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出没
2015-02-03吴运强
吴运强
一
天没亮,张玉兰就醒了。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生火热洗脸水。灶门前的柴禾乱糟糟、湿漉漉,她费了很大劲,擦了十多根火柴,灶膛里才冒出白翻翻的炊烟。她蹲在灶前,挥刀将一根鸡蛋大的干竹槁砍成三截,再翻转刀背,锤成碎片塞进灶门,拿起吹火筒,使劲吹几口粗气,直到土灶里燃起了熊熊大火,才起身往灶背后走。
铁锅里浸泡着四五个油腻腻的粗瓷碗,这是嫂嫂昨晚有意留给她的活。嫂嫂陆英正坐月子,她每天除了奶孩子,其余时间就是睡觉和吃饭。扫地、洗尿布、做饭之类的家务事,全由张玉兰做。陆英脾气暴躁,饭菜稍不合口味,她就拍桌摔凳、指桑骂槐。对嫂嫂,张玉兰一直笑脸相待,从不计较对方的恶劣态度,她今年十九岁,在市里读卫校,再过一年就毕业分配工作。父母死得早,她的学费及生活费全都是哥哥张春富承担,上世纪七十年代,中专以上的学生,大多靠大队和公社推荐,张玉兰入学前,大队长李长庚,硬说其父张天文是现行反革命,死活不签字盖章。为此,张春富绞尽了脑汁,送礼、送钱,最后把老婆送出去,才为妹妹争取到铁饭碗指标。
提起李长庚,张玉兰心里就极端不舒服,这个五大三粗、说话做事都令人反感的家伙,不但经常出入嫂嫂的卧房,而且还多次在僻静处对自己动手脚。好几回,如不是大胆反抗,还真让他拖进了水竹林。
朝阳红鲜鲜泼在院外的核桃树上,阴影处,老花狗蜷曲身子睡一会儿,忽又竖起耳朵探听,看主人张春富出屋,它摇着尾巴,几步就跑上了檐坎。张春富今天破例比妹妹晚起床,起床后他一直坐在屋檐下抽烟想事情:
妹妹过几天要上学,今天去不去山那边安童子、走阴、看风水,不去吧,妹妹的学杂费无着落,去吧,今夜又没人替我进山守苞谷?目前,熊踪坪的庄稼正处于成熟期,倘若玩忽职守不去守夜,让野兽钻空子糟蹋庄稼,扣工分事小,再让李长庚揪去学习班,后果就严重了。
想来想去,张春富最后还是决定出门找钱,他接过妹妹端来的洗脸水,胡乱抹几下,把令卦、令牌丢进一个大布包,抓几把香根子、鹿衔草及通管到之类的草药,就急匆匆出门。临行时,他看着妹妹说,趁这几天队上放假,我得出去给你找学费。今晚,你到熊踪坪替我守苞谷,耳朵和眼睛都要放精灵点,如果让野猪、老熊糟蹋了庄稼,既要扣工分,我又要进学习班挨批斗。
哥说话时,那口气完全是命令似的,没半丝商量余地。
哥,荒山野地,我害怕。
张春富见妹子眼泪汪汪,走几步又转过身,他把左脚搭在檐坎上,弯腰挽几圈裤腿,接着从板壁上扯根竹麻绳拴在腰间,然后才把脸转向张玉兰:
我不去找钱,你咋读得成书?就一晚上,算哥求你。
哥,我怕……
望着哥逐渐消失在青桐林里的背影,张玉兰的心情很复杂,不进山守苞谷,既得不到每晚十分的工分,倘若野兽糟蹋了庄稼,后果真不堪设想。哥哥已进了四五次学习班,大队长李长庚说,若再发现他搞封建迷信活动,那就当作“四人帮”的死党立马抓起来坐牢。然而叫她一个姑娘独自在清冷恐怖、群兽出没的深山过夜,她自问又实在没这个胆。想来想去,为了不让哥再进学习班,为了年终不成超支户,张玉兰最后只得横下心,决定硬着头皮上:
嫂嫂正坐月子,我不去谁去,大不了今晚被野猪一嘴咬死,被老黑熊一爪抓死。
二
喂完猪潲,给侄儿洗净尿布,为嫂嫂煎好荷包蛋,张玉兰就走进自己的寝室收拾东西。她把顶针、细麻绳、布鞋底装进花提包,打算晚上以扎鞋底的方式消磨时间。这个时候,火辣辣的太阳已翻上檐坎,晒得房背上的杉树皮噼叭作响,坝子边的四季豆上,知了的叫声,听得人懒洋洋很想睡觉。从早上到中午一直劳动,张玉兰既困又累全身大汗淋漓。她知道大白天在家里洗澡,嫂嫂肯定要上门辱骂,算了,不惹她,干脆到熊踪坪洗温泉。主意拿定,张玉兰就到厨房拿半块香皂,挑两件换洗衣裤,背起背篼就出了门。
穿过杉树林,翻上长满苦竹和斑竹的山坡,林色逐渐由翠绿变为墨绿,扑面而来的山风,也比先前凄冷了许多。望着满山挺拔的乔木,以及阴森森的林间小路,张玉兰渐渐胆怯,孤独感和恐惧心也油然而生。
越往前走,张玉兰的心就越往上提,前胸后背的汗水就越来越多,身上的酸臭味就更加浓烈。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眼前突然出现一潭碧水,多么希望西山口的太阳,一直停在那里不要落坡,多么希望丛林里突然走出个熟人。
到达熊踪坪时,太阳还有一竹竿高,望着峰峦上孤零零的茅草棚,张玉兰忽然头皮发麻,背心发冷。想到今晚独自一人在崇山中过夜、想到荒野中飘忽的鬼火,以及糟蹋庄稼、并且还要伤人的野猪、黑熊,她的双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一种死刑犯看见刑场的感觉,油然袭上心头。
把弯刀插进背篼,顺手抄起根竹竿,嘴里念着秋瑾、刘胡兰等人的名字,在茅棚四周噼哩啪啦一阵乱打,直到确认棚里没藏有长蛇或其它动物,她才低头往里钻。
草棚不大,最多只能容纳三个人,其形独梁独柱,前高后低,极像条坐在地上的黄毛狗。一张木棒和野藤绑就的窄小床铺,一个掏空树心的梧桐木梆,以及一个用大竹筒制成,且能发出啪啪声音的猪咂嘴,就是其全部陈设。棚口无门,所谓的门就是一排扯牙裂嘴的篾条和树枝。木棒床上铺了层薄薄的山草,上放一件棕衣和旧棉被,斜阳穿过棚顶斑驳的缝隙,x光般把小床照得金亮。
坐在木床上,嗅着巴矛秆、蕨草和丝茅草的清香,自我鼓励了好一阵子,张玉兰才开始劳作。她跑进丛林,抱了四、五捆干柴堆在棚口,一阵乱刀将其砍成短棍,整整齐齐堆好才下坡查看庄稼。
三
大队长李长庚回到家里,放下公文包,就急匆匆朝小队长李长午家走。每次办公回来,他都要及时找李长午了解情况:围歼资本主义的总体战,已在核桃大队打响,队里是否有人偷东西,地富反坏分子有没有反动言行,屡教不改的张春富,是否还在搞封建迷信活动?等等敏感问题,他都要尽快掌握,以便确定下期的批斗人员。
今天与往常不同,李长庚没听几句汇报,就转移了话题。他问李长午,熊踪坪的苞谷长势咋样、成熟没有,山上是否发现大黑熊的踪迹,安排人去熊踪坪守夜没有?得知从今夜起,由张春富进山守夜、又得知张春富今天一早,挎着布包去山那边的确切消息,李长庚三下五除二,吃完李长午端上桌的米饭和腊肉,回家披上蓑衣,扛起火药枪就往山上走。他决定亲自上山查看熊踪,决定今夜去熊踪坪查夜,如果张春富擅离职守,过几天就派人抓他进学习班,如果张玉兰替哥哥守夜,那今晚老子就好好给她上堂政治课。
沿着荆棘丛生的山梁,李长庚时而蛇行,时而虎卧,他猫着腰这棵树上看看,那个路口瞧瞧,极细心、极专业地循着兽道缓缓前行。他迫切希望,今天能发现大黑熊的活动痕迹,这头畜生去年抓死了心爱的儿子李俊,不亲手打死它,自己这辈子不甘心,九泉下的儿子也不会瞑目。
对黑熊,李长庚心里时刻都怀着仇恨,其父李士红十五年前死在黑熊爪下,去年秋天,大儿子李俊也步了爷爷的后尘。那天,红叶漫山,天高云淡,李长庚把李俊带进山,试图将自己精湛的打猎本领传给他,这样儿子既能很快扬名,顺利安排工作,又能尽早讨回老婆。父子二人进山不久,就与一头大黑熊狭路相逢,仓促中,李长庚虽开枪打中大黑熊,但没致其于死地。大黑熊受伤后,兽性大发,猛扑上前,几爪结果李俊性命,一溜烟滚下了山。
兽道不好走,满坡的刺蓬,里三层外三层,把李长庚罩在浓荫里,他费了很大劲才扒开荆棘翻上垭口。通过辨认脚印,查看粪便及大树上的抓痕咬痕,他终于发现了大黑熊的行踪:
这家伙去年挨了自己一枪,滚下岩竟然没死,老子今年一定要挖你的心,取你的胆,不然对不起惨死的儿子。
循着黑熊的活动痕迹,李长庚一口气翻越了三个小山包。看天色尚早,他把火枪架在树权上,从腰间取下军用水壶,喝两口烈酒,正打算躺在枯树叶上小睡一会儿,猛抬头就看见了张玉兰。透过浓密的树叶,李长庚见张玉兰手持弯刀、肩挎背篼,急急忙忙往熊踪坪方向走,心里一乐,下面就开始膨胀。
对张玉兰,李长庚既爱又恨,他爱她勤快贤惠,爱她轻如秋雁的腰肢,爱她波状形隆起、杨柳般摆动的美臀。除了恨她辣椒似的性格,大胆反抗自己的言行,其他方面,李长庚好像再找不出恨的理由。他最恨的人,其实是张玉兰的父亲张天文,十多年前,张天文当队长时,经常欺负李士红,大张旗鼓与其妻通奸。张天文是有名的猎手,李士红是出色的撵山匠,二人平时虽不和,但只要一进山,他们就心有灵犀,相互配合得天造地设。一次出猎,李士红凭借精湛的追踪技术,及超凡的胆量,几经周折,终于将一头狡猾的黑熊,乖乖赶到了张天文的枪口上。然而关键时刻,张天文的枪却破天荒没打响,那天,张天文弃枪而逃,致使李士红命丧荒野。
长大后,李长庚把对张天文的恨,全部转到张春富兄妹身上,公开睡陆英的床,三番五次批斗张春富不算,他还要打张玉兰的主意,要让张天文的后人付出代价。他永远无法忘记童年时,张天文和母亲上床的耻辱场景,永远无法忘记父亲的悲愤表情。他是个极富心机的人,为了给父亲雪仇,他忍辱称张天文为义父,拜其为师,依靠其关系当上了大队治保主任。一次狩猎,他扛着枪从土坎上滑下时,仰头见枪口正对着张天文的胸口,他心一横不假思索就抠动了扳机。事后,由于张天文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由于现场有滑倒的痕迹,他不但未负刑事责任,而且过不多久就当了大队长。
根据大黑熊若明若暗,断断续续的痕迹,天黑前,李长庚终于来到了熊踪坪。他深知黑熊的习性,断定这头受过伤的畜生,今晚一定出来吃苞谷。细心检查一遍枪弹,确认不会哑火,他才矮身躲在一颗铁力木背后。今夜,消灭黑熊和搞定张玉兰,这两件事都重要、都极具挑战和刺激。
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决定先蹲守一段时间,如果夜半黑熊出没,那就突然袭击它,给儿子报仇。如果这头畜生不来,那老子就钻进草棚,先把张玉兰吓个半死,再慢慢享艳福。
四
熊踪坪的地形中间低,四方高,宛如一个洗脚盆。东山坡上,筇竹和箭竹交替生长,西面楠木、杉木和各种杂树苍劲挺拔。茅棚伫立在南山,站在棚口,可以把其他地方的风光,尤其是盆底百余亩庄稼一眼看完。
谷地里的苞谷已蔫须,其秆又粗又壮,每根都斜挎着两个胀鼓鼓的棒子,丛林边的庄稼井然有序,没半点野兽践踏的痕迹,谷口也看不见任何动物的脚印。检查完庄稼,张玉兰的心情愉悦了许多,她返身回到茅棚,大声唱几句歌,然后就长时间猛击木梆。咚咚的木梆声,经北面山崖反弹回来,霎时间山鸣谷应,鸟雀惊飞。
四周很静,除了穿林而入的夕阳及呼啸的风声外,山野中的其它颜色和音响,似乎都被某种东西凝固了。居于深山,居于人类之外,四顾茫然,她才能深刻领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意境,才有时间细细咀嚼夜半三更盼天明,寒冬腊月盼春风的真实心态。以前,张玉兰虽觉得《映山红》这首歌凄宛动听,但却没什么特殊感情,此时设身处地,才真切领略歌词的含义。她双手有节奏地敲着木梆,口中一遍又一遍哼着歌曲,直唱得泪眼凄迷、激情澎湃。
火光映射着她清纯娇嫩的脸庞,火塘里散发着洋芋和苞谷粑烤熟的清香,一钩弯月,凄美地挂在林梢上,啪啪的猪咂嘴声、咚咚的木梆声,使寂寞的山野更加神秘清幽。茅棚低矮,火不敢烧旺,否则会发生火灾,也不能熄灭更不可以倒头睡觉。木梆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必须要敲,这既是给远方守夜者,发出的联络信号,表明自己坚守岗位,又是对野兽们的一种警告和威胁。按规定,守夜者夜半时分,至少要举着火把,到苞谷林中巡逻两遍。这件事对山里男人来说,虽是小菜一碟,但对张玉兰而言,完全就是天大的难题。她左手握弯刀,右手举火把,鼓足视死如归的勇气,两次走到半山腰,都被水池边那个隐隐移动,且发出嗬嗬声音的怪物吓退。
那是啥东西呢,该不是受了伤的老黑熊吧?自记事起,张玉兰就对黑熊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清晰记得,十多年前一个下雨的黄昏,她正在铺着熊皮的木床上玩耍,忽听院坝里一阵哄闹,揉着眼睛出门一看,只见撵山匠李士红血肉模糊,被众人抬回之前早就没了气,父亲张天文抱着乌黑的猎枪,坐在李士红的尸体旁一言不发。她不敢看李士红的尸体,更不敢向父亲打听原因,只能躲在里屋,双手抱膝,悄悄探听大家对当时那个惊险场面的议论。
李士红死后,其妻林秀珍和其子李长庚,就成了父亲照顾的对象,由于妈妈早逝,父亲干脆明目张胆和林氏同居。以后每年金秋,父亲都要把李长庆带进山,苦练打猎本领,他们除开枪猎杀大型动物外,还四处拴套绳设陷阱,诱捕麂子和獐子之类的小东西,一时间,山上的野生动物几乎被搞得绝了迹。父亲一生出没山林,靠猎枪扬名,然而他万没料到,自己最终也是死于心爱的猎枪之口。那天,李长庚扛着猎枪在前面走,父亲手握弯刀紧紧跟随,下坡时,李长庚突然脚下一滑,不注意抠动板机,把一膛火药和几颗铁弹,全射在了父亲的胸口上……
啪、啪,两声苞谷秆折断的脆响,打断了张玉兰的回忆,糟糕,该不是黑熊吧。为证实自己的判断,她大着胆子走出窝棚放眼朝山下看。朦胧的月光下,确实有团黑影在苞谷林里挪动。她跺脚拍掌大吼几声,跑回棚里使劲敲一阵木梆,出门见那东西不但没被吓走,反而循声朝山上慢慢爬来。
天也,我的运气咋这么差。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一个黑黢黢、毛耸耸的怪物扯开栏栅,一头扑了进来。
五
怪物好像对棚里的环境较熟悉,它绕开火塘,摸着张玉兰瘫软的身体,顺势将她扳倒在床上,冷冰冰的爪子伸进其衣服,直接就往香软的乳峰上摸。
怎么黑熊也好色?
张玉兰起先吓得半死,既不敢反抗,又不敢出声,只能闭着眼睛任对方摆布,后来,随着来者呼吸的逐渐加重,她慢慢觉察了些不对劲的地方。这家伙是人不是野兽,他身上毛耸耸的东西是蓑衣,特别是那股臭得发呕的气息,更促使她迅速想起了一个最熟悉不过的人:
啊!李长庚。
说时迟,那时陕,就在李长庚的手从张玉兰胸部,慢慢移向腹部之时,激愤中的张玉兰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力量,紧要关头,她来不及细想,双腿本能一缩兔子狂蹬,照准对方的肚腹就踹。
哎哟喂,小娼妇,你的心肠咋这样毒?
李长庚倒退两步,刚坐在火塘边的矮木凳上,突然像触了电似的,惨叫着又站起来,他一边跺脚乱骂,一边使劲搓屁股。
原来,先前张玉兰扎鞋底时,那颗大针刚顶进一小半就听到了外面的响声,由于情况紧急,她来不及抽针,顺手把鞋底仰放在木凳上就出了门。李长庚被愤怒的她踢退后,直接坐在针头上,由于力量太大,那颗三四厘米长的针,竟然戳了一半多在他肉里,并且还差点断在了里头。
月色朦胧,夜风萧瑟,塘里的柴火忽明忽暗,张玉兰的心情也半喜半悲。喜的是,黑夜荒山中忽然来了个熟人,这一下,再不用害怕野猪黑熊了;悲的是,李长庚一直在打自己的主意,看来,今夜凶多吉少,即使能躲过四只脚的野兽,也躲不过两只脚的畜牲。
李队长,明人不做暗事,你鬼鬼祟祟,夜半三更装神弄鬼耍流氓,我要写信向王书记反映情况。张玉兰鼓足勇气,终于开始大声说话,刚才虽吓飞了魂,但毕竟没丢命,不扣几顶帽子震住对方,这家伙色胆包天,肯定还要扑上来。
李长庚把蓑衣甩到门外,抓把木渣丢进火塘,口中哎哟呻吟着,双手在小肚皮上使劲拈掐。他的毛蓝布裤子是其母手工缝制的,反卷的裤腰上嵌着条扎实的鸡肠带,由于忙中出错竟系了个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张玉兰,你不要乱扣帽子,我是来查夜的,你有啥资格守苞谷,张春富干什么去了,不老实交待,明天就请他进学习班。
李长庚的口气虽咄咄逼人,但心里还是有几分畏惧,自己完全低估了对方,本以为夜半三更猛扑而上,对方肯定吓个半死,任随自己摆布。谁知这小妖精不但气定神闲没被吓着,反而暗布机关戳老子一针,并且还要写信给王书记告状。偷鸡不着蚀把米,既然已被你认出,那就月亮下面耍大刀,明来。李长庚狠狠扯几下裤带没扯开,干脆捡起地上的弯刀,嚓一声割断,他口中咝咝吸着冷气,右手垂在裆前挽着裤腰,左手从后面反插下去,绕到屁股上抹一把又迅速抽出来:
哇,血都流出来了。
见其满手鲜血,又听他追问哥哥的下落,张玉兰一下泄了气。人家大权在握,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和哥哥的前途,和他硬顶肯定要吃亏,软绳套猛虎,看来得先稳住他。只要他不耍流氓,只要他不追问哥哥的下落,刚才的事,反正也没人看见,我也就不跟他计较。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再说深更半夜,你也该开声腔。
开枪,开枪就要打死人,李长庚抽出酒壶,倒一捧酒在掌心,慢慢移到身后,在屁股上抹几把,一边消毒,一边冲张玉兰狂吼。吼了一阵,随着疼痛的慢慢减弱,他的情绪开始渐渐好转。见张玉兰一直坐在床上,双手抱胸敌视和防备自己,李长庚随手抓起火塘中烧熟的洋芋,从左掌到右掌来回抛几下,扑扑吹几口灰,连皮放进口中几下咽进肚子,再咳声嗽,缓和语气说,我又不是坏人,躲我干啥,快过来给我看看,有没有针断在肉里头。
这无疑是一个看似合情合理,而又暗藏玄机的要求。
咋办呢,张玉兰暗想,如果不过去,局面肯定会越来越僵,但顺从他,就意味着有上圈套的可能。即使他不怀歹心,一个姑娘家给男人看屁股,那也是件十分羞人的事,何况现在荒山野岭,又是寡女孤男……
你是医生你怕啥,如真有东西断在里面,你倾家荡产也付不起医药费。
这一说,张玉兰果真慌了神,是啊,我是学医的,目前不及时给他处理伤口,今后感染化脓麻烦就大了。看就看,有啥不得了,就当你是解剖室的尸体。
抹几把头上的衰草,扯几下零乱的衣裳,张玉兰慢慢起身添几块柴,先把火塘烧旺,再捡起鞋底仔细查看,见鞋底上的大针只是弯曲并未折断,才长出一口气:
李大队长,你受的是皮外伤,针没断,不碍事的。
你说得轻巧,就像拿根灯草,既然不碍事,那就让我在你屁股上扎两针试试。不行,你得好好检查,慢慢处理,不要留下后遗症,我这会又痒又痛,怪难受的。
李长庚半闭着眼睛,嘴里说着话,提裤子的左手渐渐放松,刹那间,里面的毒蛇脑袋活脱脱弹了出来。
小心肝,只要你依我,你哥的事我就不追究,还让他当队长。
李长庚忘情表白的同时,猛然转身一把抱住张玉兰就往床上拖。张玉兰拚命挣扎,声嘶力竭高喊救命。李长庚哈哈大笑,有力气尽管喊,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反正你是我菜板上的肉。张玉兰被对方搂得十分难受,嘴里喊叫的同时,全身使劲往地上蹲。危急中,她顾不了后果,抓起火塘中呼呼燃烧的柴块,毫不犹豫就往李长庚下体戳。
啊!李长庚一声惨叫,双手捂着小肚皮就往棚外跑,由于裤子缠在小腿上,刚跑两步就跌了一跤。他爬起身,胡乱拴上裤带,端起放在棚外的火枪厉声吼道:
臭婊子,给脸不要脸,老子一枪打死你。
打死我你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四人帮”的爪牙,王书记一定会枪毙你。张玉兰毫无惧色,这时她已铁定心肠和恶魔战斗到底了。
核桃大队是我的天下,老子打个屁就能把火吹燃,你爸爸当年那么威风,最后怎么没打过我的手心,大爷手指一动,他杂种就……
你说些啥,我爸爸原来是你故意开枪打死的,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牲,我要到公安局告你。张玉兰丢下手中的柴块,突然蒙脸失声痛哭。
他是流氓,他是畜牲,他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李长庆猛喝几口酒,返身朝黑糊糊的草丛砰地开一枪,走进草棚一边跺脚谩骂,一边把木梆擂得山响。
六
塘里的柴火燃了又熄,张玉兰的眼泪揩了又流。尽管爸爸没给自己多少父爱,尽管他狠心扔下她和哥哥,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进了李家,但他毕竟是父亲,我怎能容忍别人活活将他打死呢?
李长庚骂够了就坐在地上抽烟,抽完一支春耕又开始喝酒,他往火枪里重新填进火药和铁砂,把枪架在门口的栏栅上,左手从张玉兰的背兜里,抓个洋芋扔进火塘,右手捡根树枝,往火堆里一边使劲戳,一边低头思考问题。
见色不贪三分罪,今晚不把她按翻,明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山中老虎都见过,难道怕你这条狗。他暗自嘀咕道:小妖精性格刚烈,来硬的肯定不行,我时常教育小队长们,和阶级敌人作斗争,千万不能蛮干,要注意方法和策略。刚才脑壳发胀,没想策略就动手,既没达到目的,无意中还说漏了嘴,现在不立刻挽回败局,明天让她翻了案,今后我在核桃大队还立得住脚吗?
草棚里宁静安详,张玉兰坐在床上哭父亲,李长庚蹲在火边想策略,二人谁也不说话,只用眼睛的余光罩住对方,以防其暴起伤人。
良久,李长庚终于开口说话,他说不错,你爸确实是我失手打死的,他谋害我父亲,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他,我就学不到一身本领,就到不了今天的位子,细细一想,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趁我现在良心发现,你赶快开枪给你爸报仇,你是我梦中的婆娘,死在你手里,我千值万值,心甘情愿。
张玉兰接过李长庚硬塞过来的火枪,茫然不知该咋办。刚才,他恨姓李的恨得咬牙,巴不得一刀将其砍死,现在对方主动递枪叫她打死他,她却吓得浑身发抖,不要说自己玩不来枪,就是使得转,她也不敢抠动板机。杀了他,公安局就会枪毙我,算了,还是到王书记那里告他为妥。
李长庚见张玉兰吓得往后躲,左手抬着枪筒,侧身顺势握住其纤纤玉手:来,哥哥教你打枪,先瞄准,再往这里一扣,你就报仇雪恨了。说话的同时,李长庚把身体慢慢贴过去,一瞬间,少女如兰的气息、诱人的体香、嫩滑的肌肤,像一根刚擦燃的火柴,嗤一声就点燃了他的引线。他耳烧面热呼吸急促,感觉五脏六腑快要爆炸,他顺势抱住张玉兰,再次把她往小床上按。
张玉兰左扭右摆,怎么也挣脱不了搂抱,她跨前一步想拉开距离,谁知对方如影随形,一直紧贴和顶着自己的臀部,紧要关头,她只好用力往地下蹲。这招还真管用,趁他松手之际,她快速操起半截燃得正旺的木柴,厉声喝道:
姓李的,再敢乱来,我跟你拼命。
你想骂就大声骂,骂得越下流我越高兴,你爸是牛马畜生,他弄出的东西也干净不到哪里。再次遭到拒绝,李长庚羞怒到了极点。
我爸爸究竟与你有啥深仇大恨,你打死了他还要作践他?
李长庚从柴灰里掏出个大洋芋,在地上来回磕几下,捧在掌心吹几口气,待其冷却后才放进口中。刚才抱着张玉兰,经她充满青春气息,且十分l生感极具诱惑的身体一挨擦,不经意间,他的裤子就湿了。兽性褪去,他的人性开始恢复,开始为今晚的鲁莽行为后怕后悔,他怕张玉兰真的跑到王书记面前告状。抱着脑袋思索一会儿,李长庚决定心平气静、转弯抹角给她讲段故事。
玉兰,别害怕,刚才我故意试探你,目的是看你思想坚不坚定,遇到危险是否勇敢,你放心,我不是恶人,不会伤害你的。
听李长庚缓和语气说话,张玉兰搞不清他耍啥花招,她暗自嘀咕:不能相信他,一定要提高警惕:
是不是恶人,自己最清楚,坏事干多了,总有一天要遭报应。
李长庚不怒反笑,他说,我如果是恶人,你哥早就进监狱了,我如果是恶人,你能如愿读卫校吗?不信,你去四处打听,问我给大家办实事、好事没有,看我关没关心群众的疾苦,有人需要帮忙时,李某人耿直不,是不是一条汉子?
见张玉兰一脸惊奇,李长庚一阵欢喜,为使她放心,他故意挪动木桩拉开距离,低头酝酿一阵情绪,才十分动情地讲故事。他从一个七八岁的少年男孩,一天放牛回家,无意中发现母亲被人强暴时,那幕撕心裂肺的惨酷现场起,直讲到少年如何忍辱负重,认贼作父,最后当上大队长才收尾。讲到伤心处,李长庚不觉泪流满面,呜呜哭出了声。
尽管李长庚的叙述中,夹杂着许多不堪入耳的粗话,张玉兰还是耐着性子,坐在小床上耐心倾听。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真的良心发现,一向趾高气扬的李大队长突然成了个泪人,黄牛般的啸叫声,回荡在深夜的群山中,显得十分尖锐恐怖。父亲死时,张玉兰不到九岁,以前爸爸经常往李家跑,她隐约知道他去干啥,却搞不清他为啥要这样做。现在听李长庚诉说缘由,才彻底弄清爸爸的为人,难怪每次在哥哥面前问起老爸的事,哥哥都沉默不语,甚至大声训斥……
对不起,我替爸爸给你道歉。
听张玉兰说对不起,且不去王书记那里告状,李长庚悬在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地。他动情地盯着她的杏脸桃腮、香肩美腿看一会儿,见其美目流光、秋水盈盈,邪念一起,身体又开始膨胀、躁动。他想:不行,今夜无论如何要把她按翻,不使出杀手锏,这小骚货,当真以为我怕她:
你爸爸所干的坏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的,这笔血债,我要你和你哥加倍偿还。
听姓李的还要继续迫害哥哥,张玉兰突然怒火中烧,她跺两下脚,大声说,你不但经常出入我嫂嫂的卧房,而且还随时抓我哥进学习班,好几次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你故意打死我爸,看在你是领导的份上,我们都可以忍气不告,你还要怎样才罢休。
除非你今夜顺从我。
办不到,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见张玉兰态度坚决,且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李长庚一点不急,他哈哈笑两声,起身鼓几下掌,慢悠悠走出草棚,哼着山歌扯开裤子撒泡尿,好半天回坐到原处,和颜悦色地说:
我劝你慎重考虑,不要急着表态,否则你会后悔。
张玉兰铁了心不理他,她背过身,用肢体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长庚依然不怒,他反手往火塘里添两块干柴,慢条斯理地说:
实话告诉你,县上派出的围歼资本主义总体战工作组,明天就下到各生产队,你哥屡教不改,顽固不化,受张春桥的流毒太深,是“四人帮”的帮派体系,不判刑劳改,体现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攻势,体现不出总体战的辉煌成果。还有你,你不但和地主子女打得火热,为他们鸣冤叫屈,而且还到处写信污蔑和恶毒攻击革命干部。组织上昨天已研究决定,过两天就派人到学校查你的问题,吊销你的档案,取消你的读书资格。
李长庆嘴里咬牙切齿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外边的野草,刚才撒尿之时,他隐约听到了动静,凭着猎人那份特殊的敏感,他断定绝对是大黑熊,在野草中走路的声音。受伤的野兽最记仇,谁开枪打过它,隔几年它都能辨出仇家的声音,都要循声报复。先前,李长庚大声嚎叫,一是醉醺醺想起往事心里确实悲痛,再者也是故意给老黑熊传递信息,引其前来寻仇。去年,大儿子死时,他就这样嚎叫过,他相信那头老黑熊一定记住了他的声音,一定会突然向他扑来。
张玉兰听李长庚说要抓哥哥去劳改,还要取消自己的读书资格,吓得大气不敢出。去年她从一个老猎户口中隐隐打听到,李长庚的父亲李士红,原来是间接死在爸爸张天文之手的。那天,爸爸的枪法打得很丢人,只打中老熊的后腿,致使激怒中的它返身而起,几爪抓死了李士红。老猎户说,她爸爸开枪时,他就在旁边,张天文是闭着眼睛抠动板机的,根本没瞄准。想起爸爸给李家带来的伤害,想起李长庚变本加厉、报复哥哥的非人之举,张玉兰的心中不由得激浪翻腾。此时,她不再恨李长庚而是怕他了,再没胆量到王书记面前告状,那件事已过去十年,凭自己的微薄能力,无论如何也翻不了案。何况爸爸已死,何况他本来就做得不对,为了苦命的哥哥能过上好日子,看来只得牺牲我了。
李哥,爸爸的债全由我还,只要你放过我哥,你现在想干啥都行。
李长庚蹲在棚口,全神贯注观察周围的环境,听张玉兰羞答答,含糊不清说要顺从,他一阵狂喜,刚刚萎缩的肌肉,突然间又开始膨胀:哈哈,小心肝,你终于屈服了,我就说嘛,你迟早都是我碗里的菜。
回转身抹几下乱糟糟的小床,李长庚伸出大手,刚扪住张玉兰的胸部,突然又缩了回去。看她热泪涟涟,听外面越来越清晰的响动声,此刻,那个欲望已经不强烈了。他是明白人,自己的劲敌就藏在棚外的草丛里,随时都有猛扑而来的可能:
大敌当前,生死悠关,纵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分心干那个事。
借着柴火的余光,李长庚一遍一遍检查火枪,确认弹药充足后,几脚踏灭柴火,朝张玉兰做个不许出声的手势,鬼魅般飘出了草棚。看对方突然放过自己,看他紧张严肃的神态,张玉兰知道外面来了野兽,她操起弯刀躲在棚里,既不敢出声,又不敢跟着出去,想起李士红死后血肉模糊的惨状,她全身痉挛,背心里直冒冷汗。
时间慢慢过去,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李长庚原本就没来过这里,刚才完全是做梦似的。数完一万个数,张玉兰慌了,难道我刚才真的在做梦,难道他被老黑熊吃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静的全无声息,满坡乱窜的荧火虫不知躲到了哪里,就连先前声嘶力竭叫嚷的鸣蛩,此时也吓哑了声。张玉兰摸索着走到棚口,正要鼓足勇气大声呼唤李长庚的时候,砰……不远处的草丛中,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天巨响。
七
层林开霁色,群鸟展娇音,期盼已久的黎明终于到来了。
活动几下手脚,挽两把蓬松的头发,张玉兰揉着眼睛,刚走出草棚,就见李长庚从另一堆乱草中钻了出来,这家伙满脸倦容,一看就知其刚才在打盹。李长庚看张玉兰一眼,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他环顾四周,迅速装好枪药,轻手轻脚走到山垭口,踏一地露水,弯腰极小心查看熊踪。昨夜,他和老黑熊相互都嗅到了信息,双方你躲我藏、你进我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李长庚才瞅准时机扣动扳机,他虽断定那一枪击中了黑熊,但是否要了那畜生的命,他不敢确定。所以开枪后,他呆在原地,直到天明才敢活动。
哇,这是谁的血,莫非你真的打中了老熊?
张玉兰又惊又喜,她说流了这么多血,耐力再好的野兽恐怕也要丧命。正庆幸自己福大命大,既没遭四只脚的野兽侵袭,又巧妙躲过了两只脚畜牲的刻意伤害时,砰,又一声枪响从山脚下传来,不一会就听到了李长庚黄牛般亢奋的嚎叫声:
儿啊,老爹给你报仇雪恨了。
循着一路的血迹和李长庚的吼叫声,张玉兰拨草攀藤,穿花绕树,刚走出丛林,就见李长庚丢下火枪,朝俯卧在溪沟边,一动不动的大黑熊飞跑。离老黑熊一丈距离时,他停住脚,捡几块石头扔过去,见对方一动不动,站着呆一会,再扔几块石头,见对方依然没反应,于是就猛扑而上,像武松打虎那样,骑在老黑熊身上,双手揪住其顶花皮,一边使劲捶打,一边忘情自语道:
老熊老熊你莫怪,你是老子的下饭菜。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李长庚得意忘形之时,那头本来已死的黑熊,不知怎的又奇迹般活了过来,只见它头一昂双爪一动,汪的一声就把李长庚压在了身下……
听李长庚痛彻心扉的绝望惨叫,见他张大后永远无法合拢的大嘴,张玉兰的双足突然生了根,全身酸软得一下子散了架。她张口想喊,但费了很大劲也没发出半丝声音。
回家的路上,张玉兰的心情很坏,她觉得昨夜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李家虽可恨,但不至于祖孙三代都被黑熊抓死。恍恍惚惚回到家,嫂嫂已起床生火做饭,堂屋里,哥哥端着酒杯,正和李长庚殷勤对饮。
她懵了,不知今夕何夕,我是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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