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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政治·审美:唐宋文人的荔枝书写

2015-02-12赵军伟

阅江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蔡襄荔枝

赵军伟

(南京大学,南京 210023)

荔枝(在古代或作“支”),无患子科荔枝属,原产中国,作为“世界级名果”,栽培历史已逾两千年,“是我国南方亚热带地区广泛栽培的特产果树。”①李建国:《荔枝学》,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8年,第1页。在11世纪初的宋代,荔枝“水浮陆转,以入京师,外至北戎、西夏,其东南,舟行新罗、日本、流求、大食之属,莫不爱好,重利以酬之。”②蔡襄:《荔枝谱》,彭世奖、黄淑美:《历代荔枝谱校注》,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8年,第11页。今天,中国之外,印度、南非、美国、澳大利亚等地均有一定的种植。

一、地域:岭南、巴蜀、闽地

茘枝始传于汉世,初惟出岭南,后出蜀中,……蜀中之品在唐尤盛。③唐慎微:《证类本草》卷23,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荔枝汉贡交州,唐取之蜀,而闽产至本朝方盛,非川广可望其万一。(周必大《次张子仪抑篇荔枝诗韵》自注)④傅璇琮等:《全宋诗》第43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6785页。

宋人上面的两段话揭示了荔枝区域转移的历史演变,即初传岭南,再移蜀中,三转闽地。我们说咏荔文学稍有不同,岭南荔枝文学创作延绵最久,历汉唐宋而不绝,但始终没有占据咏荔文学的主导地位,荔枝文学创作中心在唐代汇聚于巴蜀,在宋代迁徙于闽地。

(一)岭南

虽然岭南荔枝文学创作在唐宋时期始终没有能够占据咏荔文学的主导,但仍有其个性,不可忽视。

首次出现在中国文学中的荔枝意象即为岭南荔枝。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破南越后,从交趾移植荔枝来到长安上林苑,并建扶荔宫,但最终荔枝枯萎无实,朝廷便改弦易辙,荔枝岁贡便始于此。汉武帝文学侍从司马相如《上林赋》云:“答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国。”①萧统撰,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6页。这便是荔枝(“离支”)在中国文学的首次展露。

唐宋时期,岭南荔枝作品,虽有张九龄《荔枝赋》、苏轼《食荔枝》、《荔枝叹》这样传颂千古的名篇佳制,但岭南荔枝题材创作相较于巴蜀、闽地,在数量上十分有限,没有占据主导地位。岭南荔枝题材创作在明清时期真正勃兴,这点留待以后再加讨论。

(二)巴蜀

晋左思《蜀都赋》云:“旁挺龙目,侧生荔枝”,②萧统:《文选》,第75页。这是蜀地荔枝的首次亮相。唐代荔枝题材文学作品集中创作于中晚唐时期,在李唐王朝仅有的二十一首荔枝题材诗作中,蜀地占据了十二首,无疑,蜀地为荔枝文学创作的中心。

天宝十四载(755),改变大唐帝国命运的“安史之乱”爆发。在此乱离之际,文人士大夫畏祸避乱而南下,祸福相依,众多南方新鲜之物纷呈于前,诗人的眼界开阔了,诗歌的题材随之得到拓展,这是中唐时期文学题材的重大发展,日本学者川合康三云:“(中唐)内容方面很显著的变化,首先是题材扩大了,远远超过了以往诗歌的领域。”③[日]川合康三:《终南山的变容:中唐文学论集》,刘维治、张剑、蒋寅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8页。

中、晚唐可谓是蜀地荔枝诗文创作的高潮。唐代首位书写巴蜀荔枝的便是我们的大诗人杜甫,其在夔州所作《解闷十二首》最后四首乃荔枝题材创作,其后白居易在忠州更是有五篇专题诗文。另外,“大历十才子”之韩翃、卢纶、李端,“张王乐府”之张籍、王建,其诗作中均出现了荔枝意象。晚唐时期,薛能《荔枝诗》、《荔枝楼》、钱珝《蜀国偶题》、薛涛《忆荔枝》、郑谷《荔枝》,均创作于蜀中。

此外,在五代,荔枝也随着诗客曲子词进入了《花间集》,荔枝与词结缘,点缀着摇曳多姿的巴蜀风土民俗。张泌《生查子》、毛文锡《中兴乐》、和凝《采桑子》、李珣《南乡子》,均有荔枝意象点缀其中,荔枝具有明显的地域指向,这些“非熟于南方景物不能道”。④李冰若:《花间集评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18页。

(三)闽地

唐代咏荔文学是巴蜀的天下,宋代则斗转星移为闽地的地盘。“七闽至国朝,草木之异,则产臈茶、荔子;人物之秀,则产状元、宰相,皆前代所未有。以时而显,可谓美矣。”⑤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校证》,孙猛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36页。据本人初步统计,宋代福建荔枝题材诗歌约一百五十首,占宋代全部荔枝题材作品的五分之三。

宋代之前,唐人丁儒(?—710)于8世纪前后所作《归闲诗二十韵》乃闽地荔枝在中国文学的首次亮相,其云:“锦苑来丹荔,清波出素鳞。”⑥陈尚君:《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97页。在此之后,福建荔枝便寂寞无闻、隐没历史,约二百年后,即晚唐五代时期,福建荔枝才重新回归历史、回到我们的视线,以两位诗人为代表,一为韩偓,荔枝题材作品三首;一为徐夤,荔枝题材作品两首。

宋前福建荔枝题材创作就是如此寥落,为何在天水一朝却大放光芒?当然,其物质前提是荔枝在宋代福建有了广泛种植,商业资本与生产技术结合促进了福建荔枝走向了专业化生产,荔枝产业成为福建农业的一个重要分支。⑦漆侠:《宋代经济史》,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58-159页。福建荔枝农业的巨大发展,正如宋人曾巩所言,“闽粤官舍民庐,与僧道士所居,自阶庭场圃,至于山谷,无不列植。岁取其实不可胜计,故闽粤荔枝食天下,其余被于四夷。”⑧曾巩撰,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97页。有了物质前提,加之宋代福建政治文化的崛起,闽人蔡襄《荔枝谱》的广泛影响,宋代福建成为荔枝贡区,荔枝加工技术的进步,宋代福建海运的兴起,这些因素综合叠加,造就了宋代福建荔枝题材创作的中心地位。

1.福建文化大发展

福建文化于宋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闽赣二省,地既密迩,山川阻深,冈峦重叠,亦复相肖,且文化开展,并在唐后,而皆大盛于天水一朝,文士摅怀,有深湛之思,具雄秀之禀,所谓与山川相发者非耶。”①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7页。一百五十首福建荔枝题材诗作的三十二位作者中,有十三位是福建籍的,由此可见一斑。

2.蔡襄《荔枝谱》

蔡襄《荔枝谱》对福建荔枝产生了巨大影响,曹勋(1098?—1174)《荔子传》云:“蔡君谟(蔡襄)谱其世家,闽族方著。”②曾枣庄等:《全宋文》第191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16页。

福建人蔡襄所撰《荔枝谱》,成书于嘉祜四年(1059),其详细介绍了荔枝品种,并对荔枝的栽培、加工等农业技术作了阐述,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荔枝谱录类书籍。南宋绍兴年间僧人守元《〈糖霜谱〉跋》云:“蔡君谟作荔枝、茶两谱,皆极尽物理,举世皆以为当。”③王灼撰,刘安遇、胡传淮校辑:《王灼集校辑》,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52页。同时,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有《书〈荔枝谱〉后》,这便为蔡襄此谱延誉甚多。蔡襄《荔枝谱》在宋代便闻名遐迩,甚至演变为一种诗歌故实,在宋代荔枝诗作中,蔡襄《荔枝谱》的身影随处可见,且其名称繁多,诸如“君谟谱”、“蔡谱”、“蔡公谱”、“君谟旧谱”、“君谟丹荔谱”、“中郎旧谱”、“中郎裁品”等,可见蔡襄《荔枝谱》的影响。

3.作为贡区的福建

唐前荔枝贡区在岭南;唐代,据《通典》、《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戎州(今四川宜宾市)、广州贡荔枝煎;宋代,福建荔枝受到了官方的认可,据南宋梁克家《淳熙三山志》记载,福建所供荔枝共有“荔枝煎”、“荔枝干”、“圆荔枝”、“生荔枝”四种形态,时间跨度自北宋初(大中祥符)至南宋初(建炎),每次贡六万到八万颗不等。④梁克家撰,李勇先点校:《淳熙三山志》,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19页。

4.荔枝加工技术进步

相对于唐代,荔枝加工技术在宋代得到了较为充足的发展,各项技术均有提升。宋人蔡襄在其名著《荔枝谱》中便收录了荔枝加工的多项技术,即“蜜煎”、“红盐之法”、“白晒者”等。很明显,这些腌渍曝干技术,使荔枝不能以生鲜的姿态来到远方之人的面前,但在交通不便、冷藏技术落后的古代,这些技术的发展是值得我们称赏的,它使更多人有机缘品尝到南方珍果的味道。

莆田荔枝干在当时就比较出名,宋人梅尧臣、郭祥正等均有诗歌赞咏。梅尧臣《和答韩奉礼饷荔枝》云:“莆阳荔子干,皱壳红钉密。”⑤傅璇琮等:《全宋诗》第5册,第2935页。郭祥正《君仪惠莆田陈紫荔干,即蔡君谟谓之老杨妃者二首》其一云:“莆田干荔老杨妃,谁在开元得见之。”⑥傅璇琮等:《全宋诗》第13册,第8978页。二诗中的“荔子干”“干荔”应该是蔡襄《荔枝谱》中描绘的“白晒者”。

5.海运的发展

“宋元两代,福建航运事业进入鼎盛时期”,又“(宋元福建)在国内外海上交通运输上,出现了空前未有的盛况。”⑦林开明:《福建航运史》,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4年,第69页、第77-78页。交通的发展为荔枝的广泛传播创造了条件。

南宋时,福建海运发达,荔枝便由此运抵浙江,南宋范成大云:“四明海舟自福唐来,顺风三数日至,得荔子,色香都未減,大胜戎、涪间所产。”⑧傅璇琮等:《全宋诗》第41册,第25955页。南宋浙江诗人袁燮云:“我家甬东萃闽舶,胜事屡入骚人辞。有时根拔信宿至,风枝露叶殊未衰。”①傅璇琮等:《全宋诗》第50册,第31001页。拔根而至的荔枝,终于以生鲜的姿态来到了浙人的面前,范成大《新荔枝四绝》其二亦云:“鄞船荔子如新摘,行脚何须更雪峰。”②傅璇琮等:《全宋诗》第41册,第25953页。

二、政治:作为贡品的荔枝

(一)政治功用

历史上,荔枝的政治功用除了作为贡品,还作为荐庙之祭品和赏赐品。荔枝作为祭品,表示对祖先的诚敬,如 “(晋武帝咸宁二年)六月癸丑,荐荔支于太庙。”③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6页。据载,水果作为祭品献诸宗庙始于汉惠帝(公元前211—公元前188),“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孰,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乃许之,诸果献由此兴。”④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726页。作为赏赐品,赏赐臣子者,如南朝齐孔稚珪《谢赐生荔枝启》有所提及;又有赏赐外国使臣者,如“元正朝贺,拜祠陵庙毕,汉乃遣单于使,令谒者将送,赐彩缯千匹,锦四端,金十斤,太宫御食酱及橙、橘、龙眼、荔支。”⑤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844页。贡品、赏赐品、祭品这三者存在着顺承关系,作为珍贵的远方贡品,皇帝为表子孙诚孝,荔枝便以祭品身份荐入太庙,荐奉之后帝王方可自享或分赐王公贵族、外邦使者食用。

(二)贡品身份

在唐宋文人的荔枝书写中,作为贡品的荔枝受到了极大的关注。“贡职之数,以远近土地所宜为度,以给郊庙之事,无有所私”,⑥《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礼记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626页。锦衣玉食的统治者却没有恪守此训,口腹之欲日渐膨胀,广大百姓疲于奔命。忧国爱民的唐宋士大夫自然不会漠然视之,杜甫首次拈出荔枝贡品身份,其《病橘》云:

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支。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⑦杜甫撰,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853页。

杜甫《病橘》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地点为成都,此时安史之乱尚未结束,民生凋敝,哀鸿遍野,作者见萧萧病橘而兴深沉慨叹,对此诗,杨伦曰:“此首伤贡献之劳民也。时或尚食颇贵远物,以口腹之故病民,故因病橘而讽朝廷罢贡也。”⑧杨伦:《杜诗镜诠》,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71页。诗中有“尝闻蓬莱殿,罗列潇湘姿”,可知当时有贡橘之事,荔枝也因其贡品身份而连类及之。荔枝的历史积淀一经激活,便翻然起波,其中尤以苏轼《荔枝叹》为代表: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龙眼来。……永元荔支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⑨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26-2127页。

此诗乃苏轼绍圣二年(1095)于贬谪地惠州所作,艺术分析在在多有,此不赘述。苏轼这里亦是借古讽今,亦是针对当时贡牡丹、贡茶之事,可以说,此诗祖绍杜甫,同时触角伸向了历史更深处。杜甫、苏轼荔枝诗同用一典,范晔《后汉书》记载云:

旧南海献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时临武长汝南唐羌,县接南海,乃上书陈状。帝下诏曰:“远国珍羞,本以荐奉宗庙,苟有伤害,岂爱民之本,其敕太官勿复受献。”由是遂省焉。①范晔:《后汉书》,第194页。

引文所述乃汉和帝永元中(89—105)岭南交州进贡荔枝之事。文中所言临武长唐羌(苏诗中的“伯游”乃其字)的陈词尚存,其中有云:

臣闻上不以滋味为德,下不以贡膳为功,……此二物升殿,未必延年益寿。②范晔:《后汉书》,第195页。

有“上不以滋味为德,下不以贡膳为功”,唐羌所言,诚为的论。警钟未能惊醒梦中人,自宋真宗起,福建荔枝一直作为贡品献纳中央朝廷,其形态一般为荔枝加工品,但宋徽宗却移植结实的荔枝树。南宋梁克家《淳熙三山志》载:

宣和间,以小株结实者置瓦器中,航海至阙下,移植宣和殿。③梁克家:《淳熙三山志》,第1619页。

同时,宋徽宗还因此诗兴大发,写了两首诗,其《宣和殿移植荔枝》云:“何必红尘飞无骑,芬芳数本座中看。”④傅璇琮等:《全宋诗》第26册,第17072页。才华横溢的宋徽宗此时还在洋洋得意、孤芳自赏呢,他不会想到北宋王朝行将就灭,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亡国之君。南宋文士身处东南一隅地,时当山河破碎日,对唐宋荔枝历史的感慨与悲愤分外沉重,即如南宋刘学箕《廞庭自三山送荔枝,分韵得缃字》所云:

又不见宣靖文物全盛时,贡输不减开元唐。……骊山往事不古鉴,艮岳驯致烽烟狂。只今故老尚能说,空使悲愤萦肝肠。⑤傅璇琮等:《全宋诗》第53册,第32929页。

(三)杨贵妃与荔枝

在历史上,杨贵妃与荔枝的关系可以说是作为贡品的荔枝所搭建的。

日本学者兴膳宏认为,“一个诗歌意象的典型就决不是由一个人的力量确立的。只有将那个意象作为赋予某物象以一定意味的表现,经历漫长时间,积累众多诗人因袭的事实,才能形成一个典型的意识。”⑥兴膳宏:《枯木上开放的诗——诗歌意象谱系一考》,蒋寅编译:《日本学者中国诗学论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207页。“诗歌意象”如此,诗歌模式或话题亦如此。杨贵妃与荔枝相连而存,这成为后世文人吟诗谱词较为常见的意象组合,这种思维模式创始于杜甫,定型于晚唐,自此之后言荔枝者多会言及杨贵妃。

杜甫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五月离成都,六月至戎州(今四川宜宾市)。据历史记载,戎州在开元、天宝、元和时期均向朝廷进贡荔枝,史载:

南溪郡,六月进荔枝煎,今戎州。⑦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26页。

(戎州)元和贡:荔枝煎四斗。⑧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90页。

杜甫曾参加戎州刺史杨某的宴会,也曾言及荔枝,其《宴戎州杨使君东楼》云“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虽没有涉及戎州贡荔枝事,想必他对贡事应该有所耳闻。

杜甫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来到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其《解闷十二首》后四首均与荔枝相关,第九首与第十二首均提及了荔枝与杨贵妃,诗云:

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团。⑨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516页。(其九)

侧生野岸及江浦,不熟丹宫满玉壶。云壑布衣骀背死,劳生重马翠眉须。⑩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518页。(其十二)

身历开元盛世,高吟彼时“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忆昔》),如今为安史之乱所迫,流离失所,漂泊无依,真可谓“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孟郊《赠别崔纯亮》)此诗中,杜甫直言唐玄宗好色远德,为求“美人破颜”而“劳生害马”,进而潜在地指出安史之乱爆发之因,从而使荔枝与杨贵妃捆绑在一起。

晚唐五代时期,国势颓靡、国运不昌、国家动荡,受此时运刺激,晚唐五代诗人往往在“凄风苦雨”“枯荷听雨”中把视线聚焦在曾开创“开元盛世”的唐玄宗身上。与玄宗连类及之的还有杨贵妃,这个被众多诗人视为转变大唐命运的“祸根”,如李商隐《华清宫》云:“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荔枝与贵妃的挽合,自杜甫开创以后,晚唐五代诸诗人借咏荔枝与玄宗、贵妃的关联抒发兴衰之感、无常之叹,这种咏荔模式此时期已基本定型。试看:

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①彭定求等:《全唐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97页。(张祜《马嵬坡》)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②彭定求等:《全唐诗》,第1320页。(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平昔谁相爱,骊山遇贵妃。枉教生处远,愁见摘来稀。③彭定求等:《全唐诗》,第1696页。(郑谷《荔枝》)

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④陈尚君:《全唐诗补编》,第434页。(皮日休《题惠山泉二首》其一)

忽忆明皇西幸时,暗伤潜恨竟谁知。佩兰应语宫臣道,莫向金盘进荔枝。⑤彭定求等:《全唐诗》,第1798页。(钱珝《蜀国偶题》)

以上诸诗,无论是张祜、杜牧、钱珝的咏史诗,还是郑谷的咏物诗,荔枝与杨贵妃联袂出现已成为诗人们描物绘景、抒感兴叹的固定化构思。张祜诗中的马嵬坡,杜牧笔下的华清宫,皮日休爱赏的惠山泉,此三地距荔枝产地甚远,却均因杨贵妃而连及荔枝,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晚唐五代时,荔枝与贵妃的关系已经在很多诗人那里形成了自发的条件发射。

三、审美:从异果到仙果

(一)异果

荔枝意象自西汉进入中国文学的疆域,其后在文学中有星星点点的展露,唐代名相张九龄《荔枝赋并序》中云:“余在西掖,尝盛称之,诸公莫之知,固未之信。”⑥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15页。可以说,“虽然自汉代以来,北方人就知道了荔枝,但是甚至在唐朝的诗歌中,它还是被当成一种外来植物,荔枝虽然色彩艳美,妩媚可人,但却无力表现大众的梦想和情感。”⑦薛爱华:《唐代的外来文明》,吴玉贵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19页。因此,在宋以前荔枝形象既“珍”且“异”。

虽然东汉王逸在《荔枝赋》中礼赞荔枝“超众果而独贵”,但毕竟是他的孤发之言,魏文帝曹丕对荔枝的评价就没有这么高:

魏文帝诏群臣曰:南方果之珍异者,有龙眼、荔枝,令岁贡焉,出九真交趾。⑧嵇含:《南方草木状》卷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南方有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蒲陶、石蜜乎?今以荔枝赐将吏,啖之,则知其味薄矣。⑨李昉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306页。

魏文帝诏群臣曰: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说,蒲萄奇味,……道之固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耶?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⑩李昉等:《太平御览》,第4308页。

作为贡品的荔枝,并没有获得魏文帝的青睐,相比而言,葡萄(“蒲陶”)才是他方之果无有匹之者。荔枝作为贡品,主要源自其中原不产、辽远难致的特性,因此荔枝更多地表现为“异”“奇”,如晋人张载云:“龙眼荔支,徒以希珍难致为奇。”[11]严可均:《全晋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950页。

(二)珍果

荔枝被广泛认知并充分展现其珍果形象是在宋代。

宋代荔枝加工技术提升,陆路、海路交通运输兴旺,“凡经曝,皆可经岁。好者寄至都下及关陕河外诸处,味犹不歇,百果流布之盛皆不及也。”①唐慎微:《证类本草》卷23,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因此荔枝“能名彻上京,外被夷狄,重于当世。”②彭世奖、黄淑美:《历代荔枝谱校注》,第5页。荔枝的珍果形象也可以从宋人下面的言论中得到验证:

其为果品,卓然第一。③彭世奖、黄淑美:《历代荔枝谱校注》,第5页。(蔡襄《荔枝谱》)

荔枝于百果为殊绝。④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第497页。(曾巩《福州拟贡荔枝状》)

此亦天下之至味也。⑤曾枣庄、吴洪泽:《宋代辞赋全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783页。(李纲《荔枝后赋》)

君谟亦作闽中谱,陈紫声名重南土。⑥傅璇琮等:《全宋诗》第36册,第22865页。(王十朋《诗史堂荔枝歌》)

宋代荔枝题材诗歌作品中,唱和步韵之作占据了40%强,荔枝作为赠送亲友之礼物佳品,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荔枝的珍果形象。

荔枝作为珍果形象已然如此,其形成原因“主要来自于‘空间距离’与‘远方贡物’这两项因素。”⑦陈元朋:《荔枝的历史》,《新史学》第14卷第2期(2003年6月),第136页。这两项因素固然重要,但龙眼与荔枝在唐前同为远方贡品,在文献中经常联袂出现,但在宋人的眼中,龙眼为何变成了“荔枝奴”,而荔枝却超越群果,傲然独贵呢?明人李时珍云:“食品以荔枝为贵,而资益则龙眼为良。盖荔枝性热,而龙眼性和平也。”⑧李时珍:《本草纲目》,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75年,第1821页。李时珍的话给了我们很大启发,以营养价值论,荔枝不如龙眼,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还有更为重要的因素在起作用。我们认为,荔枝珍果形象的形成更为重要的因素是荔枝在味觉上的文化属性,“人们在味觉上的体验,远远溢出了简单的生理需求,它和其他感官体验一样,荷载着人的文化属性。”⑨杨震:《味觉能否审美?——从“口味”到“趣味”的理论之旅》,《文艺研究》,2013年第11期,第21页。我们所谓的味觉上的文化属性,主要是指荔枝与杨贵妃的历史关联,荔枝因其“空间距离”而成为“远方贡物”,而杨贵妃又与作为“远方贡物”的荔枝捆绑偕行,为宋人熟知,因此宋人的荔枝品尝与书写,可以说,是杨贵妃影响下的带有味觉想象的一种书写。

(三)仙果

水果,不同于花卉,作为口腹之物,很难形成其独特审美特征。但是,在宋代,荔枝却形成了一种独特审美形象——仙果。中晚唐时期,荔枝“仙果”形象已初露痕迹。白居易《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云:“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晚唐五代韩偓《荔枝三首》其一、其三,徐夤《荔枝二首》其二,在两人的诗作中,荔枝,形态晶莹、口感凉润,仿佛是由仙人金掌露铸就,珍奇难得只应天人享用,荔枝正跨越此岸人间而过渡到彼岸天上。来到宋代,荔枝才真正成为仙果,试看以下宋人诗作:⑩以下分别见傅璇琮等:《全宋诗》第7册,第4824页;第8册,第5074页;第8册,第5601页;第14册,第9515页。

绛衣仙子过中元,别叶空枝去不还。(蔡襄《七月二十四日食荔枝》)

炎炎六月朱明天,映日仙枝红欲燃。(陈襄《荔枝歌》)

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曾巩《荔枝四首》其二)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苏轼《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荔枝在宋代形成仙果形象是诸多因素造成的,这其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其一,荔枝的视觉和触觉效果。荔枝果壳红艳,果肉晶莹,入口凉润,这些都容易引起文人的比类联想,诸如“丹砂”“三危露”“仙掌露”等就经常出现在宋人的荔枝书写中,而这些往往与神仙道教相关联;其二,荔枝的生长地域。唐代,荔枝题材作品本身有限,其文学展露主要集中于蜀地,实际上,蜀地一直不是荔枝的广泛种植区,荔枝主要集中于滨海的广东、福建。在宋代,福建荔枝渐为人知,岭南荔枝因杨贵妃、苏轼而声名鹊起,宋人更多地注意到荔枝的临海属性,因此宋人每每将荔枝与氤氲飘渺的海上三山相关联,如“磨铜碧海驾天风,吹落闽山荔子红”,“仙果移从海上山,露华供夜鹤分丹”;①傅璇琮等:《全宋诗》第33册,第21188页;第22册,第14500页。第三个因素是我们特别强调的,即宋人蔡襄《荔枝谱》的影响。蔡襄《荔枝谱》云:“荔枝食之有益于人,《列仙传》称:‘有食其华实,为荔枝仙人。’”②彭世奖、黄淑美:《历代荔枝谱校注》,第12页。蔡襄《荔枝谱》对宋人的荔枝书写影响甚大,其荔枝仙人的说法对荔枝仙果形象的建构起了很大作用,如刘克庄《以宋香方红送听蛙翁,……口占一首,发翁一笑》云:“帖报能生采薪疾,谱言曾有荔枝仙。”③傅璇琮等:《全宋诗》第58册,第36529页。

四、结 论

荔枝作为典型的亚热带水果,偏居南方,分布有限,历史上,岭南、巴蜀、福建是其主要产地,因此荔枝进入文学需要一定的因缘际会。唐宋文人荔枝题材创作(诗、文、词)三百篇左右,这些作品具有很强的地域印记;同时,荔枝文学创作中心也随着各地政治、经济、文化的迁移而转移。荔枝的地域属性又为其政治功用提供了可能,其政治功用有多重,其贡品身份受到了唐宋文人的极大关注;而与贡品身份密切关联的则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荔枝与杨贵妃这一话题或模式,追溯起源,杜甫乃开创者,晚唐五代基本定型。荔枝的地域性特点及政治属性,使荔枝形象经历了由异果到珍果再到仙果的递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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