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伦理的艺术呈现
2015-02-03宋家宏
宋家宏
人们常说,文学是生活的反映,但一部好的小说,不应该仅仅是对现实生活的客观的写实性描述,将生活中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件与人物记录下来,客观地呈现出来,那是历史与新闻的责任。文学反映生活,必须渗透作家的主体精神,小说必须蕴含着作家对生活的理解,对生活的选择与向往。生活中已经发生过的人和事不一定就能成为小说,小说往往开始于新闻事件之后,它要写生活中应该发生的、可能发生的故事,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他的挣扎。小说作者在遵循生活逻辑的同时,还必须遵循艺术的逻辑,在这艺术逻辑中,就有解析生活向往生活的思想存在。一部小说是否耐人寻味,是否动人心魄,往往就在于作者有无解析生活的思想存在。这思想不一定是作家的独创,既是文学家又是思想家的伟人毕竟少有,但他可以借助某种思想来解析生活,这倒是常见的。思想,可以是政治思想,也可以是哲学思想、宗教思想,甚至,民间传承的伦理思想,只要能帮助作家解析生活,对生活重组与建构,在现有生活基础之上激发起作家丰富的想象力,都是可以用的。一个成熟的作家,往往有自己某些相对恒定的思想。
吴运强的中篇小说《水师》是一部对生活有自己的解析,并对生活进行了重组与建构的作品,小说渗透了朴素的民间伦理:善恶相报,只待时日。但是作家又没有把善恶相报的因果关系归之于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而是尽可能地写出了生活本身的逻辑力量,这是吴运强遵循传统民间伦理的同时,又与典型的传统思想观念相区别的特征,由此,这部小说与传统的小说产生了分野。
《水师》中的主人公何光宗,是一个乡间的巫师,他善良而软弱,在生活中是个饱受欺凌的人物,他沉醉在自己的巫术力量之中,只有在自己的巫术行为中才产生超越自我的力量,但在作家的笔下,他的巫术的力量其实来自于民间的药材的效果,他同时又是一个乡间的药师。出于善良的品格和对行规的遵守,他遵循着师傅的告诫,不去行使那些可致人毁损的巫术,哪怕自己遭受了最令人不堪的污辱,他也不轻易动用他最严酷的巫术。后来的事实又证明,那些神秘的可怕巫术力量其实也并不存在,只是他们这一行中造神的结果。小说开篇即写何光宗的软弱,软弱到毫无血性。自己的老婆与村长通奸,这是作为一个男人不可忍受的事,他却无能为力,在村长叶上飞的面前低眉顺眼,逃之夭夭。他的巫术法咒、药渗虫蛇既不愿施之于村长,怕同时伤害了自己的妻子,也不愿施之于村长的女儿,——他善良。因此,面对妻子与村长的公然通奸,他只能在反推石磨中求得安慰,他以为这种巫术能让妻子回心转意。面对出轨的妻子他仍然言听计从,不敢违拗,为村长家去耕田种地,侍奉叶上飞的父亲叶雨根,而叶雨根是强奸师娘、害死师父的仇人。他不仅未能报仇,还成了仇人的救命恩人。这在生活中是难以想象的,他与生活的逻辑不太吻合,但在小说中,作家对此给予了较为合理的书写,这是小说自己的艺术逻辑。叶雨根早年作恶多端,晚年在充满恐惧的悔恨中死去;叶上飞的女儿自暴自弃,遭遇打击后精神失常,他最终也被免去村长一职,众叛亲离,多年的情人陈天香也离他而去了。而叶上飞的女儿叶小芳爱上了软弱的水师何光宗最终成为他的妻子,这位乡间巫师的女儿何叶田则大学毕业又成为国企管理人员,还曾把自己的老爸接进城。小说的这一结局寄托了作家善良的愿望,也传承了千百年来善恶相报的民间伦理。若一定要以写实性的生活逻辑来判断,这一结局并非生活逻辑的必然而合理延伸,它渗透了作家的主体思想感情,遵循“应当如此”的美学原则,按小说自身的艺术逻辑对生活重组与建构,完成了小说人物命运的安排。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是应当如此的生活。”
作家与生活的关系,不仅仅是如实地写出生活的本来面目,而是要写出自己对生活的发现与向往。特别是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公平、非正义,生活中的种种丑恶,揭露与批判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对应当如此的生活的追求与向往。《水师》的作者吴运强借助民间伦理思想,完成了他在小说中的追求与向往。在汉民族的传统中,没有典型的宗教伦理,占主导地位的儒家思想以调节世俗生活为根本原则,不讲彼岸世界,儒家不讲鬼神,因此,儒学并非宗教。民间借助原始宗教、佛教、道家思想等因素,逐渐形成了世俗性很浓厚的准宗教,形成了民间的伦理思想,千百年来调节着汉民族关于此岸与彼岸的精神空间,冥冥之中善恶相报,就是一种民间伦理,它使国人心有畏惧,弃恶向善。但是,数十年来,在“破除封建迷信”的强势推进下,倒洗澡水连同婴儿一起倒掉了有价值的部分。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当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沦为彻底的唯物质主义者时,这个世界就变得非常可怕!而当前的中国社会现实,就是无数的彻底的唯物质主义者充塞着我们的生活空间,社会上的种种恶行,从精神根源来说,皆源于此。胡适当年说,中国的弊端,不在于制度,大半是源于人心太坏。这话在我看来,在今天仍然有意义。
文学,有良知的小说作家、诗人、批评家,应当参与到国人灵魂重塑的过程中去。如何重塑国人的灵魂,我以为凡是对民族的进步有价值的皆可以“拿来”。小说《水师》涉及到了中国社会现实较为普遍而深刻的问题,作家拿来了“善恶相报”的民间伦理,尽管这不是什么新奇的思想,甚至连“现代”也说不上,可是它切合当前社会存在的问题,寄托了作家纯朴善良的心性,表达了他美好的愿望。首先让人心有所敬畏,这是有价值的。当我们面对一些极为愤怒的事,又无可奈何时,最现代、最先进的知识分子也打出了“人在做、天在看”的横幅,还原到了最朴素的民间伦理,寄希望于冥冥中的善恶相报。况且,作家吴运强在他的小说中,在尽力消解着善恶相报的神秘力量,他在尽可能地寻找着善恶相报的现实因素。好人,善良的人,是自己修炼而成的,他能趋福避祸;恶人也是自己张狂横行而成的,累积恶行,终遭灭顶。这部小说让我读后有思考,它的成功正在于此。
吴运强对小说艺术的思考还不够深入,这篇小说在结构上剪裁布局不够合理。作者过多地照顾了纵向发展的关联性,而忽略了具体情节的艺术性展开,对具体情节缺乏更为生动细致的描写,使得具体情节的块状场境不够鲜明,也缺乏一些能让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细节,而这是一部成功的小说必不可少的。枝蔓过多,而显得零碎、啰嗦。怎样在更为集中的叙事时间里完成小说的人物与故事变迁,也是需要作者琢磨的。此外,人物形象在价值判断上不够确定,出现模糊性,也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缺憾。比如陈天香这一人物,尽管她不是小说最主要的人物,但是如何更为深入地开掘这一人物的人性深处,对这部小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作家对这一人物性格的认识是模糊的,过多地描写了她与叶村长彼此间的“爱情”,而对她的水性扬花,见异思迁给予了“理解”,这在价值判断上是有问题的。小说最终又写她轻易地抛弃了落魄的村长,嫁给了副局长,不符合小说既定的艺术逻辑。对主人公何光宗的善良与软弱的分寸把握与描写中,也显示出不够准确的问题。一个人物可怜,命运可悲可叹,不一定是悲剧人物,悲剧存在于人对命运的反抗之中。何光宗经历了种种不幸,甚至是人间的大不幸,作为一个男人的大不幸,我对这个人物却只有有限的同情与可怜,却不会产生深刻的悲悯。这个人物对命运的逆来顺受,就失去了他的悲剧感,而显出了喜剧性,而这与小说要表达的理念与艺术逻辑是不吻合的。在其他人物的描写中也出现注意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而忽略人物性格的主导性。小说人物要有多侧面性格的展开,但却必须具备基本性格、主导性格,在此基础上才能展开多层面的描写。鲁迅笔下的阿Q,他的主导性格是精神胜利法,在此基础上,鲁迅展开了阿Q性格的多层面描写,大量生动的细节与场境,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说人物描写的缺憾,我以为是作者对生活与人性的思考还不够深入的问题。
作者系评论家,云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云南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杨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