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儒学在明治日本的变迁及其与军国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

2015-02-12孙传玲

阅江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武士道天皇儒学

孙传玲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南京 210044)

日本思想史研究中,儒学是一个难以绕过的课题。源于中国的儒学约于5世纪初经由朝鲜传入日本。传入日本后的儒学经过千余年的传播与发展,在德川时代(1603—1867)达到顶峰,成为日本传统思想中的重要内容。明治维新后,社会结构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日本政府提出“文明开化”政策,全面学习西方的思想文化。面对西方思潮的猛烈来袭,明治20年代起,儒学再次作为“体制教学”(government education)的重要内容被提起,并在日本近代化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成为明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于儒学与日本近代论之间的关系,渡边和靖就曾指出:“只有当我们把明治时期近代自我的问题作为儒学传统与近代认识论之间的相互纠葛,而不是作为人们从封建社会的束缚中解放自我、醒悟自我的过程来理解把握时,才算真正地认识了明治思想史”。①[日]渡边和靖:《明治思想史——儒教的伝統と近代認識論》,ぺりかん社,1978年,12页。然而,日本的近代化进程同时也是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形成与爆发的过程。那么,在这其中,儒学对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的形成产生了何种影响?明治时期的儒学家们又是如何将儒学构建成为其政治体制服务的御用工具的呢?本文就儒学在明治时期的变迁及其与日本军国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略作探讨。

一、儒学在日本明治时期以前的传播与发展

儒学于公元5世纪初传入日本。据《日本书纪》记载,公元405年,应神天皇邀请百济鸿儒王仁到日本,为皇太子讲学,王仁授之《论语》及《千字文》,这是儒学东传的开始。公元7世纪初,圣德天子推行制度革新,根据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之五常纲目制定了“官位十二阶”,并根据《论语》《孟子》《礼记》等记载的儒家思想制定了日本最早的律令“宪法十七条”。这为后来的大化改新(645),建立中央集权制国家奠定了基础。儒学思想逐渐被应用到治国之策中,成为日本治国治民的利器。随着大化改新的推行,儒学在日本得以传播普及,并逐渐扎根于日本,与佛教、神道一起影响着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

自大化改新后直至12世纪后期,日本一直都将儒学作为培养官僚的御用学问,还设有传播教授儒学的专门机构,如京城的大学寮,地方的国学,及其他的大学寮别曹,私学等。但由于日本并没有采取科举制度,所以这时的儒学仅是作为上层阶级的学问修养而存在,对于儒学的学习研究也大都停留在照搬中国儒学的层面上,并没有自身的创新与发展。

17世纪,伴随着德川幕藩体制的确立,儒学(此时主要指程朱理学)逐渐摆脱镰仓时代(1185—1333)以来依附于禅宗的状况,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体系。至此,儒学经过千余年的传播,终于在德川时代(1603—1867)获得了空前的发展,进入鼎盛时期,出现了朱子学派、阳明学派、古学派等不同的儒学派别。各派在继承中国儒学思想的基础上,还将其与日本本土文化、国情相结合,完成了儒学的日本化。

藤原惺窝(1561—1619)是日本近世儒学的始祖,也是日本朱子学派的创始人。他继承朱子学中的“理一分殊”观,①“理一分殊”:朱子学论述理与万物、普遍性与特殊性、统一性与多样性等关系的核心观点之一,由程颐(1033—1107)提出,后朱熹(1130—1200)对此进行了系统地论述。简言之,即天下唯有一个“理”,此“理”是形而上的,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因此,“理”又“分殊”于天下各形各色的万物之中。并以此解释幕府统治的合理性。他的弟子林罗山(1583—1657)被德川家康雇用为幕府的御用学者,分别为德川秀忠、德川家光讲授朱子学内容,同时也参与了许多幕府政策的制定,文书的起草等,为儒学的官学化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在思想上,林罗山推崇朱子学的同时,将佛教、基督教视为异端极力抨击之。但对于日本固有的神道,他指出神道与儒道之间并无差别,说“王道一变至于神道,神道一变至于道,道,吾所谓儒道也,非所谓外道,外道也者,佛道也”,②[日]林罗山撰,平安考古学会编:《罗山先生文集》卷66,1918年,第360页。主张神儒合一。作为幕府的御用学问者,林罗山试图在儒学与神道中为德川政权找出其合理性及其统治的原理。因此,他还特别强调理学中的“名分论”,强调君臣、父子、夫妻的“上下贵贱之义”,主张用“无伦“道德作为规范,以维系社会伦理体系。随着德川幕藩体制的确立与完善,日本社会进入了相对稳定发展的时期。外加之幕府对于儒学的重视,儒学思想渐渐在武士阶层亦得到广泛传播。各地纷纷建立藩校,③除林家的私塾外,如名古屋的学问所、冈山的藩校、米泽的兴让馆等,朱子学作为正统学问逐渐得以普及。将朱子学视为正统教学内容,朱子学的官学地位逐渐得以确立。朱子学内部也出现了不同的学说主张,如山崎暗斋(1618—1682)创立的暗斋学派、贝原益轩(1630—1714)、室鸠巢(1658—1734),分别从不同的视角对朱子学展开了论述。

与朱子学比肩的还有阳明学派及古学派。日本阳明学派继承中国阳明学派“致良知”“知行合一”的观点,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中江藤树(1608—1648)是日本阳明学的创始人。他以阳明学的哲学思想为基础,提出了著名的“时处位”论,主张根据时、处、位进行变通。具有代表性的阳明学派儒学家还有熊泽蕃山(1619—1691)以及近世后期的佐藤一斋(1772—1859)、大盐平八郎(1793—1837)等。古学派的代表人物有山鹿素行(1622—1685)、伊藤仁斋(1627—1705)、荻生徂徕(1666—1728)。他们认为,朱子学、阳明学等并非儒学正统,汉唐的训诂学及宋学的四书解释都违背了孔子的原意,因此,他们主张回归到孔子经典中重新探寻儒学的真谛。

如上所述,儒学在德川时代达到了其发展的高峰期。德川儒学在一批独具思想体系的儒学家的推动之下,与神道等日本固有文化思想相结合,成为“日本的”儒学思想,并为幕府统治提供理论依据,成为幕府统治的思想工具。尽管到德川后期,随着国学思想的抬头及“洋学”“兰学”等西洋学问思想的传入,儒学逐渐失去其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地位,但其已经渗透至日本社会的各个方面,如儒学忠君尊王、大义名分论等仍是支撑幕末的尊王攘夷运动的重要意识形态,也成为明治维新的原动力之一。

二、儒学的复兴及明治儒学的特点

明治维新(1868)是日本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日本人通过明治维新推翻了德川幕府的统治,确立了近代天皇制国家政权,开启了近代化进程。明治政府为强化其合法性基础,确定了“文明开化”“殖产兴业”及“富国强兵”的政策理念。所谓“文明开化”即意味着摒弃落后的封建思想文化,学习西方先进的政治经济制度及文化。于是,“效仿西方”成为了明治初期的风潮。这一时期英国的功利主义、法国的自由民权学说、美国的人道主义等欧美近代思想先后涌入日本,冲击着日本社会原有的思想世界。1872年,明治政府颁布“学制”,提倡实用主义的教育。其内容汇集了法国的自由主义、英国的功利主义、及德国的国家主义等思想。“学制”的颁布反映出了明治政府“否定儒学”“全盘西化”的教育政策。在这一政策的引导及西方近代思潮的冲击下,一些启蒙派人士将儒学视为阻碍日本实现近代化发展的桎梏,予以严厉的批判。

被称为“日本伏尔泰”的近代启蒙思想家福泽渝吉(1834—1901)从“天赋人权”的思想出发,严厉地抨击了儒学的君臣观、学问观及忠孝观等道德伦理观念。他指出,儒学在古代日本确实发挥过重要的作用,但在明治当下的现代化进程中已经失去其价值,甚至将社会停滞不前的原因归罪于儒学。他说:“生在今天的世界而甘受古人的支配,并且还迭相传衍,使今天的社会也受到这种支配,造成了社会停滞不前的一种因素,这可以说是儒学的罪过”。①[日]福泽渝吉:《文明论概略》,北京编译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49页。津田真道(1829—1902)在西方思想研究学术团体“明六社”的机关杂志《明六杂志》上发表题为“促进开化之方法”的文章,指责儒学乃“高谈空洞理论”,“虚无寂灭”之“虚学”。如此,在明治初期西方近代思想巨浪的冲击下,儒学成为了启蒙思想家们批判否定的对象。

然而,面对西方思想的强烈冲击,一部分“硕学老儒”仍坚持维护仁义忠孝的儒学伦理道德,并强烈抵制明治维新的“文明开化”政策。作为天皇侍讲的元田永孚(1818—1891)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元田于1880年、1884年分别推出《国宪大纲》及《国教论》,坚持以儒教为国教。他指出:“追逐文明开化之末端”,必将会导致“不知君臣父子之大义”,因此,政府须施行以“伦理教育”“国体教育”为中心的儒学教育体制。1879年,明治天皇颁布了由天皇元田永孚执笔的《教学大旨》(以下称《大旨》),将儒学作为教学之本,提倡以仁义忠孝作为国民道德的核心。《大旨》说:

教学之要,在于明仁义忠孝,究知识才艺,以尽人道。此所以我祖训国典之大旨,上下一般之教也。挽近专尚知识才艺,驰文明文化之末,破品行、伤风俗者甚众。然所以如是者,则维新之始,首破陋习,向世界知识以广卓见,虽一时取西洋之所长,徒以洋风是兢,于将来,终不知君臣父子之义,亦不可测,此非吾邦教学之本意也。故自今之后,基于祖宗之训典,专以明仁义忠孝。……大中至正之学,布满天下,则吾邦独立之精神,可无愧于宇内。①转引自严绍璗:《儒学在日本近代文化运动中的意义(战前篇)》,《日本问题》,1989年第1期,第35页。

可见,元田永孚提倡的以儒学为国教的教育体制,其基础是“祖宗之训典”的神道传统,在此基础上施以儒家的“仁义忠孝”“君臣父子之义”,以为天皇制国家服务。

另一方面,随着文明开化的推行,民权运动愈演愈烈,人们对于自由民权的追求逐渐危及到天皇制政体下皇权的权威。明治天皇政权开始警惕自由民权思想在日本的传播。1887年,天皇到东京大学视察时,就对日本当下所处的“洋学热”表示了担忧,他认为,西方的医学、理工科再先进再发达,也无法用于治国,因此学校教育中汉文教育是不可或缺的。在此“政策宣示”下,政府的教育方针由主智主义转向儒教主义。1890年,天皇又颁布了《教育敕语》(以下简称《敕语》),在《大旨》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了儒学的道德伦理观,试图建构国家主义的国民道德论,以巩固皇权,加强统治。《敕语》曰:

朕惟吾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树德深厚。吾臣民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世济厥美。此乃吾国体之精华,而教育之渊源亦实在于此。尔臣民应孝父母,友兄弟,夫妇相和,朋友相信,恭俭持己,博爱及众,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进而扩大公益,开展世务,常重国宪,遵国法,一旦有缓急,则应义务奉公,以辅佐天壤无穷之皇运。②转引自陈玮芬:《近代日本汉学的“关键词”研究:儒学及相关概念的嬗变》,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3页。

《敕语》开篇即言“皇祖皇宗肇国宏远”,强调天皇神国的国体观,将儒学纳入“国体精华”之中。正如严绍璗所说,《敕语》的颁布“表明天皇制政体已决定把主要的力量放在恢复传统儒学的价值观念,道德伦理上,用以统制国民,巩固皇权”。③严绍璗:《儒学在日本近代文化运动中的意义(战前篇)》,第36页。

此外,这一时期(19世纪80年代)还出现了如斯文学会(1880)、道学协会(1883)、日本讲道会(1884)等民间儒学团体。个人置办的“汉学塾”也日益盛行。

至此,儒学在实现其复兴的基础上,作为适应天皇制绝对主义新阶段的思想体系,完成了它在明治时期的“变貌”,由此适应新时代需求的“明治儒学”④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这一时期的新儒学是在明治时期完成的,但它的影响却一直延续至二战结束,正如刘岳兵所说:“从时间上来看,明治儒学不仅仅是指明治时代的儒学,明治之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一历史时期儒学的发展状态也都可以视为其延长线上。”(刘岳兵:《中日近现代思想与儒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7页)得以确立。然而“变貌”后的明治儒学很快与“日本主义”“天皇神国观”“武士道精神”相结合,最终成为日本专制皇权和军国主义对内思想统治及对外扩张侵略的战争工具。

三、明治儒学与军国主义意识形态

中日甲午战争(1895)及日俄战争(1905)后,日本迅速跻身于世界大国之列,完成近代化历程。大正、昭和前期法西斯国家主义极度膨胀,日本逐步走向军国主义的对外侵略扩张之路。日本的军国主义,一方面,与国际法西斯主义一样,都主张对内专制对外侵略扩张,宣扬国粹主义和民族神话;另一方面又有其自身的特点,对传统思想资源的畸形利用是其一大特点。⑤刘岳兵:《日本近代儒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94-98页。其中,明治时期复兴后的儒学,与国家神道、佛教一起充当了合理化日本军国主义份子发动侵略战争的思想工具。日本主义、天皇神国观、武士道精神,都是日本军国主义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下从这三个方面就明治儒学与日本军国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略作探讨。

(一)明治儒学与日本主义

日本主义是一个非常含混的概念,狭义地理解可以说是甲午战争之后,随着日本的国家意识膨胀,为回答日本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命运这一重大问题而产生的主义。广义地理解则可以说它包括此前的国粹主义、此后的国家主义、军国主义。⑥刘岳兵:《中日近现代思想与儒学》,第125页。在此取其广义之意,此文所述日本主义包括国粹主义、民族主义及后来的国家主义、军国主义。“日本民族优越论”“日本特殊论”“脱亚入欧”“大东亚共荣圈”等都来源于此“日本主义”,各种法西斯侵略扩张理论也大都是“日本主义”的变种。

关于近代日本主义的原型,可以追溯到日本近世初期(17世纪)发展起来的“日本型华夷思想”。①以桂岛宣弘为代表的日本学者,以对国学的发展演变过程的考察为中心,分析了近世日本的华夷观念从“中国中心主义”经“日本型华夷思想”而最终发展成为“日本中华主义”的过程。如山崎暗斋、山鹿素行等儒学家的华夷观则为“日本型华夷思想”,详见桂岛宣弘:《思想史の十九世紀:「他者」としての徳川日本》,傌傝偐傫幮丆1999年;《自他認識の思想史--日本ナショナリズムの生成と東アジア》,有志舎,2008年。近世初期,日本对儒学的研究达到了鼎盛时期,并且朱子学一时还成为了官方的意识形态。然而,面对作为“他者”的外来思想儒学,日本儒学家们逐渐陷入一种如何理解自我的困境,这一困境经山崎暗斋、山鹿素行、荻生徂徕等儒学家们的探寻,最终通过加茂真渊、本居宣长等国学家们的对日本精神的极力推崇即国粹主义思想中逐渐找到出路。德川后期以国学派及水户学派为代表的各派人士,在探寻日本精神所在的过程中,民族自觉愈来愈强,逐渐形成了日本=中华即以日本中心的自他认识观。明治维新以后,随着西方思潮的涌入及国家主义的兴起,这种自他认识观逐渐演变成了强调日本万世一系之优越性、特殊性的日本主义。明治时期的儒学思想家们在日本主义的思考范式下重新改造儒学,使其成为“扶翼八纮一宇之皇谟”的思想工具。

1897年,井上哲次郎、木村鹰太郎等建立“大日本协会”,创建机关刊物《日本主义》,向世间宣扬“日本主义”。1900年,井上为宣扬日本精神论着手撰写被称为“日本儒学史”的三部著作,即《日本阳明学派》(1900)《日本古学派之哲学》(1902)《日本朱子学派之哲学》(1905)进一步宣扬日本中心主义的东洋论。②[日]黑住真:《近世日本社会と儒教》,ぺりかん社,2003年,第185页。他曾在《新东亚文化与日本的使命》一文中指出:“印度文化与支那文化皆输入日本,遗其精粹,由日本精神统制、整理,同化之,而形成具特色的东洋文化”。③[日]井上哲次郎:《東洋文化と支那の将来》,东京:理想社,1935年,第264页。在此,井上将东洋文化与其日本主义主张(或称日本精神论)挂钩,论述了集印度佛教与中国儒教之大成,并试图以独特的日本精神加以统制整合后的日本式东洋文化的“优越性”。

19世纪90年代后还出现了如“兴亚会”(1890)、“东邦协会”(1891)、“东亚会”(1897)、“同文会”(1897)等儒学团体。1898年,“东亚会”与“同文会”合并组成“东亚同文会”。成为近代日本第一个全国性的为天皇政体的对华政策服务的所谓学术研究社。这些儒学团体组织打着“兴亚”“振亚”的旗号,把“东亚”的历史同日本连在一起,将东亚命运寄托在日本身上,“日本主义”逐步成为日本侵略亚洲的舆论工具。这在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及日俄战争(1904—1905)后愈加高涨。20世纪后,先后又成立了“东亚同文书院”(1900)、“斯文会”(1918)、“犹存社”(1920)“东亚研究所”(1938)等机构。其中,“斯文会”在斯文学会(1880)的基础上,与“汉文学会”“东亚学术研究会”合并而成立。其会则的第一条便指出:“本会目的是以儒道为主阐明东亚学术,翼赞明治天皇教育敕语之趣旨,发扬我国体之精华,而兼及宣扬兴亚理念以扶翼八纮一宇之皇谟”。④刘岳兵:《日本近代儒学研究》,第104页。显而易见,设立斯文会、研究儒学的目的重点是在“发扬我国体之精华”及“宣扬兴亚理念”,而其最终的目的则是“扶翼八纮一宇之皇谟”。此处的“国体之精华”、“兴亚”及“八纮一宇之皇谟”等。

1920年,北一辉、大川周明组成了日本最早的法西斯组织“犹存社”。他们主张实行彻底的“大日本主义”,声称日本是亚洲的中心,打着“解放亚洲”的旗号,鼓吹以尧舜之道来“重建支那”。

如上所述,明治中后期,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以后,随着清政府的衰落及东亚局势的逐步恶化,这时期的日本的儒学思想家们纷纷立足于“日本主义”,打着“拯救亚洲”的旗号,最终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为幌子,为日本政府发动战争寻找合理化的借口。

(二)明治儒学与天皇神国观

“天道”“天命”“王道”等是传统儒学的概念,明治儒学家们虽然继承了这些传统概念,但他们也因时因地制宜,巧妙地将这些概念转化成了天皇神国观下“尊皇”言论的理论基础,使儒学成为了支撑近现代日本天皇制国家政体的重要理论依据。

1890年,天皇颁布《教育敕语》,宣扬忠孝仁义的儒家道德论,重新将儒学纳入国民教育体系,这标志着儒学成为明治政府的御用学问。翌年,留学德国的井上哲次郎受文部大臣之托撰写《敕语衍义》。井上在《衍义》中将德国的国家主义、日本皇道主义与中国的儒学思想融合,从维护“万世一系”的天皇及“八纮一宇”的天皇神国观出发,要求国民对天皇的绝对效忠。就天皇神国的连绵不断之皇统,井上在《衍义》中论述到:

“当太古之时,琼琼杵命奉天祖天照大御神之诏而降临,列圣相承。至于神武天皇,遂讨奸除孽,统一四海,始行政治民,确立我大日本帝国。故而我邦以神武天皇即位而定国家之纪元。神武天皇即位至今日,皇统连绵,实经二千五百余年之久,皇威愈益高涨,海外绝无可以与相比者。此乃我邦之所以超然万国而独秀也。”①转引自严绍璗:《中国儒学在日本近代“变异“的考察——追踪井上哲次郎、服部宇之吉、宇野哲人的“儒学观”:文化传递中“不正确理解”的个案解析》,《国际汉学》,2012年2期,第460页。

日本之所以“超然万国而独秀”乃是因为天皇是天孙之后代,日本是天皇统治下的“神国”。因此,国民需忠君(天皇)爱国。井上在《衍义》中将儒学的政治伦理与天皇神国观念相结合,试图构建起一种以“孝悌忠信”“共同爱国”为基础的家族国家观。

在继承井上哲次郎儒学精神的基础上,服部宇之吉于1911年提出了“孔子教”的概念,这是一个区别于“儒教”的新概念。他说:“中国有儒教而无孔子教,日本有孔子教而无儒教”,“(孔子)儒教在中国早已衰退,唯独在我国作为普遍的国民道德得以发挥其价值”。②孙志鹏:《近代日本新儒学家学派的中国认知——以宇野哲人《中国文明记》为中心》,《北方论丛》,2013年第2期,第104页。他指出:“醇化皇道乃儒教之道的真意义”,可见其设立“孔子教”的主要目的便是以儒学的“天命论”结合“天皇神国观”,以实现“八纮一宇”的皇道主义体系,进而为天皇制政体统治的合理性进行辩护。

类似的说法在“从儒教主义立场出发的积极的王道思想鼓吹者”的高田真治(1893—1975)的论述中也可见到。高田将儒学与国家主义、军国主义结合起来,用儒学的天命论将日本军国主义的“霸道”美化成“王道”。他认为,儒教的周孔之道在日本的国体中得到真正的体现,《敕语》中所述皇祖皇宗之遗训的“斯道”才是“通贯东洋思想的根干,其纯粹与精美在我皇道中显现出来”,日本皇道之所以能保持连绵不断的万世一系,乃为神意或天命。③刘岳兵:《日本近代儒学研究》,第109-113页。

明治政府成立不久向国民宣扬“天皇神国”的观念,1869年,明治政府发布《告谕奥羽人民书》,其中就说:“天子乃天照皇大神宫之子孙,自此世之始即为日本之主。正一位等神各国有,但都为天子所封,故天子比神尊贵”。明治政府通过宣扬天皇神国观为天皇的统治取得了合乎天意的解释。依据天皇神国观,日本拥有万世一系的皇统,这一皇统开始于依照天照大神指示而降临的“天孙”,日本历代天皇都不是人,而是“现人神”,对日本人来说,连绵不断的皇统便是天命的体现。就这样,新儒家学派与天皇神国的国家主义相结合,在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演变成了日本法西斯意识形态,成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④龚咏梅:《试论近现代日本中国学与日本侵华政策的关系》,《湖南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第90页。

(三)明治儒学与武士道精神

儒家忠孝观结合了国家政治伦理“忠”与家族伦理“孝”,是一种将君臣间的道德规范“忠”与父子间天生、绝对的人伦规范“孝”结合为一的道德规范。①陈玮芬:《近代日本汉学的“关键词”研究:儒学及相关概念的嬗变》,第137页。与中国儒学中以“孝”为本、扩而为“忠”的忠孝观不同,日本儒学提倡以“忠”为本,“忠”先于“孝”的道德规范。儒学的忠孝观与日本的武士道相结合,形成了崇尚和重视“忠”主道德,提倡主从关系中的“忠”优先于家族关系中的“孝”的武士道式忠孝观。“忠诚”与“武勇”,其中“忠诚”又是武士道的核心及灵魂内容。日本武士道是武家社会的中心价值体系,强调对主君绝对的忠诚精神及英勇的献身精神。

明治政权建立后,尽管武士阶层已经不复存在,但武士道精神却被保留了下来,且在国家主义思潮及日本主义运动的风潮中被重新注入新的内容,确立了为天皇一人效忠的明治时期新武士道。1872年,明治政权颁布《征兵诏书》,正式建立近代军队。1878年,陆军卿山县有朋以其自身的名义公布了《军人训诫》,规定忠实、勇敢、服从是军人精神的根本,并向军人灌输绝对的尊皇思想,要求军人把天皇当做“神”来崇拜。1882年,天皇又颁布了《军人敕谕》。该敕谕以儒学和武士道精神为基础,明确指出天皇与军队是“头首”与“股肱”的关系,强调天皇对军队的绝对统帅权及军队对天皇的绝对忠诚。②朱理峰:《武士道与日本对外侵略扩张方针的确立》,《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第90页。

井上哲次郎是在近代日本提倡武士道最早的人物之一。他试图从儒家忠孝观与武士道精神中找寻理论依据,以建构其以家族国家观为基础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价值观体系。在其为《教育敕语》所写的《敕语衍义》中,他直接将“孝悌忠信”和“共同爱国”规定为日本人道德的两大纲目,并从国民道德沦的立场出发,强调武士道在近代日本的意义。他认为,虽然明治以后废除了武士制度,但武士道的精神却生生不息,渗透于日本国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武士道不仅是武士的道德,也是超阶级的、超时代的道德。③卞崇道:《融合与共生——东亚视域中的日本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6页。1906—1909年期间,井上哲次郎同有马祐政共同编著出版《武士道丛书》(上、中、下三册)。书中指出,对天皇唯一无二的忠诚就是对国家的忠诚,并将武士道作为天皇中心的国民道德及及其在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及日俄战争)胜利的精神支柱,将日本的胜利“归功”于武士道。他们还将“忠”“奉公灭私”及《叶隐》中“武士道即寻死”等概念有意曲解成为了国家不惧牺牲,来解释及宣传武士道精神。总之,明治时期,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及日俄战争以后,儒学的忠孝观与武士道精神被重新整合建构并加以利用,为日本的军国主义之路做了铺垫。

四、结 论

日本近代政治思想史学家桥川文三(1922—1983)在回顾明治儒学由衰转盛的历史时说:“儒教是发源于东亚世界的思想体系,具有普遍性,在日本自古便扎下深厚的根基,是日本人最熟悉的思维模式。虽然儒教教义本身具备普遍性,日本的儒教信徒却偏以特殊主义来理解它,将儒教结合日本固有信仰,视为民族思维,加以运用”。④[日]桥川文三:《昭和维新试论》,东京:朝日新闻社,1993年,第203—204页。儒学在日本的传播发展史即其因时因地不断被变容异化的历史。

综观以上不难看出,儒学在日本的传播及发展过程中,与其本土宗教、文化、思想相结合,此时的日本儒学尽管在源流上与中国儒学一致,但其已不再仅仅是中国儒学在日本的分支,而是作为一种日本化了的意识形态,对日本民族和社会产生着影响。中国儒学在日本这一特殊“语境”下发生了转变。至明治时期,儒学与日本主义、天皇神国思想、武士道等相结合,直接成为日本军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催生剂,最终在二战期间充当了其对外侵略扩张合理化的思想工具。

猜你喜欢

武士道天皇儒学
试论扬雄《法言》对儒学的发展
周礼与儒学的机理
儒学交流在路上
论森鸥外历史小说中主从关系的演变
明治初期“立身出世思想”强大影响力管窥
日本动漫文化中的传统元素探究
宋代儒学对汉唐儒学的突破
天皇版“渔夫”
日本天皇的长寿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