羊饮酒,大吃大喝,让人艳羡,即便家常便饭,羊酒并陈也十分诱人。羊和酒如影随形,食羊肉饮美酒已经成了当时社会的生活习俗。至于羊肉和美酒搭配而成为婚聘之礼,在整个婚聘仪式中都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就更不用说了,对此,《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等许多杂剧作品都有着生动的反映。

三、羊肉食俗的民俗文化意蕴探析

羊,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一直有着较好的印象,成为吉祥的象征。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执贽》中就说:“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如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谛,类死义者;羔饮于其母,必跪而受之,类知礼者。故羊之为言犹祥与,故卿以为贽。”[2]显然,在董仲舒看来,羊是“仁”、“礼”的表率,是“贽”的最佳选择,已成为吉祥的象征。许慎《说文解字》也继承了这种认识,解释说:“羊,祥也,像头、角、足、尾之形。”[3]

羊的这种特征,也使得它成为古时祭祀中最重要的祭品之一。如前文所述,周代祭祀时就用羔。而对于羊肉的日常食用而言,早期除了炮、炙的烹制方法外,还有“羹”的形式。《礼记·内则》记载:“膳:膷、臐、膮。”膷是牛肉羹,膮是猪肉羹,而臐就是羊肉羹。可见,用羊肉烹制羹汤已有悠久的历史。后来,羊肉的吃法更加多样,仅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中就记录了羊肉的多种烹食之法,有腩炙、肝炙、灌肠炙、五味脯、五味腊、胡炮肉、白脯、蒸羊、羊蹄臛等,至少有二十种。[4]

羊肉食俗有着悠久的历史,可以说,它已经成为一种民俗文化。元杂剧作为当时最为贴近民众生活的艺术形式之一,把食用羊肉这一习俗作为民俗文化因子大量熔进作品,或使之成为展开情节的背景和平台,或使之成为解决矛盾冲突、塑造人物形象的关键因素,真实而生动地展现了当时社会的民俗生活相,成为剧作中一道靓丽的风景。这种民俗文化因子在作品中的大量熔炼,既有上述悠久文化积淀的影响,又有元代鲜明的时代特征。

其一,元代为蒙古族所统治,疆域空前辽阔,统治手段和方式又极其特殊,在接受汉化的同时又有着自己鲜明的民族性和征服色彩,与这种情况相适应,其民族本身的饮食等各种习俗对包括汉族在内的各民族理所当然地产生广泛的影响,而羊肉又为本属游牧民族的蒙古族所特别喜食,因此,虽然食用羊肉一直为人们所喜欢,有悠久的历史,但到了元代,这一习俗才有了实质性的普及和强化,成了当时社会,尤其是北方社会十分独特的风貌。元代忽思慧《饮膳正要》所记食品中,用羊肉(包括羊的内脏)作材料的占了极大的比重,仅卷一“聚珍异馔”所述94种食品中,由羊肉或羊内脏作材料的就有70种之多。[5]元杂剧中大量羊肉食俗的展现和这一时代特征密不可分。

其二,元代特殊的政治和社会制度,阻断了不少杂剧作家读书仕进的道路,幻灭了他们士大夫的生活理想,甚至只能长期沉沦底层生活。因此,熟悉世俗生活,从而肯定世俗生活,以至追求世俗生活的情趣,成了他们长遭现实磨砺饱受世俗浸淫后的必然取向和归宿。而对于他们的作品而言,要想在当时的勾栏瓦肆中站住脚跟,为民众尤其是下层民众所喜闻乐见,采撷现实的世俗生活,真实展现民众的世俗生活状态,便成了必然要求。民众的世俗审美要求和作家深厚世俗生活浸染的双重契合,使得作品中大量展现世俗生活场景成为作家创作的必然结果。羊肉食俗作为民众世俗生活场景之一,在作品中大量展示也就不足为怪了。用文艺民俗学的眼光来打量这一点,也不难理解,因为“不论作家、艺术家的才智如何横溢,思绪又是何等的汪洋恣肆,它总是在既定的界限内活动。作者在创作中艺术思维、形象塑造、情节提炼无法背离自己思想情感中深层民俗机制的导向。”[6]

综上所述,我们便不难理解,在《窦娥冤》中,蔡婆婆生病时想吃的并非稀软的面食,而是既油腻又不易消化的肉食“羊肚儿汤”。在矛盾冲突、人物命运变化的紧要关头,作者却弄来一碗“祸羹”,让羊肚儿汤出来惹祸,这样的安排,有着当时世俗生活的真实投影。

[1]杨天宇:《周礼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2页。

[2]董仲舒:《春秋繁露》,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第603页。

[3]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78页。

[4]缪启愉、缪桂龙:《齐民要术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

[5]忽思慧:《饮膳正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八〇),齐鲁书社1995年。

[6]陈勤建:《文艺民俗学导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72页。

(作者单位:安徽淮南二中)

[责编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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