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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师

2015-02-03吴运强

昭通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水师

吴运强

走到叶家大院外,何光宗刻意把腰杆挺得笔直,看地上的影子,感觉也修长了许多。他手挽祖师诀,脚踏天罡步,默念几句动罡太玄咒语,一时血气上涌,仿佛整个烟村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往,每次来到叶家门口,他都会胸闷气短,双腿抽筋、全身颤抖。明知妻子陈天香正在东厢房,与村长叶上飞翻云覆雨,他却不敢再朝前跨一步。

夜风习习,妖冶的月光,时而把村舍打扮成妩媚的少女,时而又将其渲染成狰狞的怪兽。就在这妖冶和狰狞中,他觉得自己瞬间长成了一棵大树。此刻,这棵大树豁出去了,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为了无数个屈辱难熬的夜晚,他决定违背师训,使出梅山禁术,让飞扬跋扈的叶村长从此倒霉,永远担惊受怕过日子。

年前除夕,何光宗尾随妻子来到叶家门口,眼睁睁看她推门而入,却不敢跟着进去,在暗香浮动的老梅树下,他蜷曲着身子等待了很久,正伤心得不知该如何办时,一盆腥臭的洗澡水,忽然从天而降。当时,刚走出屋的叶村长显然也吓了一跳,好在人家不愧是当村长的,还挺有定力:

何水师,年三十晚上不睡觉,跑我家来干啥?是不是想偷东西?

没,没偷东西,我找陈天香。何光宗抹两把头上的水,怯怯回答。与牛高马大霸气十足的村长相比,他感觉对方是猫,自己简直就是只耗子。

哦,找陈天香找到我家,你这人有毛病吧?村长问。

我看到……看到……何光宗愣是不敢把话挑明。

叶村长笑道,你怀疑陈天香在我家,既然这样,那就请进屋看个清楚。

不,不……不麻烦了,我去其他地方找找。何光宗哪里敢进村长的家,支吾几句,赶紧低头离开。

树影婆娑,往事迷离,空气中弥漫着春花春草味,田野上,猫狗的求偶声,夹杂在此起彼伏的蛙声里,既令何光宗揪心,又使他萌发出一股原始的冲动。尽管师父杨水师传法时,一再告诫,尽管自己焚香秉烛,在历代水师的牌位前发了毒誓,但他今晚依然要使用禁术。自己在烟村是弱势群体,不管体力和势力,都不能与有权、有钱、有武功的叶村长抗衡,不使出禁术,头上的绿帽子就揭不下来,子孙们的腰杆,就永远挺不直。

拖着修长的影子,鬼魅般来到后门水缸边,何光宗怨毒地笑了。他从哗哗流淌的笕竿上取半碗无根水,快速燃三支檀香,冥想着恩师的慈颜,毫不犹豫就默念起了水法法咒:

起眼观青天,师父在身边,过香一遍,祖师勒变,过香二遍,本师勒变……

念到此身不是凡人身,地不敢管,天不敢收,启东方、立东猖时,何光宗突然神勇逼人,一改平时弯腰屈膝、愁眉苦脸状,俨然一位手握雄兵的将军。这个时侯,他热血沸腾、真切感受到了从丹田里涌出的阳刚之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骨子里才有些许胆量、血性透出体外。如果此时叶上飞在眼前,他完全不会胆怯,绝对会使出浑身解数,把对方打翻在地。

焚香诅咒完毕,何光宗对着叶家堂屋挽几个诀,翘起兰花指,望空弹出无数缕水雾后,叉着腰又怨毒地笑了。等会儿礼请翻坛老祖,放出五猖邪神,再把饱吸药汁的蜈蚣、蜘蛛、脆蛇等等五猖邪神的化身,放进叶上飞的窗户,最后将一包迷幻药粉,倒进水缸,抽掉笕竿,他就大功告成了。想着数日后,叶上飞神情恍惚一丝不挂,被五猖邪神追得满坡乱跑的动人场面,他神怡心旷郁闷全消,感觉五脏六腑都充盈着、凉悠悠的解恨之气。

绕屋两圈,突然发现个棘手问题,叶上飞的卧室,窗户紧闭,里面不时传来浪叫声,莫说放不进虫蛇,就是放得进,他也不敢。因为妻子陈天香在里面,这贼婆娘虽然红杏出墙,但毕竟还顾家,还深爱着一双儿女,如果她疯了,整个家庭就要乱套。想来想去,何光宗最后决定,将一罐精心喂养的虫蛇,放进叶小芳的屋子,她是叶上飞的小女儿,目前正读高二。父债女还,天经地义,紧要关头,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

潜行至西厢房后面,正要揭开瓦罐,把足以致人疯癫痴迷的虫蛇,放进叶小芳的卧室,里面的电灯忽然亮了。透过窗纱,何光宗隐约看见叶小芳秀发高挽、酥胸半露。她忽而扭着婀娜的腰肢在床边徘徊,忽而拿起笔写字,忽而又竖起耳朵探听,最后,她干脆扔下书本,打开房门倚在走廊上,大声喊了起来:

爸,半夜三更,你鬼声呐气叫啥,烦死人了。陈天香,你要不要脸,通夜不归家,你对得起何大哥吗?

叶小芳的喊声,对叶上飞和陈天香虽是一瓢冷水,但对何光宗却是一缕春风。如果对方直呼他的名字,他一定按程序揭开瓦罐,甚至还要往里吹一支迷魂香。偏偏就是那声清纯甜润的何大哥,打乱了他的计划,触动了他的灵魂:

冤有头债有主,这样做,我还是人吗?

“水师”作法,最忌杂念,杂念一起,与祖师们的联络信号就立即中断。刹那间,何光宗像个泄气的皮球,感觉自己从云端一下子摔到了地面。

下半夜的月亮孤零零的,没人看,没人疼。

踏一路竹影回家,何光宗刚触到黑漆木门,小黄狗嘶嘶的欢叫声,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堂屋里,小儿子的竹剑、木刀及陀螺摆了一地;灶房中,簝箕、碗筷、潲桶既乱又脏,令人心烦。来到西厢房,见大女儿和小儿子睡得很香,何光宗烦躁的心灵,稍稍清凉了些许。大女儿是入赘前,陈天香给别人怀上的。从相貌和骨架看,显然就是叶上飞的种。按理说他应该不喜欢,甚至虐待八岁的大女儿才对。他从没这样做过,因为大女儿很懂事、很勤快,妈妈不在家时,她扫地、洗碗、割猪草、照顾弟弟,样样事都干得尽如人意,令他挑不出一丝毛病。

灌几口高梁酒,燃一支兰花烟,何光宗翻出妻子刚换下的内衣,将其包裹在石磨上,撮半盆苞谷籽,就吱呀吱呀推了起来。

虽说现在通电,再也不用推磨了,但何光宗依然要隔三岔五推一阵子。这是他的固定功课,只要妻子不在家,他就会把她的内衣绑在磨子上,然后反时针方向一圈圈推。这是师父传下的秘诀,不管女人的身子和心神跑多远,只要坚持不懈,一圈圈反推石磨,就能把她的身心拉回原地。

何光宗觉得,陈天香至今仍在乎这个家,仍与自己过夫妻生活,完全是他推磨的结果,完全是祖师们在显灵。虽然刚才心慈手软,没揭开瓦罐,错过了报复叶上飞的机会,但他不怎么后悔,毕竟叶小芳还是小孩子,老子的罪恶,不能让她来承受。

推磨虽枯燥,然何光宗每次都全神贯注,只有心无杂念,他的脑子里才会闪现一道金色亮光。这道亮光,如丝如线,如蔓如藤,一头绕在石磨及自己心上,一头紧紧缠住陈天香的肝肠。透过亮光,他隐约看到丝线那头的妻子,正被石磨一圈圈拉着往回走。他不敢使劲推磨,他怕伤着妻子,每一圈都不疾不徐,且倾注着大量疼爱和关心。

月光凄美,远山近屋笼在淡墨中,洁白的雾气如仙女的纱巾,一忽儿飘在山腰,一忽儿又挂在山顶。

推完磨走出门,杂念突然袭来,叶小芳半裸的身子,总在心间晃荡,怎么也挥不去。说实话,昨日傍晚,如果叶上飞酒后,不当着自己的面,大摇大摆走进陈天香的卧房,如果陈天香把叶上飞扶出门时,不娇声浪气说咱们回家,自己根本不会动禁术念头。这么多年都忍了,刚才怎么就没沉住气?多亏小芳那声何大哥,不然,我还真对不起水师这个称号。

踩着草尖上的露水,大步走进吊脚楼,轻轻取下高挂了小半年的犁铧,他一边检查簚索、榫卯,一边想心事。马上要春耕了,堰沟被泥石堵没堵、肥料钱从哪里出、谷种换不换新品种、梅村那位年轻妇女的疯病痊愈没有?等等挂念,一下子全涌进心头。

想起茂盛的庄稼、想起愉悦的劳动,想起施法给妇女们医疯病的潇洒状,何光宗的心情就会怡然,就不去想妻子出轨的事。可以说,他是活在拼力劳动和自己法术中的,只要心里不痛快,他就以劳动的方式,掩盖心灵的伤痛,在人前受了凌辱,他就会在人后默念咒语,就会把自己的委屈,向天地,向各路神仙,作痛快淋漓的倾诉。

他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欺人太甚的叶上飞,总有一日要遭天谴。

天刚亮,陈天香丰腴高挑的身姿,妖精般飘进了堂屋。她看老公蹲在灶门前,双手捧着吹火筒,腮帮子鼓得像水蜜桃,胸一挺,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屁股一扭,转身去了西厢房。

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大家心照不宣,无须解释。

“何大姑、何二娃,起床读书了”。

用力拍几下门,扯着嗓子喊两声,陈天香揭开锅盖,舀满满一盆热水,端着就往东厢房走。那是她的卧室,每天早晨她都要在里面,涂脂抹粉悉心打扮一番才出来吃饭,然后把一双儿女带到她教书的学校。

八年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叶村长的努力下,她如愿成了烟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从那个时候起,她和叶上飞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给他生娃娃,给他当情妇。去年,叶上飞的老婆得痨病死后,她顺理成章成了叶家的半个女主人,既料理家务,照顾老人,还负责春种秋收的田园事务。

从内心讲,如不是未婚先孕,如不是父母以死相逼,如不是何光宗有梅山水师的手艺和法术,她根本不会与他结婚。父母去世后,如不是看何光宗诚实可怜,如不是和他有了个乖儿子,她早大张旗鼓住进叶家了。

何光宗坐在门槛上,一边看大女儿梳头洗脸,一边毛手毛脚给小儿子穿衣服。朝霞透过云朵艳丽洒下来,好似一层柔嫩的膏药,转瞬间就让崇山峻岭美得心悸。

光宗,今天准备干啥活?

陈天香上穿红衬衣,下穿浅白色喇叭裤,她左手在自己的细腰及美臀上摸一把,右手从锅里抓个洋芋塞进儿子的小嘴,漫不经心说话的同时,丹凤眼却流出了一丝愧疚,细腻的瓜子脸上,也悠然开出两朵桃花。尽管刚才细心清洗了身子,她总觉得浑身粘糊糊的,似乎还有污物,这东西在背上、脸上、心上,抑或看不到的地方,她说不清楚。目前自己民师转正的事,已进入程序,由于怕关键时刻何光宗去学校揭老底,所以柔声说话时,她故意加了点肢体动作。

一年之计在于春,该犁田栽秧了。

看妻子长得和打扮得都跟城里人似的,又见她含情脉脉对自己说话,何光宗心一软,憋了一夜的怨愤,哧溜溜就散了。他暗自欢喜、庆幸昨夜不折不扣反推了半小时磨,决定以后继续推磨,一定要把陈天香的心,从叶上飞身边推回来。

犁田的事,先放一放,今天去望乡台给叶家点苞谷。

哦,那好吧,就我一人吗?

叶小芳给你打帮手。

陈天香说完话,整个身子立即弯成了一张弓。

他明白,妻子的话就是圣旨,他不敢说不,只有按她的意思去做,夫妻关系才能维持。憋不住了溜进她房间时,她才会兔子般温顺。否则,这个家就要冷火消烟、塌房倒灶。开初给叶家干活,他情绪很大,既偷奸耍滑,又故意捣蛋,结果,不是导致陈天香十天半月不回家,就是爬上床后,被她一窝心脚蹬下地。

经过了第一次,以后的事,就习以为常了。为了家庭的安稳,何光宗不得不大尺度让步。陈天香叫他先犁叶家的田,他二话不说,扛起犁耙,牵起黑牯牛,唱着山歌就走;叫他给叶家砍木料,他磨快斧子,闷头就往山里钻。

看妻子低头洗脸时,诗意扭动的腰胯,何光宗身体一热,忽然产生一种欲望。本来他打算用身体,挨擦一下她冬瓜般结实的臀部。但转念想到,这地方昨夜已被叶上飞摸了,心酸之际,他只有伸手去摸儿子。

烟村东南环山,西北面是万丈悬崖,上上下下只有一条比羊肠子还弯的石板路。

两百年前,这里只有叶、张、赵、陈四五户人家,后来逐渐繁衍,便成了现在的百余户。站在悬崖边,虽然能看见对面的梅村、兰村晾在吊脚楼上的花衣裳,甚至能听见婆媳间的吵闹声,但要过去,还得从崖顶下到山脚,再从山脚笔直往上爬,一个单边少说都要费两三小时功夫。

以前的烟村美丽富饶,山下的女子争着往上嫁。十年前土地下户后,邻近几个村庄合力修通公路,且挖出了煤炭。于是,山下女子就再不与山上人家通婚,于是村里的单身汉,就渐渐多了起来。

春三二月,高岗上乍暖还寒,雨后的天空明丽清晰,一眼就能看二三十里远。叶小芳背着小半筐苞谷种走前面,她一路哼着甜蜜蜜的流行歌,爬一截坡又回头张望。见何光宗背上压满满一筐农家肥,肩上还扛两把铁锄,便止住脚,嫣然笑着,执意要分扛一把锄头。

何光宗弯腰低头,脖子伸得比鹅颈还长。他说这种力气活,哪是你干的,言罢,冲地面喷一口烟雾,收起烟杆继续往上爬。

来到望乡台,太阳已升起两竹竿高,叶小芳扔下背箩,张开双臂,欢呼一声就往垭口上跑。这里是求神、祭祖、看风景的地方,凡是经过之人,都要在此仰观天、俯听泉,纵情释放一番情绪才离开。何光宗没闲心消遣,他抡起锄头,把沉睡了一冬的土块铲碎,每隔两尺远掘一个坑,捧起牛粪、青草合成的肥料,就开始均匀挥洒。待叶小芳将苞谷种丢进土坑后,他又舞动双臂,快速用碎土把坑填平。

一千起活,何光宗心肝肠胃的酸涩,以及莫名的伤痛,就会被沸腾的热血,驱赶得无影无踪;就觉得天高地远、前途无限,就会自责以前想不通、欲寻短见的行为。

山风柔软香甜,丛林里的山花红白相间,没人欣赏照样开得生机盎然。“你归呀、你归呀”的杜鹃声空灵悠远、余音绕林,每一声都清丽得令人想起自己的初恋。

中午饭是几个苞谷粑、一碗腊肉、半陶罐辣椒酱。叶小芳提前拾柴生火,她把每个粑粑烤得焦香扑鼻、每块腊肉烧得油汁淋漓,催了好几次,何光宗才停止劳作,洗净手跑过来吃东西。叶小芳嚼几口饱蘸辣酱的食物,说声好辣,惊鸿般翩飞着直往溪沟边跑。喝足水,她忽而惊叫着去追长尾拖地的野鸡,忽而绕树穿花,折一枝红杜鹃把玩,那神态,以及玲珑的身体曲线,简直就是文人笔下的空谷佳人。

何大哥,你恨不恨我爸?

何光宗噎了一下,才把嘴里的东西吞下肚,他没料到小芳会问这种话。以前,由于叶上飞的缘故,他从没细心观察过她。此时近距离打量,才发现她很漂亮,不但全身肌肉把衣裤撑得鼓鼓囊囊,而且那活兔般跳跃的胸脯、水蛇般摆动的腰臀、秋水般纯净的眸子,完全可以让人产生遐想。

恨有啥法,认命吧!

其实我也恨爸,他和陈天香合伙气死了我妈。

说这话时,叶小芳的脸上一下子就布满了愁云。她说,再过一年就高考了,她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跳出农门远离烟村。

下午,气候转凉,云层降低。零星的雨点夹杂着花香,柔柔打在脸上,令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

叶小芳一边丢苞谷种,一边哼流行歌,时不时还背几句英语单词。她偏头看何光宗的裤子破了一条口,羞涩之余,对老爸及陈天香的恨意又加重了几分。她永远不会忘记,妈妈临死前的告诫,她同情母亲,也同情何光宗,看他饱受欺凌,还卖力给自己家干活,她心里极不是滋味,总想说几句歉意话,或者帮他干点什么事:

何大哥,你的裤子破了,回去我帮你补补。

何光宗甩开膀子干活,他只想早点把这片地种完,明天吆牛犁自家的田:

哦,当真破了,谢谢,我自己会补。

他脸一红,双手顿然没了力气。以前忍无可忍时,为报复叶上飞,他曾无数次动过小芳的邪念,好几回,差点就使出美女脱衣法术。此刻,听小芳说要给自己补裤子,又见她一脸关切神色,何光宗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想一锄挖向自己的脚背。

眼睛一眨又过年,一无妻子二无钱。

把你老婆借给我,过了元宵就还原。

粗犷的山歌顺坡飘来,斜风细雨中,二十多个男子扛着沉重的木料,豪猪般钻出筇竹林,步履蹒跚来到望乡台。

不用抬头,何光宗就知道是叶春山一伙单身汉,这些人每天进山砍树,砍光村里的铁力木、红花梨、紫檀和黑檀,又进军国有林,天天如此,风雨不停。他担心长期下去,这伙人会把整座山砍光。

何水师,请你来一下,张达银受伤了。

一听有人受伤,何光宗丢下锄头就跑。在烟村,他是第一个老好人,不管谁发疯中邪,不管谁家庆坛驱鬼,不管与对方是否有过节,只要有求,他就必应。至于报酬,对方给多少他收多少,不给,他也不怨,就当帮忙做好事。

张达银脚背流血,半躺在叶春山怀里。由于老婆赵兰花,与叶春山一伙单身汉关系暖昧,因而每次见面,他都用同病相怜的目光与何光宗对视。

老张,你忍一下,我去打碗水。

查看完伤情,何光宗一边喊小芳拿碗打水,一边钻进丛林找药。水师的本事,虽全靠一碗神水,关键时刻还得药物辅助。叶小芳端着清水,袅袅婷婷还没走上来,单身汉们的眼光,针尖般就扎了过去。看众人眼光带钩,恨不得撕下自己的衣服,叶小芳心里直打鼓,她把水碗递给何光宗,跑出几大步才回头看闹热。

何光宗神情肃穆念念有词,他将十几片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嫩叶放在嘴里,使劲嚼一阵,啪一声吐在张达银的伤口上,接着以指作剑,先在水碗上挽诀,后又在伤口上反复画圈:

此水不是凡间水,乃是九天玄女传度水,一洒天开、二洒地裂、三洒血止、四洒痛除,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说来也怪,喝下何光宗的符水后,张达银的血竟然不流了,疼痛也好像减轻了许多。看何光宗止血时的英武姿态,叶小芳既赏心,又悦目,她觉得对方一点也不懦弱,相反很多方面还值得尊敬。

晚饭后突然下起了雨,起先,雨点叮叮当当打在瓦背上,很令人惬意。后来,轰隆隆的风雷声、哗啦啦的骤雨声,以及山林沟壑的呼啸声,破空而来,又着实令人惊恐。

虽然疲惫,何光宗却不敢入睡,前几日,眼巴巴盼下雨栽秧,而今雨来了,他又惴惴不安。屋子漏不漏水、狂风能否卷走房瓦、洪水有没有可能冲垮堰沟?诸多忧虑,全都袭上心头。

听楼板开始滴滴答答漏雨,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就去拉电灯。发现没电,就摸出床柜里的手电筒,先给大女儿盖被子,再抱小儿子起床撒尿,然后借着手电光,每间屋子巡查。哪里漏雨,他就在哪里放个木盆,或者瓦罐。一时间,满屋的叮咚声,夹杂在屋外的天籁声里,迅速组成了一支春潮交响乐。

穿过堂屋来到东厢房,何光宗试了几下,才怯怯推门。以往来此,每次都要试暗号,如果房门反扣,那说明陈天香不欢迎他。今夜,他不想寻鱼水之欢,之所以要进屋,那是责任使然:楼板上漏雨没有,她是否被山洪声吓着?

房门没反扣,微弱的手电光下,陈天香侧身而卧,半裸的大腿搭在红花被上,白鲜鲜像刚剥皮的青苔树,十分诱人。他不敢惊动他,小心翼翼把脸盆放在漏雨的屋角,猫着腰就往外走。他打算扛着锄头去田野,涨这么大的水,得去堰头泄洪,不然整个烟村的秧田都要受灾。

他爸,你要干啥?

看何光宗不与自己一道走,叶上飞眼一眨就明白了原因。若是以前,他小眼一瞪又要使拳术打人。今天他不想动粗也不敢动粗,其原因一是有求于对方,二是近来女儿小芳总是作对。这丫头先是劝老爸给何水师道歉,后又逼他与陈天香断绝关系。见老爸一意孤行,叶小芳渐渐开始逃课、交男朋友。看女儿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看她当着自己的面,和男同学大胆搂抱,叶上飞焦躁,伤心到了极点。他很无奈,既舍不下陈天香,更舍不下女儿。

叶上飞披一身斜阳走出半里地,何光宗才长嘘一口气,他吃对方的哑亏太多,与他单独相处,必须进入一级防备状态。

他恨叶上飞,更恨其父叶雨根。

二十多年前,何光宗的师娘张曼英,一天在赶场回家的路上,被生产队长叶雨根强奸了,事后,鉴于叶家势大,杨水师夫妇采取了隐忍措施。他们没报案,也没上门讨说法,而是暗中以梅山法术报复叶队长,致使其一次给人杀猪时,陡然产生幻觉,一刀杀在自己大腿上。为长期霸占张曼英,叶雨根使出了各种非人手段,他先以传播封建迷信之名,把杨水师捆送到大队、公社批斗,后又说杨水师患了麻风病,发动全社群众,活活将他赶进深山,独自生活了大半年。杨水师状告无门,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最后只得举家外迁。尽管如此,他始终没使出梅山禁术,临终前也一再叮嘱何光宗,不可滥用禁术。

入赘烟村陈家,何光宗本来是给师父报仇的,没想到他也步了师父的后尘。

回家喝碗冷稀饭,顺便喂两桶猪食,何光宗带着令牌、令卦和药箱,气齁齁跑到叶家时,太阳只有半竹竿高。

爸,你坚持住,光宗马上就来。

听陈天香管叶老头叫爸,何光宗气得掉头就走,走两步忽又折转身子:咦!这不是为师父报仇的大好良机吗?

叶雨根半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浑身筛糠般抖。他嘴里含含糊糊,一会儿喊不要抓我,一会儿喊杨水师饶命。陈天香双手扶住老头,一脸关切神色,她见老公气鼓鼓进来,赶忙缩回手出门端茶。递茶的时候,她双手有点颤抖,她怕老公发怒,怕他不遵循水师道德。其实,她极不愿意伺候叶老头,如不是怕叶上飞发火,如不是有些事要依靠他,她早回家洗澡去了。

叶上飞闻声从小二间过来,笑眯眯叫声光宗,破例递上一支带把的红塔山香烟。

原来,叶雨根是被蛇吓成这样的。昨天傍晚,叶上飞捉到一条风骚蛇,打算过两天送给当副乡长的二弟,治疗风湿病。他把蛇装在跑风漏气的编织袋里,随手丢在堂屋就喝酒去了。今天一早,叶老头起床撒尿,双脚刚踏进堂屋,就吓得瘫倒在地:屋里黑压压全是蛇,群蛇昂首吐信,直往编织袋里钻。叶上飞闻讯跑来,他以为打死几条,蛇群就会散去,谁知越打越多,直到吓得用竹竿把编织袋挑出门扔在荒野,群蛇才退。

何光宗一边化水、磨药,一边听叶上飞叙述,这是叶上飞第一次以求救的语气给他说话,他听得很受用。本来他打算在神鬼不知的情况下,把慢性毒药磨给叶雨根吞服,为师报仇的,看对方魂飞魄散,且皮包骨头,活不了几天的可怜相,再想师父临终的反复叮嘱,以及历来坚守的水师职业道德,他心一软,就打消了念头:

叶村长,从水碗里看,那条蛇是本山蛇王,你得罪神灵了。

何水师,这事有解方没有?

奄奄一息的叶老头,费力欠起身,忽然说起了话。

何光宗手持令牌,口中念念有词,念毕,盯着叶上飞看一阵摇摇头,又盯着叶雨根看,看得父子俩莫名其妙,头皮发麻。

老爷子,这事的解方就是打锣庆坛,另外,还得行善积德,不然,这个屋基可能要转运。

何水师,你说的全是我刚才想的,一切听你安排。唉!我不该干那些亏心事啊。

叶上飞呆呆站在旁边,他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直到老爸喝下符水气色好转、陈天香跟着何光宗回家了,他才回过神。

何光宗半夜没睡着觉,他猜测叶家的蛇群,可能是师父在显灵,有师父撑腰,他胆量倍增,一夜雄风浩荡。

许多年后,何光宗看电视节目《动物世界》才明白,那条被叶上飞捉住的母蛇,原来正处于发情期,群蛇是被它释放的交配信息引来的,既不是蛇王,也不是师父显灵,只是巧合而已。

近来,叶雨根经常夜半犯病。

每次犯病之时,他都会幻见杨水师,都会长时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并把全身抓得血肉模糊。

说来也怪,只要喝了何水师的符水,叶老头的心神就会安定一阵子。他看何水师赤脚在烧得通红的铧铁上、在磨得锋快的菜刀上行走自如,逐渐相信了对方的话,开始为以前的丧德事忏悔。老头叫来长子叶上飞,严厉地说,野花进房,家破人亡,今后要积德行善,再不准把陈天香这个灾星带进屋。

叶上飞本不迷信,从内心讲,他和陈天香,谁都舍不下谁,然而,无缘无故跑进屋的蛇群、老爸犯病时的骇人状况、何光宗作法时,与平常判若两人的神秘色彩,他又无法破译。经过反复思考和商量,他决定和陈天香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见老婆每天放学,径直带着孩子回家,何光宗暗自兴奋:终于把她从叶上飞身边推回来了。回想无数个反推石磨的凄凉之夜,他心一痛,差点哭出声来。

好久没进山采药,他闷得慌。

水师表面靠一碗水扬名,实质大多是药功。药分很多种,有的救人,有的害人。有的止血消肿,有的见血封喉,有的致人迷幻疯癫,有的令人神清气爽。优秀的水师,其实就是出色的药师。

穿过一片正大面积开花的水竹林,何光宗的心陡然一阵苍凉。以前这里青枝绿叶、清溪流水,哪像现在这种焦黄破败景象。一路行去,满山都是稀疏、弯曲得不成材的杂木,碗口以上粗的木材都被砍光了,树林里到处是白花花的木块,以及废弃的断木,整个一派I参不忍睹格局。

还好,张达银一伙人只管砍树,不认得药,所以像刀口药、断肠草、见血封喉、曼陀罗、七叶一枝花等常用药,隔几道坡还能找到。何光宗一边细心搜寻,一边想心事,他逢药采药,碰到脆蛇、五彩蛙或者山乌龟一类的活物也不放过。何水师,你帮我化碗美女脱衣水,我给你一百元现金。

快到山顶时,叶春山一伙人

怎么才我俩,不是还有陈天香吗?

叶小芳说完话,搂着男朋友就往寝室走。听女儿打情骂俏时,放浪的笑声,让叶上飞心如刀割,猛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声哭了起来。

清明时节,乍雨还晴,高岗上、幽谷中,到处春光浓酽纸钱飘飞。

陈天香给父母烧完纸,正翘着美臀磕头,就被叶上飞迫不及待抱住了。二人矮身在青林里时,丝毫没察觉身后缓缓蠕动着一条菜花蛇,菜花蛇昂头吐信,全力注视入侵者之际,也没警惕头上那只反复盘旋的鹰。

微风和煦,鸟声清幽。好久没痛快淋漓宣泄了,叶上飞很投入、很动情。被免职以来,他大多时间躲在家里,偶尔上街,不是被人指指点点一层一层揭伤疤,就是被一伙婆娘围住,一笔一笔讨要血汗钱。两个月来,他像条落水狗,没人爱,讨人嫌,找不到依靠,爬不上岸礁,他惶恐萎顿、羞愧憋屈,整天恍恍惚惚,不知今天是谁的天,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但叶上飞却没绝望,因为他还有陈天香。这些年他疼她爱她,竭尽全力满足她的各种要求,为她遮风挡雨,为她转正的事上下奔波,最后不惜挪用公款跑关系。他觉得,丢了乌纱不要紧,只要陈天香还在,他叶上飞的天就不会垮。所以,他今天要倾诉、要呐喊、要把肚子里的苦水全放出来。

天香,这段时间为何一直躲我?

女儿一直粘着我,我得注意影响。

天香,你该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嫌我了吧?

哪能呢,这么多年的感情,谁丢得开。

陈天香嘴里含含糊糊应答,心里却在想其他事,由于心不在焉,她一点快乐都没享受到。以前叶上飞是她的天,在他的庇护下,她小鸟依人无忧无虑无遮无掩。现在自己转正成了人民教师,身份变了,她就感觉,对方是压在身上和心里的一块顽石,是一个糟老头子。因为,他的眼睛再射不出逼人的光芒,浑身再透不出冲天的霸气。以前对他心摇神动,除了倾慕钱财,更多的还是欣赏他那股凌厉的霸气。而今,这些诱人的因素全部消失了,她很茫然、很矛盾。丢开他吧,良心不忍,毕竟,他正走霉运,毕竟,他尽心尽力帮过自己,毕竟,与他有过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然而,再这么偷偷摸摸钩钩绞绞下去,万一哪天被女儿撞见、被校领导逮个正着?她不敢预测那时的情景,更不敢继续往下想。

叶上飞看陈天香目光呆滞,一点秋波都没荡漾起,再看她僵硬躺着,完全没了往日的风骚和旖旎,心一冷身子就成了泄气的皮球。

她果真起二心了,墙倒众人推,报应,真是报应。

正午的阳光很浓很酽,像喝淡了的红茶,翠绿扑面而来,花丛中,一只长尾巴鸟,探出脑袋偷窥一阵,忽然嘎一声笑着走了。叶上飞看一眼陈天香,再看一眼周边环境,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前景物与心违,他只有伤心而归。

刚要直起身离开,意想不到的事就发生了。

菜花蛇终于发怒,因为叶上飞既入侵它的领地,又差点蹬着它的脑袋,就在它昂头准备发起进攻的瞬间,一直盘旋不去的苍鹰,猛然俯冲而下,它伸出锋利的爪子,在叶上飞背上狠狠一踏,闪电般抓起肥硕的菜花蛇,双翅一振就回到了高空。

叶上飞不知发生了啥事,只感觉后背钻心钻肺的疼。陈天香吓傻了,看叶上飞衣服爆裂,鲜血直流,她起身丢下句,你快回家,我去找光宗止血的话,披头散发就往坡下跑:

难道我们得罪神灵了,难道何光宗使了禁术?

苞谷挂帽、稻谷杨花的时候,满山的枫叶也在由绿变红,悄悄酝酿一场烧天大火。

每年这段农闲时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要去祠堂祭祖,都要聚集在宽阔的大院里,一边聆听老人们的教诲,一边欣赏拳师、水师、掌坛师的精彩斗法表演。

每次斗法,何光宗化一碗雪山水,象征性表演一段上刀山、下火海的技艺就认输退场,任大家百般鼓动、央求,甚至奚落谩骂,也不演示诸如令女人自动脱衣、厨官师蒸不熟饭、杀猪匠杀不死猪等独门禁术。烟村三教合一,法师众多,与其他教门相比,梅山水师属下九流巫教,既不敢与满腹经纶的王道士论文,更不敢与满身横肉的叶上飞比武,所以每年斗法,何水师都是众人打压、排挤的对象。

面对羞辱,何光宗很坦然,他认为水师的品格就要像水一样柔顺,既要容忍,又要甘于低下。法术是救人,不是用来争强出风头的,只要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你怎么评价都行。

往年法会宏开之前,叶上飞都要训一番话,做一番感恩教育。他要大家永远记住,是谁领头砍光村里的原始次生林,营造了万余亩速生丰产林;是谁争取资金接通高压线,给每户人家安上了夜明珠。每次训话,叶上飞都要表扬及批评一些人,被批评者,事后如不上门送礼赔罪,他家就要死猪病牛。这个时候,何光宗就要遭殃,因为村里只有他持有五猖令。

今年的法会虽照样举行,但参加者只有何光宗及几位老头。自张达银家买上电视、录放机后,村里的年轻人全被武侠片吸引去了,根本没人在意老掉牙的斗法大会,也不管谁输谁赢。王道士年逾古稀,去年,他的几个弟子因讨不着媳妇,全都反出师门,改行跑溜溜场生意。面容清癯、步履蹒跚的张阴阳,五年前就开始物色衣钵弟子,至今仍无合适对象。往年斗法,法师们各展绝技,人人都想一枝独秀,今年大家相顾无言惺惺相惜。

众人都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老祖宗的东西传不下去了。

何水师,物竞天择,万法归宗,你就答应我的要求,把我肚子里的学问传下去吧。

张阴阳弯腰驼背,双目炯炯有神,他看何光宗低头不语,赶紧凑上前拉住对方的手说,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一体两面,循环反复。只要悟得阴阳变化之道,天上诸神,世间万物都在一掌之中。

见张阴阳喋喋不休给何光宗传授风水、命理、占卜及面相之道,王道士明显不悦,虽名道士,其宣扬的却是佛家经卷,弟子们弃他而去后,他早把眼光盯在何光宗身上了,生性好强的他,哪容别人抢徒弟,于是趁张阴阳上茅厕之际,赶快把何光宗拉到一旁郑重说:

教流东土,法说西方,弘范阐自汉明,华藏译于唐帝,仰之则超凡入圣,礼之则见性明心,你还是皈依到本座门下吧。

何光宗听不懂张阴阳的无极太极论,更不明白王道士的之乎者也,他很为难,既不能答应给二位当弟子,又不敢公开得罪他们。以前,这两人不择手段打击排挤自己,现在却争着收他当徒弟,回想蹉跎岁月,他很茫然、很无奈、很悲凉。

叶上飞一言不发,独自坐在雕花斗拱下抽闷烟。阳光从头顶泼来,他缩着脑袋往屋角移,人们从他身边迈过,抖他一脖子灰,他也只傻笑两声。他就这样老僧般木木坐着,完全不知众人说啥,一点也没感受到随风飘来的稻香。

自被老鹰狠抓两爪后,他的背疮每月都要发作,每次发作,痒中带痛,那滋味无法形容、无法忍耐。如不是看女儿小芳可怜,他真想纵身跳下悬崖。

提起小芳,叶上飞就生气,这小妮子自三月前因怀孕,被学校取消高考资格,强行引产送回家后,整天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她时而挥刀舞棍,追得鸡犬不宁,时而劲歌热舞,闹得四邻不安。最令叶上飞头疼的是,叶小芳近来开始脱衣服,那情景,真让他这个爹无地自容。

守着清冷的家园、以及精神失常的女儿,叶上飞烦躁得疯狂、锋利,他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恨不得地球立马爆炸。他先怀疑何光宗对叶家使了禁术,很想除之而后快,后来,从对方尽心尽责给自己敷药疗疮、给女儿祛邪收鬼的诸多细节分析,慢慢的,他又否决了自己的怀疑,最终,他相信了王道士因果报应说。以前,他从不把乡亲当人看,大家送钱送礼、吹捧奉承,义务给他家干活,每月给他汇报思想和行踪,他都觉得理所应当。现在一落千丈,他才明白蝼蚁也有尊严,才感觉自己太蛮横、太缺德,太欺负柔顺如水的何光宗了。

黄药师,我梅超风不是好惹的,拿命来。

众人刚要踏一地夕阳散去,叶小芳身披一块白纱,手持半截竹棍,怒骂着闯了进来。她面无表情,恶毒盯着张阴阳看一阵子,忽然反手一棍打在叶上飞额头上。叶上飞捂着流血的脸,忍痛使出叶家拳中的小缠,意欲将女儿抓住。他的手还没打直,叶小芳就跑出了两三步远,她举起横在地上的木梯,将其搭上屋檐,嗖嗖几下就爬上房顶唱起了歌: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晚霞漫天,蛙鸣如鼓,看女儿纱裙里什么都没穿,叶上飞羞愧得直打自己耳光。他知道,叶小芳已经完全疯了,如不及时将其带回家,祖宗的脸面不但要丢尽,而且还会便宜那帮单身汉:

何水师,快使定根法。

听叶上飞哭声哀求,看叶小芳衣不蔽体,何光宗软心了。禁术害人也救人,这个时侯,他终于明白师父这句话的奥秘:

定天天黑,定地地没,定人人住,定鬼鬼绝。

何光宗来不及多想,抓把泥沙,口中念咒,手里挽诀,大喊一声定,随即将掌中的泥沙狠狠往房顶上一撒。这是第一次使用禁术,他满以为叶小芳会木鸡般站着,等自己上去抓,谁知对方哈哈笑着,往院里回敬两块瓦片,顺势跳到偏房顶上,几个起落,竟然一阵风飘走了。

十一

恼人的秋雨滴滴答答,没完没了,极像一群唠叨妇女,令人生厌。

何光宗坐在木廊上,他手里拨弄篾条,一丝不苟编背篼,眼睛却望着雨帘发愁。地里的苞谷发霉,田里的稻谷生秧,这是每个庄稼人都不愿面对的天气。陈天香调到山脚下的中心校任教后,一双儿女也跟着住了校,家里冷清清的,除了鸡鸣犬吠,以及两头肥猪饿极了时的嚎叫声,陪伴他的,就只有竹林里、房顶上的雨点声了。

秋雨不同春雨,坐在木楼上听春雨,那是一种享受,因为何光宗能从悦耳的音符中,倾听出万物复苏的欢呼声,能听出一年的希望。连日来,他的心情都很烦闷,每天听雨,听到的全是庄稼的哭泣声,他祈求老天早日放晴,这样既能挽救地里的庄稼,又对叶小芳恢复精神有利。

上次使用定根法失败,何光宗纠结难过了好长时间,为什么师父再三告诫谨慎使用的禁术,该用时竟然不灵,难道梅山根本就没禁术,所谓的禁术,只不过用来约束、检验水师的人品,以及吓唬外人?果真这样,那老一辈的人,为什么把师父杨水师的功夫,说成是众妙之玄,为什么他能医好数十位精神病患者?

为了应证师传法术,何光宗随意抓把泥沙,先对鸡狗使定根法,屡试不灵,遂焚香秉烛,严格按程序观师、请圣、起水、下药。不知是神的威力还是药的功效,这样一来,竟然百试百灵。看花公鸡和小黄狗,被定在烈日下半天不动,宛若禅定的老僧,何光宗恍然明白了禁术的原理:

神中有药,药中有神,神药两用,道法自然。

得出结论,对治疗叶小芳的疯癫病就有了信心,他判断,对方不是神经有病,而是精神受了极大刺激,必须先施以药功,助其化瘀解积,再辅以神功,为其安神稳心。只有彻底驱除心里的魔鬼,她的精神才能逐步恢复正常。

以前,被叶上飞欺负得哭天无路时,何光宗巴不得叶家遭天祸,他曾无数次冥想这一天到来时的动人景况:百鸟欢歌、群芳争艳,天现七彩长虹,地开五色奇花,叶上飞被五花大绑,自己披红挂彩万人簇拥。然而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不仅老天阴着脸,一点没露出喜庆色彩,而且自己也没享受到半丝快乐。相反,他比以前更恐惧、更烦心、更委屈。

首先是叶春山一伙人上门惹事,众人硬说何光宗使用禁术把叶小芳整疯,痛打一顿不算,还拉走了一头牛。接着,叶上飞的大儿子从省城赶回,勒令何光宗准备几万元钱,把叶小芳送往精神病院。在烟村,叶家是大姓,尽管叶上飞没当村长了,但其家族势力仍然是何光宗头上的乌云。他百口难辨,越解释嫌疑越深,原先他打算站一旁看闹热,任随天老爷怎么惩罚叶上飞也不援手,现在他改主意了。因为只有不计私怨,全力医好叶小芳,自己才能保住水师的美誉,今后才有好日子过。

叶小芳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她会按何光宗的吩咐,乖乖服药、乖乖跟着他念咒、跳神;有时她又突然发狂,挥着棍子把叶上飞追得绕屋乱跑。她最恨陈天香,只要看见人或听见声音,她就跑过去撕扯谩骂,吓得陈天香再不敢踏叶家大门。

光宗,小芳又犯病了,请你

跑出堂屋时,他不敢看叶上飞的脸,以前,他认为对方罪大恶极,现在他感觉自己没脸见人,虽然刚才和叶小芳没发生任何事,但叶上飞能信吗,他以后肯定要想法报复我。

天也,今后还有啥资格当水师?

十三

大雪还没进村,浓雾和冰凌就抢占了全部山头。树枝上,一夜琼花开遍,寒风一来,到处珠玉叮当,甚是迷人。

张阴阳和王道士,抵不住寒潮的侵袭,相继撒手人寰。生前,二人虽给许多有头面的人,点过藏风聚水的龙穴,虽诵经理忏,超度过许多亡灵,但死时,他俩身边一个弟子都没有,就连咽气前,想见一面何水师的最终愿望,都没法实现。

往年冬天,何光宗家的火塘边,经常围坐着大帮前来问卦、请水的乡亲。房顶上总是青烟袅袅,烈酒、猪蹄粉条汤的香味,夹杂在人们的欢笑声里,老远就给人一种幸福、神秘的诱惑。今年,他把院门紧闭,任人喊破喉咙也不应答,就连张阴阳、王道士出殡之日也不去帮忙。他就这样把自己隔离在烟村之外,每天看着鹅毛大雪发呆,冷了不知添柴,饿了不去做饭。以前,听人们尊称何水师,他感到无比自豪,而今,谁叫他水师,他跟谁急。

看女儿一天天恢复正常,叶上飞渐渐对生活又充满了信心,他嘴上逢人夸奖何水师的人品及法力,心底却恨他到了极点。女儿是他心头肉,碰她就是碰自己的命,就是玷污叶家祖宗。尽管那晚何光宗的一切行动,都在他的视线内,尽管,那件事除了天地神灵,没其他人知道,但他心里的疙瘩仍解不开。他不再消沉,决定振作起来,重现昔日辉煌。

拿定主意,叶上飞一面威胁何光宗,逼他在公了或私了间做选择,一面紧急约见陈天香,向她诉说藏在心里的蜜语、商讨结婚和重新竞选村长的计划、以及制服何光宗的方法。自当上副校长以来,陈天香几乎没回过家,每次何光宗到校看望儿女,她打发碗面条,就催他回去,根本不让他过夜。老公的农民装束,既令她在公众场合丢脸,又让她在同事前抬不起头。

自己是朵鲜花,既须绿叶陪衬,又要大树呵护,还要有人源源不断供应营养,而这些,何光宗以前、现在和将来都没法做到。所以当叶上飞敞开心扉,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后,陈天香先是心动、渐渐惶恐,犹豫一段时间,她牙一咬,硬起心肠,原则上同意了对方的计划。

光宗,小芳比你小十岁,你怎么干出这种损阴德的事?

是她把我硬拉进屋的,我啥都没干。

她有病,你都跟着有病吗,你的法力呢,你的水师道德呢?我当初真瞎了眼,嫁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东西。

面对妻子的恶毒攻击,何光宗无言以对,深感无地自容。他蜷缩在灶门前,一副欲哭无泪的委屈像。何叶田看爸爸可怜,数落妈妈几句,勇敢站出来给爸爸撑腰。陈天香心里虽疼痛、怜惜老公,但嘴上却丝毫不让步。结婚以来,她对何光宗只有同情,没有爱情,从前,迫于环境所限,她不敢提离婚,而今自己飞出大山成了金凤凰,怎么还能让藤蔓缠住翅膀呢?为了实现平生抱负,她必须趁热打铁,必须痛下决心。

见妻子坚决要离婚,何光宗脑袋嗡一声,整个人就麻木了。上次做法,被叶小芳强行拖进屋按在床上,对他本就是一次致命打击,这不但意味着以后,他没资格再从事水师职业,而且还丢尽了历代先师的脸面。没了水师资格,他还有一位漂亮的教师老婆,还有一对聪明儿女,尽管心里空落落的像失了块肉,他还有希望,还能咬牙挺住。而今,妻子要离婚,果真如此,那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

天香,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们不能丢下儿女。

你就不要抱希望了,为了儿女,我们必须去办离婚手续,谁叫你在神灵面前发毒誓?

陈天香此言一出,何光宗彻底没撤了。滥用禁术断子绝孙,这是自己动用香烛,在师父面前发的誓。前段时间给叶小芳治病,紧急关头,他确实用了禁术,虽然不灵,但终究破了誓言。为了让儿女健康成长,最终,他同意了陈天香的全部要求。

叶小芳彻底恢复精神后,在家冥思苦想一段时间,就出门四处闲游。她隔三岔五就去何光宗家,人没进门,何大哥、何大哥的甜美叫声,就抢先进了院子。何光宗坐在走廊上,他的眼神很陌生,嘴里喃喃反复一句话:法术失灵了,没人给我当徒弟了。

何大哥,不要灰心,你会有徒弟的。

谁想当水师?

你看我怎么样?

你,不行。

叶小芳安慰何光宗一会儿就进屋扫地、喂猪,她依稀记得他给她喂过很多次药,还记得自己曾经拉着他跳交谊舞,曾经和他……为报答治病之恩,她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他打发时光,给他洗衣做饭。

何叶田每周末都回来帮爸爸做家务,她看爸爸沉默不语,就给他讲开心故事,讲自己得到的优秀成绩和荣誉,她跪求爸爸不要干傻事,不要被困难所吓倒。有叶小芳照顾,加之女儿不断鼓励,没过多久,何光宗又开始吆牛下田了。

清明一过,叶小芳简单收拾行囊,给何光宗打个招呼,就离开烟村,到沿海灯红酒绿的地方打工去了。她走后不久,叶春山一伙单身汉,终于砍光山上的树木,扛着蛇皮口袋,紧跟着水一般泼出了村子。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村里都空落落的,每天除了鸡犬声,就是张达银咚咚的鼓点声。张达银一心要把叔父张阴阳遗留的罗盘、书籍,还有自己的打鼓草山歌传给儿子。由于儿子死活不干,硬要外出打工,激愤中,张达银将叔父的一生心血,还有老爸传下的歌书,全部拿到祖坟前,一把火烧了。

离婚不到一月,陈天香就成了李副局长的夫人,此举既遭到女儿的怒骂和反对,又令何光宗吃惊,更把叶上飞气得口吐鲜血,大病一场。他万没想到陈天香瞒天过海,欺骗何光宗的同时,还把自己着实戏耍了一场。

他羞辱、愤怒,上串下跳一阵,自觉无脸回村,索性躲到省城儿子家不回来了。

十四

十二年后,何叶田单独把老爸接到了省城。前年,大学刚毕业,她就以优秀的成绩,如愿进入国企某公司,很快凭实力当上了中层管理员。分到住房后,她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回烟村,把老爸接去享福。

首次来到五光十色的大城市,何光宗起先兴奋、欣喜、乐不思家,后来孤独、烦闷,经常梦见师父怒骂他。他反复问自己,摔了一跤,是就地躺着,还是爬起来继续走、自己是不是水师、还要不要师父?回想师父的谆谆教诲,想起烟村的花草树木,他忽然乡愁潮涨,归心似箭:

不行,我得回去教徒弟,绝不能步张阴阳和王道士的后尘。

何叶田见老爸整天坐卧不安,神情萎靡,身体日渐消瘦,不得已,只好将他送回烟村。

回村那天,满地的油菜花开得很旺,喜鹊们叽叽喳喳不知在说啥新闻。一踏进烟村地界,何光宗精神一振,就把数月积存的郁闷,扔到了山下。远远的,他看见了魂牵梦绕的水竹林,看见了桃花林里久违了的串架房,还看见了房顶上袅袅娜娜的炊烟:

咦!谁在我家院坝生火,莫非陈天香回来了?

院坝里,一位身材妙曼、上穿粉色衣服,下穿深蓝色牛仔裤的女子,正挥舞扫帚扫地,她听小花狗汪汪乱叫,转身一愣,忽然高兴地大喊起来:

何大哥,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小芳,怎么是你,这些年过得咋样?

一点也不好,结了两次婚都离了。

那以后咋办?

不知道,总之我哪也不想去了!

看叶小芳眼里射出两团火花,何光宗心里一热,顿然生起一股幸福暖流。刹那间,他感觉桃花在偷偷发笑,祖师爷在云端微微点头,女儿、小芳、自己以及整个烟村,都荡漾在姹紫嫣红中。

【责任编辑 杨思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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